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記憶以來,歐陽舞就是在父母的吵架聲中長大的。
但是,小小年紀的小舞實在搞不懂他們為什麼老是吵,或者到底在爭些什麼,只知道他們一碰面就吵,日日夜夜不停的吵,甚至連稍微歇會兒關懷一下他們唯一的女兒的時間也沒有,只是不斷的吵,直到簽下離婚證書那一天為止。
就是在那一段逃不開的狼狽日子裡,她修習到了鴕鳥功夫的精義。
只要爸媽其中一人拉下臉來?她便會立刻一溜煙地逃進自己的臥室裡,否則,無辜的她就會變成最簡便的出氣筒。直到他們吵得累了、倦了,她才放下卡在喉嚨口的心,靜靜等待媽媽喚她吃飯——只要媽媽還記得有她這麼一個女兒的話。
然而,有時候她還寧願他們乾脆忘了有她這麼一個女兒算了,因為,她的存在似乎是個很不祥的導火線。
十次有八次,原本相安無事的爸媽一見到她,就像是事先約定好的一樣,兩人之一就會有一個心情立刻不爽起來,不到十秒後,戰火又啟,轟轟隆隆地破壞了為時不長的和平。
後來她才知道爸媽之所以拖到那時候才離婚,就是因為有她的存在。因為祖父曾經明言,若是哪個不肖兒女膽敢離婚,而導致孫兒女失去雙全的父母的話,那個笨蛋就甭想在龐大的遺產中分到半杯羹了。
所以,爸媽忍呀忍的,終於忍到了老頭子雙腿伸直,管不到他們了,緊跟著遺產過戶完成,兩人一分贓完畢,就忙不迭地把早已簽好的離婚證書送出去了。
既然好不容易重獲自由,雙方自然都不願意因為她這個礙手礙腳的拖油瓶而妨礙了他們未來的幸福,於是,同床異夢多年的夫妻倆在分手後,才首次出現意見一致的奇跡,三言兩語就共同決議把她扔在原來的房子裡,再隨便找來一個老處女負責照顧她之後,便拍拍屁股,抱著大筆遺產各自離開,再尋第二春去也。
除了每個月固定匯來為數可觀的生活費和零用錢——大概他們是以自己本身的奢侈開銷為基準,才計算出那種足夠應付普通一家五口基本支出的數目——之外,那一對不小心把她製造出來的男女就不曾再來探望過她了,甚至連通電話也沒有。也許他們彼此都認為對方會去探望女兒,自己就不必再「多事」了。
不過,老實說,想到終於不必再躲在棉被窩裡聽著他們吵架的聲音發抖了,她還真是鬆了一大口氣。
然而,小舞的災難似乎並非到此為止,因為那個接手照料她的女人是個超級嚴肅的老古板,或許責任心是滿滿的一籮筐沒錯啦!但是,其中卻連一丁點殘渣愛心都沒有,認真研究起來,老處女還有點變態的樣子呢!
她不但非常嚴厲的依照「責罵是應該,體罰是必須」的鋼板原則來「教導」小舞,閒問無事吼兩句是小事,一個看不順眼甩兩個耳光也不算什麼,學校成績沒有達到標準就罰小舞跪上大半天更是家常便飯。
沒事還挑剔小舞眼神不正或說話不妥,要不就說小舞那個行為不可、這個動作不夠謹慎,好乘機來個「糾正訓練」,這些都是她的拿手好戲。而且,明知道小舞的腦袋瓜子不甚靈光,卻硬是不准小舞去補習,好似故意讓小舞拿回見不得人的成績單以便借題發揮似的。
於是,她的鴕鳥功夫更精進了,也所以,當她剛考上青陽五專不久,老處女因車禍去世時,她同樣也鬆了一口氣。
未幾,父親就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小舞提心吊膽的瞅著父親,擔心父親要她搬去和他一起住,但是……
「我已經把這楝房子過戶在你名下了。」父親語氣冷漠地告訴她。
耶?為什麼?一時訝然不已的小舞茫然不解地看著父親。
「直到你畢業為止,我會持續把學費和生活費匯到你的戶頭裡,你已經夠大了,以後你就自己照顧自己吧!」
自己照顧自己?
阿彌陀佛,耶穌保佑,阿拉有靈!
「如果你保證以後不再來煩我,我可以立刻再分給你另一楝房子、一輛汽車和一千萬結婚基金……」
呃……看樣子,身為長子的爸爸是分到了爺爺大部分的遺產,包括那家營運最盛、營業額最豐厚的電子公司和工廠,所以才會這麼慷慨。
「……但是,你必須放棄遺產繼承權。」
那沒問題,只要爸爸以後也別再來煩她,譬如要她來個商業聯姻什麼的,不過,以她的外表長相而言,大概也沒那資格去跟人家聯什麼姻吧!
