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霜隱草木復甦,春光明媚可比牡丹嬌,自上巳開始,長安城的女人終於又有機會相互爭妍鬥艷,在人群中炫耀風流了,只見城裡郊外接踵連臂,到處是濃妝艷抹華服麗飾的女人,衣香鬢影、鶯鶯燕語,為燦爛的春日平添幾許絢麗色彩與勃勃生機。
就連弱柳也想出府了。
不過,她可不是想去和長安城的女人湊熱鬧,而是要上東市買東西,並且不希望慕容勿離也跟著去,慕容勿離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要『出將軍府』上東市?」他們說的是同一座將軍府吧?
「對!對!對!」弱柳拚命點頭,神情興奮很是雀躍,雙頰嫣紅煞是動人。
自從那夜後,每回見著他,不管是清晨剛醒轉或是他出門回來,她總是會立刻染上淡淡羞怯喜悅的暈紅在嬌顏上來迎接他,眼底更是光輝燦爛,好似整個人都在發亮了,而點亮了她的人正是他。
他不明白為何會這樣,卻很喜歡這種感覺,喜歡點亮她的人是他,而不是其他任何男人。
「不要我陪你去?」
「不要!不要!不要!」
困惑的目光在她臉上定住好半晌後,慕容勿離才慢吞吞地問:「為什麼?」
「因為……」弱柳突然顯得有些扭-,攬著垂在胸前的帔子支支吾吾的。「因為將軍的生辰快到了嘛!那……那弱柳便想再替將軍做件新袍子啊!可這一回弱柳要親自去市集裡挑選布料與絲線,不想用府裡現成有的,也不要人家幫弱柳買來,弱柳要從頭到尾都親自處理。可將軍若也跟了去,布料色澤都讓將軍先知道了,那就不能給將軍一個驚喜了嘛!」
「就這樣?」這理由好像有點牽強吧。
自然不只這樣,但是……
弱柳猶豫著尚未及回答,無雙已在一旁自言自語似的咕噥起來了。「就給它說全了嘛!說想替將軍挑件特別的禮物,這才是真正的驚喜,所以不要將軍大人跟著去瞧見,這樣不就成了。」
「無雙!」弱柳又羞又氣地猛跺腳。「你……你怎麼給人家說出來了啦!這樣哪有什麼驚喜嘛,都沒了啦!」
無雙聳聳肩,慕容勿離卻笑了,他很樂於見到她有這種進步,而且她是為了他而改變的,這點也令他特別高興。
「好好好,我會裝作什麼也不知道,這樣可以了吧?」他安撫著氣嘟嘟的弱柳。很好,她也會生氣了,雖然不是真的生氣。「那就讓無雙陪著你去吧!我會挑幾個護衛跟在你們的馬車後面。」
「弱柳不能騎馬嗎?」
「你會騎馬嗎?」
「自然不會。」
慕容勿離兩眼一翻,不再理會她,逕自轉向無雙。「你們什麼時候要去?」
「將軍大人現下也要出門嗎?」無雙反問。
「我要上北衙。」
「那我們也要現在去,」弱柳搶著說。「這樣將軍就不能跟在我們後面偷看了,對不對?無雙。」
慕容勿離不禁莞爾。「怎麼可能?我是不能進市場的。」
「咦?為什麼?」
「這是律制,五品以上官員不准進市場。」
「真的都不行嗎?」這樣若是哪天想讓他陪她去市場,不就不可能了嗎?
「當然還是有人進去,只要不被有心人瞧見就行了。」解釋完畢,慕容勿離兩眼又向無雙看過去。「小心照顧弱柳夫人,別讓她到不該去的地方。」
「是,將軍大人。」
他一離開,弱柳立刻抓住無雙追問:「無雙,什麼是不該去的地方?」
無雙面無表情地瞧住弱柳。「夫人在京城裡住了那麼多年會不知道嗎?」
「自從嫁到盧家以後,弱柳出門也僅是來回在夫家與東市之間,從沒有到其他地方去過,怎會知道呢?」
「東市?」無雙眼神怪異。「是北裡。」北裡就在東市旁邊,夫人居然不知道?
