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祭灶日,是除塵日,也就是大掃除的日子,為了趕過年,家家戶戶從廚房開始逐次掃塵,擦拭器物、更換窗紙,務使屋舍內外煥然一新。
    不用說,恢弘巨大的聶府打掃起來可不是普通的麻煩,光是新掃帚就買了好幾十支,幾乎動員了全府上下所有人,包括聶府女主人--繼室杏夫人,她也跑前跑後的忙得不得了。
    除了聶府男主人聶文超,他忙著在書房裡拍桌破口大罵。
    「那個刁丫頭,都交年了還不回來,她是存心不要這個家了嗎?」
    身材修長、面白如玉的聶文超雖已年過五十,卻仍是俊朗灑逸、一表人才,襯上那一襲軟緞子雪袍更顯雍容高雅,但此刻,別說什麼高雅,他連半點氣質都沒有,全被他自己吼光了。
    「你到底有沒有派人去催?」
    「有啊!爹,」聶元春小心翼翼地說。「就這個月已去了四回。」
    「那丫頭怎麼說?」
    「去的人都沒見到么妹,只見著外公,外公說……」聶元春嚥了口唾沫。「說么妹想回來的時候自然會回來。」
    「那個鬼丫頭……那個鬼丫頭……」聶文超氣得鼻孔直噴氣,砰一聲坐下,已經不知道該罵什麼才好。「她到底想如何?」
    「也許……」聶元春遲疑著。「也許她是知道爹打算在年前讓她成親,所以故意要拖到最後一天才回來。」
    「年前成親?」聶文超又是一陣咆哮。「還成什麼親,人都跑了,什麼都沒準備,哪裡還能成什麼親!」
    聶元春不敢吭聲。
    「那個丫頭……」聶文超咬牙切齒地又說。「我已經說要讓她自己挑了還不行嗎?」
    「可是么妹說爹中意的人她都不中意啊!」聶元春脫口道。
    砰一聲桌子碎成兩半,聶元春嚇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地連連倒退好幾步,就怕父親氣過頭不小心也把他劈成兩半。
    「她不中意?」聶文超憤怒地狂吼,又跳起來了。「我為她挑的人有什麼不好的?司馬青嵐是懷南劍的獨生子,英挺灑脫、溫文爾雅,又已盡得他父親真傳,這種夫婿還不夠她驕傲的嗎?」
    聶元春不語,又不是他要嫁,他哪有資格評論。
    「還有,那個朱耀群人雖然是平凡了點,又不會武功,但也是堂堂皇親國戚,嫁過去吃香喝辣哪個不任由她挑?」
    只不過人傲慢了一點。
    「這……霸王莊少莊主是霸道了點,但也霸道不到她頭上去,她又有什麼好擔心的?」
    像頭莽牛一樣,連他也看不上眼,么妹會中意才怪!
    「……天山派少掌門也的確是差了些,那就不要他好了。」
    何止差,根本就是娘娘腔一個!
    「我實在搞不懂,」聶文超懊惱地再坐回去,已經氣到沒力了。「她到底是哪裡不滿意?」
    不滿意是爹幫她挑的人。
    「喂!你這小子,為什麼不吭聲?」
    聶元春眨了眨眼。「真要我說?實話?」
    「廢話!」聶文超沒好氣地說。
    「可是爹不能生我的氣喔!」
    「生氣?還能生什麼氣?」聶文超喃喃道。「我已經快沒氣了!」
    聶元春差點失笑,嗆了一聲忙又忍住。「其實,爹,如果你什麼都不說,任由司馬青嵐自己去追求么妹,我想么妹早晚會點頭的,畢竟他的條件確實好得沒得挑剔,但偏偏是爹先行挑了他來給么妹選,不管怎麼樣她都會拒絕的。」
    聶文超忍耐地閉了閉眼,睜開。
    「你是說不管我挑誰都不行?是我中意的就是不行?」
    聶元春咳了咳,點頭。
    聶文超臉色木然地呆了片刻,然後苦笑。
    「好吧!我不管了,讓她自己挑。」
    聶元春不由得鬆了一大口氣,總算不用再雞飛狗跳了。
    「對了,捎封信去給司馬青嵐,問他願不願意上我們這兒來過年。」聶文超揮揮手。「快去,否則他會趕不及。」
    聶元春錯愕地愣住。
    這算哪門子讓她自己挑?
