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深夜,草原裡那團模糊的光暈還懸在地平線上,於是邊緣處的蘆葦叢也得了些光線,徐有容睜開眼睛,醒了過來,手裡的晶石已經變成了沒用的粉末,體內的真元恢復了些,但只能勉強鎮壓住血裡的劇毒,卻沒有辦法解決所有的問題。
她神念微動,收起潔白的羽翼,手指觸碰到什麼,才想起來自己救了一名人類修行者。
手指搭到那名人類修行者的脈門上,片刻後她的眉微微挑起,顯得有些意外——這名人類修行者的真元數量有些稀薄,而且並不是戰鬥造成的後果,經脈本身似乎有些問題——這樣的修行天賦,居然能夠進入通幽境,從而獲得入周園的資格,可以想見此人的修行必然極為勤勉。
可惜此人的運氣太過糟糕,周園如此之大,他居然遇見了南客的雙翼,身受重傷,如果不能盡快得到救治,肯定會死。此人運氣太過糟糕的另一個原因,還在於她現在的情況,她現在真元耗盡,流了很多血,根本沒辦法施展聖光術對他進行治療。
她站起身來,望向草原深處搖了搖頭,又轉身望向相反的方向。只見蘆葦蕩的對面,不遠處便是陸地,再遠些的地方是片森林,隱約可以看道一道山崖,如果順著這道山崖走,應該能夠走到人類修行者聚集的一片園林裡,她還記得那道山崖裡有很多山洞。
看著蘆葦叢對面的山崖密林,她沉默不語,是的,只是記得,並不能看清楚,她現在的視線依然模糊一片。
她覺得那人太慘,其實自己的情況更加糟糕,為了帶著此人擺脫南客的追殺,她燃燒了太多的天鳳真血,現在血裡的劇毒已經開始氾濫,視力以及五感都受到了極大程度的損害,如果不能及時離開周園,她真的會死在這裡。
在暮峪峰頂,鳳凰的靈魂甦醒了,但有什麼意義?沒有肉身的靈魂,再強大又如何?沒有燈芯的火焰,能如何存在?自己會死在這裡嗎?
草原裡的風輕輕地拂了過來,被野草與蘆葦下方的水面降低了溫度,有些微寒。她的神情依然寧靜,垂在裙畔的雙手卻微微顫抖,彷彿想要抓住這些風,卻無法抓住。她靜靜看著周園裡的山野,慢慢的……慢慢的……不知為何,忽然生氣起來。
昨日最後一次離開畔山林語前,她從聖女峰師姐處,知道陳長生和那名狼族少年悄然離開了,看方向應該是向那條溪河上游而去。作為下一代的南方聖女,她知道很多秘密,雖然不確定,但大致清楚劍池的入口應該便在那條溪河上游某處。
陳長生的目的地,原來是劍池。
溪河上游,與暮峪峰頂,與這片蘆葦,隔著數百里的距離,相距何其遙遠,就算陳長生和折袖能飛,也不可能趕到這裡。
這就是她現在生氣的原因。
她從來不隱瞞自己對陳長生的觀感,她從來都沒有喜歡過這個沒見過面的未婚夫,但她與那個人之間畢竟有封婚書,那麼,自然有所猜想,甚至是希望。
有過希望,現在才會失望。
她看著周園的山野,望著遙遠的溪河上遊方向,對那個傢伙生出很多莫名的惱意:「一點大局觀也沒有,只知道救人治傷,難道看不出來這是魔族的陰謀?行事小家子氣的厲害,真是令人惱火。」
周園裡的混亂肯定與魔族有關,她想到了這一點,昨夜才會走上暮峪那條孤單的山道。如果陳長生和折袖與她有相同的想法,合力一處,再加上梁笑曉與七間這兩名神國七律,那麼絕對可以擊破魔族的陰謀。
但陳長生去找劍池了,所以她做出了這樣的評價。
她沒有想起,在暮峪峰頂,南客也是這樣評價他的。
「霜兒說的果然沒有錯,表面上忠厚老實,善良仁德,關鍵時刻,才能看到骨子裡儘是冷漠自私,在這種時刻,還是覺得劍池比什麼都重要。只是……那個傢伙為什麼會和自己一樣,在周園裡奔走兩夜,不惜辛苦救了那麼多人?」
徐有容皺眉想了會兒,最後得出一個答案——陳長生是故意做那些事情,救那些人給自己看的。
「想通過這種手段,來獲得……我的好感嗎?真是個虛偽的傢伙。」
她的心情有些異樣,不再去想,轉身去看那名被自己救下來的修行者。因為視線模糊的關係,她低下頭,湊的極近,才把那人的眉眼看得清楚了些。只見那人在昏迷之中,眉頭緊皺,依然給人一種誠實沉穩的感覺,讓人很想與他親近,年齡約摸二十歲上下。
「看起來應該是個老實人,如此年齡便已經通幽,說不得是哪個門派受寵的核心弟子,也許還是今年大朝試的三甲,可惜卻要曝屍荒野。」
