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好,夫人請說,漾兒聽著了!」水漾兒立刻擺出一副專心聆聽的模樣。
二夫人徐徐轉注仍處於昏睡狀態的藺殤羽,片刻後……
「谷主,就是羽兒的父親,他的髮妻是我的親姐姐,雖然他們夫妻十分恩愛,但我姐姐因身體過於孱弱無法生育,於是就想讓她的陪嫁丫鬟凝月替她生……」
她苦笑。「雖然姐夫萬分不願意,但熬不過姐姐的苦苦哀求,也只好允了,後來,凝月也果真替姐夫生下了兒子——就是羽兒,不幸的是,凝月也因難產而過世了……」
其實奪魂谷主是很討厭凝月的,他認定凝月早就有心要以子為貴,意圖竊占谷主夫人之位,於是暗中慫恿夫人,迫使他不得不「背叛」心愛的妻子,因為如此,雖然凝月過世了,他還是把所有的不滿都轉嫁到兒子身上,以為孩子是凝月生的,必然遺傳了凝月的劣根性,就不會是什麼「好東西」。
最重要的是,那是他「背叛」妻子,活生生的證明……
因此,他十分痛恨兒子,即使在妻子的央求下,不得不把藺殤羽視為唯一的傳人,將畢生所學全數傳授給兒子,但他總趁傳授武功的時候,極盡殘酷之能事,淒虐兒子、蔑視兒子,出口的每一句話都是在貶低兒子……
「一個才三歲的孩子,能懂什麼呢?」二夫人喃喃道。「但姐夫還是硬逼他開始修習內功,羽兒不懂,姐夫就又打又罵;開始習練外功時,姐夫更是嚴厲,孩子不小心受傷了、哭了,姐夫就恥笑孩子是娘兒們、是廢物、是垃圾……」
「太……太過分了!」水漾兒不可思議的喃喃道。
「這樣數年下來,也就養成了羽兒格外好強的性子,他……」二夫人無奈的歎息。「就算病得快死了,或者傷得只剩下半口氣,也不會承認自己病了、受傷了,若是外傷他還會自己偷偷的包紮,但豎決不肯喝藥,因為……」再歎氣。「他沒生病,也沒受傷!」
水漾兒頓時恍然大悟。
想起先前藺殤羽那種近似要白癡的幼稚言行,明明搖搖晃晃得就快倒塌了,還堅決不肯承認自己身體有恙,也許是因為當時他已是神智不清了,但應該也有大半因素是為此。
幼時被傷害的創傷,到現在都無法痊癒。
然後,她想到自己小時候也曾有過類似的創傷,那應該是永遠都無法痊癒了,但他,還是有機會的……
當藺殤羽好不容易清醒過來,一發現自己躺在床上,當下就掙扎著要起身,但四隻女人的手一齊把他按住。
一個說:「你……」舌頭轉了一圈。「呃,還沒睡夠,再多睡一會兒吧!」
另一個就說,「你瘦了好多,二娘看了好心疼,這……」遞上一碗藥。「呃,不是藥,是補湯,補身子的,你快喝了!」
「我沒生病……」
「羽兒……」
「也沒受傷。」
「但這只是補湯……」
「不需要。」
才幾句話,二夫人就沒法再堅持下去了,但眼眶又紅了,淚水悄然墜下,她知道再堅持也沒用,他向來都很聽她的話,唯獨這件事不行,他從來不聽。
而水漾兒,她深深凝視藺殤羽片刻後,突然將二夫人那碗藥端過來。
「我說藺公子啊,有這麼關愛你的二娘,你真的很幸運ㄋㄟ!」若無其事的吹著湯藥上的熱氣。「其實我原本也有個同樣關愛我的親娘,可是……」
她感慨的輕歎。「我爹啊,腦子底的觀念是根深柢固的重男輕女,在他心裡,兒子是寶,女兒是草,不,連草也不是,根本就是垃圾,倘若不是我娘堅持要留下我,我早就被賣掉了……」
二夫人吃驚的咦了一聲。
「沒辦法,我們是窮人家嘛!」水漾兒聳了聳肩。「總之,雖然我沒被賣掉,但爹很討厭我,他嫌我浪費家裡的糧食,便想盡辦法奴役我——想留在家裡頭,就得自個兒賺自個兒的糧食,爹是這麼說的。所以啊,我剛會走路沒多久,就得學著喂雞、喂鴨、餵豬,常常一個不小心就跌進餵豬的餿水裡去,差點淹死了……」