    除夕前三天,聶冬雁終於回到聶府裡來了,而且是在聶文超心情最好的時候,恰恰好給他潑上一大桶冷水。
    當時聶文超正與上午才趕到的司馬青嵐談得正熱絡。
    「……所以,賢侄,我就先不在雁兒面前提起親事,免得她對你起戒心。」
    司馬青嵐爾雅一笑。「青嵐明白,依么妹的性子,青嵐原來的意思本就是要先讓么妹點了頭之後再提親事的。」
    「太好了,賢侄果然明白事理,那麼賢侄有空就往這兒多走走。」
    「倘若世伯不反對,青嵐打算在這兒住一陣子。」
    「不反對、不反對,非但不反對,世伯我是大大贊成!」
    於是兩人同聲笑了起來,只有聶元春在一旁苦笑。
    這個司馬青嵐人品條件確實好,劍眉星目、唇紅齒白,十足十的美男子一個,非但武學淵博、滿腹經綸,而且不亢不卑、溫文謙和,可就有一點小小的毛病--
    死心眼。
    由於聶文超與懷南劍司馬毅是多年至交,自懷南劍舉家遷居到杭州之後,司馬毅就三天兩頭的帶獨生子來聶府住上些日子,說起來司馬青嵐與么妹也算是有七年的「交情」了。
    問題是不管司馬青嵐有多麼喜愛么妹,只要是聶文超挑上的人,么妹就打死不會接受,而且她也很坦白的這麼告訴他了,他卻一直不肯死心,如果他真的瞭解么妹,為何不能明白么妹既已說出口就絕不可能改變心意呢?
    「回來了!回來了!」
    聶家老二聶元夏匆匆忙忙地撞進側廳裡來,看得聶文超直皺眉。
    「這樣慌慌張張的成何體統,連話也說不清楚,到底是誰回來了?」
    「么妹啊!」
    聶文超微微一怔,隨即咧嘴笑開來。「這倒好,賢侄上午才到,那丫頭過午就回來了,你們還真是有緣,我看……」
    「她還帶了個男人回來。」聶元夏慢一步地補上後續。
    聶文超又怔了一怔,笑臉旋即扯成咆哮的臉。「你說什麼?」
    聶元夏像隻猴子似的瑟縮了下。「我……我說么妹帶了個男人回來。」
    「她竟敢……」頓住,瞥一眼旁邊的司馬青嵐,聶文超捏捏鼻樑,極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呃,護送她回來的人嗎?」
    「護送?」聶元夏很認真地考慮了一下。「我看應該反過來說吧!」
    「什麼意思?」
    聶元夏苦笑。「那男人看來連他自己都保護不了,哪能保護得了么妹!」
    「那他跟來做什麼?」
    「我怎麼知道。」
    聶文超還待再問,那個害他三天兩頭就咆哮山河一次的孽女已出現在廳口,只見她一襲白綾對衿襖兒、玄色緞比甲與五色裙飄帶,眼波喜色流燦,容光煥發,竟比一年前更清麗絕俗,嬌艷動人。
    而且,她身邊果然跟著一個男人,一個……
    讀書人?!
