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蝦蟹魚龍之爭
但林夕此刻的這句話出口,卻是有如一個驚雷,讓他從頭到腳都是霎時發麻。
作為一個老捕快,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好勇鬥狠,哪怕毆傷了人,只需傷勢並不沉重,按照雲秦律法,也只是罰銀三兩,用不著收監,林夕此刻要將劉銅帶回提捕房,便只能憑仗一個理由,歐打正武司軍官。
然而這卻是個至少要收監半年的罪名!
「朱四爺做事一向有分寸,大人你做事可也要注意分寸!」黑面大漢劉銅變了臉色。
杜衛青和梁三思也變了臉色,他們沒想到林夕在聽了這麼多之後,竟然還要這麼做。
提著魚的老人、端著裝滿濕衣服木盆的婦人、附近的商舖老闆、賣豆腐的老婦人,以及外鄉年輕人同時目瞪口呆,他們也沒有想到,林夕竟然會如此平靜的下這樣的決定。
「大人,您既然看得十分清楚,那還望您體恤我們這些下屬。」許薦靈知道自己無法討好,索性咬了咬牙,看著林夕說道。
這意思十分清楚,大人你不怕死,也要顧及一下我們這些部下的性命。
但是林夕只是淡淡的看了這名資格很老的東港鎮捕快一眼,道:「你們能夠把這事全部推在我身上,想必既然你們和朱四爺已經平安無事了這麼久,他也不會因為我來做了這件事,就遷怒到你們的身上。」
此話一出,在場所有人都動容。
這名稚嫩的新任提捕大人,是要一力承擔!
「好,很好,我就隨你回提捕房。」
黑面大漢劉銅完全冷靜了下來,陰沉著臉,深深的看著林夕,目光如刀。他知道今日的事情越是弄大,便越是沒有迴旋餘地,但他同時已經在腦海之中想這名不可一世的年輕官員的下場…只是一名正十品的小小提捕,能有什麼好下場!
「多謝諸位街坊鄰居,今後在東港鎮上,還要有賴各位關照,耽擱各位的時間了。」
面對黑面大漢如刀的眼神,林夕悄然一笑,卻是站了起來,對著提魚老人等人行了一禮。
「這名提捕大人真是好人。」
這幾人心中如此想著,一邊慌張回禮告辭離開,但走出幾步,那名提魚老人卻還是忍不住回頭對著林夕說了一句,「大人您要小心。」
「多謝。」林夕笑了笑,看著許薦靈和杜衛青、梁三思三人,點了點劉銅,道:「就請你們三個領路,帶他回提捕房了。」
「阿婆,我送您回去。順便問問您那的小樓租不租給我這外鄉人做生意。」外鄉年輕人此時對著賣豆腐的老婦人說了一句,又欽佩的對著林夕認真行了一禮。
林夕聞言一笑,拱手回禮:「不知兄台哪裡人士,來此是要做什麼生意?」
外鄉年輕人道:「在下汪不平,胥安陵魚暨鎮人,祖上傳下的制蓑衣、竹傘手藝,東港鎮往來人口眾多,我先前已經來看過,卻並無此種店面,雨具都是來自外鎮,便想在此做這個生意。」
「我以前讀書,便知一柄好竹傘最關鍵便在中骨。」林夕看著這名外鄉年輕人道:「汪兄骨頭這麼硬,做出來的竹傘也一定極好。」
汪不平再次認真行了一禮,「在下在東港鎮做出的第一柄傘,必定送給大人。」
「那要做得出來才行。」劉銅冷笑了一聲。
「先行別過。」林夕彷彿沒有聽到,對著汪不平點了點頭,走出了涼茶鋪。
……
鎮督府在東港鎮西,前後全是一條馬道。
雲秦各司職責十分明確,雖然各司下屬各部門的辦公場所都在鎮督府中,但平日沒有需要協辦事宜,卻是都不常走動,此刻林夕入職也只需到吏司掌印處登記,並不必要馬上面見鎮督等其他官員。
雲秦以武立國,各地鎮督、陵督府都有屯兵,並設操練場,即便平時只有少部分的駐軍在陵督府內,但這鎮督府還是有些像軍營,比起林夕之前熟悉的世界的官僚機構,還是要多了幾分森嚴的氣勢。
看著許薦靈等人將劉銅押入典監房之後,林夕和彭曉風進入了吏司掌印處。
吏司這名官員叫呂秋刀,四十三歲,身形瘦弱,兩鬢有些微白,不苟言笑。
接過彭曉風遞過的有關文書,他取出了吏部的幾個相關官印,分別加蓋了印戳,有條不紊的將相應文件收好之後,便取出了一面玄鐵鐵牌,一些鑰匙等零散物件和數套官服,官靴遞到了林夕的面前,這才看著林夕道:「林大人你的住處已經安排好了,若是不清楚地方,只需讓你提捕房的人帶你過去便是。若是有什麼疑問之處,隨時能夠來找我。」
