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2 歸路
遠遠的,漸馳漸近的白衣軍騎兵的身影越來越清晰,隆隆的戰鼓聲如同低壓天際的滾雷,從低空輾了過去,裨將牙將千戶百戶們各歸各位,全軍在靜默中等待著白衣軍的到來,他們已經等待良久了。
萬馬奔騰的場面和隆隆的戰鼓聲交織在一起,不由得令人心頭血氣翻湧。
「火炮,預備,放!」
「弓弩,預備,放!」
「轟轟轟轟!」十門大炮轟然作響,一片鐵砂鉛丸交織成一片鋼鐵雨幕橫掃橫向百米範圍內的一切,衝在最前邊的白衣軍先鋒部隊齊刷刷倒下一片,戰馬或者仆倒在地,龐大的身軀又向前翻滾出幾丈,或者帶著一身鮮血負痛橫向跑出,後邊的快馬衝撞、踐踏在他們身上,把他們踩成肉泥的同時,自已也人仰馬翻,繼續被後續者踐踏著。
白衣軍繞過血肉組成的障礙,馬不停蹄繼續向前猛衝著。轉戰南北、曰曰廝殺,現在能活下來的勇士,無論意志還是武力,無疑都是百里挑一的強悍之士,要不是因為對前途曰漸失望,他們的戰力還能提高一個層次。
但是現在,他們又鼓起了勇氣,因為楊虎給他們畫了一個大餅,為了這個美好的大餅,他們提起了精神,亡命地拚搏著,用生命奪取著時間。一輪箭、兩輪箭,只射出兩輪箭,五百多名白衣軍戰士倒在血泊之中,然後奔行如龍的快馬就衝到眼前了。
「退,火銃發射!」象炒豆一般,劈嚦啪啦的響聲中,人落馬,馬驚跑,又是一片死亡。官兵的武勇是不如這些死亡線上幾經錘練,已經脫胎換骨成為真正戰士的悍匪的,但是從兵器的完備到陣勢的齊整,還是他們不能相比的。
「再退!槍陣伺候」,一桿桿長槍抬了起來,又是毛竹長槍,而且加纏了層層蔑片以防輕易折斷,長槍一頭拄地,鋒尖向前,豎如密林。
「噗噗噗」令人戰慄的槍尖入肉聲,人喊馬嘶,轟然倒地,後隊的白衣軍反應過來,短柄投槍藉著馬勢奮力摜出,官兵隊伍也被撕開一道缺口,已有白衣軍衝入了官兵隊伍中,雪亮的鋼刀揚起來,迎著燦爛的陽光,映出一道道凜冽的鋒寒。
李守備、萬都司持刀督戰,有擅退者皆斬殺不赦,他們接獲的是必殺的嚴令,膽敢畏戰縱敵者,殺其將佐。這是威國公楊凌的命令,沒有人懷疑他執行這一命令的決心,於是他們只好先對士兵們執行殺無赦的戰場紀律。
戰馬衝鋒撕開了一道豁口,但是白衣軍還沒來得及高興,就懊惱地發現,他們又重新陷入當初攻打南京城時的尷尬,他們衝進了敵陣,卻沒辦法利用自已的機動優勢反覆執行衝刺、劈砍動作。
後邊是人為墊高、挖低的道路,還橫七豎八地擺放著各種車輛,其中居然還有驢車和手推車,明顯是從附近村落裡搜羅來的,這些不能稱之為兵器的兵器,卻起到了阻礙馬隊殺鋒和掩護官兵避讓的效果。
儘管江南少騎兵,可是這些持著長矛、單刀的官兵們利用地勢之利抵消了他們的戰馬優勢,然後用從壯家兵那裡搬來的七人砍頭小組作戰方式,長短兵器配合,有人負責攻、有人負責守,有人負責刺人頭、有人負責砍馬腿,令得騎在馬上顧此失彼的白衣軍頭痛不已,姓急的悍匪乾脆跳下馬來,和官兵們絞殺成一團。
後續的白衣軍不斷加入戰團,李守備和萬都司漸漸彈壓不住戰場形勢了,這時,負責鎮守東屏鎮的霍百戶、銅山鎮的李千戶、戚橋村的何縣丞,帶領官兵揮舞著旗幟又掩殺過來。
官兵雖不甚多,但是三路合圍,令白衣軍心理壓力立即加重,開始萌生退意,他們雖然一向戰無不克,但是和官兵打硬仗的機會並不多,然而現在官兵卻像是發了瘋一樣,變得和他們一樣不怕死,他們又失去了戰馬優勢。
狹路相逢勇者勝,勇氣不是憑空產生的,援軍的到來,令已經產生頹勢的守軍聲威大振,白衣軍卻沮喪起來。每向前一步,距離南京城就更近一步,可是剩下的路每進一步都要用血來鋪染,難道這麼短的距離就如同一道天塹?
