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宿是漢秋城裡最好的客棧,鄰著城裡最美的一片湖泊,圍著一片古柳,在春夏裡最是清靜,但在盛冬時節,湖冰未化,古柳無葉,站在窗邊藉著星光遠望四周風景,難免會覺得有些肅殺淒涼。
夜色下的漢秋城非常寧靜,沒有任何嘈雜的聲音,甚至容易讓人聯想起墓園。王破還在天南,並沒有回到天涼郡,然而朱家看起來,就將這樣凋敝直至消化,世間很多變化總是來得這樣突然,令人有些措手不及。
南客的聲音讓他從沉思中醒來,轉身走到床邊坐下。
南客把他的鞋襪脫下來放手,然後把他的腳放進盆裡,低著頭很認真地搓洗著。
盆裡的熱水溫度正好,不燙也不至於過會兒便會覺得涼,想必她剛剛親手試過,就像在阪崖馬場的那些夜晚一樣。
陳長生昏迷以及醒來後不便行動的那些天,都是南客負責替他餵飯以及擦洗身體。
他試著拒絕過很多次,卻無法說服她,就像今夜一樣。
「我現在傷已經快要全好了,以後這些事情我自己來好不好?」
「不好。」
南客頭都沒有抬一下。
她現在什麼都不記得,只記得陳長生是對自己最重要的人。
那麼就她應該好好地服侍他,確保他健康地活著,盡快地復原。
陳長生想了想,很誠實地說道:「我不確定……能不能治好你的病。」
「但只有你能治,對嗎?」
南客抬起頭來,盯著他的眼睛說道。
因為神魂破體的緣故,她雙眼之間的距離不再繼續變寬,但眼神看著還是些呆滯。
當她這樣專注地看著什麼東西或者人的時候,其實有些可怕。
但陳長生現在已經習慣了。
洗漱完畢之後,南客很自然地解開行囊,在地上鋪好被褥,卻沒有去睡,而是很自然地脫下了上衣,坐到了陳長生的身前。
離開阪崖馬場之前的那些夜晚,陳長生便開始試著給她治病。
哪怕現在是個癡呆的小姑娘,南客也隱約感覺到,在一個男人面前赤身裸體是不好的事情。
但現在她已經習慣了。
陳長生的手指從石珠上拂過,神識入園,取出了短劍。
緊接著,他從藏鋒裡取出了一根金針。
真元灌入,金針的前端微微地顫抖起來,刺破南客看似嬌嫩、實則極難破開的肌膚,探入她的經脈裡。
這些年,他治好了落落的病,治好了軒轅破的傷,給折袖也治了很長時間,通過金針渡入真元觀察入微的本事,要比最初到京都的時候強了很多,但依然沒有信心能夠治好南客的病。
因為南客不是妖族,是魔族。
通過這幾個夜晚的治療,陳長生對魔族的身體有了更深層的瞭解,而瞭解越多,越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魔族的身體與人族的身體表面上看起來差異很小,尤其是像南客這樣的皇族,但在某些方面卻有著極大的差異。
那些差異主要集中在——經脈、幽府、氣竅以及識海。
魔族有經脈,但沒有氣竅,更沒有幽府。
最重要的是,魔族的識海並不像人類或妖族那般是真實意識構成的一片海洋,而更像是一團光霧。
問題在於,那些迷霧裡的光究竟是意識的碎片,還是某種客觀的存在?
陳長生對那些若隱若現、卻又無處不在無時不在的光很好奇,因為隱隱約約間,他總覺得自己在哪裡見過一般。
遺憾的是,雖然南客已經盡可能地開放了自己的意識,陳長生現在還沒有辦法能夠深入到她的識海深處,除非他不擔心南客會因為自己的意識侵入而變成真正的白癡,或者直接死去,所以他沒有辦法看到那些光的真實面目。
……
……
朱夜的遺骸已經秘密運回了漢秋城,但始終沒有發葬,因為朱家和絕世宗不知道該怎麼辦,因為他的遺骸殘缺不堪,就像是被野獸啃噬過一般,但冷清的漢秋城已經快要變成了一座墓園。
就算道尊和相王看在朱洛當年的情份上對朱家繼續庇護,沒有真正強者的世家又如何能夠在這樣險惡的世道裡永世長存?更不要說,整個大陸都知道,王破總有一天會回到漢秋城,來索要自己當年失去的東西。
漢秋城外的那片萬柳園,彷彿提前就預知到了今天的局面,數年前便燃燒了一次,提前為自己燒了紙錢。
萬柳園外不遠處,便是朱家的祖墳,只有歷代朱家家主或者做過極大貢獻的長老,才有資格葬在這裡。
今夜星光很好,把那些墳塋與墓碑照耀的非常清楚,如果仔細看碑上的那些文字,應該便能瞭解朱家和絕世宗的全部歷史。
在墓群深處有一個瘦小的身影,駝著背,用力地揮動著雙手,不停地挖著什麼,同時嘴裡不停地念叨著什麼。
星光落在他的臉上,歪斜的眼睛與口鼻顯得更加恐怖,比所有的墓碑加在一起都更可怕。
從他嘴裡噴出來的口水無比腥臭,比所有被挖開的墳墓裡的屍水味道都更要臭。
是的,這個瘦小的駝背男子在挖墳,他細長的指甲裡滿是泥土與腐屍的肉,不知為何竟是無比鋒利,很快便能挖開一座墳墓,只不過半個時辰時間,朱家祖墳的十七座大墓便全部被他挖開了。
不管是腐屍還是白骨,對那個瘦小駝背男子來說,都是最美好的收穫。
他的眼睛發光,口水流得更多,發出極其含混難懂的聲音,只有極仔細去聽才能聽懂大概的意思。
——你們朱家就要滅亡了。
——那就把你們的怨恨與離魂交給我吧,我幫你們去殺死你們敵人。
那名駝背瘦子忽然盤膝坐下,結蓮花座,掌心迎星,閉目冥想。
他用的明顯是最正宗的國教道法,在星光裡神態莊嚴甚至有些神聖。
但他的口鼻歪斜,眼睛無法完全閉住,看著很是醜陋。
最正宗的國教神術,最美的星光,醜陋的駝背男人。
這種截然不同的反差,透著些滑稽與荒謬,不知為何又令人感到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