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6章 路襲

    長空中傳來一聲鷹嘯,一隻蒼鷹穿雲而出,在天空盤旋一周,認出了楊浩車頂特定的標準,忽然斂翼投射下來。車輪轆轆,大隊人馬仍在魚貫而行,楊浩取下繫在鷹足上的竹筒,拔下塞子,從裡邊倒出一卷紙條,展開來仔細看了一遍,順手取過一塊炭條,在紙條上回復了幾個字,重又塞入竹筒,繫在鷹足上,振臂一揮,那鷹便展翅飛去。

    楊浩這才扭頭對車畔策馬而行的木恩道:「契丹南院大王耶律斜軫已然出兵,大軍將在兩天後趕到銀州城下。」

    木恩大喜,欣然道:「他們出兵了?不知耶律斜軫此番統兵多少?」

    楊浩道:「耶律斜軫率迭剌六院部精兵五萬,另有兩萬輔兵押運著各種攻城器械尾隨其後。」

    「迭剌六院部啊……」

    木恩撫摸著虯鬚,微笑道:「契丹兵馬由宮帳軍、大首領部族軍、部族軍、五京鄉丁和屬[***]幾部分組成,其中最精銳的就是宮帳軍,而宮帳軍中又以迭剌五院部、迭剌六院部最為精銳,如今迭剌五院部兵馬正在拱衛上京,蕭娘娘派出了南院諸軍中最精銳的迭剌六院部,果然如節帥所料,契丹蕭娘娘是不肯予慶王喘息之機,讓他有機會坐大的,這根眼中刺,她是迫不及待地要拔了去。」

    楊浩微微一笑,道:「我們現在可以加快行程了,傳令三軍,加快速度,爭取兩曰後與耶律斜軫於銀州城下匯合。」

    「遵命!」木恩抱拳稱喏一聲,剛欲傳下令去,天空中一聲尖嘯,忽有一枝鳴鏑射來,帶著淒厲的嘯音破空而過,楊浩不由挺起身來,訝然道:「前方遇敵?」

    三軍立即停止前進,中軍原地駐紮,施放障礙,擺佈陣形,一路軍自後殺出探向左翼,另一路軍探向右翼,呈鶴翼狀與中軍相互呼應,這是攻守兼備的一種陣形,後面運送糧草和攻城器械的車隊則以車輛器物為障礙,開始布設半圓陣,與之呼應,整個隊伍迅速從行軍狀態轉變為戰鬥狀態。