林夕點頭稱謝。
呂秋刀似乎不善言談,開始整理一些文書,但等林夕轉身離開,走出兩步之時,這名吏部從九品官員卻是突然道:「這鎮督府內,有不少人都並不想讓朱四爺管著那些黑油子和石老鼠,但卻還是沒有多少人敢動他。」
林夕悄然頓步,卻是沒有轉頭,道:「我知道。」
呂秋刀悄然蹙眉,靜默做事,似乎前面那一句根本不是他說的一般。
「林大人,你真有信心這麼做?」出了這吏部的小院子,彭曉風看著林夕認真的問道。
林夕看著彭曉風點了點頭。
「光是會打打殺殺容易對付,但是這朱四爺明顯不是只會打打殺殺的人。」彭曉風看著林夕,道:「你只能按雲秦律法辦事,但是他們卻是有很多別的手段。」
林夕笑了笑,道:「如果說雲秦是經過這東港鎮的息子江,那我當然只能算是條小魚,但是他們最多只能算是小蝦米。」
……
因為已是初夏,一股濕熱的氣味已經裹著整個東港鎮,所以東港鎮無論臨江還是不臨江的十七條巷子所有的門窗幾乎都開著。
三里巷裡形形色色的小方桌和板凳擺得滿滿當當,一個個身體黝黑的漢子好像故意和這悶熱的天氣做對,還在猛吃著紅湯肉全面,就著辣魚頭,時不時的抄起身上的酒囊灌上幾口。
整條巷子裡四周都是嗆人的辣椒味。
這個巷子中段的一個小院裡,種著幾條香瓜籐,上面結著的幾個白色香瓜已經長到拳頭般大小,看上去很有生機。
香瓜籐架子旁邊擺著一張竹茶座,茶墩上放著一個沉香木雕成的口銜金錢的蛤蟆。
朱四爺正沏了一壺黃金桂,先將第一杯淋灑在了這沉香木金錢蟾身上,這才開始飲第二杯茶。
這名息子江上大名鼎鼎的江湖人物臉色清,看上去四十多歲的年紀,身穿一件白底印綠竹的薄綢衫,腰間掛著一個羊脂白玉蝠龍雕,看上去和外面巷中那些粗魯泥腿漢子格格不入,很像讀書人,但因為他沏茶飲茶的手特別穩定,神情特別平穩,卻是給人一種油然森冷的大家氣度。
「既然我不知道如何管好你們,他便將劉銅帶回去,讓我去見他,然後告訴我該怎麼管…他是這麼說的?」
用眼睛的餘光看了一眼旁邊火爐上燒著的泉水,朱四爺略微抬頭,出聲問道。
他的前方站著一名挽著袖子,身材高大,看上去面容粗獷,但神色卻是極為小心謹慎的中年人。
聽到朱四爺這麼說,這名身穿黑綢衫,頭髮用草繩隨便繫在腦後的中年人點了點頭,道:「的確如此。」
朱四爺沉吟了一下,看著這名黑綢衫中年人,道:「看來這名小林大人不簡單。樸峰,你到現在沒有和我說他的背景,想必是因為查不出來?」
這名名為樸峰的中年人在東港鎮週遭沒有半分名氣,但不可否認,很多像朱四爺這種梟雄人物的背後,都會有這種不出名,但是卻在暗中佔據著重要地位的人物存在。
此刻聽到朱四爺這麼問,這名即便是朱四爺的一些對手都根本不知道他真正地位的黑綢衫中年男子點了點頭,沉穩道:「查過了,但即便是吏部的任命公文也很簡單,只是省督發下,沒有什麼批示,沒有任何閱歷說明,就連籍貫都沒有,完全就像一張白紙。」
「看來真是一條大魚。」朱四爺悄然一笑,「莫老頭這件事的確是我做得太過了一點,但他要將劉銅定罪半年,卻也過了點。樸峰,你知道我為什麼從來不怕那些公事公辦的清官,卻是反而忌憚那些貪官麼?」
樸峰悄然沉吟了一下,道:「因為清官惜名,貪官心黑。」
「好一句清官惜名,貪官心黑,清官要名,所以不能不擇手段,但我們能夠,我們能夠用些小手段便讓能夠破壞他們的名聲。但貪官不同,他們能夠和我們一樣不擇手段,以至比我們更肆無忌憚。」朱四爺看著樸峰笑了笑,道:「簡而言之,按照雲秦律法行事的,不管來頭多大,我們不怕,我們怕的是掌法,卻又根本不按律法行事的。」
悄然一頓,喝了一口茶之後,朱四爺看著樸峰道:「尤其像他這樣的年輕人,不是大人物的子侄,便是看中了,刻意培養的學生,在這地方上根本呆不了多久,他的前方海闊天空,要的就是好名聲。你先讓莊聚安帶三千兩去試試他,如果沒用,明天讓呂鳳娘告訴他一個道理,蝦有蝦路,蟹有蟹路,大家最好還是各退一步,平安無事的好。」