「北裡?為什麼北裡不該去?」弱柳再追問。
「因為那是男人去的地方。」或許說平康坊夫人就該知道了吧?不過她不能說。
「男人去那邊幹什麼?」弱柳繼續追問。
「……睡覺。」
「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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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而言,後宮是不允許「有種」的男人進入的,但是除卻當今皇上之外,後宮裡的女人也是最需要保護的,所以仍是不得不讓「有種」的男人進入後宮以便保護她們,可那也只限於負責宮廷守衛的禁衛軍,其他男人仍是不得隨意進出。
不過美人是男人都愛看。愈是不讓看愈是想看,能瞄上幾眼也是好的。所以若是有哪位娘娘召見,怕不跑得比飛還快。然而,慕容勿離卻從來不曾想看過,而且他是能離多遠就離多遠,想召見他他就推到天邊去,即使會得罪對方也無所謂。
所以,對方只好來就他。
「稟大將軍。」
「什麼事?」正與惠少漁研究輪值表的慕容勿離目光依然盯在兵籍冊上。
「宮女傳話,皇甫德儀要見大將軍。」
慕容勿離仍只專注於兵籍冊上。「請宮女轉告娘娘說男人不方便進後宮。」他不假思索地命令,而且是毫無轉圜餘地的堅決。
反倒是惠少漁在一旁欲言又止地拚命眨眼,一張嘴巴又張又闔的狀甚滑稽。
「可是,娘娘是在含光殿等候。」
慕容勿離猛然拾首,眼色又驚又怒。「娘娘出玄武門了?」
「是,娘娘還說,見不到大將軍她就不回宮。」
刷一下慕容勿離臉都黑了。「該死,她到底在想什麼?」
「她想見你呀!」
慕容勿離瞪過眼去,惠少漁脖子一縮,忙裝作不知道剛剛那句話是誰說的,可慕容勿離一轉開眼,他又開始咕噥了。
「我啊!不久前曾經在輪值時遠遠見過她一次,當時我就想告訴九師兄了,可是回頭一想,我說了你或許也不太容易能理解,所以,九師兄,去見她吧!我保證你不會後悔的。」
慕容勿離再次橫眼怒瞪過去,惠少漁忙轉頭四處張望,好像也在找說話的人。慕容勿離咬了半天牙,終於在猛拍了一下桌案後憤然起身到含光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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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職參見娘娘。」慕容勿離單膝跪地,目不仰視。
「起來吧!」
「謝娘娘。」慕容勿離起身,眼觀鼻、鼻觀心,神情漠然。「敢問娘娘召見卑職有何要事?」
「沒事就不能見你嗎?」
眉峰倏皺,「娘娘,卑職職責在身,若無要事,請恕卑職告退。」語畢,他單膝點地後便待退後離去。
「勿離,你就這麼狠心嗎?」
「請恕卑職不明白娘娘在說什麼。」慕容勿離仍然不看一眼就在跟前的人。
「勿離,我知道你氣我,但是……但是現在我只能找你了呀!自登基以來,皇上只專寵武惠妃一人,我們這些藩邸舊愛早就被皇上拋諸於腦後了,所以我……我很寂寞呀!勿離!我只想跟你聊聊……」
「娘娘,您想聊聊?」不知為何,慕容勿離竟然感到有點可笑。
「是啊!我只是想聊聊,這樣也不可以嗎?」
慕容勿離沉默片刻,在他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情況之下,嘴角微微勾起拉出一絲嘲諷的線條,同時,兩眼視線終於徐徐往上-至那個他曾經愛過,也怨過,如今……如今卻已不知道到底對她是什麼感覺的女人臉上。
她變了。
慕容勿離以冷靜、批判的眼光看住她,很驚訝地發現以一則那個高雅脫俗卻又滿目風情的女人變了,變成一個……女人,一個美麗的女人,一個很普通的美麗女人,就如同他見過的所有美麗的女人一樣……醜陋。
莫怪皇上不愛她了,因為,她最有魅力的優點全都不翼而飛了,她怎能怪皇上?
