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7章 一千零一夜

    嘴中的布被取了下來,頭上罩的黑巾也摘了下來,楊浩動了動酸麻的嘴巴,無言地看著眼前的女人。紅戰襖、藍腰帶,垂著白狐絨纓絡的氈帽,一身宮中女衛的打扮。

    嫵媚的雙眉,明亮的雙眸,瑤鼻櫻唇,嬌艷如花,可是那自上而下俯視著他的眼神卻讓人非常的不自在。高傲、憎恨、冷漠,還有一絲隱藏的很深的羞辱。

    半晌,楊浩才歎了口氣,低聲道:「那天……是你?」

    蕭綽冷冷地道:「不然應該是誰?」

    「她……怎麼樣了?還有……還有……」

    「不必抱著任何幻想了,朕可以由你想到她有問題,自然也可以由她想到羅克敵、童羽、王鐵牛。這幾天,我殺了許多人,不過……他們還活著,因為我要弄明白他們為何而來,又要做些什麼。現在我已經知道了,他們對朕倒是沒有什麼惡意,但是他們背叛了朕,這個理由就足夠了,他們……會和你一起去死。」

    楊浩的神情微微變了變,隨即卻淡淡一笑:「這倒沒有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外臣既然玷辱了陛下,也沒想過還能活著。不過……冬兒什麼也不知道,那一晚,我根本不知道你會來,否則根本不會去,她告訴我,那晚陛下不會去……」

    蕭綽蒼白的臉頰終於泛起一絲紅暈,嗓音帶著按捺不住的羞怒低喝道:「就算是對你自己的娘子,你就可以用強暴手段麼?」

    楊浩苦笑起來:「外臣……修習過一種內功心法,是一門道家雙修功法,那一晚,外臣心魔反噬,神志迷失,所以才……,否則的話,也不致如癲似狂地將陛下……」

    「不要說了。」蕭綽胸前挺拔的玉兔急劇地跳動了幾下,她的酥胸挺拔結實,輪廓優美,雖非甚大,可是俯身向他時,無形中卻凸顯的更加挺拔。

    她平抑了一下呼吸,這才說道:「朕最為倚重的女官,竟是你的娘子,朕提拔重用的幾員宮衛將領,竟是你的兄弟,朕實實的沒有想到。不錯,那一晚發生了什麼,他們並不知道,但是就憑這一點,他們已有取死之道。」

    楊浩深深地凝視著眼前這位皇后,沉聲道:「也就是說,他們要為你的識人不明而付出代價?」

    蕭綽睨著他冷笑:「那又怎樣?朕待他們不薄,將幾個奴隸提拔成為人上人。難道如今還要故作大方地釋他們而去,讓天下人都曉得我蕭綽的心腹叛逃中原?他們的心既然不在這裡,那就永遠埋在這裡好了。」

    楊浩情知今曰她出現在這裡,自己和冬兒他們就已到了最後關頭,她出現的時候,就意味著他們的生命已走向了終結,可是這麼冤枉的、這麼無聲無息地死去,他著實不甘心,明知不可能,他還是做著最後的掙扎。

    他反詰道:「陛下擅殺宋使,就不怕因此挑起兩國之間的一戰麼?」

    蕭綽微笑道:「你和朕做出讓步的一封國書來,孰重孰輕呢?宋國連番征戰,國困民乏,如果此時和朕開戰,不過是個兩敗俱傷的結局,趙匡胤會為了你貿然開戰麼?何況,宋廷永遠也不會知道真相,替死鬼已經找到了。說起來,朕還要感謝你,因為你,這些天死了許多人,朕的權力前所未有的穩固,再也沒有人來掣肘朕、威脅朕,這都是拜你所賜啊。」

    楊浩這已是第二次聽到她說這幾天死了許多人了,他忍不住問道:「冬兒、羅克敵、童羽他們都安然無恙,死的是誰?」

    蕭綽將自己的得意手段一一說了出來,楊浩啞然半晌,輕輕歎道:「好心機,好手段!」

    「承蒙誇獎。」蕭綽緩緩拔出一柄短刀,用鋒利的刀刃挑開楊浩的衣襟,刀尖對準了他的心口,低聲說道:「現在,你可以去死了,你不用擔心,你的娘子和你的兄弟,朕會送他們一一上路,你先去黃泉路上等他們一種吧。」

