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0章 夜青州

    青州城頭,姜哲和葛秋文兩個老兵油子抱著槍遛達了一陣,踱到城樓位置時,見小旗官不在,便貼著碟牆坐下,開始享用夜宵。姜哲從懷裡掏出媳婦兒給他烙的大糖餅,扯開一半分給葛秋文,葛秋文也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裡邊是兩個饅頭,還有些鹹菜以及碎肉沫兒,兩個人就著衣襟擦擦手,一口餅一口菜地吃起來。

    姜哲嚼了口大餅,幸災樂禍地道:「噯,我聽說齊王爺前天把咱們青州都指揮分司、布政使分司和青州府衙門的幾位大老爺喚了去,劈頭蓋臉一頓臭罵,聽說是因為前些天本城秀才楊旭在家中遇刺的事被王爺知道了,王爺大怒,訓斥眾位大人說青州府境乃是他的藩國,若是諸司衙門治理不力,連青州府城裡面都匪患橫行,王爺就要調三護衛的兵馬來負責青州治安啦。嘿,這可好,要是王爺來真格的,咱們就不用整晚站在這兒嗆風了,也能回家摟著婆娘快活夠了美美地睡大覺嘍。」

    葛秋文撇嘴道:「屁!這是齊王爺藉機發作而已,真要是由王爺派兵負責青州治安,動動腦子好好想想,會有你的好處嗎?」

    姜哲納罕地道:「這怎麼不是好事呢?有三護衛的兵馬巡城守城,咱們輕輕鬆鬆干拿餉錢,還不是好事?」

    「你傻啊!」

    姜哲啃了口大餅,翻著白眼訓斥自己的老夥伴:「別的咱不知道,就說這城門稅吧,要是三護衛守了城,還有你的事嗎?人家想收多少收多少,收上來多少是多少,還能分給你不成?咱們兄弟站夜崗時是辛苦,可守城門時也有油水啊,真要換了王府護衛兵馬,你喝西北風去啊?光指著軍餉,你媳婦兒捨得給你烙白麵饃饃夾肉沫兒?」

    葛秋文摸摸腦袋,嘟囔道:「敢情你有兩兒子,飽漢子不吃餓漢饑了。我家可就三個丫頭片子,我寧可趁著年輕力壯多跟老婆膩著,怎麼著也得生個兒子出來,要不然賺了錢給他娘的誰用啊?」

    一說到兒子,姜哲眉開眼笑起來:「要說兒子啊,我那兩個兒子都出息著呢,噯,老薑啊,再過一年功夫,我家老大和你家二丫頭的歲數就都到了婚嫁之齡了,咱們拉個親家怎麼樣?我那婆娘你是知道的,三腳踹不出個屁來的老實人,你家二丫頭要是嫁到我們家來,絕不會受婆婆欺負。」

    葛秋文哼哼唧唧地道:「嫁你們家?成啊,彩禮呢?你能出多少,我家大丫頭嫁了北城汪家油鋪老掌櫃的小小子,那聘禮可是……」

    姜哲氣道:「你怎麼就認錢吶,咱們哥倆談錢多傷感情,你光說汪家給的彩禮多,你咋不說你家大丫頭在汪家多受氣呢?婆婆厲害、妯娌擠兌……」

    葛秋文哼道:「那也比窮受氣強。」

    正說著,城下有人叫道:「開門!開門!」

    兩個人一開始沒搭理,可城下那人仍然在喊,姜哲站起來,趴在城頭上沒好氣地向下喊:「夜間閉城,不曉得規矩嗎?蹲著吧你,明早再開城。」

    城下那人厲喝道:「馬上開城,放我進去,我是齊王府的人,有要事報與王爺,耽擱了王爺的事,你有幾個腦袋夠砍的!」

    「齊王府的人?」

    葛秋文吃了一驚,忙收起吃食站起來,往城下看看,隱約可見一條人影,形貌五官全看不清楚,便道:「你有什麼憑據說是齊王府的人?」

    城下那人道:「我身上有齊王府的穿宮牌子為證!」

    姜哲和葛秋文對視一眼,忙去取了個筐子,用繩子系下去,葛秋文向下面喊道:「勞您駕,把牌子放在筐裡,我們得先驗過了你的身份才成。」

    那人依言把腰牌放進筐中,二人把筐提回來,就著燈光看那腰牌,果然是齊王府的穿宮牌,還是象牙制的,沉甸甸的摸著十分的光滑細膩,看這樣子,城下這位爺在齊王府裡職司官階不低。

