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勇氣,不是殺人
鋪子的老闆叫張三兩,早些年是菜農,後來有了點積蓄,便置了這間鋪子。這名四十餘歲的人老實,平時話不多,喝酒最多三兩,隨手一抓,下的一碗麵也正好是三兩。
「算了,不做了。」
和平日裡一樣,他正揉面揉得好好的,突然間卻是將麵團往案上一拍,有些惱火的喝了一聲。
「好好的發什麼神經?」
他的妻子,一名穿著打著補丁的薄棉襖子,挽著袖子正在下面的婦人嚇了一跳,嗔罵道。
「也不知道到底有什麼大事,萬一馬上又要打仗了,有大莽蠻子打過來了…做面來做面去,又有什麼意思。」
張三兩沉著臉看著自己面前的麵團,好像那就是害得他們不得安生的大莽軍隊,很是焦躁。
在鋪子裡等著吃麵的街坊鄰居陡然聽到他想要突然打烊的樣子,頓時不樂意,紛紛叫嚷著要吃麵,好歹也先把店裡所有人的面下完了再不幹。
「就算馬上要死,好歹也給人做個飽死鬼啊!」
「好不容易積了些銅子,吃碗生日面都這麼難麼,都好久沒吃到葷湯麵了!」
有人憤憤不平的敲著桌子叫罵了起來。
這個面鋪裡的所有人,都有些焦躁。
雲秦南方的春天雨季已經過去,好些天沒有下雨,如東陵的街道上有些塵土飛樣…如東陵裡似乎每個人都很焦躁。
在今日清晨,軍部和陵督府裡就有消息傳了出來,說是今日如東陵會有大事發生,只是整個陵城的人都在打聽到底有什麼大事會發生,卻是根本打聽不出來,又只是說,這消息只是前方邊關傳回來,只是風傳今日裡要是離開如東陵就會後悔。
在過去的一年裡,如東陵即便沒有發生直接的戰事,但所有的普通民眾也都已經飽受了戰亂之苦。
很多民眾因為擔心先前的會戰失敗而離開了如東陵逃難,許多農戶的農田沒有收成。
許多生意人的生意都很慘淡。
許多像張三兩一樣只想安生做點小生意,平平靜靜過日子,不想顛沛流離的人,總是覺得連吃飯睡覺都不安穩,隨時都有反覆…然後莫名的覺得這日子過得沒滋沒味,沒意思。
……
如東陵此刻的城牆上,有一名披著黑甲的普通戊守軍士叫劉種田。
他原本也是和張三兩一樣,普普通通的如東陵人。
他的祖上一直都是長工,等到雲秦立國之後,到他的父親一代,才終於購置了幾畝良田,算是有了自己的家產。這樣的平靜安寧對於他家而言也並不容易,所以他的父親給他取名劉種田,就是希望他能夠好好的種田,就能好好的過日子。
只是不斷的打仗,不斷的死人…從如東陵經過的軍隊多,回來的少,今天聽到大莽軍隊打到了哪裡,明天聽到該逃難了…劉種田便和張三兩一樣覺得這日子過得沒有滋味了,他便是仗著自己氣力大,托了關係,參了軍。
如果真是有什麼大莽軍隊或者流寇能夠突然竄到如東陵來,那就拼了算了。
此刻城牆上面色黝黑,手上全是老繭的劉種田便是這麼想的。
然而他始終沒有看到什麼軍隊,或是聽到上頭傳下前線大軍又開戰了的消息。
在正午的陽光裡,他只是看到有一行人在官道上出現。
如東陵的城樓上出現了莫名的騷動。
因為所有城樓上的軍士都看得出那一群人和普通人有些不同,即便隔得很遠,也可以感覺到那群人的疲憊,以及一種說不出的鋒芒。
陵城裡有不少前線退下來的軍人,有些還在養傷,有些已經作為地方軍的教官,有些將會成為一些軍隊的校尉,帶領著一些沒有多少作戰經驗的新軍再度奔赴前線。這裡面,不乏有先前千霞山退下來的,不乏經歷過半個南陵行省潰敗的,不乏有經歷過墜星陵數次戰役的,甚至還有參加過東景陵、韶華陵大戰的。
這些人見過前線的許多高階將領,見過前線的一些強大修行者的戰鬥。
隨著官道上那些人的輪廓越來越為清晰,這些人的呼吸,都開始急促了起來,胸口也開始灼燒般火熱了起來。
這些人,現在對於整個雲秦而言,都是重犯。
只是他們都親眼看過這些人的戰鬥。
看過他們不顧痛苦,不顧生死,即便疲憊到站都快站不穩,卻依舊在為守護雲秦的國土而戰…連自己的生死都置之度外的這些人,怎麼可能會是罪犯?