    不一會兒,前方一騎飛至,到了楊浩車前勒韁停住,在馬上抱拳大呼道:「報……節帥,前方突有大隊人馬殺至,打的是銀州旗號。」

    楊浩問道:「有多少人馬?距此還有多遠?」

    那探馬道:「至少不下兩萬人,距此還有二十里路。」

    楊浩擺手道:「再探!」

    那探子上馬離去,楊浩眉頭一挑,說道:「這個慶王,我還真是小覷了他,重兵壓境,他竟還敢主動出擊,派出一半的兵馬來阻截我。」

    這時柯鎮惡和木魁等幾員大將都策騎圍攏了來,木恩急道:「敵騎兩萬,兵力一倍於我,我軍又有這許多輜重拖累,恐難力敵,節帥……」

    柯鎮惡道:「此處西去十五里,有一處山坳,我等何不移轉大軍,背山固守,敵軍突襲,當不致久耽。」

    木魁則道:「我等多是步卒,又有大批車馬,速度緩慢,恐怕不等趕到山口,就被敵軍追上了,節帥,不如給我一支人馬,我去前邊拚死堵住他們,節帥再護輜重尋地利處紮營。」

    「冷靜,一定要冷靜。」

    這是楊浩第一次率領軍隊同善騎戰的正規軍隊作戰,心中不無忐忑,他強自鎮定下來,仔細思量一番,坦率而言,他現在的指揮調度只能說是中規中矩,他並不是一個經驗豐富的戰將,以前從史料中知道的雜七雜八的一些古代戰術特點不足為恃,更不可能讓他成為軍神,後代學者能知道的東西,當時與敵人浴血奮戰的軍人們真的不知道麼?他們比任何人都更明白,但明白是一回事,能否破解是另一回事,臨戰經驗、機變能力他可遠遠不夠,這次出兵,他本來是抱著全攻對全守的態度,實未料到在這種情況下,慶王還有魄力主動出兵,他的兵有七成是新兵,裝備精良、久經訓練,但毫無實戰經驗,這頭一仗,一旦指揮失誤或者落了下風,後果不堪設想。

    想到這裡,他努力保持著平靜的心態,思索著兵書中的撤退要點,吩咐道:「好,木指揮領一支兵馬前去攔截,柯團練護衛輜重西撤,本帥領中軍從中策應,交替撤退,不得慌張。」

    「末將遵命!」兩員大將各自領命,方欲策馬馳去,楊浩一轉頭看到天上的太陽,心中忽地一動,急忙揮手道:「且慢!」

    眾將都向楊浩望來,楊浩用劍鞘擊打著車轅,沉吟良久,徐徐說道:「銀州守軍此時方出動襲擊,是因為我們離銀州已經近了,橫山諸羌、草原諸部落多聽我蘆州號令,所以他們不敢遠離根基來攻擊我們。」

    眾將不知楊浩此言何意,俱都面面相覷,楊浩又道:「銀州出動一半的精兵,下了偌大的本錢,目的不外乎是想擊潰我們,避免兩面受敵,至不濟也要重挫我軍銳氣,毀掉我們的輜重。可是,契丹大軍正在迫近,數萬大軍行進,銀州方面不會探聽不到消息,他們如今派出一半的人馬,銀州城中必然空虛,相對來說,當然是根基重要,所以慶王這支人馬必須得在契丹兵馬趕到之前返回銀州守城,現在已經是午後了,他們只有一擊的機會,只是一擊的話,他們的優勢未必發揮的出來,我們或有一戰之力。」

    柯鎮惡道:「節帥,他們快馬趕回的話,從明早開始返程就來得及,就算我們撐過了這個下午,如果夜戰,我們護著輜重移動不便那就更加吃虧,為穩妥起見,節帥還是該率輜重車馬先尋地利處佔據,才好自守。」

    這時又一騎快馬飛奔而至,高聲稟報道:「節帥,敵騎已至十八里外。」

    楊浩問道:「他們可曾加快速度?」

    那探馬道:「敵騎仍是緩緩而行,不過他們應該已經掌握了我軍所在,陣形漸有衝陣變化。」

    楊浩聽了愈發堅信自己的判斷,說道:「他們不會晚上進攻的,柯團練,這可不是率領幾十個獵戶,夜間偷偷上山挖陷坑、設絆索那麼簡單,夜間做戰,唯憑樂器指揮,就算訓練有素的軍隊,夜戰也容易潰散,何況敵人皆是騎兵,來去迅速,主將指揮調度更不方便,這一戰,我們輸了,他們還有耶律斜軫這個強敵,他們若輸了,只憑兩萬人守銀州就要吃力的多,他們不敢冒這個險。」

    他霍地站起身來,大聲道:「傳令,三軍結陣自守,原地待敵!」

    眾將轟喏一聲,各自趕回本陣。待到陣形剛剛鋪就,大地就開始震顫起來,銀州騎兵已展開攻擊陣形,速度越來越快,向結陣自守的楊浩所部俯壓過來,一時塵土漫天,騎兵們像決堤的洪水般湧來,伴隨著響徹雲霄的吶叫聲,當真是驚心動魄。

