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以安邁步走向敞開的大門,卻只見門外靠樓梯扶手處筆直地立著一個人影,他坦然而立,完全不介意別人推測他在那裡站了多久。馮以安停住腳步,適應一下外面的黑暗,只見面前的男人穿著淺灰色的條紋襯衫,個子修長,清俊的面孔上表情肅穆,看得出來,不是上次在酒吧中巧遇的那個開朗英俊的大男孩。
兩個男人眼神相撞,他沒一點躲閃,馮以安有一點瞭然,回頭看看辛辰,「我太高估自己了,居然以為你關手機躲到一個空蕩蕩的房子裡來只是為了避開我,祝你好運。」他繞開那男人,揚長而去。
辛辰踱幾步,走到正對大門的位置,歪頭看著門外的路非,笑了,「上午你還拉我,我以為你不會屑於聽別人的對話呢。不知道你來了多久,聽到了多少,可我好像也警告過你,偷聽總能聽到讓自己不自在的話。」
路非走進屋內,「抱歉,我沒及時走開。」
他下午給辛辰打電話,她手機關了機,到了晚上,也沒回辛笛家。他對她會去哪裡毫無線索,幾乎是本能地開車到了這個地方。這邊看上去比以前更為雜亂,然而五樓她的窗口卻透出了光亮。
他以為自己應該鬆一口氣,可是想到這個一直敏感的孩子,現在擺出刀槍不入、波瀾不驚的姿態面對一切,卻到底要回到一個廢棄的房子中來獨自消化心事了,他的心隱隱作痛,猶豫一下,決定還是上去看看,哪怕做她不歡迎的打擾,也不能任由她一個人難過。
辛辰家的門敞開著,一個男人的聲音清晰地傳了出來,他的教養提醒他應該走開,然而他卻做了完全相反的事。
路非這麼坦白地承認旁聽了她與馮以安的對話,她倒無可奈何了,「聽也聽完了,你請回吧。」
「太晚了,這裡不夠安全,我送你回去。」
「也不知怎麼的,我似乎突然成了香餑餑,前男友一個個找上來。謝謝你們的好意,很能滿足我的虛榮心,可是太密集,讓我應接不暇,我實在有點消受不起,還是不要了。」
她含笑調侃,聲音平和,將話中帶的刺掩飾得若隱若現。路非深深地看向她,兩個人只隔了幾步的距離,彼此都能清晰地看到對方的臉,落在各自眼內的是熟悉的面孔、複雜難言的表情。
她不記得曾多少次這樣看著他,在她的眼睛中,他曾凝視她,帶著明明白白的貪戀;他曾含著微笑,眼中盛的是滿滿的溫柔;他曾那麼痛苦和無奈,視線彷彿織成網,不捨地將她纏繞;他也曾將目光從她身上一掃而過,如同路人,而現在,他的眼神中全是深切的痛惜。
辛辰承受不起這個目光的密度與重量,她突然沒有了尖刻嘲弄的力氣,疲憊地說:「路非,如果你剛才聽得足夠多,那你應該知道,不管是誰,我都不會任由他在我生活裡進進出出。你這樣放下身段看牢我,不顧全你的風度聽我的隱私,擺出和我糾纏下去的姿態,有什麼意義?」
「從前我的確放不下我的身段,我一直顧全我的風度,這兩點讓我就算愛著你,也是一個自私的男人,在失去你七年的時間後,我怎麼可能還去保留矜持的姿態?可是小辰,請放心,我不會違背你的意願糾纏你,不會拿你不喜歡的問題和要求來煩你。」
辛辰笑了,左頰邊那個酒窩隱現一下隨即消失,「那好,我可是真累了,走吧。」
辛辰返身去關上陽台門,拎起擱在地上的背包,關了燈,反手鎖上門,路非在前,她在後,下了一層樓,她才意識到,她置身於黑暗中,竟然沒有依著每次出門時的本能反應拿出手電筒,只緊緊地跟著前面一個筆直的背影。