小舞忙不迭地點頭。「好,但是,我可不可以要店面?」常掉錢的小女孩只好把算盤打精一點了。
「沒問題,你要哪裡的店面?」她爸爸也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小舞遲疑了一下,「呃……當……當然是越精華的地段越好呀!!」她猶豫地說。會不會太貪心了?
「可以!」她爸爸馬上很阿莎力的應允了,隨即把放棄遺產繼承權的文件拿給她簽名蓋章。「行了,一個月之內,我就會讓律師把店面、車子和一千萬轉到你的名下,之後你愛怎麼處理我都不會過問,你有什麼問題也別來找我,可以自己去找那位律師幫忙。好,那就這樣了!」一說完,連多喘一口氣都沒有,她爸爸就消失了。
哇——還真是來去匆匆啊!呆立片刻後,小舞才陡然歡天喜地的跳了起來。
萬歲,她終於自由了!
可是不到十秒,小舞的歡顏又消失了一半。
是喔!這邊是得到了自由沒錯,但是……另一邊呢?唉——在她畢業之前,光明的坦途似乎還離她遙遠得很哪!
***
這是一片禁地,是校方三令五申禁止學生上來的禁地。
不過,校方的三令五申當然是沒啥路用,除了少數學生之外,其他人全當那張禁制公告是一屆道長的鬼畫符。只要那個愛喝酒的校工又忘了鎖門,就會有人光明正大的爬上來做一些校方禁制的行為,譬如抽菸、喝酒、吸大麻什麼的。
但是此刻,那一群剛上來不久的太保學生似乎找到了更刺激的樂趣,只見他們圍成一圈,不斷發出譏諷的逗弄和嘲弄的大笑聲,還有人很「慷慨」地「獻上」罐裝啤酒和大麻。
「來嘛!陪我們喝兩口嘛!」
「要不要哈一口啊?」
雖然在他們高大身影的遮掩下,實在看不出來被他們圈住的小羔羊到底是第幾號祭品,但是,無論誰都能肯定那隻小羔羊絕對逃不出他們的魔手了,孰料……
「吵死了!」
這一聲不耐煩的低叱雖然音量不大,卻已足夠讓那群囂張的不良學生聽出那是誰的嗓音,旋即驚慌地噎住了猖狂的笑聲,並且,不約而同地抬頭望向水塔上方,這時候他們才發現這一片自由寬敞的禁地早已被人捷足先登佔領了。
「滾!」
同樣的,這一聲命令仍舊不算高昂,但那堆人卻連吭都不敢吭一聲便一哄作鳥獸散了,只剩下蹲距在圍欄邊,那只一臉哭兮兮的小羔羊,她滿眼驚懼地覷著躺在水塔上方的人影抖顫片刻後,才掙扎著撐起軟弱的雙腿怯怯地站起來,再悄悄摸向樓梯方向。
不料,她一打開門,就發現那些男生竟然還不懷好意的守在樓梯下層等待,她不假思索反射性地又把門給關了回去。
怎……怎麼這樣?嗚嗚——現在她該怎麼辦?
垮著臉苦思半晌,她終於還是瑟瑟縮縮地在門邊坐了下來。
她當然也知道高高在上的那位是校內哪一號煞星,更知道他的插手根本不是存心要幫她的忙,只不過是不高興有人打擾了他的午睡而已。
然而,即使在老師眼底,他和那些太保學生同樣都是令校方頗為忌憚的麻煩學生,在傳聞中,他也是最令校內所有同學畏懼的強悍人物!但大家也都知道,只要不去挑釁他,他不會主動找人家的麻煩,是校園裡獨來獨往的一匹孤狼。
所以,只要她能保持絕對安靜不去騷擾到他,他應該就不會生氣了吧?然後,等午休時間過後上課鈴響,守在樓梯的那些人就不能不離開了吧?
任由初秋淡淡的清風拂過臉頰,她輕歎著闔上眼。
唉!最好是這樣,否則她就完蛋了!
不過話說回來,其實會碰上這種倒楣的狀況也可以說是她自找的,雖然罪魁禍首應該是那個常常忘了鎖好通往屋頂禁區這扇門的校工,但校舍屋頂明明是校方明令禁止上來的禁地,她卻還是一時鬼迷心竅地偷摸了上來,又那麼好死不死的碰上那些同樣溜上來胡鬧的不良同學,而且,在她還沒有來得及拔腿開溜之前就被他們先堵住了退路。
或許是上課實在太無聊了,所以,他們想找她「聊一聊」。這也難怪啦!誰教她長得一副「很好聊」的模樣呢!
