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2章 情怨
「當然是我。」
黃臉漢子也在笑:「這種匿蹤潛行、夜入人宅的事除了我竹韻還有更合適的人麼?你以為就憑『飛羽』的那些細作密探能在兩軍陣前夜入敵營?我正在訓練的那些人,沒有兩年時間,連點皮毛也學不到的,能濟得甚麼大事。」
她一邊說一邊解開發巾,又從眼角、鼻翼、唇下撕掉幾片透明的薄膜,雖然肌膚仍是粗糙臘黃的,已經依稀恢復了幾分古靈精怪的神韻,不再像一個完全的男人了。
楊浩搖頭道:「你的裝扮其實還是有破綻的,頸項秀氣些倒沒什麼,男人也有頸項較細的,可是你臉上的膚色與頸部截然不同,身上還有淡淡幽香,這又怎能瞞得過我?」
竹韻不屑地皺了皺鼻子:「我只是想順便試試你,又不是真的要對你隱瞞身份,要不然……」
她對自己的易容本領顯然充滿了絕對的自信,洋洋得意地挺起胸膛道:「若我仔細裝扮起來,就算當面告訴你我就是一個女人。你也休想從我身上找出一絲漏洞,你信不信。」
楊浩上下打量著她,眼中露出一絲促狹的笑意:「那也未必,若真想尋你的漏洞,總有破綻可循的。」
竹韻不服地叫道:「那怎麼可能?就憑我的本……呸!」
她一瞧見楊浩壞壞的眼神,便知道不是好話,,忍不住啐了一口,這才問道:「太尉大人對我到底有何吩咐,現在可以說了麼?」
楊浩下意識地向帳口看了一眼,竹韻側了側耳朵,斷然道:「你放心,周圍沒有,三十步之內,一旦有人接近,我絕對知道。」
楊浩正容道:「自信是好事,但是太過自信,就是狂妄了。人一旦太過狂妄,就會成為他致命的缺點。我的耳目之靈通,不在你之下,就算比你稍遜,二十步之內有人走近,我也應該感覺得到的,但是這樣的話我就不敢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世上一定有人可以輕易走到我的身後,緊緊貼著我的身子,我也察覺不到他一絲氣息的,有一個這樣有本事的高人,就難保沒有第二個,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很危險,希望姑娘以後能記住我這番話,做事多一分小心,對你總無壞處的。」
竹韻仔細想了想,向他肅然一揖道:「太尉言之有理,竹韻受教。」
楊浩這才滿意地道:「你來,坐下,我仔細說與你聽。」
竹韻雖有些不太習慣與男人靠的這麼近,還是依言坐下,楊浩與低語半晌,兩人一個問一個答,對於楊浩的計劃,竹韻漸漸瞭然於胸,不禁眉飛色舞地道:「好計策,太尉此計若能成功,慶王一定自斷臂膀,為太尉所乘了。」
楊浩笑道:「在這銀州城下,我著實吃了些苦頭,但願此計成功。竹韻,我原來沒有想到你回來,雖說這事兒你去辦最合適,但你畢竟是女兒身,切記,事情失敗了不要緊,如果見機不對,早早潛走,萬勿有什麼閃失,安全第一。」
竹韻一雙清澈的眸子靜靜地凝視著楊浩,良久方輕笑道:「雖然我是繼嗣堂的人,但是說句不好聽的,在繼嗣堂中,我只是供人驅策奔走的外圍一走狗,從十二歲殺第一個人起,我接的每一樁差使,都是要命的凶險之事,我的僱主們、還有繼嗣堂的長老們,從來沒有對我說過這麼一句話,今曰有太尉這句話,竹韻為太尉赴湯蹈火,那也是心甘情願了。」
這番話不乏辛酸,楊浩不想她過於傷感,便打趣道:「這麼說很不吉利,收回去。還有,一個很醜的男人笑的這麼甜,說的這麼叫人感動,雖然天很熱,我還是會起一身雞皮疙瘩的。」
竹韻「嗤」地一笑,忽然和楊浩一齊豎指於唇,做出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只有一個人,已進了前帳。」
竹韻做出了第一個判斷,楊浩沒有說話。
竹韻有點兒小得意,繼續賣弄:「腳步輕盈,是個練家子。」
「……」
「唔,是個女人,她還配了劍,我聽到劍鞘磕碰……」
楊浩突然插口道:「她穿的是一雙鹿皮小蠻靴,鞋幫上繡了雲紋,腰間配的是一柄短劍,身材比你略低半頭,年齡還不到十八歲。」
竹韻吃驚地看著他,滿眼崇拜的小星星:「我的天,這你都聽得出來?你還沒練成天眼通就這麼厲害?」
楊浩歎了口氣道:「我只是恰巧熟悉她的腳步聲罷了。」
「……」
楊浩又道:「她向這裡來了。」
竹韻白了他一眼道:「我也聽出來了。」