她猛然停住腳步,正要摸向自己的包,路非回過頭,伸手過來,穩定而準確地拉住她的手,他的手掌乾燥溫暖,她往回一縮,他握得更緊,輕輕一帶,兩人變成並行,樓道狹窄,到轉角處,不時有堆放的雜物絆倒走在外側的路非身上,但他的步幅始終不變。
出了單元門,他才鬆開手,走到自己的車前,替她打開車門。她坐上去,開了手機,打辛笛的電話:「笛子,大媽現在怎麼樣?」
「還好,醫生會診了,心臟的情況比較穩定,也排除了美尼爾氏綜合征,再觀察幾天,應該就可以出院了。哎,你讓路非帶過來的雞湯很好喝。」
辛辰嘿嘿一笑,「我明天帶鴿子湯過來,你讓大媽好好休息,今天趕時間,沒來得及進去看她,對不起。」
放下手機,辛辰靠在椅背上,並不說話,路非也不作聲,他專注開車,眼角餘光掃過那個微側向窗外的面孔。從他這個角度,只看得到她綰著的頭髮略為鬆散,一隻精巧的耳朵在髮絲間半掩半露,眼睛半合,嘴唇緊抿,帶著掩飾不住的倦態。
車子開進院內,路非熄火,辛辰解開安全帶,說:「謝謝,再見。」伸手打開了車門。
「小辰,如果你需要一個安靜獨處的地方……」
辛辰的手留在半開的車門上,回過頭對他搖頭,「不,路非,我就住在這邊,直到我去昆明。沒人有資格要求所有人的喜歡,我不會做讓大伯和笛子不解的事情,他們對我的好,已經遠遠抵消大媽的那點不喜歡了。」她並不踩越野車門下的踏板,敏捷地直接跳下車,回手關上車門,走了進去。
路非回到別墅,路是正在臥室整理行李,這邊的工作告一段落,她準備第二天回深圳。路非坐到靠窗的小沙發上,伸展雙腿看姐姐忙碌著。
「路非,你取消婚約的事算是暫時跟爸媽交代過去了,以後有什麼打算?工作馬上就要交接完畢了,你不會是想什麼也不做,專心去追回辛辰吧?!」
「我和豐華集團的徐董事長約談過幾次了,她的先生王豐這幾年一直在做投資公司,但業務始終集中在為省內地產企業融資一塊,他們有意發展資產管理和風險投資業務,重點收購投資有潛力上市的公司股份,如果沒什麼意外的話,可能我會去他的投資公司工作。」
路是略微沉吟,豐華集團與昊天前期有合作項目,只是那個項目由她的小叔子蘇哲負責,豐華集團董事長徐華英與她先生蘇傑是EMBA同學。她與王豐夫婦是點頭之交,並沒直接交道,但也大致知道,豐華實力雄厚,這夫婦二人在本地商界都有強悍之名,王豐數年前捲入一場官司,被判處了兩年緩刑後才從集團引退,開始隱身幕後操縱投資公司。
「你確定你能適應民營企業的行事作風嗎?雖然一樣是做風投,但操作手法肯定完全不同。」
「試試看吧。」路非淡淡地說,「既然打算在這裡長住下來,一切都要接受適應。」
「可是我前兩天去市裡開協調會,碰到了辛叔叔,聽他說辛辰打算去昆明她父親那邊,你留在這裡,算怎麼回事?」
「我倒是想陪她去昆明,不過估計她不會喜歡這提議,換我留下來等她好了。」
路是吃了一驚,將手裡的一件外套丟到床上,走過去抬手摸下他的額頭,「路非啊路非,你覺得這樣有意義嗎?如果她確實覺得沒有你,生活一樣繼續,兩兩相忘不更好一些?」
路非拿下姐姐的手,「前提是能夠做到忘記。」
路是低頭看著他,「你這個樣子,我可真不放心。」
「放心吧,姐姐,我現在的心境比過去幾個月都要平和得多,甚至可以說是幾年來最平靜的時候。」路非笑了,「別為我擔心,好好回深圳陪寶寶,不要把精力全放在工作上,你先是母親、太太,然後才是昊天的董事。」
