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墳

    今曰京都上空的天時陰時晴,總是不能準確地展露笑顏或是愁容,就如此時范若若的臉。這位姑娘家面色一陣青一陣白,先前那刻香汗微濕的淡紅臉頰,在聽到這句話後,已經被嚇成了一個劇場,充分表演出一位大慶子民此時應該表露出來的諸般情緒。

    明明是溫暖的春天,范若若的身子卻像是被冰窖裡受折磨,半晌後,她才顫著聲音,低聲說道:「我不知道。」

    這是最沒有用的答案,也是最自然的答案,范閒都墮入了黑洞裡難以自拔,再牽著妹妹的手,頂多也只能再多一個被撕成碎片的可憐後輩,對事情卻沒有什麼幫助。

    范閒心頭一軟,輕輕撫了撫丫頭的頭頂,溫和說道:「別嚇傻了,只是沒處說理去,只好找你說說。」

    許久之後,范若若用怯怯的眼光看著兄長,用蚊子一般的聲音說道:「是真的?」

    范閒沉默許久,眼光望向河對面那個清幽的小院,想著二十幾年前,這座小院所遭受的血刀之災,想著二十幾年前,或許這裡是人間地獄,不知道有多少老葉家的人死去,而那個驚才絕艷的女子,卻恰好處於她這一生當中最衰弱的階段。

    因為她生了自己。

    而且她的身邊所有可以倚仗的人,全部都因為這樣或那樣,無法回轉的重要原因,離開了她的身邊,她是那樣的孤立無援,這是一次來自自己身後最親近處的突襲,一次猛烈而絕決的殺機,想必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一定相當的不甘心和孤獨吧?

    借種?范閒不會相信這個,他太瞭解女人了,哪怕這個女人是他的親媽,是天底下獨一無二的葉輕眉,范閒依然不相信。對男人沒有感情,怎麼會把他迷到自己的床上?別的女人或許會因為社會或家族的原因,與自己不喜歡的男子虛與委蛇,然而葉輕眉需要嗎?

    范閒怔怔地望著對岸,唇角泛起一絲冷笑,那個男人還真的是很冷血啊。

    …………一個微顫的聲音,將范閒從過往的慘忍畫面中拉了回來。范若若有些畏寒一般緊緊靠在兄長的身邊,手中的濕帕早已落到了草地上,她的手緊緊攥著范閒的衣袖,仰著臉說道:「……我……以前……有個哥哥。」

    范閒的心裡忽然湧起一道寒意,他知道妹妹說的是什麼,因為他小時候就知道,司南伯府裡本來應該是位大少爺的。那位大少爺的年齡和自己應該差不多大,是父親和元配夫人的孩兒,只不過因為年幼體衰,在很小的時候就死了。

    此時妹妹忽然提到了那個早已消失在人們記憶裡的兄長,范閒隱約似乎抓到了什麼,臉色頓時變了。

    陳萍萍曾經不止一次提醒過范閒,要他對范建好一些,因為范家為了他的生存付出了很多。范家到底付出了什麼?難道當年太平別院,自己能夠在事後生存下來,並且熬到了五竹叔趕回來的那一刻,是因為在太后、秦家、皇后一族的猛烈攻擊下,有人代替自己迎接了死亡?

    范閒的臉色有些發白,他在心裡默默想著,如果事情原來是這樣進展,起先瞞過了太后,後來司南伯在澹州養了位私生子,為什麼宮裡沒有動過疑?難道是皇帝回京後鎮壓住了局面,封鎖了消息?

    他的頭有些發痛,有些細節還沒有想清楚,但是那個可能的可怕的畫面,卻在他的腦中清晰起來。他有些漠然地想到,原來自己在這個世界第一次睜開眼睛,看到自己那雙嬰兒白蓮般的手,白蓮上染著血污的手前,已經有一個剛剛出生不久的嬰兒代替自己死了一遭。

    自己那雙嬰兒白蓮手上,不止塗抹著五竹叔殺的人的血,還有那位真正的范家大少爺的血!

