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長生就要回京都了。聽到這個消息後,莊換羽沉默了很長時間,就像前些天剛聽說陳長生還活著時一樣。
周園一行人離開漢秋城,回到京都後,折袖被朝廷從離宮處要了過去。所有人都以為陳長生隨著周園的崩塌一道死亡,回到離山後的七間依然昏迷不醒,而且男女之事,在世間最能引出是非,他相信再也沒有人會相信折袖與七間的辯解,所以他很喜悅,覺得生活終於回到了正確的軌跡上,只不過,他偶爾會想起梁笑曉——那個在他面前用離山法劍最後一式自殺的年輕天才,於是他的身體便會開始變得寒冷起來,無論蓋多少床棉被都無法變得暖和些,彷彿有個魔鬼的陰影始終靜靜站在他身遭的空氣裡。
然而更令他感到寒冷的是,陳長生沒有死。
他出現在天涼郡北的荒野裡,據說與那位傳奇的離山小師叔在一起。接下來,聽說薛河神將去了,但陳長生依然沒有死,他們去了潯陽城,再接下來,梁王孫和畫甲肖張出現了,朱洛和觀星客,兩位八方風雨出現了,陳長生居然還沒有死……你怎麼就不死呢?
莊換羽站在院落裡,看著上方那片漆黑彷彿深淵的夜空,臉色蒼白,自言自語說道:「你怎麼就不死呢?」
他看著夜空沉默了很長時間,喃喃說道:「沒有人會相信的。」
數月之前,繼王之策悟道的那個夜晚之後,大周京都再一次沐浴在如銀般的星光裡,那是因為陳長生在天書陵裡觀碑修行。那夜之後,整個大陸都知道了他為人類世界立下的功勳,也知道了離宮對他的真實態度。
——陳長生成為了歷史上最年輕的國教學院院長,教宗大人選擇他作為自己的傳人,他是國教的繼承者。
沒有人相信國教的繼承者會與魔族勾結,因為魔族不可能給他更大的利益,如果起初他就死在了周園裡,或者為了一些生者的利益,有些人可以嘗試著相信一番,但蘇離活著回到了離山,陳長生活著回到京都,那麼這一切都將告一段落,梁笑曉用自己的死亡營織的陰謀,眼看著便要破局。當然也有人對此持有不同的看法,比如那位可怕的周通大人。
因為周通知道陳長生是計道人的學生,他認為計道人為了報仇,不要說與魔族勾結,就算是葬送整個人類世界都在所不惜。但莊換羽不知道這些事情,所以隨著陳長生南歸的消息越來越多的傳回京都,他變得越來越沉默,再也沒有離開過自己的小院,天道院青蔥的樹林裡再也無法看到他瀟灑的身影,他開始理解,為什麼當初在周園裡看到折袖背著七間進入畔山林語後,梁笑曉會那般決然地死去。
除了死,還能怎麼辦呢?
他低下頭,看著院落裡的那口幽井,看著反射著晦暗星光的深處的井水,忽然間打了個寒顫。
他自幼在鄉間與母親相依為命,清苦度日,苦讀不輟,來到京都進入天道院,因為父親是天道院的副院長,而且他的修行天賦極高,所以受到了很多師長的疼愛,同窗的敬愛,但他從來沒有放鬆過對自己的要求,即便是寒冷的冬日,也堅持用冰冷的井水洗浴。
現在已是暮春,京都很是悶熱,甚至已經有了夏天的感覺,他卻覺得井水有些冷。
那種冰冷的感覺讓人恐懼,絕望。
看著幽深的井口,莊換羽的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過了很長時間之後,他終於轉身離開了井畔。
這是好些天來,他第一次離開自己居住的小院,一路上遇到的天道院學生看著他,面露詫異之色,紛紛讓到道旁,行禮問安。莊換羽彷彿什麼都沒有看見,也沒有與這些同窗說話,直接走到了天道院深處的一幢建築之前。
這裡是天道院院長的寓園,當初茅秋雨便住在這裡,後來茅秋雨去離宮接任折衝殿大主教,這裡便成了新任院長的地方。
天道院的新任院長姓莊,是他的親生父親。
站在安靜的寓園外,隔著疏疏的梅枝,看著建築裡的燈火與那個男人的身影,莊換羽再次沉默了很長時間,臉色卻不再像先前那般蒼白。
他的父親當年拋棄了他們母子,進京趕考,與汶水唐家那個女子暖昧不清,很是負恩忘義——這是莊換羽堅持相信的故事,這是他對自己父親一直以來的看法。所以他對父親一直懷著極大的仇恨與惡意,從而,在面對父親的時候,他總會生出最大的勇氣。