她確認自己沒有辦法救這個人,不免覺得有些遺憾,微帶憐憫之意搖了搖頭,然後伸手在那人的身上摸了摸,想要找到一些能夠證明他身份的東西,不料卻什麼都沒有發現,只有一把很普通的短劍,上面也沒有任何標識。
她記得昨夜救人的時候,好像看到此的手裡拿著一把很奇怪的武器,形狀似乎是傘,卻不知道現在去了哪裡。她眉頭微皺,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事情,轉身向蘆葦蕩對面的陸地走了過去,湖水濕了她的衣裙,在樹林外的沙灘上留下一道痕跡。
……
……
就在徐有容的身影消失在樹林裡的那瞬間,一道極細的黑影,如閃電一般落在蘆葦叢中。
蘆葦隨風而搖,一道氣息驟生驟斂,一名穿著黑裙的小姑娘,出現在陳長生的身邊,她的腰間繫著一塊玉如意。
小姑娘神情漠然,豎著的眼瞳,就像她的衣裙一樣幽黑,於是顯得眉心那抹紅痣愈發鮮艷。
她是黑龍,陳長生叫她吱吱,有時候也叫她紅妝。
她看著昏迷中的陳長生,漠然的眼神深處隱隱浮現出一抹擔憂與不解:「你不是在山崖那邊嗎?怎麼會忽然出現在這裡?」
作為高貴強大的玄霜巨龍,哪怕只是一縷魂魄,只是看一眼,她便看到了陳長生已經千瘡百孔的身體內部,才知道他受了如此重的傷。
如果沒有人救助,他必死無疑。
「你怎麼會和那個女人遇在一起了?」
她望著蘆葦叢對面的樹林,有些不悅地挑起眉頭,想著:「陳長生你這個白癡,她答應了你什麼?女性人類怎麼能相信?」
對她來說,人類留給她最慘痛的記憶,除了早已經消失的王之策,便是天海聖後這個女人。
徐有容很像年輕時的天海聖後,再加上陳長生講過那場婚約的事情,所以她對徐有容先天警惕牴觸,沒有任何好感。
她看到了昨夜徐有容救下陳長生的那幕畫面,然後在周園裡尋找到了很長時間,終於找到了這二人,不料卻看到了徐有容再次離開。
這更加增添了她對徐有容的惡感。
在她看來,昨夜徐有容之所以冒著危險也要救陳長生,是因為當時有魔族在旁看著,而現在徐有容把陳長生留在這裡等死,是因為沒有人看到。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徐有容非常重視自己的名聲,看得比別人的生死甚至自己的生死更重。
這樣的女人,真的很冷酷虛偽可怕。
她想起陳長生曾經在地底洞穴裡對自己講過的那封信,想起那四個字,小臉上流露出厭憎的神情。
把陳長生留在這片蘆葦裡,自行離去,讓他無助地慢慢等死,這就是她在信裡說過的好自為之?
她對人類沒有任何好感,除了陳長生,所以她現在有些生氣,而且她在陳長生身上投注過很多心血,真正的心血,她不能允許陳長生就這樣死去,不然那些心血便會白費,所以她現在首先要做的事情,是讓陳長生活下去。
怎樣才能治好陳長生身體裡的那些傷?
她想到了一種方法,眉心間莫名流露出羞恚的意味,殷紅的那顆痣變得有些明亮。
「記住,你又欠我一條命了。」她看著昏迷中的陳長生恨恨說道。
說完這句話,她俯身抱住陳長生,依偎在他的懷裡,然後化作一道黑色的光進入他的身體裡。
一道至寒至淨的氣息,從陳長生的胸口處釋出,然後漸漸收斂回他的體內。
陳長生的臟腑表面有很多細微的傷口,正在不停流血,被這道至寒的氣息凝住,血漸漸止了,同時他的血液流動和呼吸都開始變緩。
蘆葦叢裡的水,表面凝了一層薄薄的冰霜。
陳長生的眉頭上同樣凝出一道冰霜。
同時,他的手腕裡多了一塊玉如意。
片刻後,水聲嘩嘩響起。
徐有容從樹林裡走了出來,拎著衣裙,走回到蘆葦叢中,卻不知道她剛剛去做了些什麼。
看著陳長生眉頭上的那抹冰霜,感受著比先前略寒的環境,她略略挑眉,總覺得似乎發生了什麼事情。
可蘆葦叢四周,明明什麼都沒有。
她取出命星盤,手指在上面似乎無意地撥弄了幾下。
命星盤沒有給出任何指示,那些線條極其凌亂,混沌一片,就彷彿周園裡沒有星星的夜空,什麼都看不到。
她的傷太重,沒辦法走回那些人類修行者聚集的園林,那麼接下來該往哪裡去?
她伸手抓住陳長生的腰帶,向對岸走去,就像拎著一個包袱。
因為她個子不高的緣故,陳長生的臉不時浸進水裡,在蘆葦叢裡帶出一道水花,驚醒了些游魚。
這人天天吃的啥呀,看著不胖,怎麼這麼沉?
她這樣想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