「娘娘想聊什麼?」他很平靜,連他自己也沒有料想到自己竟然會是如此平靜,就在剛剛那一刻,他猶不知道自己在面對她時會有何種反應,但四眸相對的此際,就在這一剎那,她已在他心中畫下句點了。
他終於明白她早已不在他心中,而他卻還為她保留著原來的位置,所以他始終忘不了她,直到適才那一剎那,他發現眼前的女人竟然無法在他心湖激超半點波瀾,往日的深情眷戀已然消逝無蹤,不知何日、不知何時,這個女人已俏然離開他心中了。
是隨著時間消逝的嗎?
「很多啊!我們有很多事可以聊啊!畢竟你和我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共同擁有的回憶是那麼多,你……你記得嗎?你曾經告訴我,你想要的是淡泊的生活,你想悠然過一生,你……」
不,是因為已看清她不值得他愛!
「但是娘娘不想要,」慕容勿離淡淡地打斷她。「娘娘覺得那樣是浪費生命,娘娘要的是我沒有的,所以娘娘找上另一個男人,因為他有我所沒有的。」
「……對不起,勿離,我以為就如同你追求你想要的,我也有權利追求我想要的。勿離,你要我為你生孩子、要我為你洗衣煮飯、要我為你養雞種菜,可是你不以為如我這般美麗這般有才華又能幹的女人,若僅為了一個男人而虛度在草野民間,豈不是暴殄天物嗎?」
的確,如她這般有野心的女人他愛不起。
慕容勿離哂然不語。
「但我此刻卻不得不自問:我錯了嗎?雖貴為二品六儀夫人之一,掌教九御四德,卻仍無一展長才的機會,連想見良人一面都無以為之,宛如受困籠中的金絲雀,日日在孤寂等待中虛度,長夜漫漫情何以堪,這才真是浪費生命,或許你也在嘲笑我吧?」
嘲笑?
不,他不會嘲笑任何人,否則,一心為滿足她的虛榮而放棄自己的自由去追求高官厚爵,到頭來,卻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不得不放棄的他又該怎麼說呢?
「怎會,娘娘,您只是想傚法則天皇后,卻忘了當今皇上並非高宗前皇,卑職能理解,這僅不過是個錯誤的判斷、錯誤的決定之下的後果罷了。但請娘娘別忘了,您還有鄂王。」慕容勿離語聲鏗鏘有力地提醒她。「往後在做任何判斷、任何決定之前,請娘娘務必三思而後決,以免犯下更大的錯誤。」
「唉!果然還是你最瞭解我,但是……哼!鄂王又如何?他不過是皇上眾多皇子之一,既非太子瑛,也非皇上寵愛的武惠妃之子,將來至多也不過就是個封國親王罷了,他能幫我離開這牢籠般的深宮禁院嗎?」
離開?
慕容勿離的冷靜消失了,他不以為然地揪起雙眉。「請娘娘千萬不要有此種大逆不道的想法,既已為人妻就該忠於夫,請娘娘謹守婦德,婦行,以為天下臣女之表率。」
「表率?哼!你是說要全天下的女人都學我一樣孤獨寂寞嗎?」
這也是她自己的選擇不是嗎?
「娘娘……」
「勿離,我厭煩了,真的厭煩了,厭煩女人之間的爭寵奪愛,也厭煩深宮中的錦衣玉食,當皇上調你回京之後,我就一直忍不住要回想起你曾經告訴過我的那種生活,平凡恬淡,可只有你我兩人,我不需要跟任何女人爭你,興致一來,也可以天涯海角四處邀游,想得愈多我就愈嚮往那種生活,勿離,我……」
「娘娘,您盡可以回想、盡可以嚮往,但請千萬別去做!」慕容勿離更是低沉凝重地打斷她,警告她。「請為鄂王三思,娘娘!」
「……勿離,你……你不再愛我了嗎?或者已經有別的女人搶去了我在你心中的位置,是……」
「娘娘!」慕容勿離低。「請謹言!」
「告訴我!」
他並不打算回答,因為這種問題他不能作任何回答,可是就在她追問的那一瞬間,他腦海中驀地閃現出一個小女人的身影,一個與眼前的女人完全不同,老是躲在桌案底下求饒,姿色平平,也沒有任何才華,既不高雅也不能幹的小女人,但她敦他憐惜,使他……心動。
慕容勿離突然闔眼吁出一大口氣。
是的,這麼明顯的事實,為什麼現在才領悟出來呢?