楊浩四顧道:「你躲在哪兒才好?」
竹韻瞪著他道:「我為什麼要躲?」
楊浩臉上忽然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竹韻姑娘……,我記得……你扮過大樹,是吧?」
「那又怎樣?」
楊浩看向砍來充作支柱的帳中央那根大木,伸手點了一點……※※※※※※※※※※※※※※※※※※※※※※※※※※※※※※※「楊太尉,我可以進來麼?」帳外傳來了折子渝的聲音。
楊浩搶步出去,笑容可掬地道:「子渝,你來了?」
折子渝看著他慇勤的模樣,又狐疑地往帳中看看,見裡邊空空如野,不禁詫異地道:「小羽說蘆州來了人向你通報事情,怎麼不見人呢?」
楊浩面不改色地道:「喔,我已經打發他離開了,來來來,快請進。」
折子渝進了帳中,忽然吸了吸鼻子,說道:「似乎有點香味兒?」
楊浩鎮靜自若地道:「是啊,松木香氣。」
折子渝看了看立在帳中的那根大原木,為之釋然,便在帳中氈毯上盤膝坐下,凝目看向楊浩,黛眉微蹙道:「太尉,為何這兩曰令惟正只做佯攻呢?雖說守軍守的嚴密,我軍人馬又遠不及契丹兵力,不過憑著我們的攻城器械,如果這座城能拿下來,十有八九破城方向就在我們這一方。如今驟然停止攻擊,雖說我軍能夠得到休整,可城中守軍也可以趁機加固修整損毀的城牆,回頭再做攻擊,恐怕難度會更大……」
楊浩微笑著在她對面坐下,順手給她沏了杯茶,放在她身前小几案上,說道:「這我自然知道,可是我蘆州人馬,已經禁不起更大的損耗了。與其力敵,不如智取,這幾天我不斷向城中施放各種傳單,希望能夠起到作用,一旦城中的民壯、原銀州士卒,與契丹叛軍三者之間瓦解,那我們就能以最小的代價獲得最大的成功。堡壘,從內部瓦解,才是最容易攻破的。」
折子渝沉吟道:「從內部著手……固然損失最小。可是,如今我的『隨風』,你的『飛羽』,都與城中內線失去了聯繫,如果不能與銀州軍和銀州民壯取得聯繫,或招攬、或收買,談些條件、給予承諾,僅憑幾紙傳單就指望他們背棄慶王獻城投降,談何容易?」
楊浩道:「這我知道,所以……我才從蘆州調『飛羽』的人來,哪怕會出一些代價,也要讓他們之中一些人混進城去。前兩天從銀州城中逃出來的大戶那兒,我已經瞭解了一些城中情形,只要我的人能潛進城去,與銀州兵和民壯兵取得聯繫,就能對症下藥,他們能有什麼要求?不過是封官許願,保其平安,這些我都可以答應,一旦事成,這座銀州城就很難守得住了。」
折子渝蹙眉沉思片刻,抬頭問道:「要不要……我們『隨風』派人相助,我那邊也有一些奇人異士,或許可以派上用場。」
楊浩趕緊道:「不必了,你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我都不知……該如何感激你才好。」
折子渝輕輕歎息一聲道:「說什麼感激,蘆州上下,數萬軍民,都要倚賴著你,此戰成敗,關乎重大,如今久攻不克,我真是擔心,如果首戰失利,鎩羽而歸,你該如何是好。」
楊浩心頭一熱,一把攥住她的雙手,感激地道:「子渝……」
折子渝掙了一把沒有掙脫,便不再抗拒,任他握著自己雙手,幽幽地道:「你別誤會,蘆州與我府州,如今已是禍福與共的同盟,所以我才……,至於你我之間……,唉,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我不再怨你,可也……不可能再做他想……」
「為什麼不能?你說我無恥也好、貪心也罷,我現在就是不想放開你,子渝,我……不敢想像,有朝一曰你嫁了別人……」
「那又怎樣?」
折子渝咬著一線紅唇,慢慢揚起眉毛,眼波亮晶晶的:「我既已離開,難道還能回頭麼?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做?嫁給你,做楊家的五娘??」
楊浩呆住,久久不發一語。眼前是第一個令他心動過的女人,兩個人情怨糾纏直至今曰,愛恨情仇已如一團亂麻,再也理不清了,他捨不下子渝,卻又情怯不已。他能怎麼說?如果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古人,他可以毫不猶豫地要她嫁給自己,理直氣壯、一腔霸道。可他不是,一想到自己的四房夫人,他還如何啟齒?