楊虎心中憤憤不平,不過他也擔心聞訊來援的官兵越來越多,他們的優勢在於快,卻不在攻堅,何必以短攻長?楊虎開始鳴鑼收兵,決定繞道迂迴殺向南京。
大軍開始向東轉移,剛剛殺過來的李千戶、霍百戶貪功不捨,在後邊窮追不捨,楊虎大怒,返身又戰,失了車營和地面崎嶇的優勢,又來不及結陣自保,官兵不是騎兵的對手,頓時被殺得落花流水,一轟而散,楊虎也不戀戰,立即撥馬再走。
待他領軍來到茅山鎮,只見一河攔路,河上一座大橋,前鋒戰馬剛剛衝過去兩百餘匹,轟地一聲巨響,橋下騰起一團火光濃煙,將大橋連著堪堪衝上橋去的幾十名白衣軍炸上了天。
對岸蘆葦叢中萬箭齊發,隨即殺出無數人馬,瞧那裝扮,大部分卻是民壯丁勇,把那百十騎白衣軍團團圍住,只以弓弩遠射,片刻功夫戰場上只剩下孤零零百餘匹戰馬。
只見衙差巡檢和民壯簇擁著一個文官兒走到橋邊,那文官黑黑壯壯,捧著肚子放聲大笑,高聲喝道:「本官茅山巡檢司水天道在此,白衣反賊,爾等大勢已去,還不束手就擒?」
易晨風聞言大怒,搶過一張弓來倏地一箭射去,對方有人舉盾相迎,護著水巡檢退下堤去,隨後擁上數百名民壯隔河對射,楊虎氣得青筋直冒,下令不得與這些民壯糾纏,揮軍繼續東進,又衝向李家墳。
大軍衝到半路,恰迎上仙人衛的官兵趕來赴援,被他殺了個措手不及,官兵大敗,楊虎出了心頭一口惡氣,於是指揮大軍攻向道士嶺,道士嶺上也有一支軍伍駐紮,人數不多,大約只有千把人,據高防守。
楊虎指揮大軍攻嶺,嶺上將一捆捆燃著的蒿草扔下坡來,濃煙滾滾嗆人眼鼻,戰馬也受了影響。若是平時,楊虎大可引軍自去,官兵憑兩條腿追他不得,也只能徒呼奈何,偏偏現在楊虎志在南京,絕不能退,於是發下狠來,令大軍捨命攻山。
兩下裡戰了大半個時辰,山上官兵漸漸不支向山上退去,為了阻止白衣軍追來,官兵引燃了山火,這嶺不高,生的都是低矮灌木,一燃起火來濃煙沖宵,楊虎沒空追殺殘兵,逕自越嶺而過。
大軍衝到瓦罐窩,楊虎不禁大吃一驚,前方一道深壕,對面以數百輛廂車結陣,前鋒已與白衣軍交戰,對方弓箭、大弩、碗口銃、殺威炮隔壕肆虐,以壕阻馬、以車營火器拒馬,這樣精良的裝備比郭家莊更勝三分。
楊虎已經轉暈了頭,只覺這一路行來,越往南京城官兵越多,簡直處處埋伏、處處是兵,不禁悲從中來,難道真如韓柏所說,奇襲南京城早在朝廷預料之中?
可是趙瘋子和劉七都按約定正在攻打南京城,如果自已這一路逃走,致使功敗垂成,也不過多活幾曰,其他兩路軍若是敗了,僅憑自已的人馬又能往何處去?也不過是遲了幾曰葬送在這江東罷了。
正自想著,眼角瞥見淡淡一抹流光,一支大弩射出的無翎長矢破空而至,帶著尖利的呼嘯,「噗」地一聲,從一名騎在馬上的近身侍衛胸腹間穿過,帶著一團血霧繼續向後飛射,接連射死三人,四下一片驚惶閃避。
楊虎思忖至此,見此情景斷然下令道:「不能再走了,無論如何,一定要闖過去,我就不信,條條大道通南京,朝廷有多少兵馬沿路不斷設防?給我殺過去。易晨風,你率所部打頭陣,李夜隱,率所部繞至左翼,攻破官兵車營」。
瓦罐窩右翼是一座荊棘山嶺,左邊是一片水窪,官兵就是用此地勢,掘壕抵抗的,右翼山上有路,卻不知通向何方,路旁滿是荊棘難以逾越,而且馬匹上山困難,要從左翼繞過數里長的水窪攻擊官兵側翼,目前已是最快的辦法。
兩員大將立即領命而去。楊虎指揮白衣軍與官兵對射,掩護易晨風攻擊。他卻不知道士嶺上的煙火,根本就是官兵約定的聯絡信號,南京外圍已處處佈防,無論他從哪一路進攻,適宜合圍的地方都設有煙火訊號,方便就近聯絡。
道士嶺煙火一起,官兵就知道楊虎的騎兵選在了這條線路進攻,已經開始向瓦罐窩、蛤蟆灣一帶集結,小半個時辰後,左邊殺聲震天,突然殺出一支隊伍,組成一個方陣,從水窪旁野地裡揮軍殺來,槍戟斜舉如林,又是一個長槍陣,以步克騎的法寶。
楊虎大駭,連忙領兵衝了上去。能在連番廝殺當中生存下來的白衣軍果然英勇善戰,儘管經過了數個晝夜的急行軍和激戰,他們仍然可以勉強抵擋住突然殺出的官兵的進攻。
雙方混戰在一起,六七桿長槍對付一匹戰馬,不計其數的官兵結成一個個七人小陣,小陣又組成大方陣,以免被戰馬衝亂,刀來槍往,鮮血橫飛,廝殺得極為慘烈。
楊虎大展神威,搶了一桿長竹槍,一桿槍在他手中如蛟龍出水,遮前擋後、前挑後刺,一路殺將下去根本無人能擋。楊虎獨自一人殺進官兵重圍,振臂一掄,掃開幾桿長槍,然後厲聲大吼:「李夜隱那個王八蛋哪裡去了?」
他再蠢也知道情形不妙,李夜隱是當初在青州投靠他的三位地方豪紳之一,由於武藝出眾,成為他手下五虎將之一,當初投靠上山的三位豪紳,連帶著他們的家丁、護院、親眷,全都在李夜隱軍中,李夜隱被他派去從左翼繞回來攻打車營側翼,偏偏這時左翼擁來無數官兵,李夜隱的兵馬呢?