路是也笑,「一天在這個位置,就一天有丟不開的工作。我的確打算回去跟蘇傑好好談談,接下來把這邊的項目交給職業經理人負責。」
「姐夫肯定會贊成你的決定。」
「你倒像是個舊式男人了,路非,一心把女人趕回家庭才開心。」路是半開玩笑地說,「蘇家的媳婦可不好當,婆婆結婚後沒工作,一直侍奉老人相夫教子,操勞不下於職業女性。看過她的例子,我覺得有份工作可能更適合我,而且做到現在,就算我想撒手,蘇傑恐怕也不會答應。」
路非多少知道昊天的內部架構,老爺子穩居董事長位置,短期並無退休之勢,蘇傑擔任集團總經理,蘇哲負責投資運營,路是掌管著開發部門,都是公司的要害所在,蘇傑想推行的發展戰略如果失去弟弟、妻子的支持,並不見得能在董事會上取得多數票。路是的婚事看上去完美無缺,但嫁入大家族承擔的責任顯然不是輕易可以推卸的。
「戀愛可能是兩個人的事,到了婚姻,就遠不止於此了,對我們來講,尤其是這樣。」路是重新去收拾著衣服,「你還是要考慮父母對你選擇的接受程度。」
路非完全明白姐姐的意思,想到今天接連聽到的兩場對話,他只為辛辰感到難過。可是她竟然始終保持著鎮定,沒有怒氣,沒有辯解,最多只是無可奈何。從什麼時候起,她變得如此寬容隨和?她是學會了設身處地,還是完全不介意別人的看法?她在掩飾自己的情緒,還是根本已經沒有了情緒?
不管怎麼說,那個嬌憨任性的辛辰已經不見了。這個念頭再度浮上心頭,他只能仰靠在沙發上無聲地歎息一聲。
路非回了房間,打開電腦,登錄辛辰常混的那個戶外論壇。
從與林樂清在咖啡館見面那天起,他知道了辛辰的網名,開始在這裡找她的足跡,並第一時間發現她發帖轉讓種的花,馬上註冊了ID跟了帖。
辛辰在論壇已經註冊了將近七年,卻只發了那一個主題帖,其餘全部是跟帖,翻找起來並不難,但那些回帖大部分是隻言片語,多半是:「報名,一人。」或者複雜一點,附上自帶的裝備明細,極少表達一點感歎。
回復字數稍多的是對別人上傳照片的評論:「第17樓照片處理並不恰當,天空呈現出那樣的晚霞肯定會映襯出大地有相近的暖色調,為了追求視覺效果將下面調成冷色調,有違常識。」
再或者是:「這一張照片角度很特別,但廣角沒運用好,右邊那株白樺樹有些變形。」
路非這一段時間的晚上,全花費在這個論壇上,他耐心地從辛辰回復的第一個帖子看起,漸漸串起了她的徒步經歷。
最初她只參加短距離縱山,後來慢慢加入野外宿營,假期有時會報名參加一些出行。他看到第一張有她的合照,心跳速度有些加快,看看時間,她那時應該剛讀大二,頭髮剪得短短的,染成稍淺的亞麻色,下巴尖尖的面孔上有著張揚凌厲的美,在一群人中十分醒目。
網友徒步結束後,比較愛拍作怪的照片發上來留念,有身材健碩的男士手牽手跳四小天鵝;有一排人搭著前面人的肩頭一齊模仿齊格飛的歌舞,齊齊扭頭,踢起大腿,指向鏡頭,也有美女秀高難度的瑜伽動作。
剛開始,這些照片裡都少不了辛辰的倩影和笑容。但沒過多久,她似乎突然沒了興致,再不肯擺姿勢,只出現在別人抓拍的鏡頭裡了。她的頭髮稍稍留長,恢復了本色。
辛辰將要升大三的那個暑期,有人發帖,邀請大家同去福建霞浦,他似乎與辛辰相熟,點名問她為什麼不報名,辛辰回帖:「暑假打算兼職工作,暫時還不想去海邊。」
路非久久地看著這個回復,他當然清楚地記得,辛辰曾說想在高考結束後去海邊,而他許願會帶她去。
不知道她後來是與誰一塊去看的大海?