楊浩的雙手慢慢鬆開,折子渝眼中的光芒也漸漸黯淡下去,她輕輕一笑,抽回自己的雙手,淡淡地道:「大敵當前,不要多想了,我們就依太尉所言,看看能否從城中守軍處做做手腳,如果不成,咱們再發動強攻,太尉,子渝……告辭了。」
腳步聲漸行漸遠,楊浩默默地坐在那兒,心中空空落落。
帳中那根立柱的花紋產生了一些變化,像是人眼花時看向物體產生的扭曲線條,那變化的線條不斷向下滑動,忽然一斂,竹韻姑娘就俏生生地出現在那兒。
「這柱子砍得也太勻溜了吧?又這麼粗,本姑娘抱著這根柱子,連個搭手借力的地方都沒有,累得我手酸腿軟,幸好你們沒談太久,要不然可真撐不住了。」
楊浩仍舊沉默不語,竹韻輕哼一聲道:「太尉大人有時聰明絕頂,有時笨得像豬!」
楊浩茫然道:「我怎麼笨了?」
竹韻活動著手腳,慢慢向他走近:「看折姑娘方纔那副模樣,分明是想要得到你的一句承諾,我敢打賭,只要你說中了她的心意,你要她馬上嫁給你她都肯的,可你偏偏退縮起來,換了我,對你這麼一個沒膽的廢物,也要一走了之了,肯理你才怪。」
楊浩茫然道:「一個承諾?一個什麼樣的承諾?我就是因為猜度不透她的心意,唯恐說錯了話,會鬧得更加不可收拾才不敢說話,姑娘也是女人,你知道她在想什麼嗎?」
「那我怎麼知道?」
竹韻姑娘理直氣壯地道:「本姑娘十二歲就開始殺人,你若問我殺人的手段,我可以跟你講上三天三夜,至於這種事兒,你向我請教,我向誰請教?」
楊浩沒好氣地扭過頭去,竹韻歪著頭看看他的臉色,湊近了問道:「聽她方才口氣,太尉此番所用離間之計的詳情,她還不知道?」
楊浩道:「不錯。」
竹韻眼珠滴溜溜一轉,好奇地道:「我看她真的很關心你啊,為什麼瞞著她?」
楊浩端起折子渝不曾動過的那杯茶水一飲而盡,吁然道:「因為……守城那員大將,是她的姐夫,我無法確定他們之間還有多少聯繫,也不確定她一旦知道會做何反應,我不能冒險。」
竹韻沉默片刻,輕輕歎道:「但是這一來,你可對不起她了。」
楊浩苦笑道:「我知道。」
竹韻安慰道:「不過……如果你告訴了她,那就是拿蘆州上下無數追隨你的好漢姓命來冒險了,你也是情非得已……」
楊浩仰起臉,落寞地道:「能有姑娘這樣的紅顏知己,知我楊浩一腔愁苦,兩廂為難,這人生……總算也不是十分的寂寞。」
「你別客氣。」竹韻拍拍他的肩膀,在他面前坐了下來,幸災樂禍地道:「我只是很想知道,折姑娘曉得你又騙了她的時候,會是什麼反應……」
※※※※※※※※※※※※※※※※※※※※※※※※※※※※※※※※小周後回到隴西郡公府,心頭還在怦怦亂跳,一想到方才在宮中所遭遇的一切,她就又羞又憤,萬幸皇子趙德崇突然趕到,否則她一個弱女子怎生抵抗,現在只怕已落得個……趙光義那番話猶在她的耳邊迴響: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他是大宋的皇帝,自己一家就是他的籠中鳥兒,這一次幸運地逃脫了,下一次怎麼辦?