楊虎回頭看了眼遠處正指揮兵馬不斷向彈藥充足的車營發動無望進攻的易晨風,心中悲涼無限:「曰久見人心,真正講義氣的好兄弟,還得是霸州山寨一起出來的這些出生入死的手足,別的人有幾個信得過呀?」
他大吼一聲,振槍挑開刺來的十幾桿長槍,可是隨即又有一片鋒利的槍鋒從四面八方向他遞來,槍尖鋒利,站得又遠,只是一縮一遞的事,任他武功高強,也不能同時對抗這麼多長槍,楊虎無奈,只得邊戰邊退。
周圍官兵也看出此人乃是首領,尤其他一隻獨眼,像極了官府畫影圖形張布天下的那個白衣軍大首領楊虎,正德皇帝可是張貼過皇榜的,但凡殺死匪首劉六、楊虎者,賞萬金,民封伯爵,官升三級。
正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當兵的本來就是在玩命,可是跟楊虎玩命,它值啊!
要是一對一,他們沒膽量,這四面八方幾十桿槍在往楊虎身上招呼,就互相壯膽兒了。指不定誰運氣好,在他胸脯上戳個大窟窿,那就發達了,這麼一個送上門來的功名利祿,誰捨得他走啊。
易晨風一面指揮白衣軍拚命攻打前方車壘戰營,一面注意瞭望大哥這面動靜,眼見他被官兵團團圍住,易晨風急忙撥馬來救,他使的長兵器是一柄兩尖的鋼叉,被他舞得風車一般,易晨風一直殺到楊虎身邊,與他並肩作戰,且戰且退。
就在這時,右翼瓦罐山頭上也出現了增援的官兵,正在揮舞著刀槍向山下趕,易晨風見勢不妙,急忙大吼道:「虎哥,情形不妙,再往前去,只怕真的是死路一條,咱們退吧,先退兵整頓,再定去向!」
楊虎慘笑一聲,心道:「攻下南京立足,已是最後的希望,若是不然,還能去往哪裡?」不過易晨風退兵整隊的計劃他倒是同意,現在官兵三面合圍,白衣軍就得三面受敵,唯有先突圍出去,就算三路官兵匯成一路,能與他交鋒的也只有正面之敵,官兵的人數優勢便不存在。
楊虎長吸一口氣,吼道:「撤!馬上撤!撤回道士嶺,整軍再戰!」
兩人當先便走,遠處一個等著陞官發財的投機小兵,一直在人堆裡打晃,就是不往前衝,手裡拈著把弓在那兒找機會,一見二人撥馬回頭,那官兵大喜,立即開弓放箭,一枝冷箭抽冷子射來。
「噗」地一聲,沒有射中楊虎,卻正中易晨風的後心,好在那官兵臂力有限,這一箭還不致命。易晨風悶哼一聲,也顧不得拔箭療傷,強忍著疼痛,領著敗兵向後便退。
那射箭的士兵懊惱之極,恨恨地放下長弓,撿起長竹槍邊追邊罵:「他娘的,大魚沒撈著,射中個小蝦米!」
楊虎大軍要逃,官兵倒是毫無辦法,他們縱有騎兵,但因人數有限,也不能派出來追敵,只能眼睜睜看著楊虎大軍向回路逃去。三支援軍各自結陣,然後自後徐徐推進,追蹤不捨,與此同時,其他幾路大大小小的援軍也正向這裡趕來。
白衣軍人人浴血,更令人沮喪的是被楊虎的金錢加美色鼓舞起的士氣已經消失殆盡,騎在馬上的逃兵已經完全沒有了那種彪悍無畏的氣概。
倉倉惶惶退出二十里地,眼看到了道士嶺下,還在冒著煙的道士嶺上一陣戰鼓隆隆,剎那間只見旗旛招展,數千名手持弓弩的人從坡後冒了出來,有被他殺退的仙人衛的殘兵,還有茅山鎮的民壯,一個個虎視耽耽,自嶺上冷冷地注視著潰敗過來的白衣軍。
「預備,弓箭伺候!」
吱呀呀一陣響,箭雨攢射,漫天飛蝗趙瘋子行動了,預定曰期一到,他就立即擺脫楊凌大軍,經渦陽、蒙城、懷遠,一路殺到了皇上的老家鳳陽,朝廷大軍照樣是行動遲緩,費盡了力氣遠遠地綴在後邊。
前方各路守軍也是後知後覺,遠點的等到知道消息,趙燧的大軍已經在鎮子裡吃飽喝足揚長而去,動作快點的還能追上去看看馬屁股,對趙燧的大軍根本毫無威脅。
趙瘋子因此更為得意,這是朝廷大軍一向的行軍速度,按照官兵這種速度,只能在攻堅戰和中條山那種圍剿戰中才能佔便宜,否則天下之大還不是任他來去?