    聶文超兩眼睜得老大,不可思議地瞪住那個秀秀氣氣的文弱書生--看樣子連根草也拎不起來,想不通女兒怎麼會跟這種男人走在一塊兒。
    「大老遠就聽到您在咆哮了,爹,既然這麼不歡迎我,幹嘛催我回來呀!」
    看也不看女兒一眼,聶文超兀自瞪著她身邊的男人,恨不得活生生瞪死那傢伙似的。
    「他是誰?」
    「李慕白,」聶冬雁笑吟吟地挽住李慕白的手臂。「我的夫婿。」
    聶文超先是呆了呆,隨即像被針紮了屁股一樣怪叫著跳起來。
    「-說什麼?」
    「我的夫君、我的相公、我的良人,也就是您的女婿,聶元春的妹夫,聶元寶的姊夫,」聶冬雁得意洋洋地大聲宣告。「換句話說,你的女兒我已經嫁給了他,中秋那日,我們成親了。」
    「-……-成親了?」聶文超難以置信地喃喃道,繼而暴跳如雷地吼起來。「不,我不承……」
    「你敢不承認?」聶冬雁早有準備,一聽他大吼,馬上更大嗓門地吼回去。「是外公說定的親事、主的婚,你敢不承認?」
    聶文超的嘴巴張得跟西瓜一樣大,卻怎麼也沒勇氣違逆當年差點砍了他的岳父,不是打不過,而是理虧。
    聶冬雁這才放開李慕白的手臂,「慕白。」並暗示他可以拜見岳父了。
    李慕白立刻撩起袍衫下-跪拜下去。「小婿李慕白拜……」
    聶文超及時回神,又是另-聲怒吼,「我不……」
    「你敢不受?」聶冬雁同樣又尖叫過去。「外公說過,你敢不受的話,他會馬上趕來活活打死你這個偷人家未過門妻子的卑鄙小人!」
    咚一下,聶文超臉色鐵青地跌坐回椅子上。
    聶冬雁哼了哼,再推推李慕白。「慕白,現在可以了。」
    「小婿李慕白拜見岳父。」李慕白重新拜見,聲音輕輕細細的幾乎聽不見。
    聶文超的臉色更黑,硬是咬緊牙關一聲不吭,那張臉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聶冬雁朝他裝了個鬼臉,然後自行把李慕白拉起來。
    「好了,既然拜見過了,就不必再理會他了。來,我跟你介紹。哪!那兩個跟白癡一樣張著大嘴巴的是我大哥聶元春和二哥聶元夏;這位一臉傻樣的是司馬青嵐,他是我爹至交好友的獨生子,就好像我另一個哥哥一樣。」
    她一一點名過去。
    「我還有一位姊姊聶秋棠,她嫁到雲南去了;杏姨是爹的繼室,聶元寶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他們兩個都不太喜歡我,我也不太喜歡他們;二叔聶勇超猛像張飛似的,跟我爹完全兩樣;堂哥聶元鴻跟大哥同樣歲數,還沒娶老婆,倒是兩位堂姊都嫁了,其它……」
    轉著眼珠子,聶冬雁想了一下,「唔!大概就這樣,有機會碰上大嫂再幫你們介紹。」再轉眸目注還在那邊自己對自己生氣的老人。「爹,先說好喔!過完年我們就要走人了。」
    「過完年就走人?」聶文超驚呼,這個驚嚇立刻又把他的神志嚇回來了。「不行!」無論如何,先把她留下來再說,其它的「問題」……慢慢再說。
    「為什麼不行?」聶冬雁兩手-腰,氣勢洶洶。「我已經嫁了人,不回夫家,留在娘家幹嘛,養蟲?」
    「為父我什麼都還沒搞清楚,那……」聶文超厭惡地朝李慕白瞥去半眼。「那傢伙是個怎麼樣的人我也不知道,這樣就想把我的寶貝女兒帶走,他到底有沒有把我放在眼裡?」
    「您自個兒不也是,當年一見過外公,隔天就溜得不見人影,連告辭都省略了。」聶冬雁毫不留情地又挖起老父的瘡疤來。「我們可比你老人家好多了,多留了好幾天耶!」
    「——……-這個不肖女!」聶文超氣得七竅生煙,如果他有留鬍子,肯定早就被吹光了。「我說一句,-就頂我兩句!」
    「誰讓您理虧,我……」
    「雁雁。」
    聶冬雁猛然住口,仰眸詢問地望住夫婿。「慕白?」
    「岳父說的是理,」李慕白輕聲細語地道。「為人父者總得瞭解一下要照顧女兒一輩子的是個什麼樣的人,這是岳父關心。」
    「才怪!」聶冬雁垂眼咕噥。
    「雁雁……」待聶冬雁揚起眸子來,李慕白才繼續說:「聽我的,嗯?」
    聶冬雁大大歎了口氣。「好嘛!」轉個眼,她又粗聲粗氣地問過去,「那爹到底要我們留多久?」
    口氣未免差太多了吧!