在家裡,或許她是一隻標準的鴕鳥,但在學校裡,她更是一條懦弱膽小的蟲,不但外表矮小不起眼,還很笨拙又遲鈍,畏畏縮縮得像只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通常這種人最容易招致他人的捉弄,特別是那種惡劣的學生。
那些人在無聊、生氣,或是遷怒時,都特別喜歡拿她當出氣筒整個痛快,因為她看起來就是一副超好欺負的樣子,而且又不會回手、回嘴,更不敢打小報告,只會逆來順受,自認倒楣。
如果她是在那種好班上課的話,也許還會有人心血來潮地為她打抱不平一下,可是,她不但外表不好,而且腦筋不好、成績不好,從小到大都只能待在末段班裡掙扎,在這種班級裡當然不會有什麼正義的化身為她強出頭,甚至於為了害怕被她連累,大家還會刻意避開她,離她遠遠的連話都不敢跟她多說一句。
原來大家都是同屬齧齒類哺乳動物,都只敢躲在洞裡偷看。所以,她只能祈求越少人注意到她的存在越好,若是運氣不好被盯上了,也只能咬緊牙根忍氣吞聲,反正這種事她早就習慣了。
而以她的經驗來講,越是抵抗,越是會激起那些人的興致,所以,她只要盡量忍耐!通常他們都很快就會感到沒趣而放過她了。
而這回,她原本只是想避開人群尋求一點平靜安詳而已,沒想到卻反而自投羅網,成了甕中鱉。
雙臂無奈地抱住曲起的雙膝,再把腦袋擱在膝頭上,她又闔上了眼。
無論如何,她發誓再也不上來了!
幾分鐘後,在探出白雲頂端的溫暖秋日呵護下,她緊繃的神經不由自主地慢慢鬆懈下來,遠處傳來的學生嬉鬧聲漸漸消失在她的腦海中。
這是午睡時間不是嗎?他們為什麼不去睡一下呢?
這是她墜入夢鄉前最後的一個思緒,可是不過十幾分鐘,她就被午休結束的鐘聲驚醒了。幾秒鐘的茫然過後,她隨即回過神來,並一躍而起轉身再次打開門,可立刻又關上了。
天……天哪!怎麼還在?!
她驚慌地抓緊門把,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就在這當兒,她的身後突然傳來一陣令人戰慄的氣息,下意識地猛一回頭,她立刻被身後的人嚇得倒抽一口冷氣,踉蹌閃開。
「對……對不起-.」
那人卻連看她一眼都沒有就逕自打開門進去了,猶豫兩秒後,她隨即半跑追上前面那道瘦長有勁的身影。至於兩旁那些很明顯心有不甘的太保學生,他們似乎正在猶豫著要不要一哄而上碰碰運氣。
而她就只敢盯著前面那個人桀騖不馴的背影,亦步亦趨地緊跟著。也不曉得他是不是知道後面還跟著人,總覺得以男孩子的步伐來講,他似乎稍微慢了些,慢到她恰好跟得上。
途中雖然碰上不少同學,但那些人卻只是用看熱鬧的眼光瞄他們,或者乾脆閃遠一點,免得遭到池魚之殃。
一到二樓,她立刻拔腿往ㄇ形大樓的右方全力開跑,因為那人的教室在左邊的工科大樓,到這裡後,必得分道揚鑣,如果她不跑快點的話,難保那些人不會再追過來。
然而,當她正想從行政大樓轉向右邊商科大樓時,眼角赫然發現那人竟然還站在他們分開的地方,雙手插在褲袋裡斜倚在牆邊,狀似悠閒地盯住那些太保學生。直到她接近應用英文科二年級的教室後,他才慢條斯理地又爬回三樓,她這才想起他的教室好像是在三樓。
咦?不是吧!他……他是特意的嗎?
懷著困惑的疑問,她宛如驚弓小鳥般溜進了鬧烘烘的教室裡,一如往常般,沒有半個人注意到她。悄悄摸到教室後最角落的位置上坐下,她喘息著拿出軍訓課本準備好!而後習慣性地轉頭望著窗外對面的圖書館大樓,等待教官來上課。
今天如果不是碰上那個人,她可能不會這麼簡單就逃出那些太保學生的魔掌吧?她暗忖。雖然這不是她頭一回被欺負,卻是第一次遇上這麼驚險的狀況,也是第一次這麼簡單就逃過一劫,真不曉得該說是運氣好,還是運氣不好?
唉!勉強忍耐了一年多,她越來越覺得鴕鳥功夫在這間太保學校裡好像不是很管用的樣子哩!