    雖說夜間閉城,禁絕出入,可規矩是人定的,就算是天子腳下的金陵城,也不是鐵打的規矩絲毫不得通融,更何況是這山東地面上的青州府。以前也不是沒有過達官權貴夜間出入的事情,此刻驗過了腰牌,葛秋文忙把筐子又放下去,說道:「這位老爺,要開城門,那得請了總旗大人的令才行,小的不敢作主,老爺請坐到筐裡,我們拉您上來。」

    說著趕緊向姜哲招呼:「快點,快點,過來幫把手,怠慢了貴人,少不了挨一頓排頭。」

    那人依言坐在筐裡,讓兩個人用轱轆架兒拉著,緩緩升上城頭。

    這青州城此前千餘年來一直是山東地面上的政治、經濟、軍事中心,每次中原大戰,青州都是戰事最頻繁的地區,所以歷經千百年的經營建設,青州城池高大堅固,易守難攻。城牆高有五丈六,上半部分是微微向外傾斜的,極難攀爬,那筐升高一半,就已不再貼著城牆,微風吹來,稍稍有些動盪。

    筐提到城頭,未等姜哲和葛秋文伸手相拉,那人就一攀城牆,俐落地跳了進去。城頭二人一瞧,這夜入青州的人頭戴一頂瓦愣帽,直壓至眉際,頜下一部鬍鬚,看模樣該有三十五六歲上下,身上穿一件短褐,腳下是一雙抓虎的百納布鞋,正是步行趕長趟的打扮。

    這人上了城頭把手一伸,葛秋文忙畢恭畢敬地把象牙腰牌遞過去,那人揣在懷中,一言不發便大搖大擺地走開了。姜哲衝著他的背影輕輕呸了一聲,低聲罵道:「神氣什麼,鳥人一個,不仗著齊王府的勢,爺們都不正眼看你。」

    兩個人收好了筐子,又貼著牆根坐下來,繼續吃著東西,談他們的兒女親事。至於今夜的城頭來客,不過是他們生命中一個微不足道的一個小插曲,他們扛槍站崗僅僅是為了混口飯吃而已,懶得多加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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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了,馮西輝已經睡下。

    馮西輝不嗜酒,不好se,一直保持著良好的生活習慣。因為堅持不懈地勤練武功,雖已年逾四旬,他的體能卻是剛剛達到一個男人的巔峰狀態。

    「咚咚咚!」窗上傳來一陣叩擊聲,馮西輝猛地醒過來,這一醒立即發覺有些不對。劉旭和安員外沒有資格主動與他取得聯繫,只有張十三……,而張十三早已化作一坯黃土。深更半夜,這是誰在敲窗?

    馮西輝霍地坐起,低聲喝道:「什麼人?」

    「馮兄出來一見,不就知道了?」

    窗外那人說話的口音很怪,馮西輝也算是見多識廣了,卻從未聽過這樣的口音。他當然沒有聽過,因為這口音是六百多年後的普通話,與這時候的吐字發音自然有著一定的區別。馮西輝還待再問,只聽腳步聲悉索響起,那人已然向外走去,馮西輝無暇多想,急急起身穿了衣裳,便向外追去。

    馮西輝沒有攜帶兵器,他的繡chūn刀藏得極為穩秘,取用並不方便,而且他不是巡檢官,沒有隨身的佩刀,不過馮西輝藝高人膽大,就憑一雙肉掌,自信也沒有幾個人能把他怎麼樣,所以他夷然不懼。

    馮西輝取下門閘的橫木,打開房門立即向旁邊一閃,看看沒有異樣,這才閃身出去,就見一道人影直挺挺地立在他家院前的矮牆頭上,見他出來,向他招一招手,便縱身跳了下去。

    馮西輝沒有再開院門,立即縱身過去,伸手一按牆頭,騰身飛掠出去,這一刻他雙腿蓄力,已然做了防備,只恐那人伏在牆下偷襲,不想竟是安安穩穩地落地,稍一定神,銳利的目光一掃,就見那人已在淡淡的月光下向遠處奔去,馮西輝懊惱不已,立即拔足追趕。

    馮西輝懊惱,是因為有種被人牽著鼻子走的感覺,他不喜歡這種感覺。可他又不能不追上去,他的心中藏著太多的秘密,不搞清這個人的身份來歷和目的,他真要寢食難安了。

    馮西輝的住處本就偏僻,那人拔足所逃的方向更加偏僻,這倒正合馮西輝的心意,因為他也不想被巡夜更夫看到他夜間行動的身影,只是如此一來,馮西輝也更加jǐng覺。兩個人一個跑一個追,很快到了西城一片極空曠的地方,這裡本來是一片樹林,拜齊王所賜,為了建新王府,最近在這裡又是掘土、又是移樹的,挖的地面坑坑窪窪。