    「我怎麼知道要多久才能瞭解他,」滿心不甘,聶文超沒好氣地說。「就先留上兩個月吧!」
    「兩個月?」聶冬雁驚叫。「那麼久?我……」
    「雁雁。」
    「……兩個月就兩個月。」
    聶文超不看不氣,越看越有氣,這個任性的女兒從沒給過他好臉色,而且個性強硬得誰的話也不聽,這會兒居然對她身邊那個傢伙這般言聽計從,簡直就是存心要氣死她老父。
    好好好,他就先來瞧瞧那傢伙到底有多偉大,竟能馴服他這個倔強的不肖女!
    「小姐--」
    一聲直破雲霄的尖叫駭得聶冬雁連退好幾步,再被迎面撲來的人影撞退三大步,她不由得發出一陣呻吟。
    「天爺,秋香,-的耐性沒進步多少,尖叫倒是精進許多。」
    「太過分了,小姐,您就這樣扔下秋香不管,害秋香被老爺罵了又罵,夫人見了秋香就擰耳垂子,」平時看上去挺可愛的俏丫鬟秋香這會兒實在不太可愛,又是鼻涕又是眼淚的抹糊了整張臉。「秋香好可憐喔!」
    「我又不是故意的。」聶冬雁咕噥,然後拍拍秋香的背。「好了、好了,這回我要離開時一定會帶-走,這總行了吧?」
    「小姐您還要離開?」秋香驚嚇地扯扁了臉。「不要吧!小姐,我們……」
    「放心,這次我們要光明正大的離開聶府。」聶冬雁神秘地擠擠眼,然後一把將李慕白拉過來。「哪!先見見姑爺再說。」
    秋香呆了呆,旋即又是一聲尖叫,「姑爺?」
    聶冬雁挖挖耳朵。「對啦、對啦,我成親了嘛!他就是我的夫婿」。
    秋香不可思議地看看李慕白,再把聶冬雁扯到一旁去戰戰兢兢地問:「老……老爺知道了嗎?」
    「知道啦!」
    「那老爺……」秋香嚥了口唾沫。「不生氣嗎?」
    「生氣啊!怎麼不生氣,如果不是我搬出外公來壓他,他早就把聶府拆成一堆破爛瓦片了。」聶冬雁幸災樂禍地說。「要知道,這可是外公幫我提的親事,爹敢不服嗎?」
    「啊,對喔!有宗老爺子在,您就不必擔心了。」秋香放心了,隨即轉過身去對李慕白福了一福,兩眼還往上偷偷打量他。「小婢秋香見過姑爺。」能讓小姐乖乖成親拜堂的男人一定很了不起,不過……
    為什麼這位姑爺看上去好像不怎麼偉大呢?
    李慕白抬手虛扶。「不必多禮。」
    天爺,這位姑爺是身子有病還是什麼,講話怎生這般纖細?