***
冷漠地環視一圈周圍東倒西歪的少年痞子,在陣陣呻吟聲中,倪宸慢條斯理地撿起適才開打前扔在一邊的書包,再走向不遠處那輛破舊的老爺摩托車,戴上同樣陳舊的安全帽,噗一聲便呼嘯而去了。
真是搞不懂,他早八百年前就已經不當老大了,為什麼到現在還有那麼多無聊的人來找他的麻煩呢?
打贏他就可以出名了?
簡直是鬼扯,想出名不會去裸奔,那樣不但可以大大地「露臉」一番,運氣好一點的話還可以上報,順便再被請到拘留所去表演一場兒童不宜的裸舞,這樣「名聲」不就輕而易舉的打出來了?
好走的路不去走,偏偏要來自討苦吃,非得搞得鼻青眼腫、灰頭土臉的才爽,真不曉得那些白癡的腦袋是什麼做的!
哼!說不定是天生下賤!
倪宸從鼻子裡嘲諷地冷笑一聲,同時把摩托車轉向右邊的單行道,未幾,再拐入巷子裡,直接駛向修車廠的後門。在那片停工許久的工地邊停好摩托車後,倪宸便拎著書包和安全帽進入工地旁的老舊公寓二樓,迅速換下制服,套上工作服,再下樓來到公寓對面的修車廠。
修車廠老闆程叔正在跟客人談話,倪宸便默默地來到昨天修理到一半的福特前面,把上半身探進引擎蓋下繼續工作。不一會兒,程叔也來到他身邊。
「怎麼樣?除了引擎之外,還有其他毛病嗎?」
「唔!恐怕電傳系統也必須整個換掉才行。」
程叔一聽,不由得大皺其眉。「哇!那費用不是又要增加了?這次不曉得又要和那個小氣鬼討價還價多久了。」
倪宸直起身來聳聳肩。「那就讓他自己選,看他是要用便宜的中古貨,可是不敢保證還可以維持多久;或是乾脆一點換新的,那就沒問題了。」
「我看他一定會說中古的就好了,」程叔翻翻白眼,無奈地道。「他這輛車修到現在,幾乎整輛車都是中古零件拼裝出來的了。」
唇角嘲諷地撒了一下,「那也不錯啊!這樣他就會常來報到,我們也好多賺點,對吧?」倪宸譏誚地說。
聞言,程叔不由得深深地凝視一眼面前一身冷漠的小伙子,心中暗自歎息不已。
「好吧!晚上我再打電話去問問他,你先處理引擎吧!」
倪宸也不回答,逕自埋回引擎蓋下工作。和叔則默默的回到小辦公室裡打了一通電話後,再到另一輛國子旁蹲下,對在底盤下工作的小覺吩咐了幾句後,又回到辦公室裡坐下,並順手打開修車紀錄表,可兩隻眼卻忍不住溜向倪宸那邊去。
明明己經脫離幫派有一陣子了,倪宸那一身煞氣卻依然無法盡數退除。
俊逸深邃的五官、高挺瘦削的身材,在普通的校園生活裡,也實在應該是個備受女學生青睞的帥哥才對。可事實上,他偏偏是個人見人畏的煞星,只因為他曾經是不良少年幫派的老大。
那段逞兇鬥狠的墮落生涯不但在他身上堆積起駭人的暴戾與霸氣,更在他的生命中烙印下永遠無法磨滅的痕跡,十四歲時就因為少年幫派暴力事件而被丟進少年感化院去反省,然而,這卻也是他生命裡最大的一個轉機。
為能及早脫離關禁閉的日子,倪宸很聰明的在感化院裡收斂起所有的戾氣,甚至還非常認真用功的通過學歷資格考,並險險吊上聯考的車尾考上青陽五專,終於抓到機會提早離開感化院。
原本他也是有可能再次日到原來的灰澀日子繼續墮落到死為止,但是,因為他的父母老早就不曉得落跑到哪裡去了,所以,少年輔導組就把他交給他的祖父——一個老邁的拾荒老人。
生平第一次,倪宸深深感受到親情的溫暖!祖父雖然只和他見過幾次面,卻立刻毫無條件地接受了他,並很體諒地寬宥他過去所犯下的錯誤,容忍他的叛逆,更傾盡全力去疼他、愛他,補償他過去未能得到的關愛。
自己捨不得吃、捨不得穿!甚至還住在鐵板拼湊出來的違章建築裡,卻毫不吝惜地拿出多年辛苦的積蓄為孫子付出昂貴的學費。
於是,一年多後,無私的愛心終於逐漸溶解了冰封的心靈,倪宸冷硬凶狠的表情開始出現柔和的線條。
可惜,只有短短兩年的時間,他祖父就過世了。
雖然這兩年的溫馨已足夠教倪宸心甘情願地遵從祖父遺言,不再與任何幫派份子接觸,或介入任何幫派活動中,並且腳踏實地做人,努力完成學業,卻尚不足以安撫倪宸那顆孤寂狂野的心和憤世嫉俗的靈魂,也不足以完全平息倪宸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憤怒與飢渴。
所以,他的生活雖然改變了,卻始終擺脫不了過去的陰影。
他循規蹈矩地上學,認真努力的打工,卻不讓任何人接近他,寧願獨自咀嚼孤寂的苦澀與落寞。
他獨來獨往,不愛笑、不愛說話,也不愛搭理人,可一旦有人惹毛了他,他內在那股強烈的野獸本能和憤怒的敵意便會宛如火山爆發一樣一發不可收拾。
程叔再次深深歎息。
當年倪宸的祖父在他最落魄的時候,曾經無條件的拿出資金來幫助他,他才能有機會再次站起來,並順利的開設這家修車廠。雖然他早已把那筆錢還給倪宸的祖父了,但那份恩情卻始終找不到機會報答。
所以,當倪宸的祖父過世後,他立刻把倪宸接到自己這邊來,提供他吃住和打工的機會,為的就是要回報倪宸祖父的恩情。
然而,他幫得了倪宸的物質生活,卻幫不了倪宸的心呀!