    森寒鋒利的刀尖將胸口的肌膚劃破一道傷口,鮮血沁了出來,她用嬌嫩的手指輕輕撫到楊浩胸口,沾起那顆晶瑩的血珠,輕輕遞到嘴邊,慢慢吮去,似乎回味無窮地舔了舔嘴唇,迷離著眼神輕輕說道:「你那樣對我,我卻只是一刀結果了你,這已經違背我蕭綽做人的一向原則了。這裡沒有旁人,我不妨告訴你一個秘密,不管當時是多麼的不情願,可是,是你讓我體會到了做女人的快樂,哪怕一生……就只這麼一次。」

    蕭綽的臉頰殷紅如血,眼中露出一絲溫柔,她輕輕地撫摸著楊浩鬍子拉茬的臉頰,聲音微微有些顫抖:「有時候,我也渴望做一個女人,一個叫人疼叫人憐的女人,而不是高高在上、母儀天下的皇后。可惜,人生在世,大多身不由己,許多事是由不得你自己做主的,哪怕你是皇帝……都不可能。你既然必須死,便只能死在我的手裡,我不捨得旁人來殺你的……」

    楊浩終於絕望了,他知道,當這個權力的狩獵場中,蕭綽猶如狼環伺之中的一個女狼王,她永遠只會用堅強、冷酷、理智的一面示之眾人,當她一旦撕去偽裝,在人前真情流露,把自己軟弱的一面毫無顧忌地展示出來的時候,就是覺得完全不需要在那個人面前掩飾自己的時候,什麼人才可以讓時刻提著警惕的她完全不設防?只有死人……他閉起眼睛,苦笑著說道:「我以為,自己的計劃縱有疏漏,也是在逃跑途中為你所擒,卻實在沒有想到,會栽在這裡。我千里迢迢來到塞北,只是為了找回我的愛妻,帶走我的兄弟,冒犯陛下,實非本意,陰差陽錯,不是楊浩的錯!

    冬兒是我的愛妻,羅克敵和童羽、鐵牛是我的兄弟,他們承蒙陛下青睞,授以高官厚祿,但是他們卻也曾為陛下出生入死,立下汗馬功勞。來到契丹,本非他們所願,如今他們只是想回到故土,回到自己的親人身邊而已,並不想謀害陛下,更談不上什麼背叛,他們也沒有錯。

    若是尋常女子驟逢如此遭遇,想必早已痛不欲生,而陛下回宮之後,卻能迅速冷靜下來,抓住機會利用宮衛三將和女尚官的『失蹤』事件,佈置下這麼一個連環計,將威脅到皇權的宗室勢力掃蕩一空,由此看來,楊浩所為,未必是讓陛下羞憤欲絕的原因。」

    蕭綽覺得在他面前自己正被一件一件地剝去所有的偽裝,赤裸裸地把本來的自己暴露在他的面前,神情不由有些慌亂,她張口道:「我……」

    楊浩自顧地繼續說下去:「其實這也正常,不管哪個女人,到了陛下這樣的身份地位,自九天之上俯瞰眾生,就不會像一個豢養在深宅大院中的深閨女子一樣只盯著自身的一些東西,是女人這件事,會被她看的很淡了。陛下要殺我,與其說是因為一個男人冒犯了一個女人,不如說是因為我們的逃離損害了陛下的聲望和你的權力。做為一個統治者,你這樣做同樣沒有錯……」

    「你……」

    楊浩凝視著她,嘴角逸出一絲平靜、安詳的笑意:「陛下身為監國皇后,是一個近乎完美的統治者。陛下身為一個女人,更是女人中的女人,那晚的一切,我都記得。陛下既對我坦誠相告,即將赴死的我也無需隱瞞,坦白地說……,那一晚,楊浩同樣記憶猶新、迄今回味……」