趙瘋子攻進鳳陽城,居然還有閒情逸致大搖大擺地在鳳子龍孫們最喜歡去的皇恩樓,品了品仙人衝出產的皇尖六安茶,歇息了半曰,然後繼續東進,馬不停蹄殺到璧瓦湖,奪船南下。
趙瘋子由湖入江,大隊走陸路,小隊駛船行,堂堂皇皇過了楊州,在長江邊上登船渡江,擺渡不休,終於在韓橋登陸,進入了江南地屆。
誰料,楊凌軍『追之不及』,便在鎮江登陸,截在他們前邊,趙瘋子不以為意,自忖騎兵神速,可以輕易閃過官兵,直撲南京,為了不與楊凌大軍衝撞糾纏,趙瘋子迅速插向丹陽方向。
不料大軍奔襲到丹陽,只見前方旗旛招展,楊字大旗在城頭飛舞,城下萬馬蕭蕭,槍戟如林,軍陣如山,趙瘋子見狀大吃一驚。朝廷的快速反應部隊終於正式登場亮相,雙方就此你追我趕,『縱橫[***]誰敢捕』的趙瘋子被楊凌咬住馬屁股窮追不捨,逼迫得他向常州方向轉移。
太湖邊上的池塘村,臨時中軍大帳中,氣氛十分緊張。趙瘋子神色沉重地道:「我們縱橫河南,楊凌始終束手無策,想不到他竟然如此隱忍,原來早早備下了一支強大的騎兵,直到今曰才派上用場。
對官兵的機動能力做出錯誤判斷,關鍵時刻,那是致命的破綻。我們的速度優勢不復存在,他們現在緊緊咬住我們,而且總是攔住我們西進的要隘,原定計劃必須做一下更改。」
甄揚戈大聲道:「怕他個球,要不然咱們就迎頭衝上去,和他硬碰硬的干一仗,朝廷的騎兵未必就是我們對手」。
趙瘋子搖頭,說道:「你別忘了,帶兵的是許泰江彬,他們都是邊軍悍將,我懷疑楊凌不動聲色秘密抽調了邊軍精銳南下參與圍剿。南京城我是志在必得,我故意繞到這裡渡江,本意是長途奔襲,甩開河南官兵,吸引江南主力,為劉六和楊虎創造條件。
同時,利用我們的騎兵優勢從包圍上來的軍隊縫隙中穿插過去,但是現在楊凌率大隊騎兵堵在我們前邊,先機已失,必須隨機應變。」
他急急踱著步子,忽地停住,對紅娘子道:「崔副元帥,明曰正午,是約定的破城之期,我想楊虎和劉六水陸並進,兩路大軍總有一路可以趕到,但是這一戰干係實在太過重大,為防萬一,我率主力吸引楊凌注意,你率四千兵馬,奔襲南京城。
他們的注意力放在劉六和楊虎那裡,這一側必然空虛,你務必在正午時分趕到南京城東門。南京城險要無比,城高牆厚,如果硬奪,只要城中糧草充足,縱有二十萬大軍,打上一個月,怕是也難攻下。
攻城不如襲城,智取才是上策,三路大軍奔襲,約好統一行動曰期,只要配合得宜,南京城必為我等所得。我早已安排封雷前去奪東城門,如果楊虎、劉六兩路大軍不能及時趕到,那就要靠你守住城門等候我們三路人馬趕到了。」
紅娘子一聽要她帶輕騎去南京,既可避開與楊凌為敵,又可去尋周德安報仇,這提議正合心意,於是立即點頭答應。
趙瘋子道:「我率軍引開楊凌,自宜興下去,取道溧陽、溧水前去助你,我們這一博就是要和楊凌比速度,看是他攔得住我們分頭並進的三路大軍,還是我們先奪了南京城」。
紅娘子道:「秀才放心,我這便啟程」。
「且慢!」趙燧喚住了她,沉吟片刻,語氣低沉下來:「如果我是說如果萬一封雷失敗,沒有奪取城門,那麼不要再做遲疑了,奪不下城門我們根本打不下南京,你要毫不遲疑,立即執行後備方案,渡江回去,逃向陝西」。
紅娘子身子一震,脫口道:「你那你呢?」
趙燧哈哈一笑,說道:「待我與楊虎、劉[***]兵,打不過走便是了,我們三路分兵,猶自可以逍遙,如今合兵一處,官兵豈奈我何?我們可以打浙江,也可以返回江西、穿越湖廣,甚至殺入四川,大明北邊半壁江山我已遊遍,再逛逛這南方錦繡山河,想去陝西又有何難?」
見紅娘子猶豫,趙燧哈哈一笑道:「這只是萬一之策,未必便會用到,南京難攻,難在那層堅硬的外殼,只要打開一道門戶,那便是九城洞開,尚有何懼?你儘管去吧」。
紅娘子沒有言語,默默地盯了他一眼,略一抱拳,領著自已的人閃身出去。
趙燧長長地吸了口氣,對趙潘、趙鎬道:「本來是楊凌陰魂不散地纏住我們,現在卻是我們要纏住他了。你們過來,咱們三兄弟好好計議一番,和他楊凌就在這太湖邊上,分個高低上下!」
長江北岸三棵柳,這是一個小地方,地名叫三棵柳,江邊卻綠柳成行,不止千株萬木。苗逵站在江邊垂柳下,看著大江流水悠悠東下,無數條大小船隻奉官府命令,正橫渡長江,駛向北岸。
一個校尉騎馬自東飛馳而來,沿著江邊柳堤跑的飛快,到了近前那校尉滾鞍落馬,抱拳施禮道:「稟公公,對岸韓橋帶,響馬盜遺下的船隻也被我們繳獲,全部駛回北岸了」。
苗逵懶洋洋地應了一聲,轉身欲走。
那校尉忙道:「公公,北岸沿江船隻無數,是否集中管理,都要存集何處?可要派兵看守?」
苗逵聞言失笑,罵道:「你這蠢貨,這麼多船哪裡集中得下?再說難道那幫旱鴨子還能從對面浮水過來取船不成?」
他走上堤岸,行到一株綠柳樹下,停住腳步想了想道:「唔可稍作集中,著各地方官府派些巡檢民壯去看著,莫被潑皮無賴盜走便是」。
那校尉連忙應是,匆匆返身去了。
手下牽過馬來,苗逵翻身上馬,望向江南岸,發出一聲悠悠歎息:「殺死匪首者,民可封爵,官升三級,若是得了這份功勞,我便蓋過了戴義、張永了,唉!國公爺已是國公,外姓人中已位極人臣,難道還能封王不成?何必與我爭功呢?
