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機會?」
「放棄那些無謂的、虛無的執著,不給人殺死你的理由,從而可以繼續留在國教學院,留在京都,幫助陛下的機會。」
「我不明白。」
「那夜妖後說的對,那些王爺都不是吃素的,天海家也不會一直老實,陛下能否坐穩皇位,始終是一個問題。」
「難道你並不相信老師?」
「商院長的忠誠不需要證明,但我不介意陛下能夠得到更多的幫助。」
陳長生大概明白了林老公公的意思。
或者,這真的是他和國教學院的機會,但他沒有說話。
林老公公說道:「接旨吧,交出天海的遺體,向整個世界表明自己的態度,留在陛下的身邊。」
陳長生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林老公公說道:「因為陛下需要你的幫助。」
陳長生沉默了更長時間,說道:「我為什麼要幫助他?」
林老公公的神情漸冷,說道:「唯如此,方不負同窗之情,君臣之義。」
「同窗之情……當然有。」
陳長生站起身來,右手落在窗台上,看著窗外日漸肅殺的秋色,有些木訥說道:「但君臣之義又是什麼?」
林老公公看著他厲聲說道:「身為大周子民,難道你敢不以臣子的身份自居?」
「就算我願意做一個臣子,可師兄又何嘗想做一位國君呢?」
他搖了搖頭,說道:「而且我師兄只會治人,又哪裡會治國?」
林老公公以為明白了什麼,聲音變得異常冷漠,看著他說道:「妖後並不是你的母親,你只不過是個棋子,你最好能夠清醒一些,不要因為她在天書陵峰頂救了你,你就覺得她對你情深意重,覺得自己應該替她守墓盡孝。」
陳長生說道:「棋盤之上,棋分黑紅,如果我是娘娘的棋子,又怎麼會變成你們的棋子?」
舉世皆知,他是反天海一派從很多年前開始苦心培育的一枚棋子或者說果子。
天海聖後雖然沒有殺死他,也沒有吃掉他,但他這顆果子,終究成功地把毒素送到了她的身體裡。
這大概便是所謂命運,又或者是所謂天道,難以捉摸,至今無人能勝。
既然他是師父的棋子,那麼,自然不是聖後娘娘的棋子,那麼便不需要探究太多。
這是他用了三天時間才想明白的事情。
「所以你認為她是好人,為她的離去而傷感,於是不肯接旨?還是說你覺得這三天時間,京都裡死了太多人,違背了你的原則?不要忘記,她從來都不是一個賢良仁義的女子,如果這一次勝的是她,京都死的人只會更多。」
林老公公看著他肅容說道。
「聖後娘娘當然不是什麼好人,在天書陵峰頂她救我,只是那一刻她想要救我。」
陳長生投往窗外的視線漸漸上移,落在很遠處那片隱約可見的山陵裡,安靜片刻後,繼續說道:「我不會欺騙自己,那就代表著母子之情,或者有多大的善意……但終究是她救了我,而且在那一刻,我能體會到她的善意是真實存在的。」
說這段話的時候,他平靜且又落寞,在年輕人的身上很少會看到這樣的兩種情緒同時出現。
過了很長時間,他收回視線,低頭說道:「您應該很清楚,我不會再相信任何人。」
任何經歷過他所經歷的這些事情的人,對這個世界都不會再有任何信任。
「你可以信任我,就像很多人那樣。」林老公公看著他的背影說道。
在西寧鎮的時候,陳長生自然不知道這位老太監的傳聞,但來到京都後,哪怕他再如何離群索居,也聽說了關於此人的那些故事。
在世人的眼裡,林老公公是最重情重義的英雄,是最忠誠無雙的國士,是最不可欺的君子。
當年太宗皇帝始終沒能定下繼承者,皇宮裡凶險萬分,作為先帝的奶兄弟,他毅然自宮,入宮做了太監,便是要保護先帝的安全,其後,先帝病重,聖後娘娘當朝,他為了大周朝與黎民的利益,忍辱負重,在宮裡一直生活到先帝駕崩才離開。
像這樣的事情,林老公公還做過很多,他的一生是傳奇的一生,近乎完美。
今天,他帶著聖旨來到了國教學院,他要替大周朝,替黎民萬姓,替陛下,收服陳長生。
想要收服陳長生,林老公公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說服陳長生,這個世界上總有些事情是值得信任,並且為之而奮鬥的。