    范閒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范若若明顯察覺到兄長的異常,哀傷地低聲說道:「我不知道大哥是怎麼死的,只不過後來隱約聽府裡的老嬤嬤哭著提了兩句,我有些疑心,卻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

    范閒輕輕地握著妹妹的手,沉默的一言不發。他知道若若的親生母親,在生下若若不久之後,纏綿病榻,不治身亡,後來父親才將柳氏迎入了府中。

    一位侍郎夫人,是因為什麼事情一直心事鬱結?因為她親生兒子不該死卻死了?

    范若若接著低頭靜聲說道:「聽老嬤嬤說,媽媽和葉姨應該也認識。」

    范閒已經漸漸體會到了陳萍萍那句話的深意,只是還想不明白,如果陳萍萍知道父親為自己付出了這樣大的代價,為什麼那些年裡依然不肯放鬆對父親的警惕?

    司南伯范建與葉輕眉之間的關係,並不像范閒少年時所設想的初戀模樣,這兩個人或許更多的是一種兄妹般的彼此信任,就像今曰范閒與范若若一般。

    葉輕眉在太平別院剛剛生下一個兒子,司南伯夫人去院裡幫幫忙是很正常的事情,至於後來發生了什麼,也許正是范閒心中所猜測的那樣。

    很像小說裡的情節?原來現實永遠比小說更加離奇,更準確的說,現實本來就應該比小說更離奇。

    范閒緊緊握著妹妹的手,心中泛起無數複雜滋味,眼前浮現出一直無比疼愛自己的奶奶的容貌,浮現出父親那張中正肅然,似乎永遠不會動怒,永遠不會喜悅,只是沉默地行走於官場上的臉。

    他的心忽然痛了起來,他覺得自己真的虧欠了范家太多。他的心忽然冷了起來,當年已經死了太多的人,流了太多的血。

    范閒站起身來,冷冷地看著河對面的太平別院,忽然開口說道:「今天說的事情,不要和任何人說。」

    雖然明知道妹妹肯定不會將這個驚天的秘密傳出去,可是范閒依然忍不住提醒了一句,然後低聲說道:「關於這件事情,我要當面請示一下父親。」

    「哥哥要回澹州?」范若若跟著站起身來,詫異地看著他。

    范閒搖搖頭,說道:「父親現在不在澹州。」

    已經去職的戶部尚書范建在澹州養老,是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但是范閒卻異常肯定地說父親不在澹州,因為只有他知道,父親正在東北方的一個地方,幫著自己做一件大事,他要去當面向父親請示,因為他認為,在這件事情上,父親也有他自己的發言權。

    范若若忍著沒有發問,只是怔怔地看著兄長陰鬱的面龐,心中有些痛,她知道今天范閒說的這些事情,會在將來惹出多大的風波。今曰的范閒不止是天下第二人,手中更是擁有太過強大的力量,如果他真的和皇帝陛下翻臉,想替自己的母親復仇,君臣二人間一場大戰,只怕整個天下都會被拖進去。

    「再陪我去個地方。」范閒向著竹林深處的道路上行去,范若若嗯了一聲,小碎步跟了上去。

    …………三輛黑色的馬車離開了太平別院處的竹林,來到了京郊另一處幽氣森森的所在。此地的幽涼與太平別院不一樣,透著股令人害怕的味道——因為這裡是墳場。

    太平別院曾經埋葬過很多人,這裡也埋葬了很多人,范閒今曰辭了故地,來到死地,身後跟著的那些監察院官員都有些凜然,卻不知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這邊的青山之下,風水極好,埋葬著慶國南征北戰留下來的無名戰士墳墓,而其中最新最大的一處墳園,則是三年前修好的。那京都叛亂一役中,禁軍死傷慘重,而監察院也付出了極恐怖的代價,尤其是在正陽門狙擊秦恆一路先鋒營,黑騎後來在廣場前的勇烈追殺,讓這座新墳園內多了千餘座墳墓。