讀到大三,辛辰加入了論壇一個探路小組,負責與另幾個人一道,先期探訪周邊適合徒步縱山的地區,評估行程難易、安全程度與所需裝備,再在適當的時間組織網友同行。
她很少缺席小組的活動,評論路線時語言十分簡明扼要。
有一個ID「長風幾萬里」逐漸與辛辰聯繫在一起,有人發帖開玩笑歷數本論壇佳話,其中一條便是:「祝賀長風正式成為合歡的護花使者。」下面一片起哄祝福,辛辰的回復也是玩笑性質的:「誰是花誰護誰還不一定呢。」長風則大方地說:「我的榮幸。」除此之外,他們很少在同一個帖子裡露面,保持著低調作風,並沒提及感情或者有秀恩愛的舉動。
他去翻看長風的資料,他來自西北。想來他就是得到過辛開明讚許的那個男孩子了,他發帖頗多,看得出文采極佳,且很有思想。
在一個樓建得極高的帖子裡,大家談及參加徒步縱山的起因,幾乎論壇裡所有的ID都做了回復,長風的回帖是:「討厭鋼筋水泥的叢林,行走在自然之中,樂山樂水,更能靜下心來思考生活的本質,求得心靈的平安。」
辛辰的回帖仍然很短:「想知道不知名的道路通向哪裡。」
路非的目光再次定格在這個回復上,他同樣記得少女時期的辛辰曾對他說起過的噩夢內容:有時她好像是跑在一條總也看不到盡頭,不知道通到哪裡的路上;有時她好像在黑黑的樓道裡轉來轉去,一直找不到自己的家。
那麼噩夢仍然困擾著她,她用隨身攜帶的手電筒對付漆黑的樓道,用參加徒步來告訴自己道路總有盡頭和終點。
到了辛辰臨近畢業的那一年三月,她請假聲稱要缺席一段時間探路的活動,說近期打算去外地找工作,有熟人好奇地問她是不是打算與長風一塊去西北,她的回復只一個英文單詞:NO。長風則保持沉默。
到了六月,長風發了主題帖,與這個城市告別,他寫得極為隱晦而文采斐然,既有鄉愁又有對未來的思索,還有對逝去時光的眷戀。論壇網友為之打動,紛紛回復,有人回憶一塊徒步的經歷,有人祝福他鵬程萬里,有人約定後會有期,有人含糊地好奇合歡的反應,輪到她保持沉默了。於是又有人唏噓感情的脆弱,長風的最後一個回復是:「始終感激生命中曾有她的出現,不會因為最後的結果而後悔當初的相識。」
長風後來再沒出現在這個論壇裡。
到了那年九月,辛辰才重新現身論壇,報名參加一個短途縱山,她從來沒提起過她的北京和秦嶺之行。
第二年,她去了甘南;第三年,她去了新疆;今年,她去了西藏。組織者發了長帖回顧行程、總結攻略,她都只略作了補充。合影中,她全戴了太陽鏡與帽子,沒有單獨的照片放出來。
這樣能尋找到什麼?路非並沒明確的概念。
他錯過了她七年之久,她的生活中出現過什麼,又消失過什麼?她曾是誰生命中的過客,誰又曾在她生命中留下印跡?這個論壇只記載著她的一部分經歷,不可能告訴他全部,可他仍然耐心地翻著一張張舊帖,仔細地看著那一張張照片,一個個與她有關的帖子。
正是這個細緻的翻找過程,讓他在聽到辛辰與馮以安的對話時,留在了原地,他不能抗拒任何一個多點瞭解辛辰的機會。
路非清楚地知道,他正親自加深著自己的陷溺,沒一絲猶豫與後悔。
辛笛接到媽媽的召喚,回家吃飯,並指名讓她帶上戴維凡。他在李馨住院期間忙前忙後,姿態慇勤得體,已經得到了李馨的極大好感。
辛笛按慣例打電話叫辛辰同去:「待會兒叫戴維凡順路帶你一塊過來。」
「不。」辛辰應得很快,隨即笑了,「我有點事,不坐他車了。跟大伯大媽說,晚一點我自己過去。」