    「契丹慶王,並非平庸之輩呀。」

    望著那密集的衝擊隊形,一身普通校尉打扮的折子渝蹙著眉頭道:「這個時候,慶王竟敢出動一半人馬搶先攻擊,實在是出人意料。楊浩所攜多是步卒,就算他以騎兵為主,有這麼多的輜重需要照料,也難以避敵鋒芒,發揮游騎優勢,唯有以硬碰硬。敵軍倍數於他,這一戰又是蘆州成軍以來第一場戰,如果吃了大虧,軍心士氣再難收拾了。」

    在她身旁,一個校尉打扮的年輕人,赫然正是折惟正,他卻讚賞地道:「正因有這許多輜重拖累,所部又多是步卒,如果楊太尉真的留一部人馬阻敵,大隊人馬避向險隘,那就太冒險了,敵騎緩轡而來,固然是為了節省馬力,恐怕更大的目的是為了恫嚇楊太尉的人馬,楊太尉若真想帶著大批輜得避敵鋒銳,陣腳自亂,那時銀州兵馬疾馳而來,先吞掉他派去阻截的軍隊,亦或使一軍與之纏鬥,主力繞行直逼後軍,那時首尾不得兼顧,便是十分的凶險了。

    楊太尉的軍隊大部分都是新軍,新軍有利有弊,利者,初生牛犢,銳氣十足,弊者,不曾吃過敗仗,一旦失敗,兵敗如山倒,只憑他那身經百戰的三千精銳,到時是發揮不了作用的。如今楊太尉結陣拒敵,便可揚己所長、避己所短,若論戰力,蘆州人馬不會弱於銀州鐵騎,若論裝備,蘆州人馬更是強了不止一籌半籌,蘆州兵馬那可都是用錢堆出來的啊,還怕撐不過這半天的功夫去麼。須知,楊太尉的軟肋是大批輜重,而銀州兵馬的軟肋卻是只有小半天的作戰時間,無論是勝是敗,他們都必須離去,戀戰不得。」

    折子渝回首看向已用輜重車輛結成半圓陣的後隊,淡淡地道:「你說的對,楊浩的負累就是他的輜重,如今楊浩沒有上當,擺出攻守兼備的陣勢要拖延時間,可惜他的指揮雖然中規中矩,還是有一個極大的破綻,他以少迎多,不敢分兵,主力都在前面,騎兵所長,正是發現敵陣虛弱之處,迅速移動攻擊,如果這支銀州兵馬稍有頭腦,前陣攻擊受挫,便繞襲他的後路,焚燬糧草器械,自後陣殺入……」

    折惟正眼珠一轉,摸著下巴道:「小姑姑,要不要提醒他一下?」

    折子渝揚起下巴,不屑地道:「楊浩不過是打過幾座羌寨,就目高於頂,自以為是個百戰百勝的大將軍了,建衙開府,兵威赫赫,連你爹和楊崇訓都上趕著巴結他,人家這麼大的能耐,還需要咱們為他出謀畫策麼?」

    折惟正嗅著,總覺的面前好像放著一大罈子老陳醋,他乾笑兩聲道:「是是是,楊浩不識好歹,妄自尊大,是該受些教訓的,不過……咳咳,如果敵騎破陣,我們難免也要受到牽累,侄兒不是幫他,是為咱們自己著想,讓他吃虧嘛,以後有的是機會,小姑姑你說是不是?」

    折子渝冷哼一聲,把臉扭向一邊不再答理他,折惟正詭笑兩聲,便拔足奔去……※※※※※※※※※※※※※※※※※※※※※※※※※※※※※※※※※※整個大地都震顫起來,從最初的緩行,都輕馳、猛衝,數萬匹戰馬使得整個大地都在它們腳下震顫,楊浩的陣營巋然不動,放在中軍的兩千人馬是李光岑的嫡系,他們久經殺陣,自然不把這種威勢放在眼中。

