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二狗是在半路上碰到富貴的,這個大個子做了個擔架模樣的玩意拖著那頭野豬,松木擔架上還有一隻野雞和兩隻山跳,沒有箭傷,應該都是富貴前天放下的幾個套子的功勞,兩個人拖著野豬回到村子的時候惹來所有村民前來觀看,野豬能長到這個體型殊為不易,進入村子幾個眼饞的村民試探著跟傻子富貴開玩笑說能不能用一毛錢換走山跳,富貴憨笑著點點頭,野雞和山跳很快就被人屁顛屁顛拎走,留下富貴手中三枚一毛錢的硬幣,陳二狗緊繃著臉,卻也懶得理睬,張家寨最喜歡無聊的時候跟富貴玩一個一毛錢和一塊錢的遊戲,兩樣讓富貴挑,結果挑了十幾年,這個傻瓜一直挑一毛錢。
回到家,所謂家,就是一幢土房,位於村子的最後面,這幢房子是富貴親手做起來的,燈光昏黃,這個時候還不算晚,恐怕整個村子只有這一家開著燈,畢竟電費對張家寨來說是一筆挺奢侈的開銷,但只要兄弟兩人進山,天稍微昏暗這裡便會亮燈,所以站在村子老遠外就能一眼看到這棟房子。
一個中年女人站在門口,安詳,就像那盞燈,雖然不亮,卻很讓人溫暖,她身材矮小,有著一張農村婦女都神似的滄桑臉龐,皺紋如白樺林的斑駁樹皮,記錄著春夏秋冬的寒暖,這樣一個真實年齡四十多歲的女人進入城市是會被認作五十多歲的。
陳二狗笑道:「媽,這豬賣了我就給你買頭小牛犢。」
傻大個看到母親,笑得合不攏嘴,卻也沒說好,手腳麻利地拿出獵刀和一塊大砧板伺候起這頭能給自己家庭帶來不少額外收入的畜生,進了屋子,陳二狗把那25oo塊錢拿出來遞給母親,後者小心翼翼收下,卻沒有太多尋常婦人獲得橫財後的竊喜,這恐怕是她唯一讓人覺著與周邊喜歡嚼舌頭貪小便宜的女人不一樣的地方,她望著這個兒子,整理了一下他被枝條扯亂的衣袖,輕聲道:「二狗,媽幫你把這錢留著,你什麼時候想要出去走走,再拿出來給你。」
陳二狗稍微打理了一下,洗了把臉,道:「這錢存著給富貴討媳婦,我出去的時候不用帶錢,有車費就成,餓不死我。等我在外面安穩下來,再寄錢回來,富貴的媳婦不能像村子裡別家那樣馬馬虎虎,我非得給他討個全村最漂亮的婆娘。」
她開心笑了,皺紋便從眼角蔓延到整張臉龐,無法掩飾,她也從沒想到要去掩飾,對於一個從沒用過面油更別說是化妝品的女人來說,她是不會每天對著鏡子感慨歲月無情的。她摸了摸陳二狗的腦袋,笑起來的時候眼睛會瞇在一起,但總會透露出一點與眾不同的信息,這一點跟她兒子如出一轍,道:「要漂亮幹什麼,人好比什麼都好,富貴不在乎這個。」
陳二狗撇撇嘴道:「我在乎。」
陳二狗和母親在炕上吃飯,大致收拾完那畜生的傻大個老習慣一個人拿著碗蹲在門口扒飯,很大口大口那種,跟餓死鬼投胎一樣,他母親每次說到「富貴吃慢點」,這個大個子就會傻乎乎轉頭露出乾淨笑臉,腮幫鼓鼓塞滿了飯菜,這個時候陳二狗就會拉下臉說「不准笑」,然後這傢伙便很聽話地繃住臉轉頭繼續對付碗中油水並不足的飯菜。
中年女人看著這對兒子,會心一笑,整個村子說他們一個不做人一個傻子,可在她眼中他們無疑是最優秀的,給陳二狗碗裡夾了一塊肥油大燉肉,然後夾著剩下最後一塊稍小的,朝蹲在門口的富貴笑道:「來,拿去。」
大個子端著碗興匆匆跑來接過肉,小心翼翼擺到碗中,笑開了花,陳二狗白了他一眼,剛想要把自己碗裡的肥肉也夾給富貴,被母親打了一下筷子,道:「這是給你的,富貴有他自己的肉。」
陳二狗無可奈何地作罷,富貴則笑得更歡,歡天喜地回去蹲大門啃肉,這大個子吃肉是低頭噘著嘴巴貼著肥肉,然後猛然一吸,滑溜溜的肉便一下子滑進嘴中,滿嘴油膩,然後就飛快扒飯,趁著這股油葷一口氣解決掉大半碗飯,然後陶醉地拍拍肚子,似乎對他來說這塊比陳二狗碗裡那塊小了一半的狍子肉就是天底下最美味的東西。
「熊樣。」最見不得富貴這個姿勢的陳二狗忍不住笑罵道。
女人笑了,很自然而然地用手輕輕掩住,其實就算不遮掩,她也有一口潔白牙齒,一點都不像張家寨其他滿嘴腥黃的村民,其實如果仔細觀察這個最普通最地道的東北村婦,就會現她原來指甲修剪整齊,說話語平緩,神情溫吞輕柔,寵辱不驚這讓文人騷客都艷羨不已的四個字,似乎在這個農村女人身上不溫不火地熏陶出來。