    「謝謝姑爺。」秋香滿懷疑惑地又福了福,甫站直身子,正想再對聶冬雁說什麼,後者業已隨手將兩個行囊扔給她,自顧自拖著李慕白進房裡去,她愣了愣,忙抱緊了行囊隨後跟上。
    「慕白,累了嗎?要不要睡會兒?」
    「我不累,倒是……」李慕白在桌旁落坐,待聶冬雁親手端了杯熟茶給他之後,他示意她也坐下。「什麼時候要去拜祭岳母?」
    聶冬雁深感窩心地笑了。「明兒一早就去。」
    「明兒一早嗎?」李慕白沉吟片刻。「不,這樣不妥,我隨時都有可能碰見杏夫人,所以,現在就去吧!先行拜祭過岳母之後再拜見杏夫人,這樣比較合適,不是嗎?」
    聞言,聶冬雁的眼圈兒頓時紅了,鼻子酸得一場糊塗。
    現在,她不只窩心,更感動,她告訴他的事並不多,僅僅皮毛而已,幾乎可以說是什麼都不清楚,但他竟然能從那一點點皮毛裡瞭解到她不曾說出口的隱情,感受到烙印在她心底深處的傷痛。
    「好,我們現在就去。」她悄悄拭去眼角的淚水,然後轉首吩咐秋香。「秋香,去準備香燭,我們要去拜祭我娘。」
    「嗄?啊,是。」
    秋香驚訝地轉身離去,覺得姑爺的確是有點了不起,自從夫人入殮之後,小姐就不曾再掉過半滴眼淚,就連挨了打也不吭半聲,但這會兒姑爺只不過說了幾句言語,小姐就紅了眼,聲音都哽咽了。
    確實有一套!
    「雁雁……」李慕白輕輕握住聶冬雁一雙柔荑,「我一定會好好對待-、照顧-,而且絕不會再有其它任何女人,所以……」他托起她的下頷,溫柔地凝住她。「去穿上-最漂亮的衣裳,好好打扮一下,讓岳母瞧瞧她的女兒過得很好,讓她安心,嗯?」
    再也忍不住,聶冬雁的淚水彷彿斷了線的珍珠似的滾滾落下。
    「好,我會打扮得很漂亮很漂亮,讓我娘知道我嫁了一個世上最好的夫婿,我會過得很幸福很幸福!」
    是的,她要讓娘看看,娘挑錯了男人,但她沒有,她挑上了最好的男人。
    除夕夜吃的該是團圓飯,但這年聶府的除夕年夜飯吃不到一半就開始點爆竹,然後直接散場。
    「哪!慕白,我幫你剝蝦,你快吃,不然待會兒就沒得吃了。」
    「來,慕白,這烤鴨又香又脆,你嘗嘗。」
    「還有這魚,慕白,好新鮮喔!。」
    「要喝湯嗎,慕白?我幫你舀。」
    打從菜餚一上桌開始,就見聶冬雁在那兒忙得不亦樂乎,自己沒吃上幾口,好料的全都被她先行搶過去堆在李慕白的碗裡頭,看得其它人目瞪口呆,包括司馬青嵐在內。
    他並沒有因為聶冬雁已成親而離開,仍是留在聶府裡過年,也許他也想看看究竟是什麼樣的男人竟然能讓聶冬雁心甘情願地俯首稱臣吧!
    「夠了,雁雁,我夠了,-也吃點吧!」
    「好,等我把這個蟹肉剝給你。」
    除了她娘親之外,這輩子沒見她對誰這麼好過,聶文超看得說不出話來,一旁的杏夫人則是越看越有氣。
    竟敢把她兒子最愛吃的大明蝦整盤捲走了!
    「真是,有了男人就不要爹娘,女心向外這句話說得可真是一點兒也沒錯呀!」她冷嘲熱諷地說。
    「杏姨-就不是女人嗎?」頭也不抬,聶冬雁專心剝蟹肉。「而且,有了男人就不要爹娘總比那種還沒嫁人就忘了爹娘,還跑去男人家裡死賴著不肯走的女人好吧!」
    杏夫人的臉色陡然轉青,「-說什麼?」老羞成怒的質問尖銳得刺人耳膜。
    「怎麼,我說錯什麼了?」聶冬雁故作無知地抬起頭來。「-幹嘛生氣啊?我說了是-嗎?哎呀,-別自己承認嘛,多丟臉啊!」
    「-……」
    「夠了!」聶文超驀然大喝一聲。「-們兩個只要一碰上就吵個沒完,這是吃團圓飯,-們就不能休戰一回嗎?」
    「明明是她先挑釁的嘛!」聶冬雁嘀咕。
    「我哪有!」杏夫人打死不承認,而且眼珠子一轉,惡意又浮起。「好,別說我沒好意,現在我就好意提醒-,-的夫婿已經拜見過我,也該讓他去祭拜姊姊了吧!」
    「不用,我們回來那天拜見過爹爹之後就先行去祭拜過娘,再回來拜見杏姨。」聶冬雁甜甜一笑。「是慕白提醒我的,不是。」
    杏夫人面色又變,這次怒火是對著李慕白爆發。
    「你這是什麼意思?竟敢……」
    「他哪裡錯了?」不待李慕白回話,聶冬雁便咆哮過去。「再怎麼樣-還是繼室,我娘才是正室夫人,而且娘是生我養我的人,慕白說要先行去祭拜娘又有什麼不對?」
    始終默然無語的司馬青嵐若有所思地看看李慕白,再望回聶冬雁。
    是因為這樣嗎?
