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十二月二十四日,聖誕夜當天。

  方拓第三次從昏睡中醒來,這次他不敢像上兩回一樣一醒來就發飆,免得他們再替他注射鎮定劑,他只是睜大眼憤怒地瞪著床邊的方佬,一瞬也不瞬地。

  「終於學乖了?」方佬揶揄地說。「很好,剛好我要告訴你一件好消息。」

  方拓心頭一震,立刻從床上坐起來。

  「你做了什麼?」

  「也沒什麼,我只是建議那個女孩子的父母趕快去把那個孩子拿掉,」方佬神情悠然地說。「那對父母也很贊成,所以,我就介紹他們去陳醫生的醫院,據我所知,他們在兩個鐘頭前就出發了。你瞧!我替你解決了……」

  還沒說完,方拓就跳下床衝出去了,守衛要阻擋他,反而被方佬阻止了。

  「讓他走!」

  守衛立刻放開手讓方拓離開,並困惑地朝他看過來,方佬冷冷一笑。

  「反正他現在去也來不及了,而且,我也想讓他親眼證實一下,讓他能完完全全的死心,這樣一來,他才能心無旁騖地作我的棋子。」

  不過十五分鐘後,方拓的車子就一頭撞上停在醫院大門前的救護車,可是他只是甩了甩頭後,就馬上下車踉踉蹌蹌地衝進醫院裡,在櫃檯詢問過後,他又慌慌張張地跑向婦產科。

  出了電梯左轉,他立刻看到舒漢同一家人還有盧有幸,他們都等在手術室門外,他不覺心頭一陣恐慌,旋即大吼著衝過去。

  「不要,不要讓小雁動手術,她會死,她一定會死,千萬不能讓她動手術呀!」他說著就想闖進手術室裡阻止,可是馬上被舒家兄弟一左一右架住了。

  「你在說什麼呀?」鄧心翠不以為然地瞪視他。「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墮胎手術,哪會死人哪!」

  「不!妳不懂,鄧老師,我爺爺他……哦﹗老天!」方拓這時才驚恐地發現手術室的燈是亮著的。「鄧老師,我爺爺要殺小雁,妳不快阻止他們動手術的話,小雁一定會死的。」

  「你不要胡說!」舒漢同怒叱。「你爺爺怎麼可能殺人?」

  「我發誓﹗」方拓幾乎快哭出來了。「我爺爺用各種手段不知道除去過多少妨礙他的人了,請相信我,他……他一定會趁小雁墮胎的時候讓她死得讓人無法懷疑的。」

  「你不要在這邊亂說!」鄧心翠輕蔑地哼了哼。「告訴你,無論你怎麼說,我都不會讓小雁留下你的孩子的。」

  「我不在乎孩子,我只在乎小雁啊!」方拓終於哭出聲來了。「天哪!為什麼你們不肯相信我?我說的是真的呀!求求你們,她是你們的女兒啊!難道你們真的只為了不想讓她留下我的孩子,就要她用生命作代價嗎?」

  「你真吵耶﹗」鄧心翠不耐煩地說。「小雁不會死的。」

  知道求他們沒用了,方拓轉而向盧有幸求救。「求求你,班長,求求你,幫我去阻止他們動手術,小雁真的會死啊!」

  「可是……」盧有幸雖然有點動搖,但是……他瞧著手術室上方的紅燈。「他們已經進去很久,至少有半個鐘頭以上了,我想手術大概……大概也差不多完成了吧?」

  方拓聞言面色一慘。「不……不……」他哽咽著低喃。「不要,小雁,不要……」

  他更劇烈地掙扎著大叫。

  鄧心翠已經受不了了,就在她正準備破口大罵之際,手術室上方的燈熄了,門也跟著打開,一個白袍醫生脫下口罩,並以職業性的歉然口吻說:「很抱歉,令嬡因為血崩不幸去世了!」

  嗄?﹗

  眾人全都錯愕地愣住了,方拓則從猛烈的掙扎中驀然靜止。

  「死了?」鄧心翠茫然地重複道。

  「是的,很抱歉,」醫生平板地說。「這是墮胎手術中偶見的意外,雖然我們已經盡全力搶救了,但依然無效,最後只能宣佈死亡。」

  「死亡?怎……怎麼會?只不過……只不過是墮胎啊!」鄧心翠腦袋一片空白地喃喃道。「很多人都做過,連我……我都做過了啊!我們……我們都沒事,為什麼她會有事?為什麼?」

  醫生卻只是又重複了一次,「很抱歉,請節哀。」然後就逕自離開了。

  「死了?小雁……死了?」鄧心翠跌坐到椅子上。「怎麼……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舒漢同同樣滿臉的無法接受,似乎正在努力思索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舒家兄弟也張著嘴傻住了,盧有幸則呆呆地看著表情僵硬的方拓靜靜地走進手術室。

  不一會兒,鄧心翠突然哭叫一聲,「不,小雁!」然後就跳起來衝進手術室裡去了。

  她這一叫,才讓大家同時回過神來,並跟著跑進手術室裡。

  就算他們再不肯相信醫生所說的話,但在看到手術台上了無生息的舒純雁時,他們也不能不相信了,一陣心痛淬然穿透他們的胸口,他們這才覺悟到不管他們再怎麼不想接受,那依然是事實。

  於是,鄧心翠首先痛哭失聲,她趴在女兒的身上哀嚎不已,舒漢同淚流不已,舒家兩兄弟更是抽抽噎噎地抱頭痛哭,盧有幸茫然地掉下淚來,沉鬱的罪惡感重重地壓在他的心頭。

  半個多鐘頭前,舒純雁還不斷地哀求父母讓她留下這個孩子,誰也沒料到,不過半個多鐘頭後,她卻連呼吸心跳都沒有了!

