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年了,她見過很多英雄豪傑,意氣風發的、溫文爾雅的、心懷天下的、悲天憫人的,見過無數天才強者,唯我獨尊的、和光同塵的,老婆孩子熱炕頭的,這些人裡,只有那個男人讓她感到過畏懼,哪怕她現在已經追上對方的境界,哪怕她現在提起那個男人時經常流露出嘲諷與不屑的神情,但她必須承認,直到今天,那個人的名字依然能夠讓她感到一絲凜意。
或者是因為當初面對那個男人的時候,她只是一個天真活潑可愛完全不知世事的小姑娘,而他則是高高在上的世間最強者、還活著卻已經注定會在青史上成為千古一帝的君父?
「太宗陛下,你已經死了這麼多年了,還是不肯安息嗎?」
她舉頭望星空,看著很多年前最亮的那顆明星曾經存在的位置,沉默很長時間後皺了皺眉頭。
……
……
初秋的這個夜晚真的很漫長,很容易讓人想起故人。
天海聖後想起太宗皇帝的時候,周通也在想著那位曾經的國教學院院長商行舟。
周通是一個純粹的惡人,他享受敵人甚至是朋友的痛苦——雖然除了薛醒川,他沒有什麼真正的朋友——這並不意味著他很瘋癲、腦子有問題,相反他比絕大多數世人更加清醒而理智,而這才是真正的惡。
想要繼續這樣美好的人生,他需要保有自己的地位,就要保證聖後娘娘的皇位不可動搖。
現在看來,最有可能動搖娘娘皇位的人,當然就是陳長生。
或者用不了很多天,他便會死了,但周通不會冒險,就這樣沉默地等下去。
這是商行舟、皇族等無數大勢力出的一道題,他覺得自己已經找到解答這道題的方法,但首先他得找到這道題。
在思考如何破題的過程裡,他對商行舟的佩服越來越深,最後甚至感到了敬畏。
這個世界是強者的世界,一人可以掌握一方風雨,一聖可撼動八方天地。
商行舟是當之無愧的強者,國教正統的大高手,雖然名聲不顯,不入風雨之列,但任誰都清楚,他肯定早就已經踏入神聖領域,境界實力高深莫測,但他真正令周通感到敬畏的,卻是他的深謀遠慮。
他在西寧鎮舊廟養了陳長生十五年,什麼都沒有教,直接把他送到京都,然後給教宗寫了一封信。
他還活著,這本應是當年教宗對他的恩情,現在卻成為了他的武器,至於國教正統的同門之情,自然也是武器。而梅裡砂作為國教舊派的代表人物,一心要助皇族重奪皇位的老人,他或者很早就知道了陳長生的身份,所以才會如此急著、甚至有些像揠苗助長一般幫助陳長生成長,只用了短短兩年時間便成為了國教的繼承者。如此一來,當聖後要殺陳長生的時候,國教必然要護著陳長生,本來就不怎麼牢固的聯盟自然就要崩裂,聖後失去了最大的支持者,陳氏皇族自然復位有望!
只是把陳長生送入京都這麼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便破了大周王朝近二十年的平靜!
都說聖人以天下為棋盤,落子無悔,商行舟此人卻是敢把聖人作為棋子,把國教傳承用作手段,至於感情、經歷、人心這些東西更是被他信手拈來,隨手可棄,真是了不起的陰謀家!