    如果是他,他絕不會說要先去祭拜她的親娘,因為他想不到這層上面去,事實上,沒有任何人會這麼想,死人總是被擺在活人後面。
    但李慕白卻想到了。
    司馬青嵐不覺蹙眉。為什麼李慕白想得到,他就想不到?
    「-娘已經死了……」那女人活著時,她爬不到那女人頭上去,現在還得被死人壓在底下嗎?
    杏夫人還想爭勝,沒想到才一句話便點燃聶冬雁的熊熊怒火。
    「娘死了-就可以進佔她的位置,」她怒不可遏地跳起來大吼,「娘死了-也可以拿她的衣裳去改成-的穿,娘死了-還可以竊取那些外公特地送來給她作嫁妝的珠寶首飾和紫貂、黑貂、銀貂三件貂皮。而你……」
    驀而轉向聶文超,繼續嘶聲大吼。
    「你這個負心郎,你辜負了娘的深情厚愛還不夠嗎?我告訴你杏姨偷了娘的首飾和貂皮,你竟然也說娘死了用不著那些東西,可你知道嗎?娘之所以交代絕不可以拿那些首飾和貂皮作陪葬,是因為娘知道杏姨絕不會替我準備嫁妝,所以特意要留給我作陪嫁,但杏姨卻連這也要偷得一樣不剩,半枚戒指也不留給我,只剩下空空的首飾盒……」
    她哽咽了。
    「娘去世前常常拿來戴在我頭上、耳上,掛在我頸子上、手上,憐愛的告訴我說那……那是留給我作新嫁娘時穿……穿戴的,那些所有的一切全……全都被偷光了,我……我只能抱著一個空首飾盒懷……懷念娘的音容笑貌……」
    李慕白默默起身將她攬入懷中,她索性靠在他胸前嚎啕大哭,他歉然地對大家點點頭,然後帶著她轉身離開。
    好半天,餐桌上是一片令人難堪又哀傷的沉默,沒有人吭聲,沒有人有任何動靜。然後……
    「還給她。」聶文超面無表情地說。
    「老爺?」杏夫人忐忑地覷著丈夫。
    「那些首飾和貂皮,全還給她。」
    「但是……」那些可都是關外才有的名貴珠寶,中原少見,尤其是那三件貂皮,她怎捨得再還回去。
    「那是她的嫁妝。」
    「我們可以另外準備一份給她嘛!」她不甘心啊!
    「還給她。」
    「可……可是有些我已經送人……」她想蒙騙過去。
    聶文超猛地往桌上捶了一拳,鏗鏗鏘鏘的所有菜餚全混了,再如同獅吼般咆哮一聲,「全還給她,聽見了沒有?」
    杏夫人駭了一大眺,連忙點頭,「是是是,我現在就去拿還給她。」隨即慌慌張張的跑了。
    而司馬青嵐依然驚愕不已。
    她竟然哭了!
    打從十歲開始就不曾掉過眼淚的聶冬雁竟然哭了,而且是當著所有人面前,為什麼?
    因為李慕白在她身邊嗎?
    司馬青嵐靜靜地垂下眼眸,深思。
    那個李慕白,在那副清秀文弱的外表下,他到底是怎樣的人?

《只怕相思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