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巴黎的天氣溫和宜人。回來小半年,心情已沉澱,彷彿有種寂滅後的泥洹之感。母親那邊最後也沒有去成,因為離開時的自己太糟糕,而且,她可能也並不想見到我,因為我從小到如今的不爭氣。所以我只簡單地打了一通電話告訴她我不去上海直接飛法國了,母親的回覆沒有令我意外,她說路上注意安全。
以前我總是努力著想要得到別人的認可,現在我不求聞達,不求多少人喜歡我,不求多少人維護我,我只求自己心安。
週六的清晨,我背著繪畫工具去一處景色優美的近郊寫生,那裡有一座教堂,是早期哥特式風格的,週末的時候會有不少人來禱告。教堂附近有一所年代久遠頗具名聲的小學,學校的老師時不時會帶學生出來做課外活動,有一次有孩子跑過來看我在畫什麼,看了一眼就失望地說:「你畫得不好看。」我笑了笑,我又重新開始畫畫,用左手畫,從零起步。
今天天氣很不錯,現在還太早,中午的時候應該會有不少人來這邊的草地上野餐和享受陽光。
我找好景後,架好畫板,拿出畫筆和顏料,開始慢慢描繪起這金紅朝陽下的波光麗景。
我起初來法國,學了一年語言後就開始進修繪畫,因為我從六歲開始畫畫,有基礎,自己也喜歡,但大二那年右手不能用後,不得不轉去傳媒專業,學影視廣告。於是我在法國的一年半繪畫學業作廢,從頭念起,因為影視廣告跟繪畫同屬藝術系,跨度不是很大,所以這次轉專業除去對不能再畫畫有遺憾,並沒有給我帶來多大困難。其實起初那幾年,最大的難題是我自身的狀態。
下午回宿舍,遠遠看到馬丹太太朝我招手,乾枯的頭髮在風中飛揚,蠟黃的臉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馬丹太太等我走過去,就笑瞇瞇地跟我說:「Anastasia,親愛的,有人來找你,是跟你一樣的東方人,長得很漂亮,他等了你一上午,現在還在,就在宿舍後方,你快去找他吧。」
在這裡我並沒有相熟的東方人,就算有也都只是點頭之交,沒有熟到會上來找的。
「謝謝您,馬丹太太。」我朝宿舍後方走去,心中猜測著究竟會是誰。
當我看到站在草坪上、背靠著一棵法國梧桐樹在玩手機的葉藺時,有些驚訝,他一身白色乾淨的便裝,略長的頭髮已削短,看上去精神許多。
我朝他走過去的時候他也抬起了頭。
「什麼時候來法國的?」我走近他率先開口,連自己都沒想到竟然可以做到如此平靜,也許是真的什麼都放下了的緣故。
「昨天。」
「哦,來玩嗎?」我本來想他來法國可能是來參加什麼時裝活動,但想起來巴黎時裝周3月份就已經結束。
葉藺看了我好一會兒才又淡淡地開口:「有空嗎?陪我吃頓飯?」
「好。」我說,「不過我得先把東西放下。」我指了指身後背著的東西。
「我等你。」
我笑著點了點頭。
回到宿舍,我的室友正抱著吉他在調音,她是新加坡華人,中文名叫梁艾文,我們基本都用中文交流。
「Anastasia,早上有人找過你,他等了你一上午。」
「嗯。」
我放下東西,去衛生間洗手,出來後又聽到她問:「你見到他了?」
「嗯。」
「我以為他走了呢,說實在的,他長得可真帥,是你親人嗎?」
「不是。」
「男朋友?」
我對這種試探並不是很喜歡,但還是可有可無地答了:「不是。」
「Anastasia,把他的電話號碼給我!」梁艾文放下吉他跑到我面前,樣子很興奮,「既然不是你的男朋友,那麼我去追求也OK吧?」
我不禁好笑,倒也挺實際地提醒她:「他可能馬上就會回中國。」
「距離不是問題。」梁艾文擺擺手,一副無關緊要的模樣。
我沒想到她會這麼說,不像開玩笑,不過--「我不知道他的號碼。」
梁艾文看了我一眼,有點不高興了,走開時喃喃自語道:「哎,穿著黑色西裝的王子啊……」
黑色西裝?