    楊浩把他們放在中軍正面迎向敵軍,也是出於這種考慮,他手下的兵說是精兵,只是裝備精良,進行了大量的正規訓練,但是沒有經過戰場血與火的洗禮,終究還不是一支成熟的軍隊。雖然說勝敗乃兵家常事,可楊浩現在不能敗,旁的軍隊都是老兵佔多數,老兵帶新兵,楊浩這支軍隊可是新兵佔多數,這第一戰絕不能亂、絕不能敗,正是出於這種考慮,他才拒絕了逃避,有序撤退是百戰老兵才能辦得到的事,否則很可能被銀州鐵騎像趕羊一般屠殺殆盡。

    敵軍來勢洶洶,兩翼軍隊雖非正面承受他們的衝撞,還是在那種無形的威壓下有些搔動,可是中軍的穩定給了他們極大的信心,那面高高飄揚的帥旗使得他們很快穩定下來,眼看敵騎越來越近,中軍突然推出數十輛連弩車,八百步、七百步,敵騎還不到六百步遠的距離,木魁手中大槍狠狠向前一指,機括連發,一桿桿投矛般粗細的巨箭便呼嘯而出,帶著震破耳膜般的尖利呼嘯撲向敵群,疾馳而來的衝陣戰馬立即人仰馬翻。

    前方的騎兵栽倒在地,後面的騎兵剎不住速度,便狠狠地踐踏上去,不少人跌落馬下,鍥形的攻擊陣形為之一鈍,來敵立即擴散了陣形,無論是橫向、還是縱向騎士之間都散開了距離,這支銀州騎兵也是久經戰陣,衝擊速度絲毫不減,弩車仍然在發射,但是殺傷效果已經不像方纔那麼明顯了。

    中軍大旗又是一揮,中軍連著兩翼的弓弩手們立即取下弓弩,他們使用的是一品弓,射程遠在普通弓箭之上,普通弓箭發射在兩輪到三輪之間,敵騎便能衝到面前,轉而進行肉搏戰,而使用一品弓,即便弓馬不夠嫻熟的戰士,至少也能增加一輪射擊的機會,弓弦嘈切如雨,箭矢無需瞄準,密集的攻擊使得敵騎紛紛落馬,尚未靠近,他們便付出了更大程度的損耗,最重要的是,經過車弩和弓弩的連番打擊,他們的衝擊銳氣已然大受影響。

    銀州鐵騎萬沒想到楊浩軍中的弓弩竟然這般厲害,這片刻功夫已使他們付出了巨大代價,不過同伴們的犧牲是值得的,他們越來越近了,弓弩馬上就要失去作用,只要讓他們的輕騎兵衝過來,那就是一邊倒的屠殺場面,當他們的鐵騎洪流從楊浩軍中趟過去時,留下的將是一地殘肢斷臂。

    眼見敵騎裹挾著沖宵的殺氣疾衝而至,中軍陣營似乎被撼動了,弩車被倉惶推向兩邊,士卒們開始紛紛後退,銀州鐵騎獰笑著,嗜血的雙眼緊緊盯著眼前的敵人,手中的鋼刀齊刷刷地舉了起來。

    忽然,前面的蘆州士兵用更快的速度向後退卻,與此同時,卻有一批士卒穩穩地從他們中間穿插過來,一步步向前邁進,他們的打扮與普通士兵不同,方纔的弓弩手只著一件皮甲,他們卻穿著全身鐵甲,魁梧的身材、沉重的腳步,儘管大地在震顫著,他們的步伐卻穩定而凝重,很快,他們就肩並肩地排成了一行,緊接著是第二行、第三行……「重甲步兵?重甲步兵就可以阻擋我們的腳步麼?」

    契丹兵沒有絲毫畏懼,反而更興奮地握緊了掌中刀,臀部稍稍離開馬背,準備在衝撞和劈砍中給蘆州軍一點顏色看看。

    這時,那支重甲步兵忽然齊刷刷沉聲一喝,揚起了手中的大刀。

    「這是什麼?」

    「刷!」

    一排大刀豎立如牆,耀眼的陽光從刀片上映射過來,刺人雙目。衝在最前面的契丹兵驚駭地瞪大了眼睛,與眼前那一排恐怖的大刀比起來,他們手中的彎刀簡直成了可笑的玩具。來不及有多餘的想法,戰馬仍在向前狂衝,一片耀眼的刀光便迎面劈了下來。

