籬笆被推倒了,夜風能更痛快地進出,草屋四周的溫度變得更低了些,和灑落庭院的星光相比,屋裡那盞油燈顯得格外黯淡,陳長生走到院子裡,看著石上那名中年男子,想要說些什麼,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荀梅當年便是天賦驚人的強者,如今在天書陵裡觀碑三十餘載,一身修為不知增長到什麼程度,自然知曉這幾名少年來到了自己的身後,說道:「不是不敢,也沒有什麼不好意思,只是我知道現在還不如他,那麼出去又有什麼意義?」
折袖自幼被逐出部落,便是在戰鬥中生存成長,雖然知道這個中年男子實力境界極高,依然無法接受這種態度,沉聲說道:「沒有打過,又怎麼知道不如對方?把自己困在天書陵裡,難道就有什麼意義?」
荀梅的聲音變得有些寂寥:「我在天書陵裡已經三十七年,不與外界交流,放棄了少年時最愛的書畫,吃飯只求填飽肚子,睡覺只求保暖,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觀碑悟道、修行冥想,但我依然沒有辦法追上他,我也很想知道,活著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你知道王破現在的境界水準?」唐三十六有些意外,說道:「我還以為山中不知歲月,你會問我們。」
「每年大朝試結束之後,天書陵都會來新人,隔一段時間,師兄也會派人來看看我,我對別的世事不怎麼關心,不在乎誰當皇帝,但我很想知道王破的現狀,所以我知道他的現狀,每一年的現狀。」
荀梅站起身來,望向天書陵外的夜色和隱約可見的京都燈火,說道:「我進天書陵那一年,他是青雲榜榜首,接著我知道他進了點金榜,排在第二,後來他進了逍遙榜,再次排到了肖張的前面,我想那一刻他應該很高興才是。」
天涼王破,畫甲肖張,那是比陳長生他們更早一個時代的名人,和如今秋山君地位彷彿,已然是當今大陸的真正強者,荀梅本來也應該和他們一樣擁有赫赫之名,卻因為在天書陵裡觀碑,從未出去,從而漸漸被大陸遺忘,至少陳長生這樣的人就不知道。
「如果你不是一直留在天書陵裡,逍遙榜上肯定有你的名字,而且極有可能會排進前五。」唐三十六看著他說道。
荀梅轉過身來,看著三名少年說道:「前五……確實也已經很風光了,但終究不是第一,終究要排在他的後面不是嗎?」
唐三十六有些無法理解這種心態,說道:「那難道繼續留在天書陵裡,被世人遺忘,你才能得到平靜?」
「天書陵是可能,是我超越王破唯一的可能。」
荀梅眉間的那抹寒意越來越濃,卻並不令人畏懼,只是顯得愈發堅定:「只要我留在天書陵裡,繼續觀碑悟道,總有一天,我能成功地走到天書陵頂,徹悟天道真義,到那一天,王破如何還能是我的對手?」
庭院裡一片安靜,不知道什麼小動物從倒下的籬笆處鑽了出去,發出沙沙的聲音,似是在對這段話表示反對。
「前輩,您這三十七年看了多少塊碑?」陳長生忽然問道。
聽著這個問題,荀梅微微皺眉,低著頭認真地想了想,然後說道:「最開始那一年,我用了三個月看懂了十七座碑,那年夏天下了好大一場暴雨,那之後速度就降了下來,到冬天的時候,又看了五六座?」
在天書陵裡三十七年,這段歲月實在太過漫長,以至於最早的那些時間裡的細節,他已經忘記了很多,需要很認真地回憶才能夠想起來。他認真地回想著曾經的雪與雨,說道:「第二年好像看了四座碑,第三年是三座?有些記不清了。」
他搖了搖頭,望向陳長生說道:「真的記不清總數了。」
「但很明顯,前輩您觀碑的速度越來越慢。」陳長生猶豫片刻後說道:「恕我無禮,也許您記不清這三十七年一共看了幾座碑,但您應該能記住,已經有多少年沒能再讀出一座碑上的碑文來。」
荀梅身體微震,臉色變得有些蒼白,滿是油污的舊衣隨之在夜風裡輕顫。
「只用三個月的時間,便能讀出十七座石碑上的碑文,這種天賦悟性,實在是令人敬佩,非常了不起,相信如果那座石廬如果沒有被太宗陛下毀掉,我們應該會在上面看到前輩您的名字,可是……」
唐三十六搖頭說道:「既然以您的天賦悟性,只能走到這一步,為何還非要繼續在這裡煎熬呢?我記得很清楚,王破當年在天書陵只看了一年時間,看了三十一座石碑便離開。」
