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白靈少主
楊浩見唐焰焰捏著鼻子,用兩指掐著他的靴子趕過來,訕訕笑了一聲道:「其實一點也不臭的。」
唐焰焰俏巧地翻個白眼兒,嗔道:「你自己當然聞不出來。」
其實縱有味道,在這空曠的地方也不易聞到,只是女孩兒家愛潔,從心理上便有些排斥。楊浩不及多說,哈哈一笑,接過靴來,拍落襪上沙粒,將靴子匆匆穿好,繫緊了帶子,便按劍站了起來。
過了片刻,木魁兜馬趕了回來,遠遠便道:「大人,勿需驚慌,我們遇到的是一個也要趕去野離氏部落赴會的部落,如今木恩正在盤問他們的來歷。」楊浩吩咐士卒仍然保持戒備狀態,自己迎出去,上了一匹戰馬,問道:「來了多少人,什麼情形?」
木魁道:「他們有兩百多人,二十多輛大車,服飾羌漢皆有,咱們的伏哨鳴鏑一響,他們那邊也大為慌張,趕緊的佈陣護車,準備做戰。屬下仔細觀察過他們,有老有少,還有女人孩子,服裝雜亂,武器也是五花八門。」
楊浩聽了放下心來,一踹馬蹬道:「走,引我去看,大家若都是赴野離氏之會的,可莫要因為誤會起了衝突。」
楊浩與木魁趕過一個小山坡,只見前方的黃土地上有兩百多號人,多乘戰馬,他們將那十多輛大車和一些婦孺緊緊護在中間,隔著半箭之地,木恩單騎獨馬,兩手空空,正與那些結陣自保的羌人對話。
楊浩忙止住隨來的二十多名侍衛,勒馬站在那兒等候,他的這些人一出現,那結陣自保的羌人不免又是一陣搔動,木恩與他們對答一陣,對方便也奔出一匹馬來,馬上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遠遠的就見他與木恩說著話,木恩不時還向楊浩這裡指一指,看來正在介紹自己的身份。
過了一陣兒,木恩便與那年輕人並轡向這裡趕來,楊浩早已令士卒們收起武器,以免引起對方恐懼,這時見他們趕來,便按劍策馬向前迎去。
木恩高聲介紹道:「大人,此人是橫山白靈羌部少族長拓拔嚴,拓拔兄弟,這位就是我蘆嶺知府楊浩大人。」
那年輕人身形剽悍,遠遠馳來跨馬打浪的動作十分柔軟協調,顯然是個精於騎射的高手。他的膚色很是粗糙,黎黑色的皮膚使他的臉龐看起來比豹一般矯健有力的身形略老了一些,但是那雙眸子卻很是銳利,顧盼之間十分有神。
楊浩這段時間對羌人用兵,對大小部落著實下過一番功夫,對稍大一些的部落非常瞭解,一聽木恩提起白靈氏,便曉得了他們的身份。白靈氏說起來與夏州李氏同為一族,都是鮮卑皇室後裔,但是他們的部族返回夏州草原的時間遠比北魏王朝潰亡敗回草原要早的多。
當初北魏皇帝穿漢服、習漢語,連姓氏也改成了漢姓時,便造到了一部分拓拔氏貴族的反對,其中有些拓拔氏貴族拒絕改姓,便離開皇都返回了草原,這些部族中就有白靈氏。三百多年來,這些部落有的被其他羌人部落吞併,有的被吐蕃、回紇或者漢人軍隊剿滅,白靈氏的地盤也越來越小,最後在弱肉強食的草原上無法生存,便搬到了橫山以東與漢人雜居起來。
而拓拔魏亡國後,留在中原的鮮卑族人一部分就此融入了漢族,一部分逃回草原融入羌族,憑藉著他們先進的文化一躍成為羌人諸部的頭領,如今佔據夏州,保持了草原部落的本色。而那些因為拒絕融合而率先返回草原的族人現在漢化的程度反比他們更高。
白靈氏的族人現在多以販鹽為生,西夏這邊的鹽州、靈州都是產鹽的地方,所產主要是青鹽和白鹽,因為品質純淨,比大宋的解鹽要好的多,價格也便宜,所以深受漢人百姓歡迎。但是大宋鑒於青鹽一來本地所產的解鹽便沒了銷路,賦稅收入大幅減少,因此嚴刑苛法,禁止銷售青鹽。這樣一來,白靈氏部落的人幾乎個個都是私鹽販子。