    傳統的四月節剛過不久,園內還有很多祭拜後留下的痕跡,香火與沒有燒乾淨的紙錢,隨著山風在這些靜靜的墳塋間飄蕩著。

    范閒帶著下屬和妹妹來到了墳塋之中,對著這片墳園深深鞠躬一禮,這裡埋葬的都是他的下屬,都是因為他的一個決定一個定策,便死了的人們。

    沐風兒等一眾下屬們才知道原來提司大人今天想做什麼,心中也有些感慨,有些感動,大人馬上便要接任監察院院長,沒有想到回院處理事宜,卻是第一時間內來到墳園拜祭死去的兄弟。

    看著提司大人極為誠懇用心地行禮,青山園中的數十名監察院官員眼中也不禁濕潤了起來,跟在他的身後紛紛行禮,只是來的匆忙,沒有辦法佈置用物。

    范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道:「在乎心誠,不在乎那些旁的。」

    沐風兒在一旁應了聲是。

    范閒沉默片刻後說道:「回京後,你讓沐鐵去查一下,這些年來的撫恤,院中官員的家人照看的如何,也要擬個卷宗給我。」

    「是,大人。」

    沐風兒應了聲,也不怎麼警懼。監察院的撫恤後續事宜,全部由一處處理,他的堂叔沐鐵正是一處的頭目,今天聽到小范大人要查帳,他卻毫不擔心。一來整個朝廷,也只有監察院的恤金最高,提司大人對下屬們的家人照看的極好,當然,也得虧范閒的袖子裡面藏著內庫這樣一個金山。二來他知道自己叔叔那人,在這些事情上是絕對不敢出錯的。

    范閒不再理他,背著雙手,帶著范若若從青山下的墳園裡走了出來,將那些忠心不二的下屬們甩開一段距離,直到要爬到青山的腰坳處,才回頭看了一下身下密密麻麻的墳塋,歎息道:「一將功成萬骨枯。」

    范若若不明白哥哥在太平別院靜思許久後,為什麼要來到這裡。

    范閒似乎猜到她在想什麼,低聲解釋道:「我要用這些死去的人來提醒自己,如今的我已經不僅僅是一個我,我要為很多活著的人,死了的人負責。我必須用這些墳頭來提醒我,讓我變得更清醒,更冷靜一些。」

    兄妹二人爬過了青山之腰,轉到了另一邊。這一邊的風水聽說沒有那一邊好,不過也是滿眼密密麻麻的墳塋,都是京都百姓的先人所葬之地,此時的空氣中似乎還飄浮著煙薰火燎的味道。

    分隔兩邊的青山坳上有幾座大墳,墳的樣式普通,只是顯得極大,而且墳外有園,還有看守的官兵。幾名官兵看見有人就這樣施施然走了進來,正準備上前喝斥,馬上被幾名監察院的劍手趕了出去。

    這幾座墳裡埋葬著長公主、太子、二皇子——范閒從長公主的墳前走過,從太子的墳前走過,臉上表情紋絲不動,最後卻出乎范若若意料,停在了二皇子的墳前。

    太后的墓陵遠在蒼山之南,距離京都有八十里的距離,據說佔地極大,裝飾極為華美,很完美地展現了皇帝陛下的仁孝之心,但是范閒一次都沒有去過。

    監察院官員四散分開,范閒兄妹二人安靜地站在二皇子的墳前,不知道看了多久,范閒忽然開口說道:「其實我不是很喜歡你,因為我知道你和我是一類人,正如你臨死前那夜說過的一樣,我們看彼此都不順眼。」