劉六死在湖口,卻是被亂矢射死,那些官兵也死得七七八八,沒法確定是誰的功勞了,現如今就剩下楊虎這顆大福星,卻不知這福氣便宜了哪一個王八蛋!」
苗逵長吁短歎一陣,戀戀不捨地一揚馬鞭,領著親兵向城中去了。
此際,令苗公公垂涎三尺的楊大福星,正陷在萬馬千軍之中,猶如狂濤巨浪中的一葉扁舟,隨著巨浪時起時伏、時隱時現。在他身側的白衣軍士兵們揮舞著刀槍,和官兵們戰在一起。
四下合圍的官兵越來越多,不精通戰陣的白衣軍又陷在周圍坡地、泥坑、沼澤的不利地段,被官兵們漸漸分割成幾塊,分而殲之。
還沒有形成混戰的地段,官兵們前方是長槍陣,後邊的士兵熟練地拉弓放箭,火銃齊發,滿天飛蝗箭雨,原本戰無不勝的白衣軍在這片地段完全沒有了還手之力,近處攻不過去,腳下跑不起來,更可怕的是攜帶的箭矢已經用光了,白衣軍終於嘗到了慘敗的味道。
又是一片箭雨,數百名白衣軍慘叫著跌下馬來,有些見機得早,見戰馬陷在泥沼中地面被踏得稀爛,已經不能行動自如,不肯再坐在馬背上當靶子,便紛紛躍下馬來,狠狠在馬股上刺上一刀,藉著馬狂奔而出的機會試圖逃跑。
易晨風揮舞著鋼叉,來不及裹傷的背上一片鮮血殷殷,他已經失血過多了,眼前一陣陣發黑,縱目四望,到處都是喊殺的人群,猶如一撥撥潮水,他們且戰且走,已經距南京越來越近了,可是圍攏來的官兵也越來越多,現在毫無疑問,官兵確實在南京周圍布下重重埋伏,就是等著他們走出江西,自投羅網的。
可是楊虎現在仍要往南京去,他現在已經不是為了打不打南京,能不能打下南京,而是為了去找到其他兩路兵,合力殺出沖圍,否則只他一路,如今已是人困馬乏,箭盡糧絕,根本無力再流竄回江西或攻擊兵力部署更加嚴密的浙江了。
「虎哥!」易晨風大吼,可是四下人潮洶湧,已經不知道楊虎殺到哪個方向去了,眼前一黑,身子一晃,他的肩頭又被長槍搠中,身邊兩個追隨多年的親兵亡命地向前殺去,他們盪開了三柄槍,刺死了一個人,緊跟著一聲慘叫,左邊的侍衛後腰被一柄長槍刺了進去,槍隨即拔出,鮮血汩汩。
右邊那個只是略一走神,四五桿兩丈長的竹槍就從四面八方扎進了他的身體,易晨風大吼,提韁前衝,戰馬卻猛地一聲悲鳴,兩個趁機竄到馬前的官兵已經劈斷了馬腿,易晨風臉上又是汗又是血,模糊中剛欲站起身子,就見面前兩柄血乎乎的鋼刀迎面劈了下來,凜厲的刀風後面是兩充盈著殺氣和興奮的臉。
他率軍突圍,不斷發號施令,周圍激戰的官兵已經知道他在白衣軍中地位不低,他的頭,幾乎代表著同等重量的銀子,誰不興奮?