    迅猛的衝撞還是產生了效果,第一排重甲陌刀兵雖然劈中了對手,也被強大的衝力撞得向後跌去,有的肺腑巨震,噴出了鮮血,但是整個隊形沒有亂,他們被第二排士兵緊緊地抵住,而衝過來的敵騎也被刀兵硬生生劈得人仰馬翻,阻住了他們後續鐵騎的衝刺步伐。

    陌刀手們開始隨著戰鼓的節奏一步步向前邁進,揮刀、劈落、踏步、再揮刀……這支輕騎兵本來是要突出敵陣,似一柄尖刀穿陣而過,打亂防禦的陣形、把蘆州兵馬切裂開來,可是失去了衝擊優勢的輕騎兵在這無可抵禦的刀陣面前已經完全失去了銳氣,陌刀手們如牆而進,所向披靡,敵騎遇者,人馬俱碎。與此同時,兩翼士兵抄起了長槍戰斧,上刺敵兵、下砍馬腿,開始向中間壓縮……折惟正看得血脈賁張,他雙拳緊握,緊緊盯著那一面倒的屠殺場面,熱切地道:「太犀利了,當真是當者披靡,如果我府州也有這樣一支陌刀隊該多好!」

    「華而不實!」

    折子渝成了專業挑毛病的,這一路下來,似乎不找楊浩一點毛病她就不舒服,她冷冷地道:「重裝陌刀兵擁有極高的防禦力和攻擊力,但是他們缺乏持續作戰力,如果是在開闊的陣地上同游騎兵作戰,他們只有跟在人家屁股後面吃灰的份兒,游騎兵拖也能活活地拖死你。

    陌刀陣適於陣地戰,需要弓手、步卒、輕騎兵的配合,在關鍵時刻強力一擊,瓦解敵方的衝擊陣勢和士氣,給其他人馬製造更好的衝陣機會,但是養一千人的陌刀隊所耗費的錢財和時間足以招募訓練一支上萬人的軍隊了,上萬人的軍隊難道還不足以抵消一支千人陌刀陣的威力?

    楊浩是因為蘆州地域有限,兵力有限,不得已才耗巨資練什麼陌刀陣,如果他的地盤再大一些,麾下的軍民再多一些,從最實際的角度考慮,相信他也不會組建什麼陌刀隊了。陌刀陣只能贏取一時一地的勝利,戰場上,誰的反應最快,誰能用最快的速度彌補自己的漏洞,發現並攻擊敵人的漏洞,牽著敵人的鼻子走,誰才能掌握戰場的主動,誰掌握了戰場主動,哪怕一時吃些虧,也能取得最後的勝利,想跟塞外遊牧部族為敵,最終的制勝法寶只有一個,以騎制騎,而不是陌刀陣。」

    折惟正輕輕歎了口氣,喃喃自語道:「養陌刀陣,只要有錢就行了,養騎兵,馬從何來?西套善養馬處,俱在黨項、吐蕃手中,如何以騎制騎?」

    鮮血肆意橫流,殘肢斷臂拋灑了一地,陌刀手們損失了約有百餘人,可是死在他們刀下的至少不下千餘騎,可是楊浩看在眼中,還是心疼不已,一比十的損失率,這戰績夠輝煌了,尤其這是他的陌刀手初次上陣迎敵,可是他的本錢有限,尤其陌刀手培養不易,經不起如此揮霍呀。

    本來,陌刀手的這種進攻,作用是迅速瓦解敵軍的衝勢,如果能輔以輕騎兵,在對方潰退如潮、陣形大亂時趁勢追擊,將可以最大程度地擴大戰果,可惜楊浩如今手中的兵力捉襟見肘,僅有的一萬兵馬全部調來參與銀州攻城戰了,根本沒有帶來消耗巨大,又需撥付大量人力照料,在攻城戰中又發揮不了絲毫作用的戰馬,於是當銀州鐵騎調頭突圍時,陌刀兵便停止了追擊,只由弓弩手追射了一陣,使得敵騎又摞下幾百具死屍。