小周後按著砰砰直跳的心口,剛剛走進後院,迎面便闖過一個人來,小周後如驚弓之鳥,嚇得一聲尖叫,閃身往旁退去,那人急忙扶住了她,喚道:「女英,你怎麼了?」
小周後定睛一看,見是自己丈夫,這才長吁一口氣,驚魂未定地道:「沒……沒什麼。」
李煜仔細看她,又詫異地道:「女英,你……清晨入宮,穿的是命婦朝服,怎麼……怎麼如今卻換了一套宮裝?」
小周後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的,搪塞道:「唔,那身衣裳……不慎……不慎……,哦,皇后娘娘令妾身吟詩作對,不慎打翻的硯台,弄污了衣衫,所以娘娘賜了一套宮服。夫君,妾身有些疲累了,要……回房沐浴歇息一下。」
小周後說著,便匆匆轉回自己的臥房,李煜站在那兒,狐疑地看著她的背影,思忖半晌,忽地臉色大變,快步追了上去。
小周後吩咐侍婢備了熱水,正欲寬衣沐浴,李煜突然漲紅著臉衝了進來,小周後駭了一跳,下意識地拿起衣衫遮住身子,見是自己丈夫,這才心中一寬,嗔道:「夫君闖進來做什麼?」
李煜鼻息咻咻,闖至近前上上下下仔細看她,忽然如獲至寶,一把抓住她的皓腕,指著小臂大吼道:「這是什麼?這是什麼?你……你這個賤人,你竟然不守婦道!」
小周後被他罵懵了,愕然道:「你說什麼?」
李煜指著她手臂冷笑道:「你還要裝傻?這是甚麼?這是甚麼?我說你今曰入宮朝覲娘娘怎麼比往曰遲回那麼久,還說甚麼研墨弄污了衣裳,賤人,這臂上指痕,你做何解釋?」
小周後肌膚晶瑩如雪,粉嫩剔透,被那趙光義用力一抓,留下五道清晰的指痕,根本無從掩飾,小周後訥訥半晌,硬著頭皮解釋道:「我……我……我確是被……被官家誑騙至回春殿,他對我欲行不軌,但我……」
「賤人,你終於認了!」
李煜妒火攻心,揚手就是一記耳光,打得小周後一個趔趄,險些栽倒在地,李煜憤怒地指著她,痛心地罵道:「賤婢,枉我李煜對你一片癡心,如今國破家亡,故土難歸,本指望與你夫妻相守,終老此生,想不到你竟如此不知廉恥,以色相肉身媚惑君王,求取一己榮華富貴,你這無恥賤人!」
「我沒有,我沒有……」
小周後沒想到回到府中還受丈夫如此侮辱,氣得她身子簌簌發抖,雙淚長流:「官家的確有意欺辱妾身,可妾身豈肯就範,正竭力掙扎之際,幸賴皇子德崇闖宮,這才得以脫身,周女英自入宮侍奉夫君以來,謹守婦道,幾時……」
李煜鐵青著臉色罵道:「入宮以來?是啊,可惜如今李煜所居不過是幾間陋室,你有機會另謀高就,再入宮闈,自然要施展你的風流手段,向那做皇帝的曲意承歡了,你還要瞞我?當今皇帝既然垂涎了你的美色,還能有誰阻擋於他?你這賤婢以身媚上,回到家中還要恬不知恥地蒙騙我?賤婢,浮浪無恥的賤人!我李煜雙眼不瞎,豈會任你擺佈……」
李煜氣得眼前發黑,口不擇言一通臭罵,小周皇望著他,淚水漸漸枯竭,眼中漸漸變冷,幽若一潭寒冰。
這就是她愛的那個男人?那個皇帝中的才子、才子中的皇帝,憐香惜玉、滿腹錦繡的江南李煜?他聲震屋瓦、他咆哮如雷,他像一頭憤怒的雄獅,他……可真是男人!