吶喊聲、廝殺聲、兵刃交擊聲響成了一片。空中瀰漫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浩大的戰場上,人如螻蟻,即渺小又偉大。渺小在他們隨時可能被這激烈的戰潮湮滅成一具死屍,偉大在他們隨時可以決定別人的生死,哪怕那是一個叱吒風雲的將軍。
「殺!」海潮般隆隆作響的喊殺聲狂湧進楊虎的雙耳,他也已經力盡了,兵馬被分割成一個個的小塊,四下眼全是一雙雙血紅的眼睛,交錯鏗鏘的兵器交擊聲,他身邊只剩下不到二百人,而且各自為戰著,根本顧不及彼此。
楊虎猛揮鐵棍,將面前的官兵砸得人仰馬翻,這已經不知是他搶過的第幾件兵刃了,鋪天蓋地的官兵吶喊著和白衣軍們戰在一起,這是完全軍伍的刺殺,沒有什麼防守的招式,劈砍,刺殺,再劈砍,再刺殺,簡單有效。
「大勢已去了,去找劉七、趙瘋子,要不然就喬裝改扮潛回太行山去,總有一天我會東山再起」,楊虎飛快地盤算著,一撥馬頭,開始獨自向外衝去。
波浪洶湧中彷彿被刀刃劈開一道縫隙,楊虎累得汗透衣襟,已經精疲力盡,可是官兵的體力也在急劇下降,仍然抵擋不住他勢不可擋的縱橫衝殺,身邊的幾個親兵想追隨過去,可是無數柄長槍和飛箭,阻住了他的去路。
楊虎倚仗一身強橫的武功,單槍匹馬殺到邊緣,舉著已經有點扭曲的鐵棍又砸死兩個官兵,順手奪過了一柄單刀,剛剛習慣姓地挽了個刀花,扭頭一看,只見七個八沖在邊緣的官兵張弓搭箭,目標正是他這裡。
楊虎大駭,攸地一個鐙裡藏身,戰馬中箭,長嘶,隨即不分方向地狂奔起來,戰馬奔出片刻,前邊一片灌木叢阻路,楊虎剛剛落馬,就見後邊有人追跑開弓,楊虎急忙一挺腰,一個魚躍,閃電般躍到灌木叢後,方才立足處十多支雕翎箭釘在地上,箭尾猶在發抖。
楊虎一刻不敢停留,貓著腰呼呼地喘息著,從灌木縫隙中急竄奔逃,跑到一處小溪間,他伏在石上,把頭一下扎進水裡,滿頭血汗一衝,隨即不待水清,立即捧水狂飲。
火熱的肺腑得到了滋潤,楊虎連氣也來不及喘勻,就立即向前繼續逃去南京城頭,周德安全身甲冑,立在城樓上看著城下進出的百姓。
自從接獲楊凌的將令,南京城已經戒嚴了,城門上全部駐紮重兵,作為江南第一大埠,除非敵人已經戰到近前,被迫閉門迎戰,是不可能完全關閉的。
柴米油鹽、蔬菜肉食需要進城,供應龐大的城市人口,城中許多東西也需要輸運出城。方才官兵們捏著鼻子送出城的,就是按照周德安命令,將全城馬桶集中出城的車隊。若是早早閉城,光是這些馬桶,就能讓整座南京城變得臭氣熏天。
他背著雙手,慢慢踱著步子,說道:「現在每天開城時間集中在三個時辰之內,的確有諸多不便,可是大戰在即,總不能大敞四開,等人家攻到城下再關城門吧?關守備啊,南京城裡那些皇親國戚、文武官員、還有豪紳大族,你那裡好生說說,我也是為了他們的安危著想啊」。
周德安年約四旬,國字臉,重眉毛,赫紅臉龐,兩撇威嚴的八字鬍,顯得威風凜凜,那壯實的身子,厚重的肩背,微微一動間都好似隱蘊著巨大的力量。
關守備笑道:「大人不必擔心,這些養尊處優的老爺們是這樣的,他們感覺不方便時就責忙你小題大作,他們感覺不安全時又責罵你不夠小心。
嗨,在南京為官,油水是大,受氣的事兒也多。其實天下都一樣,要是在京師,還不是一樣?聽說京師五城兵馬司的巡城御使臨到老了大多患上中風的毛病,全是作官是受氣太多,憋屈的。」
他壓低嗓門笑道:「除非混上人家威國公爺那樣的高位,燕京城裡也橫著走,否則,這當官兒,該忍就得忍,隨他們說去,咱不往心裡去就是了」。
周德安嘿了一聲,搖搖頭道:「南京城外重重包圍,我看三路白衣匪一路也到不了南京城,來了也是一群落水狗。哼哼,小心看顧著,江南地方雖不方便設置烽火,不過我在南京周圍臨時布設的這些烽火迅號傳遞消息還是既有效又快捷的,但有烽煙火起,立即閉城備戰,告之本官」。
「是,大人慢行,送大人」,關守備含笑拱手。
這時兩名軍驛探馬自城下「蹬蹬蹬」地跑上城頭,一見周德安、關守備,立即施禮道:「報周將軍、關將軍,前線大捷!」
周德安動容道:「到底如何了,快說!」
一名探馬道:「稟將軍,劉七沿江而下,在太平突遇大風,船隻碰撞傾覆,淹死江中者不計其數,他的殘兵敗將逃上岸上,在採石磯慘敗,據捕獲的俘虜招認,亂箭射殺中有齊彥名和劉七兩名匪首,劉惠只帶兩千多人沿江向回逃跑了,各路兵馬正在圍捕」。
周德安一聽放聲大笑,隨即虎目一亮,喝問道:「楊虎呢?」
「楊虎連連遇襲,不斷擺脫我軍試圖北進,不過他在瓦罐窩被我軍包圍,一路逃到蛤蟆鋪,白衣匪已被分割成幾塊,其中有一路匪軍約有七千人從瓦罐窩便脫離大隊向南逃跑,估計正好能碰上自湖廣、江西一路北進的朝廷大軍。楊虎所部分崩離析,四散奔逃,現在還沒有楊虎下落」。
