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雪深夜,亭台樓榭,青梅泥爐,對坐飲茶,自然透著風雅與不凡。
在過去數日裡,安華對那位活人無數的世外高人有很多想像,這時候看著雪湖之上的畫面,覺得正該如此。
這時,雪亭裡的年輕男子舉起了手中的酒,淺淺飲了一口。
夜風輕送,掀起帷幕,也送來了杯中的味道,人們神情微異,因為聞出了那並不是茶,而是酒。雪夜飲酒,亦是雅事,安華在心裡想著,對著小亭恭謹行禮,待抬起頭來,準備說話的時候,卻發現那名年輕男子不見了。
那名黑衣少女也離了桌畔,來到欄邊。
她的視線落在湖岸上,彷彿在看安華一行人,又似乎在看更遙遠的地方。在雪夜的微光與湖水的霧氣裡,少女的容顏清楚了些,卻又更加模糊,稚意猶存卻是冷艷奪目,如夢似幻,彷彿山鬼精靈。
如此荒僻的深山,寒冷的雪夜裡,遇著如此美輪美奐的園林,如此清冷孤艷的少女,任是誰都很容易聯想到某些傳說故事。便是安華自幼在青曜十三司長大,道心清明,也不禁有了片刻的恍惚,甚至生出了些莫名的懼意。
但她不會離開,因為年輕的陣師還躺在擔架上,隨時便要死去。
別的人也不會離開,因為他們還沒有得到想要得到的東西。
「先過去再說。」將軍皺眉說道。
這趟求醫問藥之旅,當然不會太過順利,因為很明顯,硃砂丹的主人不願意被人發現自己的真實身份。
來自松山軍府的小隊踏上了湖面上的木橋,有些凌亂的腳步聲,打破了此間的寂靜。
那名黑衣少女卻彷彿無所察覺,看著夜空裡某處,絕美清冷的容顏上沒有任何情緒。
藉著黯淡的星光與燈光,安華注意到橋下的湖水裡有很多微小的氣泡在翻滾,迸裂之後便凝成了瀰漫湖面的水霧,水霧裡充滿了濕意與暖意,很明顯這片湖水應該是由溫泉匯聚而成,甚至有可能湖底深處便有地縫。
眾人進入亭中,黑衣少女依然沒有轉身,依然望著欄外,彷彿這些不請自來的客人並沒有打擾到她雪夜飲酒的情緒。
又或者是,她的眼裡根本就沒有這些人的存在,哪怕這些人已經來到了她的眼前。
安華望向她準備再次行禮,忽然聞到了一股味道,下意識裡望向泥爐上,身體微震,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泥爐很秀氣,不過尺許,擱在桌上也不顯得突兀,爐上擱著一隻土缽,缽中汨汨作響,就像是亭外的這些湖水。
酒在雕梅的小壺裡,任其被風雪寒沏,所以這不是在溫酒,也不是煮茶,而是在燉肉。
泥爐上燉著一缽紅燜羊肉。
與雪夜煮茶的畫面相比,這固然少了幾分風雅,但也不至於讓安華如此震驚。
她之所以震驚,甚至現在臉上忍不住流露出心痛的神情,是因為她聞得很清楚,這缽紅燜羊肉裡有很多藥材的味道。
當歸、枸杞、丁香、仙茅、淫羊藿……
在這缽羊肉裡,她聞出來了一些藥材的味道,而那些都是她曾經在某種丹藥上聞到過的味道。
那名聖醫館新來的醫官楊先生,現在的臉色也非常難看。
因為他的真實身份是來自汶水城的唐家藥行供奉羊先生,他曾經親自分解過那種丹藥。
他非常確信,這時候爐上燉著的這鍋羊肉裡混著三十四種藥材,就是構成硃砂丹的藥材!再次望向欄邊的那名黑衣少女,他的眼睛瞇了起來,鋒利的彷彿寒刀,帶著刻骨的敵意與憤怒,就像從他牙齒間滲過去的這句話。
「真是好豪奢的作派!」
如此荒僻深山,寒冬時節,能有這樣的一片美園,亭台樓榭,主人家自然不凡,不是普通的大富之家。
但所有這些,都不如這缽紅燜羊肉帶來的震撼更大。
「怎麼了?」將軍察覺到二人的神情有異,沉聲問道。
安華沒有來得及做什麼,楊先生搶到桌邊,拿起筷子把缽裡殘剩下來的紅燜羊肉翻了翻,然後倒了杯酒湊到鼻端嗅了嗅。
只是嗅了一嗅,楊先生的臉便紅了起來,和缽裡的羊肉顏色一般。
不是醉了,而是怒了,他氣的身體不停顫抖,杯中的酒水潑了出來,就像接下來的這句帶著怒火的質問。
「暴殄天物啊!這是用來救人命的東西,你們居然用來燉肉釀酒!」
人們這時候才明白了過來,不由震驚,將軍的臉色更加沉鬱,有人盯著桌上的羊肉與酒壺,眼睛開始放光。
安華已經從震驚醒來,依然覺得很心痛,更多的卻是失望與難過。
知道硃砂丹後,她對那位神秘的醫道大家有過太多猜想,她總覺得那必然是一位無視名利的世外高人,但……能夠讓前線將士遠離死亡與痛苦、無比珍貴的藥物,對那個人來說,竟是如此的不用在意嗎?硃砂丹並不是他苦心孤詣創造出來拯救蒼生的神跡,而只是他在這個世界玩的一場遊戲?他只是像小孩子一樣,在玩扮家家酒,結果在旁邊看的人們卻認真了……那世人對硃砂丹的珍視,像自己這樣的人對他的崇拜,在他眼裡豈不是特別可笑?
好吧,哪怕這只是對方的一場遊戲,但對於自己這些生活在凡間的普通人來說,依然事關生死。安華在心底無奈歎息一聲,掩去那抹悲涼,對那名黑衣少女問道:「請問,您便是硃砂丹的主人嗎?」
黑衣少女轉過身,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望向了楊先生。楊先生發現這缽羊肉與那壺酒都極有可能含有硃砂丹後,情緒已經完全被憤怒與荒謬這兩種感受所佔據,根本沒有注意到她望了過來。
沒有人能看出黑衣少女的情緒,她那張稚嫩而清麗的臉永遠沒有任何表情,就像是萬古寒冰。她的聲音同樣寒冽,但表達的意思卻與冰雪截然不同,充滿了非常多的熱情,甚至有些狂暴,當然還是依然無比荒謬。
「你那只骯髒的手居然敢觸碰我神聖而不可侵犯的酒和肉……這真是一件值得讚美的事情。」
安華在內的所有人都怔住了,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楊先生也終於醒過神,愕然望了過去。
黑衣少女的眼睛非常明亮,說道:「我已經很久沒有吃過人肉了,謝謝你給了我這樣一個完美的理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