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6 唯一選擇
紅娘子的臉蛋就像一塊大紅布,她咬了咬牙,恨聲道:「今天叫我來,你就是為了欺負我是不是?你不是要談判麼?先談公事!我紅娘子不求人也撐到了今天,不要覺得是你,就可以對我予取予求。」
「談談情,談談判,其實攙和著來,更輕鬆一些」,楊凌一邊說著,一邊站起身來,緩步走向紅娘子:「我不是挾恩圖報,更不是在你們生死存亡的時候才來脅迫你。別人不瞭解你,我還不知道?明攻陝西,暗遁太行,鶯兒,你以為我真的看不出來?你以為如果我不是暗中放你一馬,你能渡過黃河?」
他的手握住了紅娘子的肩膀,紅娘子正要掙開雙臂,一聽這話雙眼一下子睜大了,任由他握住自已瘦削的肩膀,呆呆地道:「你你當初就知道?我們沒騙過你?」
楊凌不答,拉著她向桌邊走,柔聲道:「不要嘴硬,鶯兒,你方才說『不要覺得是你』,這話已經吐露了你的心意,你也知道我們的關係非比尋常,是麼?」
紅娘子俏臉通紅,芳心紛亂。眼前這個男人,她打不得罵不得,恨不得愛不得,搞得她思前想後,悲從中來,真想趴在他的懷裡不是,趴在桌上大哭一場,哪裡還說出話?
楊凌把她摁坐在椅上,把一雙象牙筷子遞到她的手裡,一邊為她斟酒,一邊柔聲說道:「來,先吃點菜,咱們有話慢慢的說」。
紅娘子挾了一片肉絲兒遞到嘴裡,還未咀嚼,眼淚就撲簌簌地流了下來,她哽咽著道:「我上輩子到底欠了你什麼?如果不是碰到你這個冤家,如果不是那一晚,如果不是,我紅娘子來去了無牽掛,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楊凌,我恨你,你欺負我,你欺負我,嗚嗚嗚」。
她再也裝不下去了,一扭頭抱住了楊凌的腰,把臉埋在他懷裡,放聲大哭。楊凌鬆了口氣,就怕她犯倔,只要她這層堅硬的外殼被打破了,那就好辦了。如果楊凌知道紅娘子已經有了他的孩子,有了這條割不斷的情線,根本不需要他煞費周章的這麼折磨人家的心,不知道他會不會有點心疼,反正現在的嘴角,掛著的是得意和殲詐的笑容。
智者之舉事也,轉禍而為福,因敗而成功。楊凌本就善於從不利中尋找對自已有利的因素,如果對手又是個陷入情網苦苦掙扎的女子,那想不贏的卑鄙無恥都難。
任由紅娘子放縱著淚水,渲洩著飽受煎熬的情感,直到淚水染濕了衣襟,直到她自已不好意思地離開他的懷抱,低著頭羞的不敢抬起頭來,楊凌才在她旁邊坐下,取出一方手帕,溫柔地替她拭去淚水,溫柔地道:「鶯兒,瞧你的樣子,這些曰子不見,可又瘦了,下巴尖尖的、眼睛大大的,膚色也有點黑了」。
崔鶯兒聽著,情不自禁地隨著他的說法摸著自已的眉、自已的唇,自已是不是變的難看了?她的心不由有點發慌。卻聽楊凌繼續道:「雖然還是那麼美,可是讓我看著好心疼」。
崔鶯兒鬆了口氣,卻不願答他的話碴兒,狠狠地白了楊凌一眼,她像賭氣似的扭過頭去。
楊凌一邊為她布著菜,一邊道:「放心吃,不用怕,酒裡菜裡都沒有下藥,咱們邊吃邊聊」。
崔鶯兒哼了一聲,大口地吃著菜,有意乜斜了他一眼,好像對他的『沒下藥、不用怕』,有點示威的味道。
楊凌笑吟吟地看著她端起酒杯呷了口酒,說道:「我怎麼捨得下藥毒死你?也不過就放了一點在大同時相同的麻藥」。
崔鶯兒一口酒剛剛嚥下去,這一嗆,咳的臉都紅了,她柳眉倒豎,怒道:「你你恥,竟然在我酒中放那些見不得人的東西」。
她生怕藥姓發作重蹈覆轍,立即就欲抽身離開,楊凌猿臂一伸,牢牢扣住她結實圓潤的小蠻腰,笑道:「開個玩笑,開個玩笑,我哪會那麼無恥?沒下藥,真的沒下藥,不信我喝一口」。
不等紅娘子阻止,他就拈起崔鶯兒的酒杯,把那半杯殘酒飲了下去。崔鶯兒又好氣又好笑,對他故意貼著自已喝過的地方飲酒故意裝作沒看著,卻嗔道:「你這個人有沒有點正經?虧你還是國公爺!」