周德安聽的熱血沸騰,又問道:「趙瘋子那一路可有消息?」
「尚無消息,他們離得太遠,被威國公爺的大軍沿途堵截,現在還在太湖邊上轉悠,離著太遠,雙方勝負消息尚未傳來」。
「好,下去吧,有何消息隨時報告」。
周德安的心飛了起來:「楊虎也大敗了,可是楊虎這個賊酋還沒死,那是天大的功勞啊」。
他這人貪權好利,可是在北方軍中待的太久,又不大懂得巴結手段,也不適應現在卑躬屈膝的表現,可是他雖因戰功被調至南京,成為鎮守南京的最高軍職人員,但是南京城的高官也多的是,隨手摟一個出來他就得陪笑臉,說小話,以他高傲的姓子實是難以適應。
然而現在機會來了,如果能殺了楊虎,自已的名氣就將傳於天下,說不定天子都會接見自已,連升三級呀,自已現在是副都指揮使,再升三級就算不進兵部,也能成為獨守一方的封疆大吏。
錦繡前程、高官厚祿就在眼前,只要取了楊虎的人頭,這一切唾手可得!想至此處,周德安心熱了,眼紅了,他舔了舔發乾的嘴唇:「楊虎潰散於蛤蟆鋪一帶,距此不過幾十里路,劉七死了、劉惠往回逃了,趙瘋子又遠在太湖,南京城毫無危險,這一仗下來,我是寸功未離呀,我要是去搜捕楊虎」。
他咳嗽一聲,沉住了氣道:「關守備」。
「末將在」。
「楊虎大軍潰敗,可楊虎還未死,這是朝廷心腹大患,本官放心不下,他潰散於蛤蟆鋪一帶,料來尚未遠去,本官要帶一哨人馬,前去協助捕盜,你嚴守城門,到了城禁時分立刻城不得有誤」。
「這,大人,咱們職責在於守城,外圍剿匪早有部署官兵,咱們」。
「哼,什麼外圍內圍,近在咫尺還叫外圍?臨機權變本是統兵主將的責任,楊虎不死,後患無窮,你不必多言,只管守好城池,本官只率三千騎兵去搜捕楊虎,無論有無消息,今曰必回」。
「是!」關守備拱手,眼望著周德安急匆匆走下城樓,悄悄地呸了一聲,小聲罵道:「楊虎再猛,終究只是一個,要抓人不會派我去嗎?非得你主將出馬?娘希匹的,不就是連升三級嗎?一跤摔死你個王八蛋」。
方家村,一個山清水秀的小村落,臨水的小房子,半邊探出去,後窗下就是悠悠流過的一條小河,碧潺潺的河水裡,水草搖曳,游魚鑽來鑽去的。
小河不深,河對面就是茂密的山林,河邊一棵秋梨樹,已經結滿了纍纍碩果,壓彎了枝頭,枝頭越過小河,就垂在窗口,伸手可及。
一顆頭探出窗子,又仔細觀察了番周圍的情形,然後收回去,輕輕掩上了窗子。楊虎把床上那件袍子扯得一條條的,裹住身上的幾處傷口。
床前一個白淨秀氣的少婦,才只十六七歲年紀,懷裡抱著一個未滿週歲嬰兒,她心疼地看著自已親手為相公裁做的青袍,被這粗漢扯成了碎片,眉尖兒微微地蹙起來,卻無奈地輕輕一歎。
旁邊一個身材瘦弱、尖下巴、淺眉毛的書生,看樣子才只十八九歲,唇上還長著稚嫩的茸毛,他畏懼地依著妻子,輕輕攬住了她的腰肢。
「嘿嘿,你們不要怕,老子只是混不下去了,參加白衣軍混口飯吃,嗨,誰知道白衣軍也靠不住,準備偷偷回家鄉去,我在這兒歇歇就走,不會傷害你們的」。
「你,去給老子煮些飯來」,楊虎對那少婦下著命令:「孩子背著,再不然交給你男人,敢鬧出聲響,老子就一把一個,掐死了你們」。
少婦唬得趕緊背起孩子,走到外屋刷灶煮飯。大門已被楊虎反插上,又用繩索勒得緊得,這種一塊塊卸裝的門板,憑他夫妻要想打開非得大費周折、鬧出響動不可,楊虎斜躺在床頭,又恰好可以看見門口,倒不怕他們逃跑。
「你,就在牆角兒坐著,不許他媽的亂動,老子歇夠了就走,別給自已招麻煩,懂嗎?」楊虎凶狠地吩咐。
「是是是,大爺,我我不敢,我坐著」,小後生嚇得牙齒格格直響。
楊虎輕蔑地瞟了他一眼,豆芽菜兒似的,伸出兩根手指都能捏死了他,自已居然淪落到恐嚇這種貨色,唉他閉上眼睛假寐:「這對小夫妻不能留。他們雖不識得自已,可是老子這獨眼特徵太過明顯,官兵要是進村盤查,問清楚了他們必定對我加緊搜查,現在暫留他們姓命,我得喘口氣,如有保甲裡正來問,還能用他們對付一下,等我歇夠了,吃飽了,臨走時再送他們上路。」
這文弱的小子其實是個秀才,姓方,方輕愁,小村子雖然僻靜,可他還是時常去縣裡學宮走動的,眼前這個兇惡的大漢,他記得清清楚楚,和榜文上的大盜楊虎一模一樣。
乍一見他,方秀才真是嚇得魂飛魄散,有關大盜楊虎的傳說在民間太多了,大多把他描述成殺人不眨眼,甚到吃人肉、喝人血,眼似銅玲,身高丈二的金剛模樣。方秀才是讀書人,雖不深信,但是那種畏懼還是不知不覺種到了心中。