樸峰點了點頭,不再多說什麼,從後院走了出去。
……
提捕房中,五名捕快和三名捕員全部聚集在了林夕的面前。
此刻真正到了提捕房中,林夕才知道一名李姓捕快因為染了風寒,告病在家,所以這手底下的人便暫且又少了一個。
除了許薦靈、杜衛青這兩名正式捕快之外,此刻站在林夕面前的另外三名捕快之中,一名叫齊光武的捕快和一名叫張二明的捕快眼神瑟縮,一看就是異常膽怯怕事之徒,而另外一名名為祁太牢的捕快卻是腳步虛浮,一臉阿諛的神色,看他的樣子,恐怕拍馬屁是能行,抓個普通偷東西的毛賊都未必追得上。
林夕將手裡的名錄和這些人逐個對上之後,看了許薦靈等人一眼,他發覺自從徐生沫、佟韋、夏副院長…這些青鸞學院頂尖的人物見得多了,尤其是連長公主這樣的人物都見過之後,此刻面對年數長出自己許多的許薦靈等人,卻是自然沒有什麼緊張。
「見多了大場面,到小場面大概便自然風波不驚了。」
林夕心中自嘲的笑了笑之後,將那面代表提捕身份的玄鐵牌掛在了腰間,同時清了清嗓子,看著這些人道:「今日之事,我知道你們心中肯定各有想法,但是我只想交待清楚一點。不管朱四爺其餘的什麼事你們管不管得到,但若是像今日這種事,有人報給你們了,或是你們撞上了,你們不能依法辦理,有意偏袒他手下的人的話…除非我不做提捕了,否則你們也不要再做捕快了。你們在我下面做事,如果按我的意思行事,出了任何的事情,我都會給你們擔著,但若是你們不按我的意思行事,卻又處事不公,那我不會給他第二次機會。」
林夕的聲音雖然平淡,但是其中包含的沒有絲毫迴旋餘地的意思,卻是讓所有這些人心中一寒。
「真的擔得住麼?」梁三思悄然的抬起了頭,看著林夕。像他這樣在東港鎮成家立業的年輕人,自然希望東港鎮變得更好,但是看著林夕青澀的面容,他的心中卻是充滿了疑慮。口號喊喊的確都不難,而且他也看的出林夕的確是有著許多人沒有的正氣,但是這是不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而已,若是真正遭遇生死大事,他能擔得起來麼?
上面的人說擔著,下面的人橫下心去做了,但是真正有事的時候,上面的人卻是縮了,往下一推,這樣的事情,即便是他也見過了不少。
「莊聚安求見新任提捕大人。」
就在此時,一名身穿普通布衣,渾身黝黑,連帶淺笑的年輕人出現在了提捕房所在這小院的門口,對著林夕等人躬身行了一禮,又沒有廢話而有禮的補充了一句:「是朱四爺讓我來的。」
看著上下打量著他的林夕,這名年輕人又是一笑,顯露一口潔淨白牙,又對林夕躬身道:「想必這位就是林大人了,我想單獨和林大人說幾句,不知林大人能不能給個方便。」
「不必那麼麻煩了。」林夕還禮道:「有什麼話,直說便是。」
「朱四爺讓我帶話給林大人,此事的確是劉銅做得不對,還請林大人網開一面,日後必有報答。」
莊聚安也不勉強,認認真真的說了這一句,突然手中寒光一閃,一柄匕首出現在他的右手中,猛的刺透了他自己的左臂。
熱血霎時染紅了他的衣袖,順著他的左手手指滴落下來。
但是他的神色卻是沒有絲毫的改變,依舊彬彬有禮的看著林夕,道:「我是朱四爺的人,這一刀便是相當於替朱四爺刺自己,望林大人能夠略解心中怒氣。」
「這是朱四爺交待要交給林大人的書信。」
話音未落,這名手臂上插著匕首的年輕人取出了一封黃油皮信箋,恭敬的放在身前地上,然後又對林夕躬身行了一禮:「除此之外,朱四爺別無對我的交待,我便先行告辭。」
林夕看著莊聚安手上淋漓的鮮血,搖了搖頭,走上前去,將黃油皮信箋取到手中,拆了開來。
內裡有一張白紙,上面用極細的字跡寫道:「抱歉,三千兩今日晚些時候,會送至府上。」
「三千兩,一出手便是三千兩。我這提捕一年的俸祿,可才是二十三兩。」林夕歎息了一聲。
聽到林夕的這一聲歎息,許薦靈等人的臉色登時全部一白,知道此事已然絕對無法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