***
在青陽五專這種不入流的太保學校裡,不但學生在混日子,連老師也很努力地在混日子,也就是說,蹺課再也不是學生的專利了。
說的也是,既然沒有人要認真聽課,誰還提得起教書的熱誠呢?
當然,也曾有那種過度熱心的白癡老師很「不識相」的去責備學生要認真求學,得到的報償卻是被拖到校內隱密處狠狠地修理了一頓,外加「少多管閒事」的警告。於是,老師們那顆熾熱的心不但嗤一聲涼到北極去了,而且終於體會到雞婆的後遺症,也瞭解了明哲保身的真義,更學會睜一眼、閉一眼的藝術。
所謂的教學相長,不曉得是不是就是這個樣子呢?
話說日來,也許學生蹺課,老師反而慶幸課堂上少了一個人搗蛋;而老師蹺課,學生也樂得輕鬆;但是,通常也會有人因此淪為犧牲品,在老師蹺課的日子裡,成為同學們打發時間的娛樂工具。
譬如小舞,她就是他們班上的專用玩具!所以,在第N次於老師缺席的自習課裡,再度被人消遣得超慘的小舞,好不容易逃出教室後,終於開始認真考慮了。
光是收取那家店面的房租,就不需要她出外工作了,不是嗎?更別提現在的工作有多難找了,即使時機不好,店面租不出去也不打緊,她還有數年來自生活費和零用錢中剩餘下來的存款,也足夠她躲在家裡舒舒服服地過日子了。這樣一來,不就再也沒有人可以欺負到她了,不是嗎?
這就是「鴕鳥功夫」的終極招數,要是功力不夠高深,還真的施展不出來呢!
呃?雖說如此,但她早晚還是要結婚的啊!
哦不!那種事就不必了!
經歷過那種父母,又是從小被男生欺負到大,她可不認為自己夠幸運到可以撿到那種少到足以稱之為稀有動物的好男人,倒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冀望算了,反正她早就習慣自己一個人的生活了,甚至她覺得這樣的日子還比較安全又自由呢!
總而言之,既然拿不拿得到這張畢業證書都對她將來的生活都不會有任何重大的影響,那她何苦再死命的熬下去呢?
沒道理嘛!
思索中,她溜進了一向無人的音樂教室,反正下面兩堂是體育課,上不上都無所謂……不!事實上是根本沒有幾個人會去上,所以,她決定躲在這兒想出個結果來。
在教室最後面的窗邊坐下,她腦中不斷轉動著各種思緒,手裡卻也沒閒著。
她一向綁成兩根黑亮花辮的頭髮,早已在那些男同學的戲弄下搞成三八阿花的雞窩頭,不但沾滿了菸灰、粉筆灰和紙屑,而且有大半都已散了開來,甚至還黏上了一小塊口香糖。所以,她只好把辮子全部拆開來,先拍掉菸灰紙屑,再耐心的把口香糖除去,最後才拿出隨身攜帶的小梳子把打結的部分慢慢梳開來。
淡淡的陽光透過毛玻璃如煙似霧地灑落在她長及臀部的濃密波浪長髮(因為綁辮子的關係)上,柔和的小臉蛋和嬌小玲瓏的身軀,猛一眼瞧過去,真讓人有種迷途小天使的錯覺,再襯上那雙綴滿了委屈無奈的瞳眸,更別有一番我見猶憐的味道。
也只有在這種時候,她才能擺脫長不大的小女孩模樣,散發出她這種含苞待放的年紀原該有的迷人氣息。
雖然她自己並沒有察覺到,但那些突然喳喳呼呼地闖進來的男同學,卻是才瞄一眼就看得愣住了。當然,小舞自己在被他們嚇了一跳之後,更是驚恐地跳了起來,想落跑,卻發現唯一的出入口被那些男生給堵住了,於是,她只能往角落裡縮去,一廂情願地期待那些男生們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簡直是在作夢!