    「從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看穿了你臉上那層羞羞的笑容,知道了你的虛偽。」范閒微笑看著墳頭,「當然,你看到我臉上那抹微羞的笑容,也就知道了我的虛偽……不過你證實不了這點,你只是下意識裡的猜測。」

    「因為我比你隱藏的更深,我的笑容比你更真。」范閒的聲音並不高,但卻顯得格外堅決,「論起演戲,這個世界上誰也比不過我,因為我從生下來的第一天開始,就在演戲。」

    「微羞的笑容?要偽裝成一個小嬰兒,當然就要學習嬰兒是怎樣笑的。」范閒微微低著頭,「這已經成了我的天然本姓,我只會微微羞著笑……羞死人了。」

    他抬起頭,說道:「承澤啊,我將來不用羞羞笑的時候,再來看你。」

    范若若驚愕地看著兄長,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在二皇子的墳前胡言亂語這些東西,什麼偽裝嬰兒?

    范閒在墳前伸了個懶腰,他早就已經站起來了,只是臉上的微羞笑容,什麼時候會變成對這世間不耐煩的怒容?

    范若若終於忍不住伸手去探他額頭,看看兄長是不是被那個消息驚的發燒了,結果觸手處一片冰涼。

    范閒倒是被她唬了一跳,旋即明白了丫頭在想什麼,哈哈大笑了起來。

    聽到范閒發出難得的爽朗笑容,范若若放下心來,也跟著笑了,只是心裡卻依然有一層陰霾,看著兄長,不知道這陣笑聲之中,會怎樣的辛苦與掙扎。

    范閒平靜下來,溫和說道:「今天我要辦的事,要發的狂都做完了,你先前說京裡有事,到底是什麼事?」

    范若若猶豫片刻後,輕聲說道:「是孫家小姐上府來了,得虧嫂子不在……把籐大家急的沒轍。」

    「孫……孫……?孫敬修他姑娘?」范閒愣了半天,說道:「一位大家閨秀,怎麼鬧了這麼一出?」

    這位孫家小姐,自然是當年在京都叛亂裡,幫了范閒天大一個忙的那位粉絲。只是范閒很清楚這位姑娘家的姓情,即便再迷石頭記,也不會做出如此有損門風的事情。

    「她是為她父親來的?」范若若試探著看了他一眼,說道:「孫大人那邊似乎出了什麼事,一時間急的沒法子,我看孫小姐也是被她父親逼過來的。」

    山間一陣風來,吹的范閒的衣衫獵獵作響,吹的他的眉頭也皺了起來,他忍不住罵了兩句什麼,只是聲音很低,就連站在他身旁的范若若都沒有聽清楚。

    …………(關於范閒微羞的笑容,從去年剛開始寫慶餘年的時候,就有很多人十分反感,而且在很多地方表達了對我這樣寫的不解,我也一直沒有解釋過,因為這樣本來就是很沒有美感,沒有票房的寫法,只不過我想堅持……最開始堅持這樣寫,是基於一個很簡單的理由,我在寫慶餘年之前,就在想一個成年人的靈魂在嬰兒的身體裡,會變成怎樣變態的存在?但我不是寫變態,我只好用些細微末節來提醒大家,微羞的笑容就是很重要的一環。

    二十歲的人,要偽裝一個天真的,什麼事兒都不懂的嬰兒,他應該怎樣笑?怎樣咯吱咯吱的笑?我觀察過很多孩子,發現有一種笑是他們最常見的,那就是微羞的笑。

    范閒扮了很久微羞的笑,所以當他在慶國的世界長大之後,他必然會有這種習慣的動作。這是我自認為很必要的一個表情修飾,一個很強大的細節,只是可惜都被理解到了別的方向。

    我真的很想喊,我這是多麼的認真啊,我是明珠啊,灰塵快走開啊……聳聳肩,不過大家也都知道,後來被說的厲害了,我也沒有把羞羞笑堅持下去,沒辦法,我要吃飯。
《慶餘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