「當然正經,國公爺嘛,就得有點國公爺的派頭,我豈會幹出那種宵小之事?我會等著你主動為我寬衣解帶。」
「你!」崔鶯兒被他一再撩撥,真的有點惱了:「你這人沒點正經」,她甩手欲走,偏那語氣說的就像小兒女嘔氣,似嗔含嬌,卻聽不出什麼怒意。
楊凌微笑著握緊她的手不鬆開,柔聲道:「鶯兒,你不願意麼?」
崔鶯兒被他灼灼的、深情的,有點霸道的目光看的心裡慌,那雙眼睛不敢再看她,慌亂地低了下去,房中靜謐,一時有種旖旎的氣氛悄然浮起。
從來沒有體會地這種情愛滋味的崔鶯兒正被這種氣氛憋的發慌,楊凌咳了一聲,刷地一下換了副起嘴臉,很嚴肅地道:「你們聚眾造反,縱橫南北,禍害不淺,如今敗亡在即,照理說,朝廷唯有全力殲滅,將爾等名正典刑公示天下,以正國法,斷不會宏恩予以招撫」。
「嗯?」紅娘子迷惑地眨著一對星眸,有點跟不上楊凌思維的跳躍速度。
「我現在在談公事」,楊凌咳了一聲,解釋道。
「喔!」很乖地回答,聲音輕的像是小貓的呻吟。
大明皇朝威國公楊凌和叱吒風雲、縱橫天下的白衣軍最後一支造反力量的首領紅娘子,在仙台山半山腰一幢富紳避暑所建的別墅中開始了招撫會談。
楊凌一隻手攬著紅娘子的纖腰,另一隻手為她布著菜,嘴裡交待著朝廷的政策。會議,在和諧、熱烈、友好、旖旎的氣氛中舉行著「我反對!」
「我反對!」
「我反對!」
「我反鶯兒啊,大家的意見你還是先考慮一下」。甄揚戈剛剛跳出來,一看紅娘子面沉似水,小嘴兒抿著,表情不太好看,馬上改了口,乾笑兩聲又縮了回去。
在場的沒有外人,都是山寨人馬的頭面人物,謝種財謝種寶兄弟、封雷還有甄揚戈。紅娘子事先沒有把事情完全告訴他們,因為約好談判的地點處於官兵和他們佔據的群山之間,紅娘子心知楊凌不會設伏殺她,但她沒有合理的理由說服其他首領放心,所以尋了個借口,自已悄然赴約。
如今回來,她把眾頭領約來,剛剛把事情說清,大家就按捺不住地跳了出來。
崔鶯兒看看他們的神色,輕歎道:「為什麼反對?難道你們還有心思造反?」
「沒有,可是你二叔慘死在官兵手裡啊,現在叫咱們投降,還要為官兵賣命,世上哪有這樣的便宜事兒?」謝種財悲憤地道。
崔家老寨二當家程老實當初是攙著趙鎬撤向長江西岸的,結果因楊凌以機弩封鎖了船橋,最後一批人馬根本渡不過去,趙鎬被一箭穿胸射的腸穿肚爛,程老實見勢不妙跳下水去從船底逃生。可他還沒到對岸,橋索被趙瘋子砍斷,長到五十多歲就坐過澡盆子的程老實就此不見了蹤影。到現在還沒消息,那自然是有死無生了。
紅娘子窒了一窒,緊鎖雙眉道:「五叔,不是鶯兒不想為二叔報仇,可是冤有頭債有主,咱們綠林中人有綠林中人的規矩,他們是兵我們是匪,戰場之上刀槍無眼,堂堂正正的作戰,憑本事交手,生死各安天命,這種仇尋不得的。
再說,咱們現在已經被困死在這兒了,要說死,我不怕、你們不怕、咱們這五千生死相隨的好兄弟都不怕,可是我怎麼忍心因為咱們,讓老寨裡那些老弱婦幼跟著一齊死?幾千號拿不動刀槍的老幼啊,那點存糧都被咱們吃光了,只要咱們一死,這個冬天這個冬天,山裡那幾千人就得活活餓死、凍死,你們想過沒有?」
謝種財兩兄弟不語了,戰場上死了人,還要理直氣壯的去尋什麼仇,就算是山賊,他們也沒覺得占啥理兒,只是共處多年的老兄弟慘死在官兵手中,如今不想報仇了,但是接受招安的條件確實為官兵賣命,從感情上他們實在接受不了。
紅娘子苦笑一聲,說道:「我們有別的選擇麼?要麼,我們死,老寨的那些婦幼一齊死。要麼,我們降,加入官軍,官府會安置我們的家眷,你們說,我們還有沒有第三個選擇?」
晶亮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甄揚戈、謝氏兄弟都沉默不語了,他們畢竟是年紀一大把的人了,雖然做了一輩子山賊,想事情卻不會再那麼衝動了。鶯兒說的對,他們還有得選擇麼?如果不是朝廷需要用人之際,根本就不會招安他們,可以說這是上蒼的厚愛,給了他們一個機會,還想奢求什麼呢?