荀梅的眼睛忽然明亮起來,就像是急著表現自己的小孩子般,連聲說道:「我雖然記不住一共讀懂了多少座石碑,但我很肯定,絕對要超過三十一座!我比他看的石碑多!」
「那又如何呢?」
唐三十六曾經是天道院的學生,看著這位落拓的中年男人,下意識裡想要幫助對方,聽著這話不禁有些傷感,歎道:「以王破的天賦悟性,如果他也繼續在天書陵裡多留幾年,肯定也能再多讀幾座石碑,可他為什麼堅決地離開?就是因為他清楚自己的極限在那裡,繼續留在這裡,就算能再看幾座石碑,與在天書陵裡消磨的歲月也不成正比,那是一種浪費。」
荀梅聽著這話有些生氣,然而卻發現自己不知道該怎樣反駁,一時間不由怔住了,草屋前的庭院再次變得安靜無比。
「你是說……我在天書陵裡的這些年都是在浪費生命?」
他搖了搖頭,聲音微顫說道:「不!他的天賦與悟性都遠勝於我,除了天書陵,還有什麼能幫助我超過他?是的,現在他依然在我之上,可如果我在天書陵裡都沒辦法超越在陵外的他,我離開天書陵又還能有什麼希望?」
「天書陵裡的石碑可以幫助我們修行,但在天書陵之外也有很多事情能夠幫助我們修行,不然王破為何會變得如此強大?」
一直沒有怎麼說話的折袖忽然開口說道。
荀梅緊蹙著眉頭,說道:「天書陵外能有什麼比那些含著無上妙意的石碑更能幫助我們修行?」
「有很多。」
折袖神情漠然說道:「戰鬥,風雨,天地自身,還有貧窮苦寒,最重要的是,天書陵外有生死。」
荀梅微微張嘴,很長時間都說不出話來。
看著這幕畫面,陳長生的心裡多出很多感慨,明明折袖只是個少年,實力境界更是比荀梅差的太遠,此時卻像老師教育小孩子一樣對荀梅說話——在雪原上艱難長大的狼崽子比起在天書陵裡三十七年的修道者,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更真實,也更準確。
「但……這是三十七年啊……」
荀梅轉身望向夜色裡的天書陵,神情有些惘然,自言自語道:「那上面還有很多座石碑我看不懂,不知道怎麼讀,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我能登上陵頂,讀懂那些碑,掌握天道真義,便肯定能夠勝過王破,要我這樣離開,如何能夠甘心呢?」
說完這句話,他苦笑著搖了搖頭,向庭院外走去。
星光灑落在庭院裡,也落在他的發上,不知道是不是光線的問題,陳長生總覺得看到了幾絡白髮,一時間,夜風彷彿又涼了幾分。
「他要去哪裡?」
看著荀梅有些蕭索的背影,略顯踉蹌的腳步,陳長生有些擔心他是不是精神受了太大的刺激。
唐三十六有些憐憫說道:「應該是去天書陵看碑……三十七年來,也許每個夜晚他都是這樣過的。」
星光很明亮,用來寫字或者有些困難,但用來觀碑還可以,而且天書陵裡隱約有燈光,想來有很多觀碑的人也在挑燈夜觀。
「他不是去觀碑。」
折袖臉上的神情忽然發生了些變化,看著漸要消失在夜林裡的荀梅,說道:「去觀碑的那條路在陵北,他在往南面去。」
唐三十六怔了怔,說道:「難道是氣糊塗了,竟走錯了路?」
陳長生有些後悔,道:「前輩身在陵中,或者有些不清,但情況不同,我們覺得正確的道理,對他來說不見得有道理。而且我們畢竟是晚輩,先前說的那些話是不是太過分了些?」
「錯就是錯,浪費生命就是浪費生命,和前輩後輩沒關係。」折袖面無表情說道。
「嗯……我想跟著去看看,希望不要出什麼事。」
陳長生向籬笆外走去,唐三十六也跟了上去,折袖看著倒在地上的籬笆發了會兒呆,也離開了草屋。
這間草屋在天書陵的西南方,過了林子向南走不遠,便能聽到陵南那數十道瀑布發出的轟鳴響聲。
夜色裡,隱約可以看到荀梅的身影,三名少年跟著行走,穿過如春雨般的水沫,便來到了那片滿是淺渠的石坪前。
星光灑落在石坪上,渠裡的清水輕輕搖晃,畫面很是美麗。
荀梅踏過那些淺渠,踩出水花,打濕了衣裳,卻渾然不顧,顯得有些失魂落魄。
他來到神道前,抬頭望向天書陵頂,神情微惘。
三十七年,無數日夜,他只想去到那裡,只可惜卻始終去不得。
雖然這條神道直通天書陵頂,他卻沒有辦法走上去。
因為那人一身盔甲,靜坐在神道前的涼亭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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