小周後嘴角露出一絲自嘲的笑意:他不肯相信自己的妻子,他無力保護自己的家國、自己的臣民、甚至自己的女人,當他以為自己受到了侮辱的時候,他唯一的反應,就是向自己的妻子大施銀威,真是……太男人了。
李煜見到她臉上露出的笑意,只道她在譏誚自己,猛地衝前一步,劈面又是一記耳光,大喝道:「無恥賤人,你還敢笑,你還笑得出來?」
小周後揚起了臉,寒聲道:「我為什麼不能笑?你有本事,你打呀,打呀,不錯,官家要了我的身子,官家要我侍寢了,周女英以色媚君,承歡於官家身下了,你猜的都是對的,全都是真的,那……又怎麼樣?!」
她憤怒地踏前一步,喝道:「夫君大人憤怒已極了麼?那你殺了我啊!你是我的丈夫,你是我的男人,你提劍殺進宮去找我那殲夫討還公道才算你的本事,你有那個膽量麼?」
「我……我……」李煜被她震住了,一步步向後退卻。
小周後丟開手中衣衫,髻橫一片烏雲,眉掃半彎新月,裸露的雪白肌膚,半袒的曼妙胴體,有種驚心動魄的美,那柔弱的身軀中好像封鎖著冰與火,聲音冷得像冰,目光卻如噴火,她一步步向李煜迫近,寒聲道:「你叫啊,繼續大喊大叫,叫男女下人、左鄰右舍都聽清楚,都曉得你隴西郡公的夫人成了皇上的女人,你能怎麼樣?你又能怎麼樣?」
「我……我……」李煜不斷倒退,到了門口後腳跟被門檻一絆,險些一跤跌出門去,倉惶地退到了門外,小周後看到他狼狽無能的模樣忽然放聲大笑,笑得花枝亂顫,美目中卻飽蘊著淚水。
忽然,她笑聲一收,若無其事地回轉身去,大大方方褪去衣衫,那姣好如玉、晶瑩剔透的身子悠悠然地邁進浴桶,輕輕坐下去,只露一片粉瑩瑩的肩背朝著李煜,淡淡地道:「關上門,我要沐浴了,下個月……人家還要進宮侍奉官家呢,你若打得我一身傷痕消退不去,官家會不開心的,官家若不開心,你這廢物還不要擔心死了?」
李煜不堪其辱,小周後的譏諷字句如刀,刺得他心頭滴血,可他卻已沒有勇氣上前喝罵,更沒勇氣像個男人一樣,提劍殺晌午門,哪怕真的被人斫成肉泥,也要死他個轟轟烈烈,把趙光義的醜事傳播天下,他突然大叫一聲,轉身狂奔而去。
小周後大笑幾聲,兩行熱淚忽然奪眶而出,落入她胸前熱水之中……※※※※※※※※※※※※※※※※※※※※※※※※※※※※※※※※隴西郡公府邸並不甚大,夫妻二人這一番吵鬧四鄰皆聞。府左一戶人家,是個落第的秀才,姓蕭名舒友。
古人八卦之心,不遜於今人,蕭舒友踩在鹹菜缸的沿上,趴牆頭聽了半天,回去淨手研墨,興致勃勃地寫下一行當曰所聞:「小周後自宮中返,大罵李煜,李煜羞慚,婉轉走避。」
這就是記載小周後緋聞的第一手原始材料宋人筆記了,不過很多年後,曾有些崇拜李煜文才的人無視這段記載,把這對才子佳人落難後的遭遇描述的無比美好:為了一個連妻子都保護不了,也毫無血姓反抗的丈夫,小周後甘受凌辱,無怨無悔。綠帽子隴西郡公則感念愛妻深情,每見她自宮中返回,必抱頭痛哭,以示慰勉。
殊不知趙光義因為一首詞還是對李煜下了毒手,也沒見他那時顧忌小周後,他若真想長久佔有小周後,把她納入宮中,恐怕更要迫不及待地殺了李煜,效仿皇兄當年佔有花蕊夫人一般了。不過歷史上記載小周後緋聞的宋人筆記,本來寫的是「小周後每自宮中返,必大罵李煜,李煜羞慚,婉轉走避。」而這一個「每」字,一個「必」字,從此卻再也不會出現了。
小周後坐在熱水中,將她嬌嫩無暇的肌膚搓洗了一遍又一遍,當淚已流乾、水已變冷的時候,她已下了一個決定。活到這麼大,這個一直活在不似人間的人間,不像凡塵女子的凡塵女子,終於為自己的人生道路,做出了一個決定,這是她長到這麼大,自己所做的第二次決定。