    敵騎並沒有就此逃離,攜帶著大批輜重就是楊浩所部最大的弱點,漫說他沒有大量輕騎在手,就算有,也不能撇下輜重放步狂追,所以雖然在蘆州陌刀陣面前吃了一個大虧,但是銀州騎兵仍可以從容撤退,他們退到三箭地外,開始清理傷員、整理隊形。

    一戰大勝,而且是以步勝奇,一下子把蘆州軍隊的士氣提升到了巔峰,儘管己方也有傷亡,可是看著銀州騎兵拋下的兩千多具屍體,每個士兵都興奮莫名,他們開始有條不紊地打掃著戰場,熱血沸騰地等待著敵騎下一波的衝鋒。

    大約半個時辰之後,敵騎突然向左翼發起了衝鋒,經過方纔的一場混戰,他們也發現了楊浩的中軍是最難啃的一塊骨頭,而左右兩翼的戰士對戰機的捕捉、臨戰的經驗明顯欠缺一些,這一次,他們取出了懸掛在馬身上的小圓盾,沿著一條弧形襲向左翼,有機會就使小股騎兵逼近肉搏,沒有機會就快馬馳過,飛騎疾射,這一番對射,游騎隊形又顯疏散,盡著楊浩一方仗著弩箭及遠,也沒有佔著絲毫便宜。

    「他們這般襲擾,是為了打亂咱們的陣腳,須防右翼進攻。」

    折子渝觀戰片刻,忽地霍然領悟,此時熟諳塞外游騎戰術的木恩也已發覺有詐,揮動令旗向右翼示警。果然,正前方仍在休整的敵軍在蘆州三軍注意力全被吸引到左翼的時候,突然又向右翼發動了進攻。

    這番進攻,大有實則虛之、虛則實之的意味,左右兩翼都在發起進攻,哪一面陣腳先亂,原本稍沾即離的襲擾進攻都會變成實攻,笨重的車弩和移動緩慢的陌刀陣在這種稍沾即離、移動速度極快的交鋒中是無法及時調動應敵的,大吃苦頭的銀州騎兵已經找到了應變之法,只要不能把他們逼入決戰圈,他們就可以利用游騎優勢,避開那可怕的殺人機器。

    「收縮兵力,結圓陣防禦。」

    楊浩很快發現了銀州騎兵的意圖,立即下達了命令,陣腳在銀州騎兵攻擊下已然有些鬆動的兩翼部隊開始逐步收縮,後陣射箭,前陣以刀斧禦敵,中軍擺出接應陣勢,鶴翼陣漸漸收縮,與後部依托車輛器械擺成的半圓鍥合起來,漸漸形成了一個方圓陣的雛形。

    初戰告捷,既提升了已方的士氣,又拖延了時間,太陽已經西斜,只要挫敗敵人這次陰謀,就已達到了自己的戰略目的,楊浩還沒有得意忘形到稍有小勝,就妄想消滅一支人數佔優、可進可退的騎兵隊伍,現在收縮隊伍,加強防禦,就是保留了勝利果實。

    銀州騎兵發覺了楊浩的意圖,開始焦急起來,佯攻開始變成不顧一切的猛烈進攻,試圖打消防禦圓陣的形成,敵我雙方正在膠著苦戰,敵軍後陣突然分出一支五千人的隊伍像狂風一般疾撲楊浩所部的後陣,迅速向防禦力最脆弱的由車仗器械組成的後方陣地撲去。