……
張三兩的面鋪裡焦躁的意味越來越濃。
張三兩煩悶的說這世上只有逼良為娼的,還沒有逼人做面的。
有人更煩悶的叫道,大哥,我只是想好好的吃碗葷湯陽春麵而已。
有些後來走進鋪子,想要吃麵的人,又以為是先前的食客惹了老闆,又開始喝問。
眼看這個鋪子裡都快要打起來。
就在此時,突然外面的街巷裡,有人喊了一聲,「小林大人來了,他在城外!」
只是這一聲,整個面鋪裡所有的人就都陡然冰凍一樣,不動了。
「聞人….聞人蒼月…被小林大人他們捉住了!」
然後,又有一聲充滿著難以形容的顫音的聲音,響了起來。
「聞人蒼月被捉住了!」
然後,整個陵城都似乎響起了這個聲音。
整個鋪子裡的所有人都互望了一眼。
突然所有的人都不想再吃麵了。
所有的人都不再焦躁。
所有的人都張開了嘴,似乎要將身體裡的某種情緒呼出來。
「啪嗒」一聲。
張三兩第一個跑出了面鋪。
他是最熟悉面鋪門檻的人,然而他卻是被門檻絆了一絆,差點摔倒。
這一聲重踏的腳步聲,就像鐘聲一樣徹底震醒了鋪子裡呆著的所有人。
所有人都啊的大叫了一聲,拚命的往外跑去。
所有的街巷裡都有人在跑。
整個城的人都似乎在跑。
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還根本不知道林夕在哪個城門外,但此刻似乎已經根本不需要問什麼了,只要跟著人流跑就可以了。
有些人太過匆忙,手裡還捏著啃了大半的饃。
有的人跑得太快,連腳上的鞋掉了一隻,都根本沒有察覺。
如東陵陵督府裡的軍營裡,有許多正在養傷的老兵。
有些人的級別並不低。
其中有一名老人,斷了一條手臂。
今日裡聽到林夕擒住了聞人蒼月的消息,這名老人哈哈大笑了起來。
「妙極!妙極!」
這名老人連說了兩遍妙極,大笑了數聲。
他一時忘記了控制自己身上的氣息,嘩啦一聲,他的床榻都震散了,身旁所有的藥罐等物,也全部震得四分五裂。
……
林夕停在如東陵南門外的一片空地上。
那原本是許多商隊等待通關時,車馬停留的地方。時間一長,地面被壓得很平坦,很結實。
現在過往如東陵的商隊很少,不及之前的十分之一,所以這片地方顯得分外的空,分外的大。
此刻跟著林夕的人裡面,沒有湛台淺唐和時謙、南宮未央等人,卻是又多了冷秋語和花寂月。
「我不會進城。」
林夕看著面前如東陵的幾名最高將領,低聲的說道:「我知道你們都是顧將軍從龍蛇山脈帶出來的,我對於中州皇城來說是重犯,所以我不會給你們找麻煩。我想要見蒙白。」
尊敬的問過林夕沒有別的要求之後,這幾名如東陵的最高將領退回了城內,在城門口組織了一條警戒線,卻是又開放了城樓,讓那些從城中各處趕來的人,可以登上城牆,看清林夕和林夕身前跪著的聞人蒼月。
聞人蒼月還活著。
在知道林夕等人的決定不可能改變之後,他便徹底絕望,便閉上了眼睛,不再發出任何的聲音。
此刻他的面上沒有任何的血色,身上血肉模糊,然而這些年積累下來的威勢,那種自然的鐵血氣息,依舊讓普通的民眾感到莫名的心悸。
所有聚集在城牆上的如東陵人,都開始憤怒得渾身發抖。
他們的日子過得沒滋味,過得朝不保夕,就是因為這名帝國將軍的背叛。
很多人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眼睛裡流淌著淚水,因為他們的家人,犧牲在了對抗這名將領率領的大莽軍隊的戰爭裡。
身穿一件薄棉襖子的蒙白出現在了城門口。