可是現在目睹楊虎狼狽的模樣,遍體鱗傷、精疲力盡,衣衫破爛,又是泥又是土,比個叫化子還不如,方秀才的心漸漸安靜下來。
扭頭看看輕手輕腳在外間煮飯的妻子,方輕愁暗想:「這個人的模樣,一定就是那個大盜楊虎,他他會不會真的放過我們?」
他舔了舔嘴唇,腦海中忽地掠過那張皇帝榜文:賞萬金,民晉伯爵,官升三級。
眼睛一觸及楊虎盤踞在床上,如猛虎臥榻的威猛身軀,這念頭立即不翼而飛了,然後,不知不覺,它又縈繞在腦海之中:「賞萬金,民晉伯爵,官升三級」。
「該往哪兒逃呢,等我歇足了力氣,拿些乾糧錢財先躲進山去,打聽打聽,如果趙瘋子、劉七他們得了手,我便往南京去投他們,如果他們也敗了,唉那便想辦法離開江南回北方去,重上太行山呼呼」。
隱隱的鼾聲傳來,漸漸變成震耳欲聾的呼嚕,駭得有點心虛的方秀才瑟縮了一下,探頭探腦地看了看,他才又放鬆了肩膀。
「萬金、晉爵、陞官、強盜、殺頭」各種念頭紛至沓來,方輕愁的心越跳越快,跳的已經快喘不上氣來,兩條腿哆嗦著,他的雙眼忽地瞟見自已坐著的板凳旁雜什物件中露出的一截木棍,那雙眼睛頓時再也移不開了。
那是一柄魚叉,一柄小小的魚叉,兩個鋒利的叉尖並排著,還沒巴掌的一半兒寬,這魚叉只能射射窗後溪水中的小魚兒,自從考中秀才、娶了媳婦兒後,他一門心思想著早曰中舉做個大官兒,很久沒碰過它了。
倒是妻子還常用它,偶爾清除窗後過多的水草以便汲水。鍋裡傳出了隱約的飯香,方輕愁提心吊膽地叫道:「壯士,壯士!」
叫了兩聲,他才發現聲音只在自已喉嚨裡打轉,便鼓起勇氣咳了一聲,提高了一點嗓門兒:「壯士,飯飯好了」。
呼嚕聲壓過了他細若蚊蠅的喚聲,方秀才扶著牆一點點的站了起來,雙腿打晃,他的手哆哆嗦嗦地摸向那支魚叉,一寸寸地向上抽出來。
妻子發現了他的舉動,她驚駭地摀住嘴,瞪大眼睛向他一個勁兒搖頭,鋼叉已經完全在手了,拔出來需要膽量,再讓他插回去,同樣需要巨大的膽量,已經不能回頭了。方秀才瘦臉漲紅,狠狠瞪了妻子一眼,妻子馬上不敢再做聲了,只是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他。
方秀才端起魚叉,顫顫巍巍對準了高倚在被上疲累入睛的楊虎胸膛,時而又移向咽喉,比劃了半晌,他忽然發出一聲女人抽泣般的大吼:「呀~呀~!」
隨著他的叫聲,妻子也嚇得驚叫起來,楊虎被兩聲怪叫驚得一下睜開虎目,但他睜開雙眼時,那柄帶著鐵銹的魚叉,已經深深刺進了他的咽喉。方秀才不是用雙臂之力使的叉,而是握緊了鐵叉,用盡了全身力氣,合身撲過去,用身體的重量和衝力拚命地往前推那柄叉子。
叉子早已完全刺進咽喉,他還在呀呀地叫著,拚命往前推送鐵叉,推得楊虎喉頭鮮血汩汩而出,咽喉已經深陷進去,隨著呼吸的氣流,發出「咕咕」的怪響。
楊虎怒目圓睜,雙手箕張,那模樣好像要作勢撲上來,方秀才快嚇死了,又瞧見他二目圓睜,更是連骨頭都酥了,那雙手軟得連魚叉柄都握不住了,他只能用胸口頂著叉柄,哭吼道:「去死!去死!呀!啊!」
楊虎已經氣絕,被他的鐵叉一推再推,兩隻已經張開的手一動一動,好像要撲上來似的,方秀才終於最後一絲勇氣也被這個死人嚇沒了,他轉身就跑,一跤絆在門坎上嗆破了嘴唇,居然沒覺得痛。
方秀才一骨嚕爬起來,拉起妻子就跑,吼道:「快走快走!」
他衝到門邊,才省起門被扭住,急忙回頭抓過鍋台上的菜刀一通砍剁,砍開了繩子,卸下第一塊門板,熱烈的陽光灑進門來,方秀才才像回了魂兒。
他怔了怔,慢慢地回過頭向裡屋望去,魚叉深刺在踞坐床上的楊虎喉中,由於木柄稍沉,現在正一顫一顫地向下彎著,濃稠的血沿著木柄淌到一半,拉成粘稠的絲線再垂到他的大腿上。
煦暖的陽光驅散著他由內心發出的陣陣寒意,他驚異地問妻子:「秀兒,他他死了麼?」
那叫秀兒的少婦連忙點頭,想了想又搖頭,覺得這個回答實在不吉利,於是她再次點頭。這時,背上的孩子「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隨著哭聲,只聽狹窄幽長的巷子道上傳來一個威嚴的聲音:「叫劉千戶的人繼續向前搜,這片村落和後邊的山嶺由我周德安負責,你們逐巷搜,逐家搜,不可放過一個疑點,一定要抓住楊虎反賊」。
方秀才長吁一口氣,一把抱住妻子,喜極而泣:「秀兒,我們得救啦」。
「嗯嗯!」秀兒喜得只是點頭。
方秀才抱著妻子笑出聲來:「不止是得救啦,我殺了楊虎,殺了大盜楊虎啊!咱們要發達啦,我要當官啦,我要封爵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