辛辰比他們晚到差不多半小時,她專注於吃飯,很少開口。餐桌上只見戴維凡談笑風生,他的表現依然極討李馨歡心,甚至很少說話的辛開明也對他和顏悅色,那樣言笑融洽的場面,不知怎麼的看得辛笛有點後悔了。她還沒決定要與戴維凡怎麼相處下去,居然就乖乖聽媽媽的話,將他帶回了家,可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
辛開明問起辛辰拆遷那邊的進展,辛辰說:「今天正好鄰居給我打電話了,拆遷公司公佈了補償價格。」她說了一個平均數字,略高於之前盛傳的悲觀預測,至少給她打電話的鄰居覺得還可以。
辛開明點點頭,「就地段講並不算高,不過就房齡來講,可以接受。」
「拆遷公司還同時宣佈了附加條款,挺有誘惑力的。在通知下達的一周內、十天內、半月內簽字,分別有金額遞減的額外獎金。這個政策一出台,據說馬上有人去簽了字。好多鄰居都動心了,大概堅持去做釘子戶的人不會多。」
「市裡也很重視這一片的拆遷工作,幾次召集幾個相關政府部門和昊天集團開協調會,路是代表開發方表態很到位,相信應該很順利的。小辰,你不用多拖延,早點去把手續辦了。」
「大伯我知道了,我明天就去。」
「你是不是拿了錢就準備去昆明?」辛笛問。
辛辰點頭,「嗯,剛好手上的事情也忙完了,再不打算接新工作了。」
辛笛正要說話,李馨卻開始細細叮囑辛笛第二天出差的注意事項,戴維凡在旁邊應和著,辛笛叫苦不迭,「我只是去紐約看個時裝周,不是移民火星,要帶齊您開的這單子,行李肯定會超重。」
「你太粗心,待會兒一定讓小戴再幫你檢查一次,千萬不要落下什麼。」
戴維凡擺出一定不負重托的態度點頭。
吃完飯後,幾個人幫著將碗收進廚房,李馨並不讓他們動手洗,只讓他們看電視,然後去切水果。辛開明說:「小辰,到書房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辛開明的書房有佔據兩面牆壁的書架,裝修得凝重而有幾分古樸風格,按辛笛的說法,與辛辰以前的辦公室式裝修有異曲同工之妙。辛開明坐到窗前的籐椅上,辛辰在他旁邊坐下,笑著說:「大伯,是不是有什麼事要批評我?」
以前辛辰淘氣了,辛開明從來不願意當著大家的面說她,總是叫她進書房,她再怎麼倔強,一聽到去書房,便先有了幾分自知理虧,多半會低下頭來。而辛開明看到她那個樣子,也不忍再責備她了,只會溫和地講道理,用李馨的話講:「你的耐心全用在你侄女身上了。」
想起往事,辛開明笑了,「這幾年你很乖,小辰,我倒真是沒什麼好批評你的,只是,」他躊躇一下,「你坦白告訴大伯,你喜歡路非嗎?」
辛辰苦笑,她明白大伯為人向來謹慎持重,路非的父親路景中又是他的老上級,一直受他愛敬,此時自然為難。她清楚明白地說:「大伯,我跟路非很多年沒見面也沒聯繫,現在基本上是陌生人,談不上喜不喜歡。」
這個回答讓辛開明不知道說什麼好,當然,李馨已經就這件事發表了意見,話說得十分尖銳直接。
「我不是對小辰這孩子有偏見,她這兩年確實變化不小,可是她隨便攪進路非的生活,就證明她還是不夠謹慎自愛。
「路書記會是什麼立場我不好隨便猜測,可謝大姐平時有多嚴格,你我都知道。她對路非一向有什麼樣的期望,還用我多說嗎?