「嘖嘖!小可愛耶!」那些下身此上身發達的男生馬上就逼近過來了。「無聊嗎?來,我們陪你玩玩吧?」
不,她不需要男公關!
看見她拚命的搖頭,那些男生淫邪地笑了。「那就你來陪我們玩玩吧!」
那就更不必了,她也不是伴遊女郎!
「我們會讓你嘗到一流的享受喔!」
惡——她要吐了!
不過,還沒機會讓她表現一下嘔吐的功夫,她就已經被人壓倒在地上了,有人摀住她的嘴,有人抓住她的雙手,還有人開始解開她的上衣扣子、拉下長褲的拉鏈,她那驚慌無助的掙扎似乎更挑起他們並發旺盛的淫慾。
然而,最恐怖的是,由於那些男生們太過於沉醉在即將來臨的「享受」,完全沒有注意到她已經被他們捂得不能呼吸了。
嗚嗚——原來被姦殺的女孩子就是這種感覺嗎?
就在小舞漸漸陷入意識不清,過去十七年的生活片段開始在她眼前彷彿走馬燈似的飛閃而過(電影上都這麼演的)的同時,在另一邊的工科大樓,約十分鐘前,倪宸也離開了自己的教室去尋找睡覺的地方。
像下兩堂那種國文、中國近代史之類浪費時間的課,倪宸是從來不上的。會說國語就好了,幹嘛還去學那麼多的之乎者也?連自己現在的生活都搞不定了,誰管他以前的中國人到底幹了多少糗事!
特別是前一晚因為趕著交車,所以他一整夜都沒睡,自然更想趁這種機會好好滿足一下瞌睡蟲。
而工科大樓雖然多的是實驗、實習教室,甚至還有小型維修廠,很適宜讓人躲進去做些偷雞摸狗的勾當,卻不太適合休息。所以,他一向都直接找來行政大樓,除了屋頂之外,也只有資訊教室、視聽教室或音樂教室等比較不常有人去,而且又乾淨舒適,最適宜蹺課偷懶了。
因此,明明是車輛工程科學生,倪宸卻老是跑到行政大樓來,完全不管那些一在行政辦公室上班的教職員們是否一見到他就心裡發慌,憂慮不曉得他這個校內頭號煞星什麼時候會突然飆到辦公室裡去發瘋。
如往常一般,只要是倪宸經過的地方,所有的人都會自動向兩旁閃開去,包括老師在內,而倪宸則總是掛著那副冷漠的神情,旁若無人地穿越而過。
感化院出來的傢伙最好少去惹他為妙!這是老師們的想法,至於那些原先不服氣,想狠狠的給人家一頓教訓,反而被人家狠狠的教訓回來,親身「證實」了倪宸的確是他們惹不起的人物的那些學生們,更是聞「名」色變、退避三尺。
這印證了一句話,最喜歡「ㄏㄥㄡ你死」的傢伙最怕死!
倪宸慢條斯理地來到資訊A教室,略一轉動門把……鎖著,他聳聳肩,繼續往前走……資訊B教室……有人,他再往前……視聽A教室……鎖著,再往前……視聽B教室……鎖著,繼續往前……音樂教室……有人,再前進……
等等……他遲疑了一下,隨即倒回幾步探頭進音樂教室內。
「你們在幹什麼?」他聲音低沉慵懶地問。
聚成一團不曉得在幹什麼勾當的那些人頓時嚇了一大跳。「少他媽的管閒事,你……」說話的人陡地噎了口氣。「哇靠——是倪宸!」
那兩個似乎帶有魔力的字眼一出口,所有的人霎時驚跳起來,於是,倪宸那兩道英挺帥氣的濃眉立刻打了一個大結,因為那些人一散開,他便在那些人中間瞧見了一個昏死的女孩,而且那個女孩長髮散亂、衣衫不整,長褲甚至已經被脫到了一半,一看就知道那群混帳傢伙想幹什麼。
同時,那些人一看見他的臉色突然陰沉下來,更是驚得魂飛魄散地爭先恐後逃了出去,深怕慢了一步搞不好就得進醫院去報到了。
「不要了,我們不要了,讓給你好了!」
是喔!真慷慨啊!
倪宸不出聲,直到那些人全都跑掉了之後,他才慢吞吞地來到女孩身邊凝視片刻,而後徐徐蹲下,笨拙地替那個女孩穿好不整的衣褲,繼而雙手輕托,將女孩抱起來……
媽的!他幹嘛要管這種閒事?