我不解,葉藺穿的是白色的,哪來的黑色西裝?我搖了搖頭,否定內心的某種猜想。
跟葉藺的晚餐,我帶他去了離大學不遠的一家意大利餐廳。
「這家的菜還不錯。」我說。
「你常來?」
我笑了,「怎麼可能,這裡消費挺高的。我是以前在這兒打過工。」
葉藺望著我,表情一直有點深沉。
「這段時間比較忙,否則我會帶你去逛一下巴黎的。」我實話實說,我在重新學繪畫,加之馬上要畢業,我的畢業作品還需要修改,我還想在畢業前出去旅遊一次,地點已經選好了,是一座古老的城鎮。
「我要結婚了。」
我微愣,「嗯。那恭喜你。」
「簡安桀,我最不想要的就是你的這句恭喜。」葉藺冷聲說著,眼裡有一股倔強。
「但是,葉藺,我能給的就只有這句恭喜了。」
他忽然一手按住了額頭,笑了起來,「你是真的不在意我了。」他看著我道,「你不用怕我還會瘋瘋癲癲地纏著你,我願賭服輸!我就是想來看看你。以前我想來找你,但是來不了,現在我有能力來了,卻已經沒用了。你說這人生是不是特幽默?我父母,酒鬼賭鬼,我妹妹,以前我跟你說過幾次吧,比我小七歲,很乖,很懂事,但從小到大都在看病,那年你來跟我說你要出國了,我就想,出國要多少錢?五十萬?一百萬?而那時我身上連五十塊都沒有,還欠著人家好幾萬。」
「我不知道……」
「你當然不知道,我還沒無能到跟女朋友哭窮。」他拉住經過的服務員,「給我一瓶酒,我今天很開心,我要慶祝,因為這是我跟我愛的人首次一起坐在你們法國吃飯。」他說的是中文,我不得不幫他跟服務員說對不起。
葉藺不鬆手,「給我一瓶酒聽不懂嗎?」
我起身走到他身邊,「行了,你別鬧了。」
「我沒鬧啊,我就想要喝酒慶祝,這都不行嗎?」
我迫不得已只好跟服務員要了酒,最後看著他一杯杯地喝,等他喝去半瓶紅酒後我制止他道:「可以了。」
葉藺靠在桌面上,「我很難受,安桀,我很難受……我現在有種感覺,你長大了,我卻依然停留在十幾歲,你走之前的那時候……」他說著說著聲音低了下去,之後許久沒有動靜,像睡著了一樣。我忍不住伸手去撫摸他的額角。
我們就這樣從中午坐到了晚上,他偶爾說幾句話,都好像只是在說給曾經年少的我聽。
他說:「安桀,我們去操場上走走吧。」
他說:「安桀,老師來了你叫醒我。」
……
我最純粹的那幾年是與他度過的,我沒有後悔過。只是他跟我都明白,我們終究是在時間的長河裡錯失了彼此,即便當初我們都背負著不得已的苦衷。
我在服務員的幫助下將他弄進了出租車裡,好在他身上有酒店的房卡,我把人弄到了目的地,離開葉藺那邊已經快凌晨。
回到學校宿舍,在一樓的大廳裡,我看到有人站在那裡。
法國現在這麼受歡迎嗎?誰都跑來了!還是深更半夜。不過轉念一想如果是他的話,我也不奇怪。
「回來了?」他說,語氣沉穩。
我直接走過大廳往樓梯口走去,完全地漠視他。
我不想見到他,我甚至連想都不願去想他。他是我那些不堪記憶的一部分,我每一次的狼狽離開他都見證了。
「你到底要任性到什麼時候?」身後傳來的聲音是平靜的。
什麼叫作任性,不想再理睬叫作任性,那麼他跑來這裡的行為又叫作什麼?看笑話還是落井下石?
「為什麼你每次都只會落荒而逃?」
即使自己再怎麼不想去在意,他的這句話還是成功觸痛了我,他很瞭解怎麼樣讓我難受。
我轉過身望著他,「席郗辰,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我一向不在意他,卻常常被他的態度攪得必須要去正視他,「人要懂得適可而止,我已經不再打擾你們,所以麻煩你也別再來打攪我!」
等我合上宿舍的門,我長長呼出一口氣。
我簡單洗漱了下就上了床,黑暗中聽到梁艾文開口道:「聊聊?」她沒等我回答就開了燈,翻身坐起,弄出很大的動靜,「下午我又看到他了。」
這時我才真正確定,她口中的他是指誰。
「我跟他說了會兒話,哎,他真冷淡。但看他的舉手投足,還有穿衣,應該地位不差,他好像還擦了點香水,但我分辨不清是什麼牌子的。」她的口氣越說越興奮,「上午我在樓下遇到他,住在這幢宿舍裡的華人就我們倆,我就知道這人可能是找你的,因為,你知道,你長得還算可以。我就上去問他,是不是找Anastasia簡,還真的是。我就跟他說你一早就出去了,他說沒關係,之後就坐在樓下的椅子上等,本來我以為這人一定很愛慕你呢。但傍晚的時候,我再見到他,馬丹太太在跟他說,你跟別的男孩子走了,他也沒說什麼,所以我想你們之間應該沒什麼。哦,他在法國這邊是不是有公司?我聽到他打電話說中午開會提到的事宜要如何之類的。Anastasia,你有在聽嗎?我跟你講了那麼多,你是不是也應該跟我說一點你知道的?」
「我對他不瞭解。」
「叫什麼,事業如何,總知道吧?」
「不清楚。」
「Anastasia,你真沒意思!」她說完關了燈,倒頭就睡。
我在黑暗中努力清空自己的腦子想要快點入睡,可過了大概半小時依然毫無睡意。我打開床頭的檯燈打算看點書。我拿過抽屜上放著的法語詞典,書已經翻爛了,想起剛來這邊的那兩年,走在路上、去食堂吃飯都是在恍恍惚惚背單詞。
「喂,你開燈我怎麼睡覺?」
我看了她一眼,她一直在玩手機,「等你睡的時候我會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