他不知道今夜自己為什麼會來這裡,但他發現,因為對窗後那個男人的憤怒,自己內心的絕望與寒冷竟好轉了很多。
接著,他離開天道院,走到了離宮的石柱前,停下腳步,不再繼續向前。
他是天道院的高才,也是國教重點培養的下一代,他有足夠的資格進入離宮,但他沒有,因為他來離宮不是為了遊覽風光,卻看那最後幾株夜櫻,他來離宮是想見一個人,可是就算他走進離宮,也沒有辦法看到那個人,就像他雖然是天才的莊換羽,也沒有資格接近那個人。就像以前在天道院裡一樣,他只能偶爾在茅秋雨院長的寓園裡看到那位仙女般的師妹,然後看著她像仙女一樣的遠去。
站在離宮前,靜靜看著夜色裡的清賢殿,想像著那位師妹在教宗大人青葉世界裡的生活,莊換羽開始回憶。
他想要梳理一下過去數年的時光,弄清楚這些事情究竟是怎麼發生的。
數年前,他與她在天道院裡相遇,然後,在青籐宴上再次相遇,他本以為可以相識的時候,卻見著她牽著一個叫陳長生的少年的衣袖。
是的,原來一切事情是這樣開始的。
在周園的湖畔,當梁笑曉陡然偷襲,魔族強者眼看著就要把陳長生、折袖與七間殺死的時候,他在山林裡,沒有拔劍,沒有相見。
是的,因為他當時害怕了,他還是個少年,他想活下去。
但現在想起來,何嘗不是因為他心裡對陳長生始終有很深的嫉與恨?
他真的很想陳長生死。
你怎麼就不死呢?
京都忽然落雨了,離宮自然也不例外。
暮春之氣頓時被雨水一洗而淨,濕漉的青石板竟隱隱生出了寒氣。
莊換雨沒有撐傘,就這樣站在雨裡,沉默了很長時間。
有離宮教士前來詢問,發現是他,聯想到陳長生明日便要回到京都的消息,以為猜到了些什麼,不再打擾。
在雨中撐著傘,來來去去的教士與青籐六院的學生們,看著渾身濕透的他,眼神很是複雜,有些憐憫,有些同情,當然,也有嘲弄。
莊換羽回到了天道院的小院裡。
衣衫盡數被雨打濕,哪裡還會在意冷熱,但不知道為什麼,最終他還是沒有跳進那口幽深而寒冷的井。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守住了一些驕傲,他用的是劍。
他選擇死在自己的劍下。
……
……
莊換羽的死訊很快便傳遍了整座京都。
與皇城不遠的那片灰色院落,是最早收到這個消息的地方,因為這裡是清吏司。
周通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挑著燈籠,站在菜地裡的一株青蒿前,試圖找到昨天夜裡把自己養的那棵蘭花咬至半死的蒿桿子蟲。
莊換羽之死自然與陳長生歸京有關係。站在陳長生一方的人們,想必會覺得揚眉吐氣,那些曾經試圖通過此事攻擊陳長生甚至國教的人們,難免會有些失望。
周通應該是世間唯一真正認為陳長生可能與魔族勾結的人,但非但沒有任何挫敗感,反而笑了起來:「死的好啊。」
他是真的很開心,雖然不至於笑到前仰後合,但手裡的燈籠都搖晃了起來,以至於青蒿桿的影子在菜地裡變出很多殘影,彷彿一道柵欄。
從潯陽城之事結束,確認蘇離活著,陳長生也還活著,京都裡的風聲頓時為之一變。
離宮方面和軍方,給清吏司施加了極大的壓力,要求他放了折袖。
釋放折袖,這是一個禮物,迎接陳長生歸來的大禮。
周通當然不會放人,如果不是陳長生的身份太過敏感,他一定會把陳長生也關進前院的大獄裡。
所以他認為莊換羽死的好,死無對證的死,死無對證的好。
當然,他很清楚,以陳長生現在的身份地位,莊換羽的死沒有太大意義。
但一定會有人利用這件事情。
……
……
新雨浥輕塵,京都春意不曾變淡,反而更深,明媚至極,甚至顯得有些粘膩。
有車隊回到了京都。
陳長生坐在車裡,感受到劍鞘裡傳來的波動,知道黑龍即將醒來,很是安慰。
然後,他聽到了車外傳來的一道聲音。
「叛徒!」
很多人都知道車裡的人是陳長生,看慣熱鬧的京都百姓,也忍不住在街道兩側來看熱鬧,議論紛紛,聲音嘈雜,無比熱鬧。
在這兩個字響起之後,京都的大街瞬間變得無比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