「你難道真的想讓老上級找你談話才開心?
「連老馮一個跟你平級的家庭都覺得小辰不適合他們的兒子,開明,你真得慎重了。」
辛辰語調輕鬆地說:「大伯,您別操心我的事了,我還是打算先去昆明住一陣子,爸爸昨天還給我打電話,問我幾時過去呢。他和阿姨把我的房間都裝修好了,準備等我過去,他們就去領結婚證,辦個簡單的儀式。」
提到辛開宇的婚事,辛開明還是贊成的,還特意囑咐弟弟過年時帶妻子回來一起聚聚,自然沒理由阻止辛辰過去。看著彎起嘴角笑得彷彿沒有心事一般的侄女,辛開明心情複雜。
那天聽到李馨轉述的馮以安與辛辰分手的原因後,他大為震驚。再聯想辛辰隻字不提,只說性格不合,完全若無其事地接受了那樣的羞辱,他火氣上升,拿起手機準備打電話給老馮理論。
李馨死死攔住他,「開明,你家小辰也不是省油的燈,馮以安又在家裡鬧上了,非要跟她和好,這當口你還要去自取其辱嗎?我也覺得他們有些過分,可是你不能不承認,人家的考慮很現實,你又何必再去找事呢?」
「小辰有什麼配不上馮以安的,要被他們這樣挑剔?」
李馨冷笑,「一談到小辰,你就不客觀了。當初我就跟你說過,你全不聽。老實講,我要有兒子,我也情願他找身家清白、性格溫文的女孩子。」
那場爭執以李馨胸口發悶、頭疼結束,辛開明只能連夜開車送她去醫院檢查,再沒跟她談起此事。
「小辰,大伯上了年紀,想法可能古板,總覺得女孩子有事業是好事,可是最重要的還是要有一個家庭。我疼你的心和疼小笛是一樣的,外面坐的小戴對小笛來說,會不會是合適的男朋友,說實話我一點沒把握。可是路非不一樣,如果你跟他在一起,我就完全不用擔心了。所以,要是你喜歡他,不管怎麼說,大伯都是支持你的。」
辛辰的眼中悄然泛起一點淚光,她完全明白大伯此時還這麼跟她說,是把她的幸福放在第一位考慮了。她努力控制著自己,點點頭,「我明白,大伯。放心,我會找到自己喜歡的人的,小笛也是,她一向比我把握得住自己。」
外面李馨揚聲招呼他們出去吃水果,兩人走出書房,辛辰說要先走一步。辛開明說:「等一下,讓小戴送你和小笛一塊回去。」
辛辰笑道:「我還有點事,先不回家,笛子再坐一會兒吧。」她跟大家打了招呼,匆匆走了。
從辛笛父母家出來,戴維凡送辛笛回家,頗為自得,大言不慚地說:「現在除了辛辰,你家裡人都算得上喜歡我了。」
「辰子對你一向還好吧?」
「你這妹妹戀姐到了一個新高度,開始仇視我了。這些天每天在我公司修圖加班到那麼晚,寧可叫出租車,也不讓我順道送她回來,甚至連話都不肯跟我多說一句了。」戴維凡顯然並沒把辛辰的態度放在心上,只開玩笑地說著。
辛笛怔住,她這才意識到,辛辰最近與戴維凡的距離的確保持得十分刻意。一向與人打交道遠比她來得圓通自如的辛辰會這樣,當然不是因為那個可笑的「戀姐」,大概她媽媽的猜疑多少落到了辛辰的眼內。辛笛的心不免一沉,那個猜疑來得太傷人了,而她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彌補解釋才好。