這些當然是周通自己推想出來的,因為他也是陰謀家。
他對商行舟越是佩服,越是後悔,後悔沒有早些直接把陳長生殺死。
「我要的不是過程,是結果。」
他站在石階上,看著跪在院子裡的下屬們,微笑說道:「你們怎麼分析判斷,我都不在乎,我要看著他死掉。」
他不是變態,所以無論是行刑還是凌虐大臣的時候,並不會刻意扮演文靜儒雅,或者在唇角掛著微羞的笑。當他發笑的時候,一般都是覺得事情的發展很無語,無語到只能苦笑,就像此時。
「那是一個活人,而且是個名人,最關鍵的是,他還是個病人……結果,你們居然找不到他在哪裡?」
周通看著院子裡的下屬們,沒有把所有的話都說完。
只有他知道陳長生是一個要死了的人。
無論名人還是病人還是要死的人,歸根結底,都是很好找到的人。
清吏司擁有數千名暗諜與數量更多的眼線,結果用了半夜時間都沒辦法找到這個人。
這讓周通實在忍不住有些想要發笑。
看著大人臉上的微笑,院子裡的清吏司官員沒有一個感到輕鬆,更沒有人不長眼地試圖陪著一同笑,官員們的臉色很是蒼白,黑色的帽子無法遮住自天而落的星光,顯得格外慘淡。
周通看著跪在最前面那名官員,斂了笑容,平靜說道:「朝廷給你的俸祿最高,我對你的期望自然也最高。」
這名官員乃是清吏司裡專職情報的大員,平時在各部衙門與國教諸殿裡出入無禁,深受敬畏,但這時候被頂頭上司這般淡淡地提到名字,他的身體卻忍不住劇烈地顫抖起來。
期望高,失望自然也大,他知道自己必須做些什麼,不然周通大人一定會用別的方法讓自己記住今天夜裡的挫敗。
只聽得咯崩一聲脆響,那是手指折斷的聲音!
他硬生生地折斷了自己左手的尾指,臉色變得更加蒼白,隱現痛意,說話的聲音也顫抖起來。
「卑職無能,請大人再給我半個時辰的時間,我一定能找到那人!」
周通看著這名官員,神情沒有任何變化。程俊在旁邊則是皺了皺眉頭,在他看來,只是折斷一根尾指,實在是談不上決心,如果是他在緹騎的直接下屬,他絕對會要求對方砍掉自己一隻手臂。
在程俊看來,這根斷指顯得周通大人太過仁慈,但在院子裡的清吏司官員們看來,這已經是非常明確而恐怖的警告,官員散出小院,帶著各自的部屬,再次在京都的夜色裡開始搜尋,動作與氣氛較諸先前要變得更加迅疾與緊張。
「用了半夜的時間都沒有找到任何線索,說明對方有遮掩自己蹤跡的能力……畢竟那是未來的教宗。」
程俊隨著周通回到室內,很恭謹地替他斟了一杯茶,壓低聲音說道:「依我看來,與其這樣漫無目的地找,還不如先弄清楚他離開國教學院之後要去哪裡,然後我們提前去那裡設局。」
北兵馬司胡同這座小院裡備著無數名貴的茶葉,但周通向來只飲一種,那就是產自天南的大紅袍。
這時候壺中沏的也正是大紅袍,時間稍嫌有些不夠,倒入杯中的茶湯顏色淡了些。
周通看著茶杯裡微漾的茶色,說道:「如果能夠猜到他要去哪裡,離宮現在也不會著急成這樣。」
程俊臉上流露出一抹陰險的笑容,說道:「那我們就逼他現身好了。」
周通的視線依然落在茶杯裡,彷彿只要看得久了,便能把杯裡的茶湯顏色看濃一般。
聽著程俊的話,他的神情不變,淡淡喔了一聲,問道:「怎麼逼?」
作為正統八虎裡最囂張的一員,程俊的方法永遠是那樣的簡單粗暴。
「就算他想要遠離京都裡的這場風雨,但他總有在意的人。」程俊咬牙說道:「我們去把國教學院的學生抓幾個,把百花巷裡的攤販抓幾個,砍了手腳扔到朱雀街上,我就不相信他會收不到風聲。」
周通忽然笑了起來,彷彿是因為杯中的茶湯顏色真的濃了幾分。
濃郁香馥的大紅袍,看著就像是血。
血腥而粗暴,並不代表沒有效果。周通向門外望了一眼,自有下屬官員會意向夜色裡潛去,相信用不了多長時間,這個聽上去有些瘋狂的主意,便會傳遍整座京都,也會傳到陳長生的耳朵裡。