    這是楊浩所部最脆弱的地方,如果讓他們撕開一個口子,像一柄尖刀似的掏進去,防禦陣形馬上就會潰散,楊浩所部主力正在前方苦戰,在密集的防禦陣形中,即便正面之敵立即後退,他們也來不及趕到後陣赴援了,但是……這支本該立下大功,一舉殲滅楊浩所部,從此把蘆州再次從歷史地圖上泯滅的騎兵遇上了比那支遭遇陌刀陣的戰友還要倒霉的局面,蘆州的老爺兵出馬了。

    老爺兵,是蘆州軍中對那支曾令折御勳和楊崇訓眼饞不已的重甲騎兵的稱呼。

    他們人嬌貴,馬也嬌貴,他們自己一個人披掛很費勁兒,披掛之後上不了馬,上了馬又下不來,他們行軍的時候得用車子載得他們和馬匹的披掛,一旦開始戰鬥,他們就得在其他戰士奮勇廝殺的當口兒慢吞吞地披掛,慢吞吞地上馬,因為衝擊力太大,剎不住衝陣步伐的話就會自相殘踏,所以他們還得慢吞吞地排好隊形……離開了步兵或者輕騎兵的保護,他們什麼也幹不了,而且他們雖然是騎兵,卻還不如步兵的奔襲距離遠,他們不能跑太遠,否則戰馬會累死,不能戰鬥太久,否則人也會累死,不能上山道、下濕地、進沙漠、入森林……,不能碰見絆馬索、鹿角刺和拒馬坑……蘆州軍中,對這樣一支既燒錢又不實用,似乎只有擺列儀仗時充充門面的重甲騎兵一直頗為微辭,當折御勳和楊崇訓看著這支鐵甲怪物眼熱不已時,自認為對這支隊伍十分瞭解的蘆州兵馬卻認為這支重甲騎兵根本就是一隊廢物兵、老爺兵,但是今曰一戰之後,所有的人都閉上了嘴巴。

    一身盔甲,就連高大的阿拉伯馬身上也是全身披掛的鋼鐵怪物們轟隆隆地向迎面而來的五千騎兵衝了過去。他們手中握著長矛,利箭迎面飛來,叮叮噹噹地射在他們身上,然後又稀里嘩啦地掉在地上,馬上的騎士就像鋼鑄雕塑的戰神巋然不動,整排的騎士就像一面鋼鐵鑄就的城牆,目中無人地迎了上去,輕易地撕裂了銀州騎兵的衝鋒陣形,呼嘯著碾壓而過,所過之處一片凋零……恐怖的長矛直接將敵人的身體洞穿了,敵人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鋼鐵洪流呼嘯而過,倖存者剛剛心有餘悸地抬起頭來,第二波重甲騎兵又到了,伐幸活下來的人不得不驚恐地迎向一尊尊新的殺神,繼續徒勞地揮動他們根本無法觸及對方身軀,也完全無法同那種巨大力量碰撞的武器……重甲騎兵轟隆隆地輾過去了,他們絕不會停下來肉搏,停下來就是找死,一旦停下,他們就會從生殺予奪的死神變成一個人人都可以蹂躪他的廢物,但是當他還在馳騁的時候,他們就是一具具人肉坦克,他們就是陸戰之王,除了結成密集陣形的步兵槍陣能在陣勢嚴整的情況下正面對抗這種可怕的鐵甲騎兵之外,再沒有任何人能與之匹敵。面前這些銀州騎兵根本不曾見過這樣可怕的重甲騎兵,他們用最快的速度衝上來,本來是想把蘆州兵馬的防禦陣地撕開一道口子,結果卻是迫不及待地衝上去,成為這隊鋼鐵死神收割的莊稼。

    一番對沖,這一支重甲騎兵強大的殺傷力造成的殺戳結果比前方陣地方才一戰殲敵數量的總和還多,倖存的銀州騎兵們已經嚇破了膽,慌不擇路地四散奔逃,原地留下了許多無主的戰馬悲嘶長嘯。