  是他的錯!

  如果不是他出賣他們,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而方拓卻彷若石膏像一般,只是靜靜地站在手術台邊,靜靜地凝視著舒純雁那張蒼白的臉,臉上既沒有悲哀的表情,也沒有痛苦的痕跡,他只是靜靜地凝視著她,長長遠遠地凝視著她。

  驀地,「是你!」鄧心翠指控地瞪著方拓,「是你害死她的,是你!如果不是你纏著她,如果不是你讓她懷孕,她會死嗎?是你,全都是你!」她憤怒地哭叫著,尖銳地指責著。「是你害死她的!是你害死她的!」

  方拓依然動也不動地凝視著舒純雁。

  看他沒有反應,鄧心翠不由得更憤怒了,她迅速繞過手術台到方拓這一邊來,揮手便是一巴掌!「說呀!是你的錯,承認呀,」她哭叫著握起拳頭在方拓身上拚命捶打。

  「承認呀*.你這個殺人兇手,承認呀!」

  方拓毫不反抗地任由她打,兩隻眼仍舊盯在舒純雁臉上。

  「你這個混蛋,承認呀!」

  鄧心翠不斷怒叫著、捶打著,但方拓始終沒有任何反應,舒漢同歎息著過來攬住鄧心翠,並低聲安撫著將她帶出去,舒家兩兄弟看他一眼後也限著出去了。盧有幸拭去淚水,悄悄地在一旁注視方拓。

  哀莫大於心死﹗

  只有他才感受得到在方拓木然的神情下是多麼深沉的絕望。

  「方拓,我……」盧有幸懊悔地歎了口氣。「對不起。」語畢,他也出去了。

  於是,整個手術室裡只剩下方拓和舒純雁了。

  然後,方拓突然笑了,笑得如此深情溫柔……

  「你……你在說什麼鬼話?」廖姿雯戰慄地抖著嗓子。「小……小雁死了?騙……騙人,她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嗎?」

  簡微玉更是一臉「聽你在鬼扯」的表情。

  「班長,你是故意嚇我們的吧?」

  王志傑突然彈了一下手指。「我知道了,昨晚我們講鬼故事,只有他和方拓還沒講,所以他故意編這個出來交差,對吧?」

  謝炳華聞言恍然大悟,繼而噗哧失笑。「沒想到班長還是這麼老實,連一點便宜都不肯占。」

  陳昆豪也莞爾道:「既然班長不肯佔便宜,那我們就只好聽他說完囉﹗反正我們都上了賊車嘛!」

  「ok!就聽他說完,反正我們到方拓家以後,還是可以叫方拓和小雁自己把他們的故事講完。」簡微玉說。「那麼,班長,請繼續吧﹗」

  盧有幸始終面無表情地直視著前方的道路,直到簡微玉催促他時,他抓著方向盤的手才驀然一緊,緊得連青筋都爆出來了。

  「後來……後來我覺得方拓在裡面待得太久,而且也安靜得太過分了,實在今人很不安,所以忍不住再進去看看,沒想到竟然會看到……看到……」

  明知道他是在編故事,但大家還是忍不住脫口問:「什麼?什麼?你看到什麼?」

  「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那麼後悔過,我應該陪著他的,我應該陪著他的……」盧有幸神情慼然地低喃。「方拓他……他也死了!」

  「什麼?!!」所有的人皆異口同聲的驚叫出來。

  「他……」盧有幸的雙唇微微顫抖了下。「他就躺在舒純雁的身邊,還親暱地將舒純雁的屍體摟在懷裡,一把手術刀就插在他的正心口處,就像他自己說的,當他真的想自殺的時候,他不會讓人有機會救活他的。於是就這樣,連急救的機會也沒有,他就和舒純雁,還有孩子一起走了!」

  他深吸了口氣,壓下心酸欲泣的衝動。「那時候我才相信他是真心的愛她,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的玩弄,他甚至愛她愛到願意隨她到天涯海角,甚至天堂地獄,可惜……」

  他懊悔地低喃。「我相信得太晚了!」

  一陣寒慄倏地掠過眾人的心頭,有片刻間,只有越來越冰冷的空氣充斥在令人顫抖的靜默當中。

  然後簡微玉突然笑了起來,雖然笑聲有點勉強。「拜託!你……你也真是會掰,不過,要掰也掰得合理一點嘛!這幾年他們不是都有來參加同學會嗎?小甜甜也跟著來了,而且……而且現在我們不是正要去他們家嗎?」

  盧有幸詭異地從後視鏡瞟大家一眼,而後便不再說話了。雖然大家都很想立即問個清楚,卻又不敢真的問出口,因為嘴裡雖然是那麼說,但心中總有一股不祥的詭異感,好像問了就會踩中地雷似的,於是,他們只好默默地等待目的地的到達。

  車子繼續向前奔馳……

  
《生死相許無盡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