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4章 牧天下

    一個白布包頭的短褐漢子,和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在谷lang間緩緩走過。

    那少年左顧右盼,和大多數從小生活在城裡,甫到農村的孩子一樣,眼中處處都是新奇。

    「這是谷子,就是書裡面提到的五穀中的粟。世間萬物,各有奇妙。這谷子,也有一樁奇處。它不在白天開huā,這麼多谷子,不論什麼時候,絕不在白天開huā,而是在夜裡,後半夜,好像它們知道時辰似的,呵呵,你說奇不奇妙!」

    漢子笑yinyin地說著,便彎下腰,從谷間拔出一支旱稗子,這是一種與谷子外形相似的野草。他把手背到身後,輕輕搖著手中的野草,悠然地走著,瞧著眼前金黃的谷lang,說道:「很久以前,黃河上下才是俺漢人農耕最發達的時候呢,直到隋唐時,長江南北依舊遠不及這北方農耕發達。

    可後來卻是每況逾下,尤其是經過元末的兵連禍結,北方耕桑之地變為一片草莽,人煙也ri漸稀少,但這只是一方面。這方面的事情,好辦。兵連禍結?那已經是過去了,自我大明立國以來逾四十年,北方還有幾年戰事。韃子敢來犯邊,那就打他回去!人煙稀少?生娃子來不及長大,俺就從人多的地方調過來,充實北方人口。

    可是,有一件事卻難辦的很,那就是天氣!孫兒,農民是靠天吃飯的,這北方天氣不曉得怎麼搞的,比起以前來惡劣的多。你可莫小看了這天氣呀,這天上多下一寸雨,地上就積澇成災。這ri頭曬得地皮多旱一寸,莊稼就得干死。這風刮得大了一點了,眼看成熟的莊稼就全毀啦。」

    那少年問道:「皇爺爺,兵荒馬luan,可以解決。人丁少,也可以解決。可這天氣惡劣,咱們又不是神仙,該怎麼辦呢?這北方,就一定要沒落下去麼?」

    原來,這兩個人正是朱棣和他的皇孫朱瞻基。

    朱棣北巡時,把朱瞻基也帶了出來。皇長孫生長於深宮,不知稼穡之艱難。他把這個最寵愛的這個大孫子也帶出來,下鄉觀風俗民情及田野農桑的時候,就把他帶在身邊。讓他知道國用所需皆出於此,百姓生活不易,為民之君,對百姓宜加憫恤。這也是他對自己繼承人的一片苦心了。e^看

    聽了朱瞻基的話,朱棣頷首道:「孫兒問的好!但有心去做,怎麼會沒辦法呢。孫兒,不管是皇帝治理天下,還是官員治理地方,做事都有個輕重緩急,處理事情。應當先擇重要且緊急的事情去做,然後再去做輕微且延緩的時候,現今天下,所急者是什麼呢?衣食!所重者是什麼呢?教化!

    這就是為君者最重要的兩件大事了。北方氣候惡劣。就得讓百姓甘於貧困?衣食短缺?不然!可一味的從南方調運糧食?那也不成,教急不救貧吶!氣候惡劣一年,土地就會荒蕪,土地荒蕪兩年,百姓為了生存就得遷徙他處,三年之後,地也沒了,百姓也沒了。

    要改變這狀況。咱們改變不了天,卻可以大興水利。補天之不足。支河所經,澗泉所出。乃至就地打井,皆可引之成田。太祖立國後,最重農耕之事,從洪武元年到現在,我大明共開塘堰、河渠、陂渠堤岸各達五千餘處,如今農業已遠超元時。

    不過,建國初北方不靖,而且元末大戰,整個中原都受到了破壞,那時候糧食所出,已主要集中在南方,要讓百姓吃飽肚子,就得先把這些產糧多的地方先建設起來,因此這些水利多集中在南方。如今南方水利建設已成規模,可以集中jīng力發展北方了!」

    朱棣把這經國之理深入淺出地說與朱瞻基聽,朱瞻基了悟於心,頻頻點頭。

    朱棣道:「當然,要重振北方農耕,也不可只重水利,諸如肅清吏治、鼓勵墾荒、改良土壤、jīng耕細作、選擇適旱的莊稼……」

    他剛說到這兒,一名驛卒忽然騎著馬,沿田埂從遠處急馳而來。

    谷地邊上,正有大群的官員恭候在那兒,為這爺孫倆迴避出空間,叫他們zi you自在地在田間漫步,聊天。一見有驛卒趕到,就有人迎上前去,問答幾句,就有人引著那下了馬的驛卒向他們跑來,朱棣看見,便牽起朱瞻基的手道:「走,過去看看!」

    朱棣迎頭上去,那驛卒取出一筒封的奏章,正是都察院彈劾太子的奏章,朱棣趕回地頭,在一株大榆樹下,太監搬來馬扎,抬過小几,又端上茶水,朱棣一邊喝著水,一邊看那奏章,奏章看罷,臉上便lu出不悅的神se,大聲吩咐道:「來人,擬旨。」

