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血順著劍身回淌,被劍鍔擋住,沒有流到陳長生的手上,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彷彿還是能夠感覺到血的溫度,甚至覺得手有些濕濕粘粘的,很不舒服,然後他想起來,這好像是自己第一次殺人。從西寧鎮去到京都,參加青籐宴、大朝試,對戰,然後再入周園,他進行過很多場戰鬥,但除了死在周陵前的那對魔將夫婦,沒有誰死在他的劍下,如此說來,這名店老闆是他殺死的第一個人。
店老闆在他的身前緩緩倒下,圓睜的雙眼裡充滿了不甘與絕望的情緒,臉上早已看不到刻薄的模樣,只有一片死灰。
陳長生沉默了會兒,把短劍從他的腹中抽了出來,然後再次沉默了會兒,望向蘇離,用眼神表示自己的疑問——怎麼看這名店老闆都不像一名殺手,相反,那個店小二倒有很多可疑的地方,為什麼前輩您要借我的劍殺死他?
他沒有像那些熱情熱血的少年一樣,誤會蘇離是在濫殺無辜,盡量保持著冷靜,沒有提前做出判斷,而這就是最好的判斷,所以蘇離很滿意,說道:「如果你要問我為什麼殺他的理由,我很難用簡單的話來解釋。」
陳長生說道:「他的身上沒有殺氣,也沒有修行者的真元波動。」
蘇離把手裡的粥碗擱到桌上,拿筷子指著血泊裡的店老闆屍體,說道:「在軍寨這種地方開大車店,店老闆怎麼可能一點殺氣都沒有?」
陳長生想了想,明白了他的意思,這確實是個疑點。
蘇離說道:「而且他太像一個大車店老闆,刻薄,易怒……可事實上,這種像只是符合大車店老闆在民眾心目中的印象,真正的大車店老闆,在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廝守著這麼一間破店,可以冷漠,必然麻木,哪裡會有這麼多心情去教訓自家的店小二?」
陳長生覺得他這番話是在教導自己,所以聽得很認真。
蘇離拿筷子指著店老闆屍體,繼續說道:「當然,這些都只是疑點,並不是證據,證據在於,他的身上沒有真元波動,但有氣息。」
陳長生低頭,在店老闆的身上翻揀片刻,找到了一個做成玉珮模樣的法器,這法器可以用來斂沒真元波動。
「這個沒辦法教你,等你修行到我這種境界,自然能夠感知到這種氣息。」蘇離說完這句話,端起粥碗,繼續沒有結束的早餐,看他眉飛色舞的模樣,似乎對大車店提供的鹹菜很是滿意。
「我本來以為是店小二,因為他昨天晚上對我們太過熱情,而且他的手……」陳長生望向那名站在桌前的店小二,視線落在他的右手虎口處,那裡有一圈很明顯的老繭,可能是長期握劍的跡象。那名店小二臉色蒼白,渾身顫抖,明顯已經嚇傻了。
蘇離一面吃粥,一面隨意說道:「虎口處的老繭,除了握劍,也可以是握刀,菜刀也是刀。」
菜刀和劍雖然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事物,但菜刀把和劍柄,真的沒有什麼區別,陳長生低頭看著手裡那把染著血的短劍,呼吸變得有些急促,因為他忽然很後怕。剛才如果不是蘇離拿筷子戳了他一下,或者他真的會把手裡的劍刺進店小二的身體裡,那意味著他殺死了一名無辜的人。
如果殺錯人了,那怎麼辦?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殺錯了便是錯了,再也無法糾正彌補,這是他很難接受的事實。
「殺人啦!殺人啦!」
這時候,那名店小二彷彿才醒過神來,看著倒在血泊裡店老闆屍體,發出一聲極為驚恐地尖叫,向店外衝去,卻因為恐懼慌亂,被店老闆的屍體絆了一下,重重地摔到地上。他顧不得疼痛,手忙腳亂地試圖爬起,卻又被地上粘滑的血弄的東倒西歪,看著極為狼狽可憐。
陳長生有些抱歉,上前準備把他從地上扶起來。便在這時,蘇離終於用完了早餐,滿意地擦了擦嘴,把空了的粥碗再次擱到桌上,然後把手裡的筷子扔了出去,顯得很瀟灑,很紈褲,只是他的筷子看似很隨意地扔出,卻正好砸在了陳長生的肋部某處。
一道很微弱卻很巧妙的力量,進入了陳長生的身體,控制了他的動作,讓他微微側身,同時右手閃電般向前伸出。
那把染著血的短劍,還握在他的右手裡。
噗哧一聲,鋒利的短劍輕而易舉地破開一道看似堅固的軟甲,深深地捅進了那名店小二的胸口,直接捅穿了他的心臟。
店小二滿臉震驚,喉頭呵呵作響,唇角溢出鮮血,緩緩向前倒在地上,就此死去。
這一次陳長生是真的愣住了,臉色瞬間蒼白。
此時,短劍還深深插在店小二的胸口裡,被他握在手裡,他彷彿能夠真切地感受到劍鋒穿過的那顆心臟從緩慢地跳動直至完全安靜的整個過程。
他有些不安地望向蘇離,如果蘇離這時候無法給出足夠的證明,至少要比那名店老闆更有力的證明,那麼他很難接受現在發生的一切,好吧,既然需要有力的證明,那麼便自己尋找。他用微微顫抖的手把屍體翻了過來,當看到店小二手裡那把明顯淬著劇毒的小弩時,終於鬆了口氣。
「前輩您……這又是怎麼看出來的呢?」
他看著蘇離的目光不再有不安,而是充滿了佩服。
蘇離說道:「你沒有聽到店老闆一直在罵店小二什麼?」
陳長生當時的注意力都在店老闆和店小二的動作細節之中,沒有注意這些內容。
「店老闆罵的很精彩,很有內容,我指的是具體內容,比如店小二好吃懶做……這證明什麼,證明他們是真正認識的。」蘇離站起身來,看著桌前那兩具屍體說道:「或者有可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誰知道呢。反正我只知道,一個殺手的夥伴,肯定也是殺手。」
陳長生再次生出佩服的情緒,心想果然細節才能決定成敗,經驗高於一切,只是這些終究是有猜測的成分……如果殺錯了怎麼辦?