***
初醒轉過來時,小舞還以為自己是在清晨作了個噩夢剛醒來。
可是!當她睜眼一瞧,卻愕然地發現自己竟然是在學校的醫務室裡時,她不由得困惑地蹙起眉頭,並茫然地坐起來;可不到幾秒鐘後,她就想起在音樂教室裡發生的事,隨即驚恐地摸索著身上的衣服,還拉開床單來檢視……
「放心,他們沒有得逞。」
小舞聞言,低喘一聲,視線刷一下拉往鄰床,這才發現隔壁床上也睡了一個人。
「既然你醒了,我也該走了。」那人慢吞吞地起身下床。「不過,這醫務室也不太安全,你最好趕緊回教室去比較好。」不待小舞反應過來,他便轉身離開醫務室了。
是他……救了她?
小舞不可思議地望著他消失的方向片刻,倏地想起他剛剛說的話,更是倒抽了一口氣,並驚恐地左右張望一下,隨即發現另一邊隔兩張病床上也躺了一個人,雖然看不出來是男是女,卻已經嚇得她宛如驚弓之鳥般慌裡慌張地跳下床逃離醫務室了。
她決定了!
翌日午休時間,小舞便跑到科辦公室去要求辦理休學手續,三十多歲的女科主任沉吟半晌後,便領著她找到一間空的合班教室進去,兩人對坐下來後,科主任這才仔細地審視她片刻。
「好,歐陽舞,告訴我!有什麼事讓你非休學不可?」
小舞垂著腦袋絞著手。「很……很多事。j科主任皺眉。「你父母知道嗎?!」
「不知道,但是……」小舞輕歎。「他們不會想知道的。」
「那不行!」科主任搖搖頭。「你未成年,這種事一定要經過你父母同意才可以。」
小舞抬起眼瞅著科主任。「如果……如果是要蓋章什麼的……」
「不只是簽名蓋章而已呀!」科主任大聲說。〔不管有什麼事,都要讓你父母知道才行嘛!」
小舞又垂下了眼,兩隻手再次開始互絞了起來。「那個……我爸媽早就已經離婚了。」
科主任愣了一下。「那你現在跟誰住?」
「我……我自己一個人住。」小舞囁嚅地道。
「你自己一個人住?」科主任驚訝地瞪著面前宛如十四、五歲小妹妹的女孩。「為什麼?因為工作的關係嗎?」
「不,不是,他們都各自再婚了,所以……」
「再婚了又怎麼樣?你還是他們的小孩呀!」
小舞苦笑。「他們都不希望我去打擾到他們嘛!」
「胡說!」科主任不以為然地叱道。「也許你反對他們再婚,所以才有這種誤會,我想……」
「不是、不是!」小舞搖著可憐兮兮的小腦袋。「他們……他們是很坦白的跟我面對面談過,他們說會提供學費和生活費直到我二十歲為止!但是不希望我再去找他們造成他們的困擾。他們……他們還說,以後不管有什麼問題都不要去煩他們,叫我自己找律師就可以了。」
「找……找律師?」科主任不敢相信地傻了眼。「有父母幹嘛還找律師?」
「你還不明白嗎,主任?」小舞無奈的覷著科主任。「他們不想再跟我有任何牽扯了呀!」
「哪……哪有這種事!」科主任還是不相信。「既然他們願意提供生活費,就表示他們關心你,不是嗎?」
「那只是因為他們要面子,怕人家在他們背後罵他們不管女兒的死活。」小舞解釋。
「所以,就算他們再不想管我,也不得不提供我豐裕的生活。你知道,一般人都是看表面的,只要我物質生活夠豐厚,就沒有人會去探究我爸媽是不是真的關心我。」
「這是甚麼話?你是……」科主任頓了頓。「無論如何,我必須先和你父母談談,休學的事,就等我和他們談過之後再說。」
小舞長歎。「你找不到我媽媽的,因為連我也不知道如何和她聯絡,她說我沒必要知道。至於我爸爸……」她停了一下。「你大概只聯絡得到他的秘書,然後,秘書就會跟你說,有什麼問題找律師就可以了,結果,你只會多知道一支律師的電話號碼而已。」
科主任頓時張口結舌。
「像一年級寒假時,我被摩托車撞到了,醫院想要和我爸媽聯絡,可是不管怎麼聯絡,他們還是只能聯絡到律師,所以……」小舞深歎。「主任,連我的命他們都不關心了,他們哪會關心休不休學這種小事呢?」
科主任呆住了。「那你……你沒有其他親人了嗎?」
小舞似乎覺得有點好笑。「有又如何?他們都跟我爸媽是同一類人,怎麼可能關心我呢?」
「那……朋友或者……任何一個跟你比較熟的人?」