比如大周王朝的千秋存續,比如人族的光明未來,比如陳氏皇族的無上榮光,比如陛下的皇位。
藏書樓裡很安靜。
「我不信任你。」
沒有什麼考慮或者猶豫,陳長生的回答很直接,很堅定。
所謂大義、忠誠,對他來說,似乎起不到任何作用。
林老公公瞇了瞇眼,說道:「為什麼?」
陳長生說道:「因為先前,你用我們親人的生命威脅我們。」
林老公公面無表情說道:「我用他們親人的生命推開了國教學院的院門,沒有殺戮,沒有死亡,難道這不是最好的結果?」
陳長生說道:「為了達到目的,過程和手段都無所謂?」
「是的,只要在這個過程裡,你沒有忘記自己的初心。」
林老公公帶著傲然的神情說道:「我用自己的一生證明自己做到了。」
陳長生沒有再說什麼,問道:「如果我堅持不接旨,會發生什麼?」
「我離宮之前,商院長對我說,這座學院太小,如果毀掉,重建起來應該也不是太麻煩。」
林老公公的聲音變得有些飄浮,彷彿仙音,也如幽冥裡傳來的鬼泣。
「原來,這就是初心嗎?」
陳長生沉默了會兒,說道:「我很遺憾,我有個朋友離開了。」
林老公公說道:「就算你那位朋友在,又能改變什麼?」
陳長生搖了搖頭,說道:「他當然不能改變什麼,只是我不擅長說話,他如果在,或者可以替我把話說清楚。」
林老公公問道:「如果你那位朋友在,他會說些什麼呢?」
陳長生沉默了很長時間,想像著如果那個傢伙遇著這種情況,大概會說些什麼。
片刻後,他轉過身來,望向林老公公的眼睛。
「這些年,陳家的王爺在州郡裡行事暴虐,殘害百姓,你可曾說過什麼?」
「聖後用周通、程俊等奸臣,自然不是好人,現在你們也在用周通,還會重用,那麼你們又算什麼好人?」
「那年,你為了滿足自己虛妄的殉道快感,自閹入宮,有沒有想過,你父母是如何想的?陛下又是如何想的?」
林老公公神情驟厲,喝道:「我與陛下……」
不待他說完,陳長生繼續說道:「陛下與你情同兄弟,你只肯以臣或奴才自居,令陛下更加孤單傷心,情義又在何處?」
林老公公大怒,喝道:「本是君臣,自然君臣……」
陳長生依然沒有讓他把話說完,平靜而堅定地繼續說道。
「不理你如何看待自己與先帝之間的關係,但那絕對不會是我與師兄之間的關係。」
「師兄他肯定不想為君,我自然不能稱臣。」
「而且,我本就是未來的教宗,不是臣子。」
……
……
林老公公怒極反笑,看著他嘲諷說道:「你以為自己還是未來的教宗?真是可笑之至。」
「如果我那個朋友還在,他一定會說……這不是你有資格問的事情,你算什麼東西。」
陳長生的聲音依然平靜,沒有任何嘲弄的意味,像是機械的重複,或者說模仿。
包括在說到資格,以及什麼東西的時候。
他是在學習那位朋友的說話方式。
這種說話方式與截然相反的平靜合在一起,有著超乎想像的殺傷力。
還是像他那位朋友三年前在李子園客棧裡說過的那樣。
林老公公的鼻息變得有些粗重。
現在這世間,在太多仰之鼻息的人,國教學院外的玄甲重騎準備衝鋒,那些披著沉重盔甲的戰馬,鼻息也變得粗重起來。
下一刻,林老公公或者是因為已經出離了憤怒,反而安靜了很多。
他看著陳長生面無表情說道:「我看重你,是因為你在國教裡的地位以及這三年來掙下的些微名聲,而不是你這個人,你以為就憑你們這些小孩子,便可以逆轉人間的大勢,抵擋天道的狂瀾嗎?不,只會有很多無辜的人因為你的愚蠢決定而死去。」
陳長生說道:「而那些無辜者的鮮血不會染到你的手上,你永遠是乾淨的,是嗎?」
林老公公傲然說道:「那是因為,我有大義在手。」
陳長生想起三年前在青籐宴上,那些為了大義要求徐有容嫁給秋山君,要求自己解除婚約的人們。
他說道:「我錯了。」
林老公公漠然說道:「知錯已晚。」
陳長生搖了搖頭,說道:「我是說,如果我那位朋友在,他不會像我剛才那樣說這麼多話。」
林老公公挑眉說道:「是嗎?」
陳長生說道:「他大概只會說四個字。」
林老公公眼瞳微縮,說道:「哪四個字。」
陳長生說道:「去你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