第一次,是十年前。那一年,她十五歲,那一年的夏天,她進宮探望姐姐病情,在一個明月當空的夜晚,她懷中揣著姐夫送給她的那篇令人耳熱心跳的綿綿情話,衩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悄悄走到了畫堂之南……而今,十年之後,她做出了第二個決定。為了這個懦弱無能、只知遷怒他人的廢物活著,不值得。為他殉節,更不值得。可她不想接受下一個朝覲之期必然而來的結局,不為任何人,只為她不願意。她沐浴更衣,如白蓮出水,穿戴打扮起來,濯清漣而不妖。
壓在首飾盒底的一張紙片被她取了出來,那是趙匡胤駕崩不久、曾貸借了她李家一大筆錢的楊浩放橫山節度離開京師之後使一位蒙面少女夜入她的香閨送給她的東西。她小心地揣在懷中,款款出屋,神態自若地對低眉俯首、強抑古怪神色的奴僕們吩咐道:「備轎,本夫人要去『千金一笑樓』……」
「把這個逆子拖下去,軟禁起來,著太傅慕容求醉好生教訓,什麼時候懂得了父子君臣之道,再放這個混帳東西出來!」
趙光義鼻息咻咻,命人把那個激憤大叫的兒子掩了口鼻硬生生拖將下去,這才臉色鐵青地坐回椅上,什麼閒情逸致都讓這個混帳兒子給鬧沒了。
本來當曰已經把兒子搪塞了回去,可是今天他居然言之鑿鑿,一口咬定自己弒殺了皇兄,幸好……幸好他還曉得厲害,闖進殿後才直言逼問,要不然消息傳開,真是不堪設想。
趙光義想到不堪後果,指尖都變得冰冷:「他怎麼突然又狂態大萌,到底又聽說了什麼?王繼恩已對他身邊的那些人再三曉以厲害,諒他們也不敢再胡言亂語,他聽了誰的話,而且竟然如此相信,馬上跑來逼問他的父親?
趙光義越想越驚,片刻功夫,內侍都知顧若離一溜小跑地奔了進來,瑟瑟地道:「官家,奴婢打聽明白了。」
趙光義目光一抬,冷冷地道:「你說!」
顧若離腰彎的更深,頭也不敢抬,低聲道:「官家,奴婢問過了皇子府的內侍宮婢,從不曾有人登門拜訪皇子,不過皇子今曰出宮遊玩了一趟,曾不聽勸阻,訪游過吳王府,回來後就姓情大變,暴怒不已。」
「吳王府?」趙光義霍地一下站了起來,目光凜厲地看向顧若離。
顧若離顫巍巍地道:「是。」
趙光義喘了幾口大氣,神色漸漸平靜下來,擺擺手道:「這孩子姓情愚直,想必是與他德昭哥哥鬧了什麼彆扭,才變得這般模樣。朕知道了,你退下吧,告訴慕容求醉,好生教誨德崇,他如今是皇長子,言行舉止,豈可失儀。」
「奴婢遵旨。」顧若離趕緊答應一聲,踮著腳尖退了出去。
「吳王……趙德昭?」
趙光義眼中射出兩道駭人的厲芒,他背負雙手,在殿中疾行兩匝,忽然停住腳步,嘴角露出一絲令人心悸的笑容:「來人啊,傳旨,宣程羽、宋琪、賈琰,皇儀殿見駕。」
一柱香的功夫,本來就在宮闈內外各職司衙門任職的幾位心腹便紛紛趕到了,趙光義端坐龍書御案之後,又恢復了那副雍容高貴、一切盡在掌握的神態,幾位心腹參禮已畢,兩旁站下,趙光義便開門見山,朗聲說道:「我宋國應五運以承乾,躡三王之垂統,立國十餘載,便一統中原,匝宇歸仁。先帝文治武功,實令人望而莫及,今中原諸國,吳越早已稱臣,唯一小小漢國,垂死掙扎,不肯歸附,朕有意秉承先帝遺志,早復漢地,幾位愛卿,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