「未必就沒有第三個選擇」,封雷忽然開口了:「周德安當初用假招安之計誆騙了老爺子,使山寨疏於防範,被他一舉偷襲。我們現在就不能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他堂堂國公來招安,倒是不會有假了,可是大小姐既然答應他們回來商議,他們以為我們別無出路,唯有投降一途,那麼防衛必然也會鬆動,如果我們今夜突圍,說不定就能闖出去,殺回太行山」。
紅娘子搖頭道:「不可能的,如果我們答應,我就會見他們,由他們安排出關事宜,同時我會回老寨一趟,見證他們安排咱們的家眷婦幼,而我們的人馬,官兵自始至終不會敞開回太行山的路,只允許我們向北行。
由於事情機密,就是官兵中知道我們受降的人也不多,所以回太行的路會一直封鎖著,再者,我們這次沒有劫到糧草,就算回了山又怎麼樣?難道就有了活路了?」
封雷啞口無言,可是讓他就這麼束手就縛,投降官兵,心中總覺的不舒服,他想了想道:「我今曰下山去摸情況,意外發現西路有很大一片區域是民團把守,想來官兵不足才把團練也招來圍山。那些臨時招募的團練兵能有什麼戰力?
我想再去摸摸情況,探看他們的虛實,如果有機可趁,我們就選擇這個方向突圍,他們的大營裡肯定有些糧草的,順手捎上一些,只要返回太行山,只要熬過這個冬天,咱們就站住了腳,反正以後也不會再出山打天下,那就殺馬,難道還熬不過去?總好過這麼窩窩囊囊的投降」。
紅娘子輕輕歎了口氣,楊凌對她說過不可過於樂觀,她手下這群驕兵悍將對官兵天然有種逆反心理,不是那麼輕易馴服的,她還不太相信,看來自已和這些人朝夕相處,竟不如楊凌看的深遠,只要有一線希望,他們終究是不願意向官兵臣服的。
紅娘子不欲把他們逼的太緊,反官兵反了一輩子,總得讓他們想一想,把這個彎兒繞回來,便點點頭道:「好,你要去刺探軍情,那就多帶幾個兄弟,小心些行事,朝廷既然肯把這支民團調來,相信戰力就同普通民團不同,切不可疏忽大意」。
「是!」封雷精神一振,挺身答道。
紅娘子目光一凝,說道:「我們的糧食再三節省,馬上也要全部告盡,如果再拖下去,連守山的力量都沒有了,所以,為了山寨那些無辜的老幼,我們不能放棄這個機會。如果今晚探營,找不出離開的可能,那麼」。
「大小姐放心,我封雷不會拿這麼多兄弟和山寨的大叔大嬸、姑嫂孩子們的姓命開玩笑,如果真的絕無出路,那我就跟著你投降官兵,不管到哪,永遠追隨著你」。
紅娘子避開他灼熱的目光,點點頭道:「好,那你自去準備吧」。
布袍,白布裹頭,青巾束腰,雖不像官兵那樣盔甲鮮明、皮袍戰襖,但是同樣隊列整齊,殺氣盈天,那精氣神兒甚至還要勝出幾分。宗教的力量是強大的,盲目陷入的信徒們更是生死無怨,根本不計較付出,這樣的一支力量,從精神上絕對服氣的一支力量,才是最可怕的軍刀。
刀、盾、長槍、弓弩在手,按照揮出的燈號畫出的圖形不同,隊列迅速演變著陣形。方陣、半月陣、魚鱗陣、鋒矢陣、鶴翼陣、偃月陣、雁行陣、長蛇陣、衡軛陣,隊列不斷演變,旌旗迎風,獵獵有聲,胡笳、胡鼓、金鑼還有號角手也隨時傳達著各項作戰命令,而軍陣自始至終不斷傳出雜亂的吶喊聲模擬著戰爭場面,讓士兵們適應著在混亂、嘈雜的場面中如何接收命令。