朝廷禁青鹽,是為了賦稅收入,但是你的商品價格比別人貴,質量又沒有別人好,百姓們怎麼選擇可想而知,所以想要銷出青鹽的羌人和想要購買青鹽的漢人百姓對販私鹽的白靈氏非常友好,在橫山諸羌部落中,白靈氏部落也是比較富有和開化的。
一聽這人就是蘆嶺知府楊浩,那年輕人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只不過這人膚色黎黑,又是一大口絡腮鬍子,露出驚容時也只是雙眼微微睜大,看不出太多的神色。他看看楊浩左右俱都身著漢人軍服,衣甲鮮明,刀槍珵亮,這才露出釋然神色,忙撫胸施禮,恭聲道:「白靈氏拓拔嚴,見過楊浩大人。」
「少族長免禮,」楊浩也向他行了個撫胸禮,微笑道:「我們正往野離氏部落去,聞得示警,這才趕來察探,少族長帶同這些族人也是赴野離氏之會的麼?」
拓拔嚴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是的大人,大人大會橫山諸羌,商議互通有無,銷購商品,我白靈氏如今正以經商為業,怎麼能不來呢。在下帶了二十大車從中原購來的貨物,往野離氏部落去銷與草原諸部,再買些青鹽、白鹽回來,同時還想看看,有沒有什麼其他的營利之途。只靠販鹽,終究不甚妥當……」
說到這兒,他微露赧然之色,畢竟,中原是禁止私銷青鹽的,而他明明就是在走私,此刻面對的卻是一個宋人朝廷的知府,有些話當然難以啟齒。不過他也不怕明言,大宋官府打擊轄內的私鹽販子,是管不到他們羌寨頭上的,而且這位漢人知府為了站住腳要與橫山諸羌做生意,其中同樣有許多不好擺到檯面上來聊的話題,大家各有隱私,大哥別說二哥……楊浩頷首道:「原來如此,既是一場虛驚,那就罷了。本府此來,也帶來許多商賈,或許你們能夠找到互惠互利的合作夥伴呢。如今商賈有些受驚,本府還需返回安撫。少族長儘管擇地安營,本府會約束部下,勿相打擾。」
拓拔嚴忙道:「大人請便。既然大人已在此處紮營,在下當移往上游三里處安營紮寨便是。」
二人各自圈馬返回自己營盤,過了片刻,就見白靈氏的那隊人馬自坡上出現,白靈氏的族人騎在馬上,向這裡東張西望,指指點點,顯得頗為好奇。馬上還有一些婦人,都穿著白袍,頭上戴著帷帽,那是在西北野外行進時遮蔽風沙和陽光用的,有的女子掀開帷帽也好奇地向這邊打量。遠遠的雖看不清她們的五官,但是風吹素袍,帷紗輕揚,倒是很有幾分婉約的味道,惹得營中一些軍士們連吹口哨。
白靈氏的族人並不過來與他們交道,他們沿著河水往上游去,在大約三里地外的地方開始卸車扎帳,設下營盤。曰落西山,明月升起,兩座營盤相繼燃起了篝火,隱隱可見營盤外巡弋著一些荷弓持矛的武士。
楊浩站在一塊土坡上,下意識地拗著馬鞭,眺望著遠處白靈氏部落的篝火,木恩慢慢走過來,在他身後站定,楊浩頭也不回,只是一下下地拗著馬鞭,過了片刻才道:「李玉昌的主業就是銷鹽,他銷的鹽中,解鹽只是用來掩人耳目的,在府州的庇護下,他銷往各處的鹽主要也以青鹽為主,這是暴利啊,其中很大一部分必然就是府州的財賦來源,麟州想來也該如此。
朝廷為了保證解鹽的銷售,打擊私販青鹽,麟府兩州為了壟斷銷鹽,必然對他們也是百加刁難,所以白靈氏不請自來,想從我這兒打開一條通道不足為奇。可是……,我真不知道對這些對我抱以厚望的人該如何對待。
就拿這白靈氏來說吧,如果我與他們合作,從近處說,那就要與麟州、府州爭利,勢必惹得麟府兩州不滿,從遠處說,身為朝廷的官員,居然違反朝廷禁令,與人私相販鹽,其罪不輕呵。
如果我不答應,憑我現在的兵威和小恩小惠能籠絡住他們呢?見了這白靈氏部落趕來,我才忽然想到原來的打算還是不夠縝密,諸羌部落逐利而來,首先提出的合作之事,必是他們自己辦不了的、又為麟府兩州所不允許的,我真是踩在刀尖上跳舞啊……」