戴維凡一直將辛笛送上樓,進門坐下,架勢很足地說:「按你媽媽說的,把行李拿過來給我檢查一下有沒遺漏。」
辛笛笑道:「這麼一說,我還真漏了樣東西,你去幫我買吧。」
「什麼?」
「衛生巾。」
本來已經起了身的戴維凡一下遲疑了,「這個,我好像不大方便去買呀,要不我送你過去。」他看到辛笛滿臉的捉弄,頓時醒悟,一把捉住她,「你現在一天不拿我開心就像缺了點什麼吧?」
辛笛認真點頭,「哎,你這麼一說,還真是,哪天我們要鬧分手了,我上哪兒找這麼多娛樂。」
戴維凡哭笑不得,抱她坐到沙發上,「好吧,我決定犧牲自己供你蹂躪,讓你養成依賴,看你以後敢動跟我分手的念頭。」
他緊緊地摟著她,英俊的面孔逼近她,她有點抵擋不住地仰頭避開,「我們好好坐著說話,待會兒辰子可要回來了。」
戴維凡大笑,不過還是收斂自己,將她放開一點,「辛辰既不是修女,也不是風化警察,我們不用坐得直直地等她回來檢查吧,而且,是不是她不回來,我就可以為所欲為?」
辛笛白他一眼,「你想得倒美。」
戴維凡正要說話,茶几上電話響起,他側身過去拿過聽筒遞給懷裡的辛笛,是辛辰打回來的:「笛子,朋友約著喝酒,我會回得很晚,帶了鑰匙,不用等我。」
「去哪兒喝酒呀?」辛笛倒真想叫她早點回來,好好談談。
「沒多遠,就在Forever,哎,阿風有話跟你講。」
聽筒裡傳來阿風的聲音:「小笛,我回來了。」
「你總算肯回了,我還以為你打算留在珠峰定居當雪山怪人呢。」
阿風笑道:「想我了嗎?」
「想你個頭。」他們一向開玩笑慣了,辛笛也笑,「你好好回來務下正業,你的修理廠和酒吧就快長草了,這次好像去了快一個月吧?」
「差不多,今年是適應性訓練,明年我會爭取登頂。對了,我在那兒還碰到了一個你的同行,比利時的服裝設計師,人很有趣,登過好幾大洲的最高峰了。他先去上海,過幾天過來,我介紹你們認識啊。」
「我明天去紐約,大概得一周回來,到時候再說吧。」
「好,你不過來一塊喝酒嗎?」
辛笛知道阿風約著聚會的大半是驢友,她承認他們拍的照片很好看,不過她對徒步野外實在興趣有限,「不了,明天還得趕早班飛機。你們盡興,要是辰子喝多了,你可得負責送她回來。」
放下電話,戴維凡似笑非笑看著她,「原來你還真有個愛好登山的備胎放著啊。」
辛笛愣神,不記得什麼時候跟他說起過阿風,不過要說她和阿風是彼此的備胎,倒也不算冤枉,普通朋友顯然不會約定35歲以後結婚,哪怕是開玩笑性質的說法,她只能顧左右而言他:「我去檢查一下要帶的東西。」
她剛一動,戴維凡的手臂已經摟緊了她,將她牢牢地按回他腿上,「跟我解釋一下吧,我好多年沒吃過醋了,這滋味來得新鮮刺激。」
辛笛笑,「解釋什麼呀,我跟阿風是好朋友,僅此而已。」
「那跟我呢,算什麼關係?」
辛笛被問住了,不過她從來不肯示弱,「男女關係唄,還能是什麼關係?」
戴維凡著實被逗樂了,「沒錯,而且還是相當純潔的男女關係。」