「殺錯了?那就錯了唄,還能怎麼辦?」
蘇離面無表情說道,然後張開雙臂,說道:「等什麼呢?還不趕緊過來。」
陳長生醒過神來,問道:「這就走了?」
蘇離沒好氣道:「難道還等著軍寨裡的士兵來抓?」
陳長生不敢再說什麼,趁著大車店裡的血案還沒能驚動軍寨裡的人們,背著蘇離在風雪中離開,向著南方而去。
……
……
在軍寨東南面的一片黑柳林裡,二人停下暫作歇息。
陳長生其實很不解,既然那些想要殺死蘇離的人已經知道了他的蹤跡,那為何還要隱藏身份,還不如直接和大周軍方聯繫,從而獲得保護。
蘇離說道:「那兩個傢伙只是上不得檯面的殺手,甚至都可能不知道我是誰,只是恰好在這個區域活動。」
陳長生問道:「這兩個殺手是誰?」
蘇離真的有些煩了,說道:「都說了是上不得檯面的人物,我哪裡知道他們是誰?」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您的意思是,這兩個殺手只是拿錢做事,而如果您的身份曝露,來的可能就不是這麼弱的殺手,會是真正的強者?」
蘇離說道:「很簡單的道理,還需要做這麼仔細的解釋?你這個小傢伙怎麼是個話癆?」
陳長生心想自己雖然談不上沉默寡言,平時也不怎麼擅長言辭,只是前輩你行事神鬼莫測,不問明白總覺得有些沒底。
他堅持問道:「既然如此,那魔族為什麼不乾脆把您的行蹤放出去?」
蘇離說道:「因為黑袍也不確定我在哪裡,他在人類世界裡勾結的人物,或者說與他有默契的那些人物,現在也只是滿天撒人在找我,當然,就算那些人確定了我的行蹤,也不會把這個消息放出去。」
陳長生不解問道:「這又是為什麼?」
蘇離說道:「因為除了很多想要殺我的我,也有很多想要幫我的人。」
陳長生不明白,難道前輩您的行蹤被世間知曉後,就會有很多人千里迢迢前來幫你?
「我是誰?」蘇離看著他認真問道。
陳長生現在已經習慣他的這種對話方式,有些膩了,也有些麻木了,回答的相當機械:「離山小師叔,劍道至強者,年輕一代修行者的偶像。」
和黑龍相比,蘇離明顯只在乎表面的東西,沒有指責他的回答毫不走心,驕傲說道:「這不就結了。既然我是很多人的偶像,知道我受了傷,遇著困難,那些人還不急著來救我?」
陳長生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問道:「前輩,那接下來怎麼辦?」
蘇離說道:「當然是要瞞過世間所有人的眼光,偷偷把我送回離山。」
陳長生心想離山遠在大陸南方,距離此間不止幾萬里,送回離山何其困難,而且還不能讓人知道……那些擔心自己的人們會急成什麼模樣?
「前輩,為何不能讓離山的人來接您?」
「愚蠢,離山離這裡最遠,等我那些徒子徒孫過來,黃花菜都涼了。」
陳長生心想離這裡最近的就是大周北軍,可是您又偏偏不肯去找,不由認真說道:「前輩,我不明白為何您不想求助大周軍方,如果是面子上的問題,那麼我可以去求助,他們肯定會派人把我們送回京都的。」
蘇離看著他冷笑說道:「你這個國教學院的院長很了不起嗎?」
陳長生心想雖然自己這個國教學院院長在前輩你的面前算不得什麼,但對於大周來說應該還是有些份量。
蘇離說道:「可是你有沒有想過,當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你的身上,我的身份怎麼隱藏?」
陳長生看著他誠懇說道:「既然那些想殺您的人,已經出現,那麼您的身份和行蹤總是會曝露的,現在要爭取的應該是時間,離山確實太遠,京都也太遠,可是大周軍隊真的很近,只要表明身份,哪裡還需要擔心什麼呢?」
說來說去,又回到了最初的建議,也是他最不理解的事情。
蘇離看著他歎道:「真不知道你這個小傢伙是天真還是愚蠢。」
陳長生怔住了,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蘇離看著他似笑非笑說道:「你總在說,我應該求助大周軍方,難道你不知道……這片大陸最想我死的,就是你們周人?」
他的聲音方落,黑柳林上的積雪,忽然簌簌落地。
天地一片寒冷。
大地微微震動,遠方有數百鐵騎在雪原上高速奔掠。
那些正是大周北軍最精銳的雪騎,他們似乎正在搜尋著什麼。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