小舞搖搖頭。「沒有,我什麼都沒有,沒有朋友,也沒有任何關心我的人。爸媽提供我吃住,管家負責照顧我的生活起居,但是,他們並不關心我,對他們而一言,我只不過是一個不得不承擔的累贅而已。從小到大,不管是他們離婚前或離婚後,到我十五歲開始獨居,我一直部只有自己一個人而已。」
科主任又呆了半晌,結果還是不死心地說:「無論如何,我要先和你父母談過後再說。」
小舞似乎還想說什麼,可躊躇片刻之後,還是放棄了。兩人一起離開了,誰也沒有注意到,在這間她們以為沒人的教室裡,竟然還有第三者的存在。直到她們離開後,才從教室最後面的長椅子上坐起一個人,他若有所思地望著門口沉吟半晌。
「唔……一直都只有她自己一個人嗎?」
***
下午第一堂,依然是嘈雜的課堂,明明是正課,但老師又「遲到」了。無聊的男生們依舊圍繞在小舞身邊,欺負她、捉弄她,小舞仍然只能低著腦袋忍耐著,因為她知道,只要稍有一點點反應,他們就更不願意放過她了。
其他人則笑著、鬧著、起哄著,膽小的人則裝作沒看到,反正被整的不是他們就好了,可是……
這太過分了吧?小舞驚恐地望著揮舞在她眼前亮晃晃的大剪刀。為什麼?為什麼要剪她的頭髮?他們有需要做假髮嗎?
「你們說她會不會哭?」
「剪剪看不就知道了?」
「說的也是,那就……」
一手拉著辮子,一手抓著剪刀作勢要客串美發師的男生突然僵住了,事實上,整間教室都靜止了,笑鬧聲也消失了,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在驀然出現在門口的倪宸。
倪宸?!他……他來幹什麼?
每個人都又驚訝、又畏怯地看著倪宸慢條斯理地走進教室裡來,心中直嘀咕著不曉得他特地跑到這裡來找誰的碴?
不料,卻見到他直直走到兼職美發師的男生前面,慢條斯理地拿過剪刀來,然後開始喀嗦喀嗦的剪了起來。
男生滿頭大汗地哭喪著臉,卻連動也不敢動一下,直到倪宸把他的頭理成一個新潮的狗啃頭之後,倪宸才用剪刀的尖端頂起男生的下巴。
「下次再讓我看到你做這種事的話,」倪宸冷冷地說。「我就把你下面的毛連同小弟弟一起剪掉,明白了嗎?」
沒有辦法點頭,也吭不出聲來,男生嚇得差點尿了出來。
倪宸輕蔑地哼了哼,隨即揪住男生的衣領抖手一扔,就把他扔去跟掃除用具睡在一起了;而後放下剪刀瞄了小舞一眼後,便轉身離去,大家頓感啼笑皆非地面面相覦。
不是吧?他專程跑到這兒來拿人家的腦袋練習剪頭髮?
正在詫異間,卻又聽他丟下兩句話來——
「歐陽舞,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咦?她嗎?小舞吃了一驚,但仍毫不猶豫地立刻跳起來跟上去。不管人家在背後怎麼說他、怎麼畏懼他,連同這次在內,他至少幫了她兩次,還救了她一次,她沒道理怕他吧?
雙手插在褲袋裡靠在樓梯轉角的扶欄上,倪宸俯視著面前的小不點,心裡突然興起一絲淡淡的興味。
她真嬌小!
「你,不用休學了。」
小舞愣了一下,旋即驚呼,「咦?你怎麼知道我要休學,」
「不必管我怎麼知道的,反正你不需要休學了,乖乖的把學業完成吧!」
小舞困惑地看了他一會兒,而後垂下臉蛋為難地瞅著他。
「可是……」
倪宸瞪一眼從走廊上經過的好奇眼神,後者立刻嚇得一溜煙跑掉了。
「我會保護你的。」
「耶?」小舞呆住了,一時之間似乎不太能理解倪宸說的話。
「以後有誰欺負你,你就來告訴我,我會替你擺平的。」說著,他離開欄杆,轉身踏上往三樓的樓梯,同時往後揮揮手。「你只要好好念你的書就是了。」
她不懂!「為什麼?你為什麼要幫我?」
倪宸的腳步停了一下,又繼續邁步。「至少,我還有爺爺曾經真心關愛過我。」他頭也不回地低語。
耶?他爺爺?他爺爺關她什麼事呀?
滿頭霧水的小舞還想再問,可是倪宸卻自顧自地轉個彎消失了,她只好低下頭來猛抓頭髮,並開始絞盡腦汁地回想。
那個……她有認識什麼老爺爺之類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