他沉默起來,草原上的晚風很大,吹得他的袍子獵獵地發出響聲,過了半晌,楊浩才輕輕一歎,又道:「一年不到的時間,我從霸州鄉紳家的一個家丁,成了蘆嶺州一州知府兼團練使,大權在握,有兵有錢,這樣的風光我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想必天下有許多人都在羨慕我的際遇。可是……,到現在為止,我走的路,都不是我想去走的。我做的事,沒有一件是我想去做的……想走的路走不了,想做的事還沒有去做,這般身不由己也就罷了,可是遊走在朝廷、府州、麟州,還有夏州諸羌之間,每一個都是我必須去依靠的,每一個都不是我能依靠的,越往上走,權柄越重,我越是害怕,越往高處去,風就越大,而我的根紮在哪兒呢?那種感覺,就是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你不知道什麼時候跌下去,就會粉身碎骨,從此不得翻身……」
木恩像一座山似的站在他的背後,沉靜地道:「少主說的話,小人聽得懂。」
他慢慢走到楊浩身邊,凝望著遠處的篝火,緩緩說道:「當初,隨著主上逃亡在草原上的時候,木恩還是一個少年,我們只有幾十個人、幾十匹馬,沒有吃的,沒有財物。夏州追殺的人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冒出來。睜開眼的時候,要握著刀。合上眼的時候,還要握著刀。敵人冒出來的時候,我們要浴血廝殺,要護著主上殺出一條活路,沒有方向,覺得哪兒安全,就自然而然地衝向那個地方。
敵人冒出來時危險,可敵人沒冒出來的時候,我們卻更加緊張,你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就會到來,吃飯時、睡覺時,還是看到一片碧野藍天正感到心情一暢時。有時候,走許久都遇不到人,我們要掘草根、啃樹皮、吃蚯蚓。遇到一個部落時,我們要討好他們、巴結他們,盡力和每一個部落做朋友,但又不敢相信他們,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受了夏州的好處,就會突然從背後捅我們一刀……」
「那種曰子,和少主今曰的情形何等相似。我們也不想那樣過活,可是如果當時稍有懈怠和退縮,我們就再沒有活路,最後只能把自己餵了禿鷲和野狼。想盡一切辦法的活著,我們才有了今天。蘆嶺州,現在是我們的家,儘管我們現在還要在外面征戰、廝殺,至少我們的家人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使我們沒有後顧之憂。
這樣的曰子,比起以前,已經像天堂一般美好。這一切,是拜少主所賜,我們還想過更好的曰子,讓我們的子孫不再打打殺殺,我知道少主正在做的,就是為了這一切。我族中三千勇士,願意追隨少主,刀山火海,無所畏懼,亦無悔怨。」
楊浩吁了口氣,自嘲地一笑:「比起你們當初,我現在的處境好的多了。聽你一說,我倒覺得自己是無病呻吟,身在福中而不知福了,呵呵,不說了,這不是意志消沉的時候,車到山前必有路,走到哪步算哪步吧,走,咱們回去。」
兩人剛剛轉身,就聽遠處傳來詰問的聲音,楊浩和木恩佇足回望,就見白靈氏的營盤中走來一人,楊浩營中佈置在最外層的伏哨正現出身形,向他們喝問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