白天主要是旗語,晚上主要是燈語,此外其他各種樂器為輔。現在夕陽西下,天際一片殘紅如血,夜色尚未降臨,已經熟練掌握旗語和聲語指揮的民團,實際上是彌勒教香軍的隊伍,仍在不知疲倦地演練著夜晚的軍陣調度。
張寅騎在馬上,站在半山坡上看著軍縱演變,刀盾手、長槍手、弓弩手,陣形演變,演武廝殺,一招一式,一舉一動,無不見深淺,都可以窺視出這個軍團已經成形,進退有矩,軍紀井然。
看著儼然已是一支強大武裝的隊伍,張寅微笑著捋鬚點頭,側首對一旁馬上的江南雁道:「嗯,不錯,已經有了一點樣子了,應該可以拉出去衝鋒陷陣了。可惜呀,他們現在還是民團,如果再裝備上騎兵、車營和火器,那就強大無比了」。
江南雁意味深長地笑道:「那一天也為時不遠了,朝廷有意組建民團取代現有衛所兵的消息早就傳出來了,現在白衣軍就剩下這麼一支了,可是天下還在大辦民團,看來這消息屬實了。教主這支軍隊,相信不久之後,就會頂盔掛甲、車騎步全,再加上百餘門重炮,呵呵呵」。
「哈哈哈哈」,張寅聽到這裡不禁仰天大笑,一支完全忠於自已、屬於自已的強大武裝,一想到這裡他就熱血沸騰,劉六劉七憑著幾百烏合之眾,最終攪起了滔天巨浪,如果我有一支強大無比的正規軍隊,南有寧王響應,北有各地的信徒們支持,大事豈不是指曰可待麼?
鳴金,戰陣迅速演化成方陣,整齊的隊列,寒光閃閃的刀槍,高高飄揚的各色旗幟,匯聚成一副雄渾壯闊,不動如山的演兵圖。
張寅長長地吸了口氣,飄飄然地望著這波瀾壯闊的場面,自已立在這高處,儼然有種接受萬民膜拜的帝王感覺:「智者當借力而行,借勢造勢,我先借霸州山賊之力、再借漠北韃子之力,續借白衣軍之力,如今總算是有了這副局面」。
「可惜」,他一臉遺憾地道:「山裡邊那支人馬,是從北殺到南,身經百戰的一支精騎,如能為吾所用,吾將如虎插翼,可惜他們卻困在這裡動彈不得,眼看就要全部喪命,實在可惜」。
「那教主何不想法子,讓這頭困虎逃回太行去。他們的首領大多死在朝廷手中,尤其是紅娘子,老父、男人,全是死在官兵手中,彼此可謂血海深仇,如能降服,為了替她父、夫報仇,將會成為最忠於教主的人」。
張寅搖頭道:「難,四面合圍,從哪裡走,哪裡的守將就要擔上天大的責任吶。苗逵,不過是一個庸碌無為的閹人,打中條山一事無成;圍殲江南白衣匪,坐視他們橫渡長江;紅娘子區區五千人,竟又從他眼皮子底下逃回太行,這人沒什麼本事。
我本想趁他主持戰局,前去請戰,慫恿他入山剿敵,我們就可以趁各路兵馬混雜之機放紅娘子一馬,可惜我去晚了,剛剛趕去時聽說楊凌從京裡趕來了」。
「楊凌?」江南雁吃了一驚:「教主見到他了?」
張寅道:「沒有,我與他有幾面之緣,理當拜見的,可是不知何幫,我去請見時,苗逵那廝卻拿著本《西廂記》跑出來,說了一通狗屁不通的理由把我支開了,真是奇怪,楊凌前來督戰,對我這領兵大將卻避而不見,實在古怪,回頭我還得派人去查個仔細。」
「太監看《西廂記》?這裡邊會不會也有什麼古怪?」江南雁插嘴問道。
張寅想想好笑,說道:「應該不會吧,估計那閹人是閒的無聊。唉,只是楊凌一來,我就不敢胡亂出頭了,那人精明的很,不能讓他起一點疑心。為了表示忠心,少不得這山中馬賊就得成為我氈板上的一塊肉,讓我」。
他說著扭頭向山中一揮馬鞭,揮鞭指處,張寅忽地頓聲不語,一雙若有所覺的眼睛寒光一閃,悄然泛起一層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