會那般憐愛她、會那樣為她揪心、會為她做那麼多,不就是因為她悸動了他的心,而後,又一點一滴地搶佔了他的心嗎?
他以為他不愛她,因為,他對她的感覺並不同於對眼前的女人,然而既是完全不同的女人,他所付出的感情又怎會一樣?
他曾經愛過眼前的女人,但他們之間是平等的,他有一身萬人莫敵的功夫,她則天資聰穎才華橫溢,她不認為自己比他差,所以,她不需要他的憐惜照拂,也不會為他作任何犧牲,她不需要他的輕憐蜜愛,也不會對他溫柔體貼。
然而她,那個令人心疼憐惜的小女人,她卻挑起了他另一面的感情,誘出了他隱藏在冷靜背後的溫柔憐愛;她需要他的照拂,他也樂於去關愛她,她想要對他付出,他也欣喜於她願意對他付出。
兩者俱是愛,卻完全不同性質,難怪他會困惑。
「告訴我啊!勿離,是否已經有別的女人搶去了我在你心中的位置?她比我美嗎?比我有才華嗎?比我瞭解你嗎?比我……」
「不,她一點兒也不比娘娘美,她甚至稱不上美。」慕容勿離徐徐睜開雙眸,眸底溢滿似水般柔情。「她也不是很能幹,如果沒有人照拂她,小事還好,可一碰上大事,她大概只會不知所措地團團亂轉:她更沒什麼才華,琴棋書畫樣樣不懂,一本《古鏡緣》還得看上一個多月才看得完,因為裡頭有好多字她都不識得:她也真的是不瞭解我,但是對她而言,我是她唯一的支柱。」
「你……你……你……」
「而且她很沒有出息,一點野心也沒有,虛名浮利全不愛,只想要為我做一切娘娘不想為我做的事,只想要過那種娘娘不想要的生活,只想與我平平淡淡和和樂樂的過一生。而我呢……」他的微笑更溫柔。「沒辦法,碰上她那樣的女人,我也只好憐她、惜她,傾我所有去愛她了。」
「可是,勿離,我……」
他終於可以完完全全撇開眼前這個自私的女人了!
「娘娘,該回宮了。」
「勿離……」
「卑職告退。」
「勿離!」
恍若未聞,慕容勿離逕自退身至殿門外,毫不留戀地轉身大步離開含光殿。當他回到北衙時,迎面一眼撞上的就是惠少漁那張似笑非笑的臉。
「如何?我說九師兄不會後悔,沒說錯吧?」
慕容勿離哼了哼,逕自回到桌案後處理公事。惠少撫凝眼仟細端詳他許久後,突然揚超一抹狡猾的笑容。
「九師兄。」
「什麼?」
「你知道我為什麼那麼喜歡欺負弱柳夫人嗎?」
慕容勿離終於抽空給了他一眼。「為什麼?」
「因為啊,我知道總有一天,我得心甘情願地喚她師嫂,所以現在不先欺負個夠本怎麼行呢?你說對不對啊?九師兄。」
眼下驀然飛過一絲淡紅,「少囉唆,還不快處理公事,」慕容勿離有點窘迫地低吼。「再拖我們今天又回不去了!」
惠少漁見狀不禁誇張地歎了口氣-
「看樣子,我能欺負弱柳夫人的時間不多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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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唐代,長安就已經可以稱得上是座國際性大都市了,不但有跋涉千里遠道而來的日本、高麗、新羅等地的留學生,還有來自各地的胡商,因此,雖然東市四周皆為富商世家的住宅,市中販賣多屬上等貨品,然而若論熱鬧與繁華的景況,卻以西市為勝,因為各地的胡商不是住在西市,就是住在附近的裡坊開設店舖從事各種交易。
所以,弱柳真正想去看看的是西市。
「無雙,弱柳想要稀奇一點兒的東西。」走馬看花逛完東市後,弱柳便向無雙如此要求。
無雙果然聰穎,一聽就懂。「夫人想到西市?」
弱柳央求地瞅住她。「可以嗎?」
無雙仔細想了一下。「可以是可以,不過夫人一切都要聽無雙的,否則要是出了什麼事,無雙無法對將軍交代。」
「弱柳不都一直聽你的嗎?」不聽不行啊!
