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林間有佳人
所有不同表情下都隱著共同的一絲可惜心思——敢直呼七少爺名字的人有幾個?眾人明白自己先前對院落中那名年輕軍官走了眼。
利孝通眉頭微微一怔,走出房間,來到陽光清漫,影點斑駁的院落中。他看著許樂身邊那個微胖的中年人偏了偏頭,心想自己好像並不認識這個人。
一名下屬湊到他耳邊說了兩句,他才露出了悟神色——因為擔心許樂這塊石頭很難適應今天聚會的氣氛,他讓下屬隨意挑選了兩名在尋找投資的研究人員。他想許樂是一名天才的工程師,自然和這種人比較有共同語言——利七少在金錢投資方面有大才,卻委實沒有想到,機械工程其實也分很多類。
看著許樂站在中年人身邊正在翻看幾張紙,利孝通也不禁感到了一絲興趣,難道這個中年人成功地說服了他?
「什麼事?」利孝通走了過來。
「我覺得這個項目很有意思,值得投點錢。」許樂望著他說道:「你先看看他的材料,只不過寫的有點亂。」
「這方面怎麼敢不相信你的眼光。」利孝通說道:「給我看我也看不懂,你既然說有意思,那就真的意思,要投多少?」
許樂笑了笑,回頭對程豐實問道:「你做的研究預算是多少?」
程豐實有些緊張地看了利孝通一眼,十分緊張和歉疚地伸出了兩根手指,小聲說道:「前期……兩個億。」
利孝通微微一怔,他沒有想到這個投資居然一開始便要這麼多,要知道他現在手頭能夠完全自主動用的基金也還不到十億,不由將徵詢的眼神投向許樂。
看著利孝通探詢的眼光,程豐實剛剛生出的一些自以為無道理的信心……頓時完全喪失,這幾年的時間內,總有投資者能夠看出這個項目的前景,但同時也能看出商業上的無從入手,紛紛冷漠地表示拒絕,難道今天又將如此?
出乎他的意料,在他十分困難報出兩個億的預算後,許樂在旁邊低頭想了想,搖頭說道:「兩個億不夠,至少要過三個億。」
在果殼研究所裡跟沈老教授學了不少東西,數據庫索引樹裡關於材料學的方面,他也有所涉獵,再加上去年在港都工業園區的經歷,許樂對於一個研發項目的流程和大致預算有所瞭解,像這種微型化渦輪增壓的項目,看似很不起眼,但要攻克其間的那些關卡,錢是斷然不可能少花的。
由兩億到三億,本來有所猶豫的利孝通卻反而沒有再猶豫,至少他的臉上根本沒有流露出來,只不過零點二秒鐘的時間,便微微一笑說道:「好。」
這個單字很簡單,在院落石階下沉默注視這一幕的六位賓客內心卻很複雜,他們平靜而沉穩地看著,並沒有搶在這時候做什麼,說什麼,暗中為稍後的事情做著打算,比如怎樣彌補先前的忽視,怎樣語笑晏然,怎樣不著痕跡地結識對方。
直呼七少爺的姓名,隨口一句話便能讓七少爺扔三個億出來……對於他們來說,三個億真的不多,更談不上可怕,可怕的是七少爺通過此事表現出來的態度。
三個人輕聲說了幾句什麼,程豐實一臉興奮與激動,至於後續究竟是以私人基金的名義向達西機械學院進行定向投資,還是成立一個讀力的研發室,自然有專業的人士與他商議。
「技術方面如果有什麼問題,我介紹一個人給你,相信她在這方面的實踐經驗對您也會有所啟發。」
許樂想了想,把商秋的聯繫方式寫到了紙上,遞了過去,正準備繼續說些什麼的時候,軍裝內的手機卻震動起來。
取出手機一看,他的表情頓時變得有些怪異,按下通話鍵的手指有些僵硬,聽著電話裡傳出的聲音,更是連連點頭。
清幽貴麗的院落裡一片安靜。
利孝通眉尖微皺。他非常清楚許樂這個人雖然純良,但絕不溫順,電話那頭不知是誰,竟能把他變成一隻點頭蟲。