他從分開的黑甲軍人中間走了出來,走向了林夕等人。
所有的人都沒有說話。
一直等到蒙白走到面前,林夕才看著這個腳步有些虛浮的胖子,輕聲道:「你好瘦。」
對著一個胖子,說出這樣的一句話,是很好笑的。
然而所有的人看著面前這個臉蛋有些浮腫的胖子,卻都很想哭。
蒙白自從進入學院之後,一直在長胖,然而現在,他的確要比以前瘦了許多。
「我就知道你會做到的。你一定會做到的。」
蒙白的額頭上有些汗,被風吹得好像有些冷,他縮了縮身體,看了一眼聞人蒼月,然後看著林夕,說道。林夕有些心疼的看著自己的這個好朋友,又有些為他而驕傲。
「沒有你,我們不可能做得到這樣的事情。」
「我們終於可以報仇了。」他跨前一步,擁抱了蒙白,拍了拍蒙白的背,輕聲說道。
「我們是朋友。」蒙白說道。
林夕微怔。
蒙白接著說道:「所以我不會說謝謝。」
林夕想到了這個胖子在靈夏湖畔第一次走來時,問自己是不是土包的樣子,他心裡有些酸澀,但很溫暖。
「我知道你的意思。」
蒙白結束了和林夕的擁抱,他看著林夕,看著林夕身旁的姜笑依和高亞楠等人,「這對於我們所有人都是一個很重要的日子,因為從碧落陵出來後,我們每個人都變了,都回不去了。他不死…我們吃飯都沒有滋味,睡覺都不安心。」
「我知道你想讓我親手殺死他。」
蒙白頓了頓,看著林夕的眼睛,輕聲道:「可是我不想分掉你的一些榮光…我敢殺死他,但是我們還有很多敵人。我們青鸞學院需要有更多的榮光匯聚在你的身上。我以前可能膽小的連殺個人都不敢。我以前一直都在想,要是我敢殺人就好了…但是我現在明白了,最大的勇氣和膽量,不是殺人,只要敢於面對自己,敢於為勝利和自己的朋友,做一切事情。」
「殺了他吧。」
「就依舊讓所有的人認為我是個比老鼠還膽小,連殺自己的仇人都不敢的人好了。或許給人這種錯誤的認知,會給我們將來帶來一點用處。」
蒙白看著林夕和姜笑依等所有人,認真的說了這句。
然後他開始發抖了起來。
就像害怕一樣,發抖著,後退著。
然後他開始轉身像個不敢殺敵的懦夫一樣,哭喊著狂奔了起來。
「傻瓜…裝膽小鬼很好玩麼?」
林夕知道蒙白是演戲,他甚至覺得蒙白這種演戲沒有任何意義,只是他的眼睛卻有些模糊了起來。
他看著蒙白的背影,他知道蒙白已經變得堅強和強大,但有選擇的話,他卻很想蒙白永遠是靈夏湖畔那個無憂無慮,只想混日子的,口袋裡永遠裝著吃食的膽小胖子。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拔出了自己背負著的長劍。
「負雲秦者,當如此賊!」
他深吸了一口氣,想著那些可歌可泣的人們,看著眼前的城池,看著更遠處如畫的江山,狠狠的呼出了一口氣。
在他清越的聲音裡,聞人蒼月知道自己最後的時刻來臨,不甘的厲吼了一聲。
清冷的劍光灑落,他的聲音驟然停歇,頭顱飛了起來。
鮮血噗噗從他的脖腔裡衝出。
然後整個如東陵周圍的天地,似乎陷入了絕對的安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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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依舊要到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