「好吧!那夫人先在這兒候著,可千萬別亂跑喔!倘若有男人來搭訕也千萬別搭理,若是有什麼不對就大聲叫,懂嗎?」這是她最擔心的——男人。
雖仍是一副瘦小身材,姿色也沒有因面容紅潤而多添上幾分,但弱柳那一身色彩鮮明亮眼的窄袖短襦,彩錦半臂、花籠裙與飄然飛揚的紗羅帔子,以及高雅端莊的梅花寶髻,額上尚飄著一朵美麗的梅花,卻使她顯得如此輕盈曼妙飄飄若仙,走在路上,倒有不少男人會回過頭來多瞄上一眼。
這正應和了所謂:佛要金裝,人要衣裝。人不美沒關係,衣服美就行了。
「懂了!懂了!懂了!」
「那……」無雙又打量弱柳幾眼。「夫人,您不冷嗎?」既然一眼看去既輕盈又飄逸,在這種甫入春的天候裡,雖然日頭高高掛天空,她還是怎麼看夫人就覺得怎麼冷。
弱柳笑了。「怎會冷?這半臂納有綿絮的呀!以往在盧家時,冬天下雪也只多得一件破單襦披著,那時都凍不死弱柳了,這會兒穿這麼多、這麼厚實又怎會冷?」
「既是如此,無雙這就到另一頭去把馬車和護衛喚過來,您可千萬等著別亂跑呀!」
將弱柳「放置」在飯館裡,還叫了幾樣點心在她面前,無雙又重複交代了好幾次要她絕對不能亂跑,囉哩叭唆到弱柳差點叫救命了,無雙才滿意。弱柳左手抓一塊千層油酥餅,右手舀一匙粉湯羊血,以感恩的眼神目送她離去。
天爺,終於走了!
接下來,弱柳一面忙著吃點心,一面觀察飯館外來來往往的人群。她來過不知多少回了,可每一次都趕得跟被鬼追似的,沒一回能以如此悠然的心情來閒逛,如今可非得要好好享受一下不可。可吃著吃著、看著看著,當她正抓起一塊金線油塔往嘴裡送時,夥計突然哈著腰笑過來了。
「這位夫人,現下人多,能否請您與另兩位夫人合共一桌?」
沒想太多,弱柳便脫口道:「可以啊!」同是女人應該沒關係吧?
然而當她一眼看清夥計領來的「兩位夫人」時,即臉色尉白地窒息住了。
在這一刻裡,她不但沒辦法求饒,連顫抖都顫不出來,更沒想到要逃,因為在「她」面前,她根本逃不掉。她唯一能做的只是任由恐懼掐住了她的呼吸,渾身僵硬地瞪住那「兩位夫人」之中的「老夫人」,並在那「兩位夫人」來到桌案前時,從牙縫裡硬擠出兩個字。
「婆……婆!」
盧老夫人一怔,錯愕的驚呼衝口而出,「天哪!」她雖認不得眼前女人的模樣,可她認得那聲音,而且,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會這樣叫她。「弱柳?你……你怎會在這兒?而且是這副模樣?」崔家不是說這支掃把被送到遠方、被賣到妓院了嗎?
抖著唇瓣張開,弱柳卻說不出半個字來。她知道她必須開始求饒了,否則,若是等婆婆開始動手再來求饒就慢了一步,她至少會多挨上好一會兒打,但是……但是不知怎地,她居然一動也動不了!
「你說話呀!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怎麼……」盧老夫人突然噤聲,並側首傾聽盧香蘭指著飯館斜對方的平康坊嘰哩咕嚕一陣耳語。「嗯……嗯……哦……是這樣嗎……」
依然恐懼地瞪住婆婆,弱柳終於想到要逃,以前她逃不掉是因為她沒有地方可逃去,但是現在有了,她可以逃到將軍那兒,對,將軍會保護她的,她知道,將軍一定可以保護她的。可是……可是她還是動不了呀!
天哪!太久沒有見到婆婆,太久沒有經歷真正的恐怖,她已經失去面對這種恐怖的力量了!