    那人在林邊站定,負手等著馮西輝,馮西輝追到近處,先放慢了腳步,機jǐng地左右看看。因為挖掘和砍伐的原因,這裡的林木已變得極稀疏了,而且那些樹沒有合抱的大叔,如果藏了人,是難以逃脫他耳目的。馮西輝細細一察,確定只有眼前一人,登時心中大定。

    馮西輝隔著兩丈多遠站定身子,沉聲道:「閣下到底是什麼人,為何深夜引本官至此?」

    「本官?」

    那人輕輕一笑,扶了扶瓦楞帽沿兒,挪揄地道:「不知你這位官,到底是青州府的檢校官呢,還是錦衣衛的總旗官?」

    馮西輝一聽攸然變se,他在青州已潛伏四年多,時至今ri,卻突然被人一口叫破身份,揭開了藏在他心裡的最大秘密,這一驚幾乎駭得馮西輝跳起來,他鐵拳一緊,顫聲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那人道:「想知道我是什麼人?接著!」一揚手,一件東西便向馮西輝拋來。

    那東西是呈拋物線的角度揚過來的,縱是暗器也難傷人,可馮西輝仍然十分小心,他一甩袖子纏在手上,隔著衣袍將那東西接住。這時正是月初時分,天空雖然晴朗,卻只有一彎弦月,馮西輝將那東西接在手中籍那稀薄的月光仔細看看,又輕輕一摸上面的字跡,不由駭然叫道:「齊王府?」

    那人慢條斯理地道:「我已去過知府衙門,仔細查勘過了你的房間……」

    說到這裡,他故意頓了頓,卻沒發現馮西輝露出什麼驚慌異樣的神態,心中頓時大定:「果然,所有機密要害的東西,都藏在他的住處。」

    既已探出自己想要知道的東西所在,這人便呵呵一笑,說道:「馮總旗,你很小心啊,在你的簽押房裡居然找不到任何可以捉住你把柄的東西。」

    馮西輝心中暗暗泛起殺機,獰笑道:「你是怎麼查到我身份的?是齊王令你前來的麼?你既是齊王府的人,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為何不率大隊人馬前來,卻把我叫到這裡問東問西?」

    「哦?我該喚人來擒你麼……」

    那人似乎有些意外,隨即輕啊一聲,好像突然想通了什麼,遲疑著說道:「馮總旗,你好大的膽子!皇上早有明諭頒下:錦衣衛除儀仗、宿值之責外,其他職司全部終止,你竟然改頭換面,潛赴青州,圖謀不軌,該當何罪呀?」

    馮西輝何等老辣,窺其神態,聽他說話,不由心中大恨:「他媽的!原來這個混賬東西只是知道了我是錦衣衛,並不知道我來青州的真正目的。可恨!我竟自己說漏嘴了。」

    從眼前這古怪口音的人表現出來的反應和試探xing的問話,馮西輝已判斷出這人定是不知從什麼門路查到了他的身份,甚至有可能是當初在應天府時認識他的人,因為識破了他的身份,所以對他就職青州檢校感到事有蹊蹺,這才引他出來相見。

    此人想必正打著主意,套出他的目的以奉迎齊王,甚至從他身上撈取什麼好處,可恨自己一時不察說漏了嘴,簡直是擺明了告訴對方,自己此來青州是有見不得人的勾當,對方肯就此善罷甘休才怪。

    「且慢!」馮西輝心中一動,忽然想::「這人既然不知我來青州的真正目的,半夜引我出來詐問消息,那麼此刻就應該只有他才知道我的身份,不會已然稟報了齊王,從他別無幫手只有一人來看也是如此,他不是還拿不定主意如何對我,也是想獨吞這份好處,如果我殺了他……」

    心念一動,馮西輝雙足立刻開始凝力,一面有意無意地向前靠近,一面答道:「馮某在青州待了整整四年,想不到今天竟被這位朋友看破了身份,實在是天意。可是,識破了我的身份,對閣下實無半點好處,你要知道,我來青州,乃是朝廷的一個大秘密……」

    那人急道:「什麼秘密?」

    馮西輝yīn笑道:「既然是秘密,自然就不應該叫人知道,否則,那還是秘密麼?」

    那人忽有察覺,驚叫道:「站住說話,不要過……」

    他還沒說完,馮西輝縱身一躍,五指箕張如爪,便向他狠狠抓去……
《錦衣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