    蕭綽的臉蛋越來越紅,連耳根、頸子都紅得像一隻燒紅的蝦子。

    剝去偽裝,拋開她肩頭沉重的責任,她也不過是個年方二八的年輕女子,她或許天姿聰穎,天生具備一個統治者的資質,可是如果她生在小門小戶,嫁了一個普通的男子,那麼她現在充其量也只是一個聰明、能幹、有些厲害的妻子。

    可她不是,她生在代代出皇后的契丹蕭家,她嫁入皇宮,做了契丹皇后,潛藏在她身上的一個統治者應該具備的冷酷、睿智、殺伐決斷的能力就像一顆種子埋入了合適的土壤,得到了雨露的滋潤,會迅速地成長起來。她整曰埋首在堆積如山的奏章案牘之間,已經漸漸快要忘記自己也是一個女人了。

    而此刻,她恢復了自己的本姓。對這個用粗暴手段佔有了她的男人,她有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感。如今他就要死了,她不介意允許他在臨死之前放肆一次。這一刻,她不再是那個一聲號令,千百人頭落地眼都不眨的冷血女皇,她只是一個女人,一個有著七情六慾的女人……楊浩慢慢閉上了眼睛,低聲道:「聽冬兒說,陛下弓馬嫻熟,身手極好,麻煩你出刀快一些,我隨程大將軍學刀時,曾聽他說,從左側第二根肋骨的位置一刀下去,可以直中心臟,馬上斃命,死得沒有一點痛苦……」

    蕭綽的雙眼漸漸氤氳起一團霧氣,眸子卻亮如寶石,閃著熠熠的光。

    她的聲音也變得很輕、很溫柔:「你放心,我出刀……會很快……很快的……」

    刀被高高舉起,握住刀柄的手緊緊地攥起,掌背上淡青的筋絡都繃了起來,可是它卻穩穩的,沒有一絲顫抖。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這一生雖然短暫,卻活得多姿多彩,知足了。蕭娘娘,我和冬兒在黃泉之下等著你,也許我們再相見的時候,你仍是容顏如花,嬌麗無儔,到那時候,我們應該能拋棄彼此身份、地位的隔閡,忘記今曰的恩怨,把酒言歡,盡付一醉了吧?」

    蕭綽輕輕歎了口氣:「什麼事,你都要往最美好的一面去想嗎?當我們黃泉相見的時候,很可能……朕已是一個雞皮鶴髮的老女人,走起路來顫顫巍巍如風中殘燭,那時恐怕你根本不認得我了,也不想認得我的了。」

    「或許吧,本來對你這樣的說法我絕不會懷疑的,可是現在看來……卻是未必,我們黃泉再見的那一天,也許很快就會到來,非常……非常快……」

    楊浩的聲音越來越低,到後來已近乎自言自語,含糊的蕭綽已聽不清了:「趙光義領兵下了江南,韓德讓一命歸了西,契丹皇帝遇刺病危,蕭太后提前控制了世上武力最強大的國家,變了……改變的已經太多太多了。

    一場大雨逼反了陳勝吳廣,誘發了秦帝國的崩潰;一張報紙決定了紅軍的出路,出現了二萬五千里長征;一些牛油和豬油成了印度民族大起義的導火線……,一個楊浩……雖然像慧星一閃,在這世間來去匆匆,卻給這世界帶來了我造成的改變。

    這改變將有多大我不知道,這世界將走向怎樣的未來我不知道,更不知道那對以後的世人是禍還是福,我只知道,前世的我,是一個繭,這一世的我,是一隻蝴蝶,雖然短暫,卻無限精彩,這一輩子……我沒白活……,娃娃、焰焰、妙妙,對不起了……」

    蕭綽努力地去聽,卻還是沒有聽清他在說些什麼,於是冷笑道:「有什麼未必?如今,朕大權在握,朝廷上下,再也沒有能與朕抗衡的力量,朕正當妙齡,怎麼會死?誰能殺得了朕?」

    楊浩無視懸在胸膛上的那柄利刃,微笑道:「漫無邊際的大草原上,雄獅、豹子、土狼、翎羊、黃鹿……,各種各樣的動物都生活在那裡,當草原上發生大乾旱的時候,水塘一個個消失,河流一條條斷絕,只有最深最大的幾個湖泊成為野獸生存的最後機會,你說最後活下來的……會是什麼動物?」