「原來如此。」盧老夫人聽完後便如此咕噥著,然後偕同女兒在弱柳對面落坐,神態狂妄傲慢。盧香蘭忙著點飯菜,盧老夫人仍盯住弱柳直瞧。
「原來賣來賣去還是被賣回長安來了嗎?真是,也怪你當時那副德行實在令人難以忍受。也罷,依你現在這副模樣,大概也沒有人會認得出你。不過,我可得先警告你,自今而後,你和崔盧兩家都沒有任何關係了,見了面當作不認識即可,更別喚我婆婆,要稱呼我盧老夫人,稱香蘭為王夫人,懂嗎?我可不想讓人知道盧家和你這種女人有關。」
咦咦咦?婆婆……婆婆不打她了嗎?
「盧……盧老夫人?」
「對,記住,千萬別再喚我婆婆了,我可是不會認的。」
不認嗎?她們……再也沒有開繫了嗎?
「弱柳……弱柳不是您的媳婦兒了?」
「當然不是!」盧老夫人斷然否認。「我唯一的兒子早就死了,哪兒來的媳婦兒?」
「是嗎?」她們沒有任何關係了,這……不是太好了嗎?「弱柳明白了。」
「不只要明白,還得記住才行。」盧老夫人不放心地再次提醒。「告訴你,香蘭已經和太原王家結了親,王家入贅過來的孩子可真不錯,不但能幹,而且對香蘭好,又夠孝順,我可不准你破壞我們一家的和樂!」
盧家終於有入贅的男丁了,難怪婆婆那麼高興,好似變了個人似的。
「弱柳不敢。」不過她比婆婆更開心:她終於可以擺脫婆婆……不!盧老夫人了。;
聽弱柳的回答,盧老夫人看似很滿意。「不過說老實話,你現在這副樣子可真不像是北裡的人,瞧上去倒比較像是官家夫人呢!」她上下仔細端詳弱柳。「嘖嘖!瞧你這一身,可都是上等貨呢……天爺,這可是花籠裙哩!你知道這有多昂貴嗎?」
「北裡?」為什麼她應該是北裡的人呢?
已點畢飯菜的盧香蘭斜眼瞄了過來,眼神卻恁般輕蔑。「怎麼?以為我們不知道嗎?你人在這兒,而北裡就在那兒,兩相一拼湊,笨蛋也猜得出來是什麼結論。」
「那兒……」弱柳呆呆地循著盧香蘭所指的方向看過去。「不是平康坊嗎?」
「平康坊又叫北裡,連這也不知道嗎?」盧香蘭不耐煩地說。「虧你還是住在那兒的人,不過,住那兒的確比西市那兒的胡姬高尚多了就是。」
「耶?胡姬?」這個她就知道了,可是胡姬不是……
「叫什麼叫,怕別人不知道嗎?」盧香蘭沒好氣地說。「告訴你,我可不希望有人知道我認識北裡的女人喲!」
弱柳瑟縮了。「對……對不起。」可是……無雙不是說北裡是男人去的地方嗎?那北裡的女人又是哪兒來的呢?
「對了,你一個人在這兒幹什麼?不會是在等男人吧?」
「嗄?男人?」弱柳一驚。「不是!不是!弱柳在等丫鬟。」
「咦,你居然還有丫鬟呀?」
「呃……她……她叫無雙,是……」
「夫人!」
一聲呼喚,三位「夫人」同時轉頭,其中一位立刻跳起來迎過去,那種急迫之勢簡直就像是被遺棄在路邊的小孩,終於等到親人來接她了似的,差點把隔壁桌的人撞到麵碗裡去游水。
「無雙!」
「夫人,馬車在外面等了,咱們快到西市去吧!要是太晚了回去,怕將軍會生氣呢!」
一聲不吭,弱柳立刻逃命似的跟無雙走了,留下另兩位夫人面面相覷。
弱柳的恩客居然是位將軍嗎?
而外頭,弱柳直至逃上馬車才開始渾身顫抖不已,好像篩糠子似的,而且嚎啕大哭。
「無雙,我不要到西市了,我要將軍,我要找將軍,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將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