「你有沒有想過,這代表著與離宮正式開戰?當初陳長生來我這裡要人的時候,國教的騎兵可是把我這裡包圍了。」
周通看著程俊微笑問道,笑容裡有著極深的意味。
程俊知道對方想要知道自己的堅定程度。
他想得很清楚,自己就像周通一樣,如果聖後娘娘失勢,肯定是死路一條。
所以他今夜才會親自來到北兵馬司胡同,不顧平日裡的警惕,把所有的緹騎都交給了清吏司指揮。
他看著周通,保持著謙卑的姿態,卻有著壯烈的感覺尖聲說道:「已然你死我活,不能再讓一步!」
……
……
誰都想不到,陳長生這時候已經回到了國教學院,更準確地說,他是回到了國教學院外的那條巷子裡。
清吏司剛剛擬定的那個血腥方案,他並不知曉。
他來到百花巷,不是為了防止周通發瘋後會對國教學院的學生以及週遭的攤販下毒手,而是另有事做。
他站在百花巷的陰影裡,看著那些時隱時現的身影——朝廷的以及離宮的——最後視線落在街口那輛馬車上。
去年秋天的時候,天海家與國教新派為了打壓國教學院,通過諸院演武的提案,派出了很多高手前來挑戰,那是一段很有趣的故事,在那個時候,他便注意到了街口的這輛馬車。
每次對戰的時候,那輛馬車便一定會出現。
這輛馬車並沒有刻意掩飾自己的身份,所有人都知道它來自清吏司。
僅僅知道是不夠的,折袖專門查過這輛馬車,查到的那些信息,現在都在他的腦海裡。
……
……
北兵馬司胡同並不窄,實際上是一條直街,可以容納兩輛馬車並行。清吏司衙門的地方也很大,除了陰森的大獄之外還有無數幢建築,那個著名的海棠花開的小院在最深處,從衙門外到這裡需要很長的時間,經過無數道檢查。
那輛從國教學院回來的馬車,直接駛入了衙門,順著裡面鋪滿石子的道路,通過檢查繼續前行,那些兇猛可怕的三頭黑犬沒有表現出來任何異樣,終於來到了小院的外面。
夜色深沉,京都卻有很多人都無法入睡,小院裡的人也是如此。
周通和程俊正在對坐飲茶,不知道此時的他們能不能品出茶中的真滋味來。
隨著院外的通報聲一聲聲傳來,程俊的精神有些振作。
這輛馬車帶回來的是國教學院的最新情況,他很關心這點。
院門被推開,腳步聲響起,然後停止,想必官員已經停步,正站在小院的地面上。
程俊回首向庭院裡望了一眼,發現那名官員微低著頭,沒有主動匯報的意思,不由微微皺眉。
作為朝廷重臣,他名聲極為糟糕,但能力其實不錯,御下極嚴,如果是緹騎將士向他匯報公務卻是如此懶怠,他肯定早就把手裡的茶杯擲了過去,還不准對方躲開……
但這裡是北兵司胡同,不是他的地盤。他看似粗豪暴酷,實際上很聰明,絕對不會當著周通大人的面去管教他的下屬,就像先前,他覺得那名清吏司官員折斷尾指的懲罰太過輕鬆也一言不發,他這時候也保持著平靜。
但下一刻他再也無法保持平靜。
因為庭院裡的那名官員抬起了頭。
那是一張很年輕的臉。
程俊震驚地站起身來。
周通轉身望向庭院裡,眼瞳微縮,寒意驟生。
陳長生。
來人是陳長生。
整個京都都在找他,找了他一夜時間,卻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行蹤。
清吏司的刺客與殺手正在到處找他,結果他卻出現在清吏司裡!
他想做什麼?
周通靜靜看著庭院裡的年輕人,沒有言語,緩緩放下手中的茶杯。
茶杯裡的大紅袍已經泡的有些過久,湯色濃的像血一般刺眼。
陳長生靜靜看著他,右手上提,於腰畔的秋風裡握住了劍柄。
在這個漫長的秋夜裡,周通一直在找他,想要殺死他。
殊不知,他也在找周通,想要殺周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