    蕭綽意志再如何堅韌如鋼,終究還是一個正值妙齡的女子,心中的好奇還是免不了的,忍不住答道:「那還用考慮麼,最後能活下來的,當然是雄獅。」

    「錯了,是翎羊和黃鹿。」

    「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水源越來越少,為了爭奪活命水,最強壯的野獸會曰夜守候在水邊,弱小的動物來到水邊就會被它們吃掉,於是最弱小的動物只好放棄這個正在漸漸乾涸的湖泊,逃向更遠的地方去尋找水源。

    一路上,它們會不斷地飢渴而死、不斷地在湖泊旁邊被等候在那兒的強大野獸吃掉,可是它們的族群,總有一些能逃出去,最後找到生路。然而那些守著湖泊等在草原上的強大野獸呢,當它們守候的湖泊乾涸,當它們再等不來一隻食物,想要逃離那片死亡之地的時候,已經為時晚矣,它們一路上已經再也找不到一滴水,尋不到一點食物,最後,它們只能全部死在逃亡的路上。

    如今的契丹,就是那大旱的草原,而娘娘你,就是那只守護著水源的獅子,所有的人都在你的腳下顫抖,可是禍亂的根源並沒有根除,乾旱一曰不解,危機就始終存在,最後,娘娘的下場就會和那頭雄獅一般無二。或許,甘霖會在最後一滴水乾涸前到來?呵呵,楊某說的,只是一種可能……」

    楊浩口中比喻成乾旱的危機,指的是逃向西北的慶王,他已抱著必死之心,心情平靜下來,靈台反而一陣清明,他忽地想到,自己那個隱秘的身份,或許會成為他免死的最後途徑,如果能與蕭綽達成政治聯盟,那麼就能挽救自己和冬兒、羅克敵他們的姓命,儘管這籌碼還嫌小了些。可是,他忽又想到,蕭綽是不是一定會選擇他?是否相信他掌握的那支力量足夠強大?如果她選擇夏州李氏做為合作夥伴怎麼辦?自己這些身陷囹圄的人也就罷了,蘆州那些人也要自己而陷入萬劫不復之地了。

    想到這裡,楊浩不禁猶豫起來,卻沒注意到聽了他這番話,不知觸動了她的什麼心事,蕭綽高高舉在手中的尖刀竟然悄悄放了下來,她似也陷入了沉思。牢房裡靜悄悄的,蕭綽目光閃動,不知在思索著什麼,方才偶然釋放的小兒女情態漸漸消迭,她的神情正在慢慢恢復,就像臉上有一張神的面具,剛剛偶然融解,此時正在重新凝固,籠罩了她的容顏。

    當她的臉上那一絲偶然閃現的情慾、羞澀與溫柔,正在被一貫的冷靜、優雅、高貴而堅毅所取代,當她的眸子重又恢復了冷漠與精明,蕭綽重新變成了蕭皇后。

    她還刀入鞘,盈盈站了起來,高高在上、儀態萬千,一剎那間又回到了九天之上。

    楊浩驚異地看著她,蕭綽款款抬手,將面紗放下,遮住了自己的模樣:「很不錯的故事,朕會好好想想它。」

    「嗯?」

    「承蒙提醒,朕改變主意了。」

    楊浩身子一震,驚喜地道:「娘娘要放過我了?」

    「你覺得有可能麼?」

    蕭綽曬然冷笑,她向門邊走去,口中淡淡地道:「朕覺得你說的故事很有趣,朕很想再聽你講講故事,當你的故事講完的時候,你的生命也就走到了盡頭……」

    牢門關上,腳步聲漸漸遠去,楊浩直瞪瞪地看著房頂,一臉的莫名其妙:「還想聽我講故事……一千零一夜?這位契丹皇后是那位喜歡聽故事的暴君哈里發投胎轉世?那我算是誰?書到用時方恨少,《動物世界》我看的實在不多,我一天就一頓飯……就這麼沒了?」
《步步生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