二夫人抽了口氣。
「再大一點,差不多……」水漾兒想了一下。「四、五歲吧,我就得學煮飯,光是點個柴火,就燒得我全身都是傷,爹還嫌我動作太慢,總是要甩我好幾個耳刮子,而我娘呢,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在一旁默默看著我受苦,看我被爹責打,從來不阻止。但是……」
她的眼神恍惚了,朦朦朧朧的。「每當過年過節時,餐桌上會加菜,我爹必然會把最好的菜全撥給哥哥和弟弟吃,而我只能用菜湯拌地瓜飯吃,不過只要哥哥弟弟吃不下了,娘就會偷了他們剩下的好菜,譬如半隻雞翅膀、一個魚頭什麼的,在半夜裡把我叫起來吃,可我卻……」
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一甩手就將那些好菜全掃到地上去了!」她無限懊悔的低喃。「因為我生氣,為何哥哥弟弟什麼事都不用做,我卻得像奴隸似的被操到死?為何爹打我罵我的時候,娘從來不護著我?為何我哥哥弟弟可以吃好的、穿好的,我卻連坐上餐桌的資格都沒有,只能像狗一樣蹲在一邊喝摻米糠的稀飯?我恨我爹,也氣我娘,我……」
激昂的控訴忽地一頓,她猛然垂下螓首,好半晌都沒聲音,直到激動的呼吸平靜下來,她才又繼續。
「當時我娘只是哭個不停,說她是不得已的,說她全是為了我,那種話我從來都不信。直到那年大饑荒,我家人都死了,我被師父收養,逐漸長大了、懂事了,終於慢慢瞭解,娘所做的一切,不管是任由我像奴隸一樣苦幹,或者任由爹打我罵我,真的是為了我,娘知道只有那樣,爹才會讓我繼續留在那個家,雖然日子過得苦,但起碼,我是留在家人身邊的。可是……」
她苦笑。「我瞭解得太遲了,娘已經過世了,我好想跟她說一聲謝謝,謝謝她費盡苦心讓我留在她身邊,也謝謝她偷了哥哥弟弟吃剩的好菜給我,倘若能夠回到當時,我一定會心懷感恩的品嚐那份……」
輕輕的,她哽咽了一下,唇瓣細細的抖著,「娘親的愛。」俏麗的雙瞳中,晶瑩的淚水盈聚滿眶,「但是你還不遲,藺公子,你還有機會可以向二夫人說一聲謝謝,謝謝她對你的無盡關愛、對你的無限疼惜,也還有機會親自品嚐這份……」伸長手將那碗湯藥遞到藺殤羽眼前。「娘親的愛!」
良久、良久,藺殤羽只是盯著那碗湯藥一動也不動,水漾兒也不死心,頑固的將那碗湯藥捧在他面前……
突然,他默默地端過那碗藥,一飲而盡。
水漾兒欣慰的笑了,二夫入先是不敢置信地怔了一下,繼而失聲痛哭,還一邊扯嗓門大叫。
「快,快,少爺醒了,快去做點少爺愛吃的菜來,快呀!」
看藺殤羽很不情願似的橫袖抹去唇畔的藥汁,水漾兒不禁失笑。
「藺公子你知道嗎?男人女人畢竟是不同的,爹雖然討厭我,恨不得賣掉我,但娘,她最愛我了!」淚珠兒盈然墜落,但她笑得很滿足、很得意。「我不貪心,只要有娘愛我就夠了。」
丹鳳眼依舊是妖異的、是邪魅的,卻也是深黝的、幽邃的,一抹奇異的光芒,幾乎不可察覺的掠過他的黑瞳,藺殤羽定定的凝視著她,彷彿此時此刻才認識她是誰,然後他橫手背拭去她的淚水,不知是否錯覺,那動作竟似有幾許溫柔。
「你,餓了嗎?」
「……」黑線,斜斜的。
餓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