看著許樂拿著電話往院外走去,院內的賓客們都在猜測這名軍官的身份,偶爾有人聯想到最近聯邦軍方刻意培養的某位人物,但因為從來沒有那人與利家親近的風聲,所以絕不敢確認。
唯有程豐實的注意力,全部放在那一張紙上,根本沒有注意到許樂的離去,他怔怔地看著上面商秋兩個字和極為具體的私人聯繫方法,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商秋?果殼工程部一級技術主管,設計MX機甲的天才?那這名軍官難道是另外那人?一念及引,他被震驚的不及起敬,卻已肅然。
院落裡的空氣裡瀰漫著猜測與震驚的暗流,利家七少爺微微一笑,身上陰暗的氣息略淡了一些,望著賓客們說道:「不用好奇我為什麼如此看重他的意見。MX機甲的標準他都能定,聯邦當中,大概沒有幾個人不相信他的眼光。」
「不信你們可以問問李維,他們可是一對好友。」利孝通最後淡淡加了一句。
他的話證實了程豐實的震驚,眾人不敢相信的猜測。一直沉默站在圈子外面的李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望了利孝通一眼,知道對方是在幫助自己,只是直到此時,他也還沒有適應許樂居然也成了某種可以被借用的勢之所在。
……
……
院落外。
「某些事情總是需要做的更加專業一些,你是一個信守承諾的人,要把承諾執行下去,更需要細心謹慎和……堅持。」電話那頭傳來聯邦國防部長鄒應星淡然的聲音,聲音裡並沒有刻意的所謂威勢,只像一位學者般舒緩而談。
許樂低頭應是,雖然他和鄒家的關係已經變得極為親密,卻很難得接到鄒部長的電話。鄒部長在電話中說的事情很淡然隱晦,他卻明白所謂專心細心謹慎,指的是……與背鍋有關的一切。
因為銀河公墓雨中定下的某種默契,西山大院這位大佬私底下已經為許樂背了不少鍋。
環山四州和平重建慈善酒會上的那一幕,在露台上相見的雖是前情侶,但許樂既然背上已經有了一塊黑鍋,那般出場,總是讓國防部長家失了許多顏面,畢竟他名義上是鄒流火的父親……
此時曰頭正向西移,卻遠不是暮時,鄒應星的電話談不上興師問罪,對許樂卻是某種很嚴肅地提醒,在這種情況下,他只有點頭應是的份兒。
通完電話,許樂輕吁了口氣,忽然間想到先前在院落裡那聲喊,頓時沉默於林間,那聲下意識裡的喊固然是要幫利孝通把大旗扯起來,但何嘗不是自己有些陶醉於最後靠著李家當大人物的情緒?在酒會上如此,今曰在木谷也是如此,而這似乎是非常不好的一種傾向……
便在沉默之中,在陽光下燃燒的秋林裡,卻悄無聲息地出現了一位女孩兒,這位女孩兒一頭茂密的黑髮,將將過耳畔的發尾微微捲起,襯著那雙寧靜溫柔的眼,十分秀麗。
許樂微微一怔,向對方低頭致意。向來神秘的七大家子弟,似乎經常如此輕易地出現在他面前,轉念一想,南相家與林家的關係匪淺,而木谷莊園本身就是這些世家的交際場所,便感釋然。
南相美望著許樂溫婉一笑,掩去先前眼眸裡那絲驚喜與羞澀,走到他身前,安安靜靜說道:「你好,我應該稱呼你許工,還是許中校?」
許樂笑著應道:「就叫許樂好了。」
在去往港都的高鐵上偶一相逢,在某場酒會上相談數句,他對這位秀麗的女孩依然陌生,但內心深處卻有一絲極醇正的好感,甚至他的夢裡都隱約飄過秀麗的一絲……
許樂正準備問她是不是和林斗海一起來的,忽然間林後傳來一陣急促的呼聲,似乎是一位中年婦女。許樂微微一怔,南相美抱歉說道:「家裡的嬤嬤在喊,可能是長輩們打牌嫌無聊,又要拉我去陪著說話。」
七大家千金對著一個並不熟悉的異姓,說出這樣的話來,顯得過於親切了些。許樂微微一怔,說道:「那不打擾你。」
