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6章 寒山有魚

萬柳園焦土裡忽然出現無數個腳印,彷彿星辰。

觀星客的身影已然消失無蹤,或者已經出了天涼郡。

朱洛看著遠方,臉上流露出極為複雜的情緒。

居然去了寒山?

如果是當年,他當然此時會與觀星客一道趕往寒山。

就像此時大陸上收到天機老人傳訊的那些強者一樣。

但現在他已經老了,傷了,根本沒有辦法趕過去。

忽然間,他對去年潯陽城裡的那件事情生出了一絲悔意。

如果當時沒有去殺蘇離,今天便有機會去殺那人。

這,才是自己應該做的事情啊!

哪怕死了也應該做的事情啊!

……

……

向寒山疾飛而去的身影並不多,但都是人類世界的最強者。

遙遠的紅河岸邊,那座巍峨壯觀的白帝城裡卻一片安靜,一切如常,唯一有些詭異的地方,就是城頭的那團白雲。

京都皇宮裡,夏天的陽光照耀著甘露台,那些夜明珠在白天裡也是那般的光明奪目。

天海聖後站在這片光明裡,看著遠方,神情漠然,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離宮最深處的那座幽殿裡,教宗靜靜看著眼前的那盆青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寒山北面的雪原,縱使是盛夏時分,也依然寒風刺骨,風雪不斷。

一個人站在風雪裡,如果不走到最近處,根本無法發現他的存在。

因為他渾身都是白的,從頭髮到衣衫都是白的,白的煞人。

……

……

寒山裡,中年書生看著懸浮在空中的那些天石,不再與峰頂的天機老人談話,沉默了下來。

難道這也是人類與妖族布下的一個局?

天空裡的石頭緩緩地飄落。

數十塊石頭,帶著青苔,帶著水跡,帶著沙礫,飄浮在他身體四周,畫面看著有些詭異。

中年書生挑了挑眉,漠然無情的眼眸深處生出一道寒意。

他臉上那片孤寂無人的天地,隨之而風雪大作。

山崖間的風雪隨之而大動,向著那些石頭席捲而去。

只聽得無數道淒厲的切割聲響起,雪片落在了那些石頭的表面。

這些天石與天書碑同源,來自天外,並非凡物,即便是百器榜上的神兵也很難在上面留下痕跡。

中年書生在天地間凝出的風雪,可以輕易地將那些通幽上境的修道者切成碎片,卻無法切碎那些天石。但那些天石向著他緩緩圍攏的勢頭,還是被風雪裡挾著的宏大力量擋住了。

遙遠峰頂的湖畔,天機老人臉上的皺紋更加深刻,眼睛裡的神情變得更凝重。

當今世間,只有天機老人有資格對那名中年書生的實力做出評判,因為他是五聖人和八方風雨裡年齡最大的那個人,他來自上一次野花盛開的時代,他曾經親眼看見過那場驚天動地的大戰。

他沒有想到,對方在雪老城裡隱藏千年,傷勢不知是否已經癒合,但境界實力竟比當初更加可怕。

隔著百餘里的距離,他有寒山天石大陣相助,居然依然不是對方的對手,而且竟是一個照面便受了內傷。果然不愧是公認的魔族史上最強者……如果不是人類世界出了一個周獨夫,也許千年之前,他就已經成為這片大陸的主人了吧?

風雪與天石依然在不停撞擊著。

天機老人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他發現寒山天石大陣居然真的困不住對方。

但他必須要再堅持下去,因為只要能把那名中年書生困在寒山多片刻時間,人類世界的強援便有可能到來。

不管是最近的朱洛觀星客,還是最快的無窮碧,只要趕過來,這場突然發生的、卻極有可能改變大陸局勢的戰鬥,便有可能贏來轉機,人類世界極有可能贏來千年裡最好的一次勝機。

……

……

中年書生知道天機老人想做些什麼。

他相信這不是人族布下的局,因為就在昨夜之前,無論是軍師還是他自己都沒有想到,今天他會出現在寒山裡。

當年在中原敗了一招後,他回到了雪老城,便再也沒有出來過,已經千年。

像他這種境界的大人物,自有天命,其言行思斷暗合天道,很難被人算入局中。

白帝城太遠,而且他非常確定,天海和教宗在京都。

只是如果真的被寒山天石大陣拖住太長時間,局勢或者真的可能發生變化。

他從來都不喜歡變化,因為變化往往就是麻煩。

現在輪到他來做選擇。

是趁著變化還沒有發生之前,抓緊時間全力破陣離開寒山,回到自己的國度,還是再停留一會,先把那件事情做了?

天機老人做出犧牲山道和溪畔的那些人類修行者與妖族高手,也要把他困在寒山裡的決定時,很快,便想必有所猶豫。

對他來說,這時候的選擇不需要任何猶豫,甚至可以說不需要選擇。

因為在他看來,做那件事情不需要太多時間。

在他的眼裡,那個少年和螻蟻真的沒有任何區別,哪怕那少年是震驚了整個大陸的修道天才。

他不再理會那些向破風雪緩落的天石,收回視線,重新望向山道上。

陳長生和那些人類修行者就在山道上。

他很平靜,唇角甚至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隨著中年書生的視線重新落下,山道上的人們都絕望了。

溪畔草地上的劉青也絕望了。

就連折袖和唐三十六都絕望了。

陳長生沒有,看著微笑不語的中年書生,甚至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一個不應該這時候想起的人。

那個曾經在百草園裡和他對坐飲茶的中年婦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都不說話的緣故,他覺得中年書生和那個中年婦人有些想像。

當然,他知道這肯定是錯覺。

因為他已經知道了這名中年書生是誰。

他知道對方是來做什麼的。

十歲那年的那個夜裡,大師兄搖了一夜蒲扇,對他說,只有聖人才能控制住對他的貪婪與渴望。

在此後的歲月裡,他很注意隱藏自己身體的異樣,直至在周園裡,那道香味讓大鵬和南客聞到了。

中年書生是南客的父親,或者便是這樣知道的。

而他當然不是聖人。

他是魔鬼。

陳長生覺得在中年書生的視線裡,自己是赤裸的,躺在濕乎乎的砧板上,已經被開膛剖肚,渾身血污。

他不怕死,但真的很畏懼這種感覺。

他不想被當作魚肉吃掉。

……

……

《擇天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