    楊浩暗道可惜,如果他這時還有一支步卒或輕騎的預備隊,適時配合重甲騎兵出戰,這支初次遭逢重甲騎兵戰術以致驚慌失措的敵軍很可能一個都逃不出去,經此一戰,雖然重騎兵的強大威力仍然不是他們能夠破解的,但是沒有了出其不意的效果,想要再取得這樣一個完勝戰果的機會可就難了。

    不過雖有一些遺憾,見識到了它的強大威力,楊浩還是十分滿足。他當然知道重裝騎兵在戰場上有著太多太多的限制,但是當他有了得天獨厚的條件,可以建造這樣一個兵種的時候,他還是毫不猶豫地耗費巨資打造了這樣的一支軍隊。

    他們衝鋒破陣的能力實在是太強大了,楊浩曾親眼目睹過子午谷口宋國和契丹各擁十萬大軍的那一場惡戰,趙匡胤指揮下的大宋軍隊排布成了一個個大大小小的戰陣:先鋒陣、策先鋒陣、大陣、前陣、東西拐子馬陣、無地分馬、拒後陣、策殿後陣……那一座座各具功用的小軍陣就像無數的鑿、斧、鋸、銼、錐、鉗,組成一台精密的殺人機器,契合得無比精巧,哪怕千百人的隊伍一旦陷進去,也會在頃刻間被他們絞殺粉碎,這樣精密的配合,宋軍十萬步卒竟使得對面契丹十萬騎兵束手無策,如果不能衝亂宋軍陣勢,他們就不敢傾力出擊。

    然而重甲騎兵正是破陣的最佳利器,如果說騎兵相對於步兵就相當於陸軍中的坦克,那麼重甲騎兵就是坦克中的坦克。當時契丹一方若有這樣一支重甲騎兵,利用他們強大的動能,一定可以衝破對方的戰陣。在冷兵器時代,軍隊之所以不同於烏合之眾,就在於他們嚴明的紀律和配合的默契,而這一切,又依賴於穩固的陣形,一旦擊破對方的陣形,就會打亂他們的配合、打擊他們的士氣,所以,這燒錢的重騎兵唯一的表演機會就是衝鋒,但是養這樣一支平素毫無用處的軍隊絕對值得。養兵千曰,用兵一時,養重甲騎兵,何嘗不是用於一時?

    兩軍再度進入膠著狀態,夕陽西下,殘紅如血,戰場上折戟沉沙,血腥遍野,暮色漸漸降臨,遠處傳來馬兒悲涼的長嘶。銀州兵馬不知道對面這座穩固的方圓陣中還會殺出些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戰局開始處於僵持階段。

    夜深了,一輪微缺的明月悄悄爬上了天空,折子渝叼著一截草莖,仰臥在糧車上,枕臂望著天上的明月若有所思。

    折惟正伏在地上,以地聽之法傾聽良久,興沖沖地爬上車子:「小姑姑,銀州兵馬退了。」

    折子渝「唔」了一聲,沉默半晌,取下草梗,問道:「方纔那支重甲騎兵,你也看到了,如果你來領兵,如何對付它?」

    「嗯?」折惟正仔細想了想,回答道:「避其鋒芒,迂迴散擊,利用弓箭和騎速,拖垮它。」

    「如果對方輕騎配合,步卒策應,使之行雷霆一擊,你何以當之?」

    折惟正沉思半晌,訕訕笑道:「那只好尋不適宜重騎馳騁的地方決戰了,要不然……據城自守,再不然……就只好用人命堆了……」

    折子渝冷哼一聲,又蹙眉沉思起來,折惟正卻不以為然地翻了個白眼兒,暗自腹誹:「唉!女人啊,真是得罪不得,為什麼一定要想個破解之法呢?就為了顯示你高他一頭麼,我折家又不想爭天下做皇帝,要是彼此能成為一家,那不就不戰而屈人之兵了?不戰而屈人之兵,那才是王道啊……」

    折惟正悄悄看向旁邊仰望星空的折子渝,看著那張秀美迷人的面孔,彷彿看到了一件不戰而屈人之兵的通關法寶……
《步步生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