門外黑狗一陣吼叫,陳二狗神情微變,黑豺不會隨便對著村民亂吠,吃完飯的大個子富貴放下碗後出門,不久帶著個出乎意料的人物出現在陳二狗視野,那個人站在門口不急著進門,先是打量了一番房內的佈置,然後對著中年女人很禮貌地微笑道:「阿姨,您好。」
「你好。」陳二狗母親回應道,不是特別標準的普通話,但要比張家寨村民好上幾倍。不過瞧得出見到這麼個陌生人,她有點緊張,說到底她只是個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不是什麼世外高人,第一次聽到「阿姨」這個彆扭稱呼,她堵得慌。
「你?」陳二狗納悶道。
雖然鴨舌帽已經摘掉,但那副黑框眼鏡和一身迷彩服讓陳二狗認出這個喜歡照相的女人,那一支狩獵隊伍中也就數她讓陳二狗有點好感,只是他不覺得自己屬於那種能夠讓女人一眼就看上的類型,這種踩到狗屎的好事從來找不上他陳二狗,他的腦子不笨,顧不得欣賞她那張臉蛋的精緻輪廓,拉下臉道:「是看上富貴那張弓了吧,不賣。給多少錢都不賣!」
「真不賣?」年輕女人笑道。
陳二狗搖搖頭。
「我出兩萬。」她柔聲道,永遠那副古井不波的姿態,讓人總覺得她居高臨下。
「那我考慮下,這得問富貴。」陳二狗見風使舵改變立場的度簡直達到驚人的度,那張臭臉立即如沐春風般。
年輕女人身邊的傻大個只顧著嘻嘻哈哈,反正家裡大主意都是給二狗拍板,他從不插手,再說他這個兄弟是村子裡出了名的狡猾角色,每次從他這裡佔去的便宜都能加倍討還回來,比如這次那個笑話富貴一輩子討不到媳婦的張牛剩估摸著就得少兩杯藥酒,要是哪天村裡有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例如誰在玉米地裡偷誰的老婆傳出來,十有**是挨千刀的二狗子散播的。
陳二狗母親偷偷捏了他一把,壓低聲音道:「這弓不能賣。」
「我沒那麼多錢,而且事實上我也不是來買弓的。」女人笑道,她走進門,剃平頭的木頭男守在門口,她望向陳二狗母親,也不藏著掖著,直接道:「阿姨,我來是想問一下,你們家富貴有沒有參軍的意圖。只要他有這個想法,不管有什麼困難,我都能幫他解決。」
一人參軍,全家光榮。
這便是村頭某道牆壁上的老舊宣傳語,只可惜偌大個村子也只有陳二狗知道它的意思,這個被全村男女老少咒罵的傢伙告訴他們那是「團結力量,多生多育」。參軍,富貴,陳二狗腦子急轉,他盯著那張白皙的臉蛋,不像是開玩笑,否則大半夜跑山溝裡來跟他扯淡不是腦子被驢踢傻了就是被門板夾扁了,可富貴不是那對野豬獠牙,別人甩出一疊錢就可以說交出去就交出去,傻大個只顧著樂和,母親則盯著他等著他拿主意,陳二狗下意識摸了摸刮不乾淨的鬍渣下巴,一時半會似乎沒說話的意思。
年輕女人也不著急,她應該是個定力很好的角色,永遠不急不躁,讓人看不出內心的真實心思,她也不見外地觀察屋子內充滿東北農村風情的裝飾,簡單,樸素,寒磣,烙滿了貧窮的痕跡,但很乾淨,不邋遢。最後她留意到一張泛黃的老舊照片,存放於鏡框,端端正正擺在角落木桌中央。
「我不去。」
傻大個給出答案,似乎不想讓陳二狗為難。
年輕女人的視線從照片轉移到大個子身上,這是她第一次聽到他說話,她原先還以為他是個啞巴。
「這事我說了算。」陳二狗皺眉,朝年輕女人道:「我們出去說。」
陳二狗從牆上拿下一根有些年數的旱煙煙管,帶上土煙草來到門外,蹲在一個隆起的土堆上,咂巴咂巴抽起旱煙,像個世故的老頭。年輕女人望著他的背影,有點荒謬的錯覺,確實很難把一個高中學歷的男人與抽旱煙的蒼老形象重合,兩人沉默許久,被楊凱澤認作非普通偵察兵出身的木訥男人一語不,站在這對身世學識相差不止十萬八千里的男女身後,他雖然沒有富貴的塊頭,但連陳二狗這種外行都知道這傢伙惹不起,為啥?因為會咬人的狗都是從來不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