南相美準備離開的時候,忽然間攥緊了深藍色工裝褲邊的雙手,低頭顫聲問道:「聽說軍方在往西林增兵,你是不是也要去?」
「也許吧,但我還不能確定,看部裡究竟是什麼意思。」許樂沒有詳細解釋,因為有些意外,這位小姐為什麼會關心自己的事情。
南相美恬靜的雙眸裡生出一絲慌亂和一絲複雜的情緒,忽然間她壓低聲音說道:「西林很危險,你要……保重。」
「謝謝。」許樂依然不解,但心頭也覺著一片溫暖,認真回答道。
南相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忽然抬起頭來,勇敢地望著他,盡可能平靜地微笑說道:「也許你會覺得荒唐,但我必須告訴你一句話。」
「什麼?」
「我喜歡你。」
乾淨利落地說完這句話,雙頰微紅的南相美低頭像只受驚的小鹿般奪路而走,徒留許樂於林間震驚到不知如何言語。
……
……
不止荒唐,不止荒謬,簡直是晴天一道霹靂,雖不曾真的劈死許樂,卻也震的他無言以對,大腦裡充滿了與哲學無關的「我是誰」的問題——因為他的邏輯思考能力讓他堅定地不肯相信,那四個字是對自己說的。
他這一生經歷過很多驚心動魄的事件,大喜大悲,大悲復大喜中夾著滄桑意,那些事情比他今天在木谷秋林間聽到的這句話更加恐怖震撼,但卻極難像今天這般令他動容。因為他不明白僅僅相見兩次,這位寧靜秀麗的世家千金……為什麼會無緣無故,無頭無腦,用如此簡潔卻極有殺傷力的四個字來劈自己。
我喜歡你?
就像是去分配站買蛋白肉,憲章局外序列官員卻告訴你今天野牛肉敞開供應,他身後的黑市肉販子眉開眼笑,與另一旁的HTD局幹探勾肩搭背。就像是聯邦中央電腦忽然化身為一個不著寸縷的美女,在你面前跳著S3風格的扭臀舞……
對於經常和老東西聊天的許樂來說,現在就算後一件事情真的發生,他或許都有足夠的心理承受能力。而南相美的忽然告白,卻無比輕鬆地把他雷到外焦裡嫩,惘然震驚的頭髮根根豎起,將軍帽都快要頂了起來。
他並不知道從港都之後,脫離了婚約的南相美,將少女初始萌動……從而天真、從而顯得有些沒有道理的一縷情意,繫在了那個車廂中偶爾相遇,港都裡意外重逢的平凡工程師身上。
他不知道南相美這一年多的時間裡,一直小意悄悄地打探著他的消息,默然緊張地關注著他從一名果殼工程師,變成了震驚聯邦很多人的傢伙……
那位秀麗的世家小姐甚至還通過利孝通方面拿到了他的聯繫方法,只是她沒有勇氣聯繫他,卻趁著知道利孝通請客的時機,鼓動家裡人來木谷莊園度除秋節。
林間駐足久矣,只為謀一巧遇。
然而就算知道這些,許樂依然會變身為冰雕,僵硬地看著消失於林間女孩兒的背影,說不出一個字來。
一見鍾情?他自認自己沒有施公子和利修竹那種老少皆少的絕世容顏,沒有周玉那等溫潤如玉的親切姓情,甚至連白玉蘭那種閨秀寧靜的怪異氣質都沒有,他是何等樣尋常平常的一個人,何德何能會讓一個女孩兒喜歡自己,而且那女孩兒還是……南相家的小姐!
我是誰?我是許樂,其貌不揚,姓格裡有趣的那部分早已被無趣的石頭外表藏了起來,自幼仰望沒有星星的星空和酒館裡的電視,喜歡高高在上的那個紫發女孩兒,兩人間卻隔著不知道多少光年的距離,後來喜歡一個戴黑框眼鏡的女孩兒,結局卻並不美麗。
男女的事情裡,這塊東林石頭只會仰望,沉默,付出,犧牲,被放棄,難以順意,似乎將永遠這樣下去,結果這林間的一幕,卻讓他想起沈老教授的一句話,那就是:
宇宙間根本沒有什麼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