    當下有人又抬過一張几案,就在朱棣側面不遠處放好,鋪上紙張研好端墨,擬旨官端坐案後,提筆等著。

    朱棣道:「高熾吾兒,俺命你監國,處處須小心謹慎著,切勿急躁xing子。大臣皆是國家棟樑,偶有小過時,安能加以折辱?還有,你在太zǐgōng裡面坐著,不可偏聽偏信,以一己好惡待人處事……」

    朱棣一口的大白話,那擬旨官早就習慣了,運筆如飛,刷刷寫道:「曉諭太子,朕命你監事,凡事務必寬大,嚴戒躁急。大臣有小過,不可遽加折辱;更不可偏聽以為好惡,育德養望,正在此時。天下機務之重,悉宜審察而行,稍有疏忽,遺害無窮。切記:優容群臣,勿任好惡。凡功臣犯罪、調發將士,必須奏決!」

    等擬旨官寫罷jiāo予朱棣重新看了一遍,朱棣點點頭,說道:「用印,發出去吧!」

    朱棣說完,牽起朱瞻基的小手,道:「咱們再到那邊棉huā地裡走走去。」

    爺孫倆剛一走開,朱瞻基便替父親抱起了不平,他嘟起小嘴道:「皇爺爺,孫兒的父親縱有處事不妥當的地方,可他畢竟是當朝太子啊,皇爺爺怎麼能因為一個御使的幾句話,便加以訓斥呢。皇爺爺甚至還不知道父親為何責斥大臣……」

    朱棣一愕,扭頭瞧瞧孫子嚴肅的小臉,不禁仰天大笑:「哈哈哈哈……」

    朱瞻基更加不悅,甩開朱棣的大手道:「皇爺爺為何發笑,孫兒說的不對嗎?」

    「呵呵,當然不對!」

    朱棣寵溺地mōmō他的頭,語重心長地道:「孫兒,你父是俺兒,可是在國事上,卻是君與臣。皇爺爺並不需要知道你爹爹為何責斥大臣,他xing情一向溫和,既然發怒,必有緣由的,知子莫若父,這還用俺問麼?」

    朱瞻基詫異地道:「那皇爺爺為何……」

    朱棣的神情嚴肅起來:「孫兒,你爹或是因為忿怒,但,召大臣覲見於太zǐgōng,嚴詞教訓,這就是僭越。太子受朕所命,代朕監理國事,卻不能代朕管教大臣,他只能解決事情,這些事應該jiāo由朕來裁決。不管他是否事出有因,這麼做,那就是撼動朕的權威!」

    朱瞻基不解地道:「可是……,爹爹是皇爺爺的兒子呀,他以後就是大明的皇帝。」

    朱棣沉聲道:「一ri不是皇帝,便一ri不掌君權!一戶人家,老子不在家,兒子可以替老子做些主。但是一個國家,萬萬不成!天無二ri,國無二主,這不是戲詞裡的一句空話,這裡面是有大學問的。」

    朱棣站住腳步,長長地吁了口氣,說道:「世間萬物,都有它的道理。就像那谷子,永遠只在半夜開huā,天se未明,huā即敗去,自古至今,從未改變,咱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可是它必定有它的道理。這朝廷、天下,也是一樣。

    從皇帝到內閣、從內閣到六部,從六部再到地方三司,朝廷諸衙men,朝廷與地方貫通其下的大小衙men,各個衙men之間、各個官職之間,聯事通職,構成了掌控天下的一張巨網,而皇帝,就是這張網的中樞。

    所有這一切,相互依存、相互制約,任何一處逾越了它的規矩,就會破壞整張巨網的協調,從而扭曲變形,出現它掌控不到的地方,甚而釀成更大的後果,乃至亡國。君不成其為君,臣不成其為臣,必釀大luan。所以,這個秩序絕不能luan,任何人都不可以以任何理由讓它luan!」

    朱瞻基聽了,lu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朱棣牽起他的手,沿著田埂向遠處緩緩行去,風中飄起他肅穆的聲音:「

    孫兒,為君者永遠不可以讓臣凌駕於君之上,不管他是君的至親孝子,亦或是忠烈節義舉世無雙的忠臣,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否則便君不君、臣不臣了。哪怕他的所作所為是因為對君的忠,這也是不可原諒的。因為……,當他凌駕於君之上時,君的權威就已經受到了傷害,百官必然因之而失去對君的敬畏。

    一個農夫,照料的是十幾畝田地,他要順應天時四季,育種栽秧、除草殺蟲,一個不慎,全年的收成就毀了。而一個皇帝,照料的是全天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裡裡外外,要考慮、要計較的事情更多,一個不慎,就是千萬人的死亡,甚或江山的顛覆。瞻基啊,總有一天,你也會成為大明的皇帝。皇帝,所思所慮,不為一人,要放眼天下,這番話你要牢記在心!」

    朱瞻基還帶著些童稚的聲音道:「是,皇爺爺教誨,孫兒謹記在心!」
《錦衣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