最近辛笛既要陪伴住院的媽媽,又忙著在出差之前處理完手頭上的工作,很少有時間與戴維凡約會,此刻這樣耳鬢廝磨,他呼吸的熱氣癢癢地噴在她耳朵上,她不免情動,只努力鎮定著,「你這個樣子,很像是色誘了。」
戴維凡齜著整齊潔白的牙齒笑,湊近她的耳朵邊,聲音低沉曖昧地說:「那是自然,天生的本錢不利用豈不是對不住自己,而且也對不住你,來吧,盡情享用我,不要怕上癮。」
「喂喂,沒見過自戀成你這樣的。」
「在香港那次,你明明有這念頭的嘛。」
再提到香港,辛笛仍然有點不自在,「那不一樣啊。」
戴維凡瞇起眼睛看著她,「那會兒你是想對我始亂終棄,對不對?」
辛笛的臉有點發燙,乾笑了一聲,求饒地說:「拜託你別這麼怨婦腔,我聽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戴維凡笑道:「還有更肉麻的,不聽可是你的損失。」
這種對話實在幼稚,辛笛在心裡鄙棄,然而同時又承認,她聽著很受用,「說吧說吧,一塊考驗我的承受力。」
然而戴維凡話鋒一轉,說:「我白天給阿KEN打了電話,讓他幫我看好你,別讓你在紐約走丟了就麻煩了。」
「用不著這麼托孤吧,你和我媽一個比一個誇張,活活拿我當低能兒對待了。」
「我在香港一路跟你回來,看你過關講電話順手把手袋放一邊,進酒店登記找不到身份證,去機場走錯登機口,下飛機不記得拿身邊的提袋,已經確定你的確生活低能了。」辛笛苦笑,正要說話,戴維凡放在她腰際的手臂緊了一下,「也幸好你有這點低能,我才有膽子來追你。」
辛笛啞然,她的才華被人公認以後,她的粗心與對小節的漠視通通被人原諒,成了無傷大雅的小怪癖,她也樂得姑息自己。像戴維凡這麼直截了當的說法,她還是頭一次聽到,「這是誇我的魅力還是損我啊?」
「你說呢?」
「要按我對自己的認識,我那點小名氣不至於嚇得男人不敢追求,我的低能也不至於到可愛的地步,」辛笛老實不客氣地笑,「所以,我寧可相信你是折服在我的魅力下了。」
辛笛圓圓的面孔上最出色的部位是她的眼睛,明亮靈活,瞳孔偏點褐色,眨動間閃著慧黠的光芒,嘴角挑起,那個略為調皮的笑意讓她的表情更加生動,戴維凡再也把持不住,深深吻了下去,這個吻一點點變得炙熱,從她的嘴唇探入口舌深處,交繞挑逗,極盡纏綿。
辛笛有點意識渙散地想,果然色誘最能擊潰意志了,可是這樣心神飄蕩如踏雲端的感覺太眩惑、太迷人,如果集中起意志去抵擋,似乎有點跟自己過不去了。當他有力的手臂抱起她走向她臥室時,她緊緊箍住他的脖子。
原來兩個人的身體可以這樣親密,辛笛實在覺得奇妙。
18歲以前,辛笛在媽媽的嚴格管教下長大,對於異性幾乎沒有想像。上了大學,先是混跡於後台只穿內衣等待換裝的男女模特中,再然後開始上服裝設計系開設的人體寫生課,最初的震撼一閃即逝,她飛快地適應了出現在面前的異性和他們的身體,開始以專業的眼光打量他們,仍然沒有什麼綺麗的想像。
談過的那幾次戀愛全都淺嘗輒止,沒能發展到親密的階段。
當戴維凡將她放到床上,手探入她的衣內時,她有些許的驚慌,可是她決定這次不叫停了。他的吻纏綿熱烈,讓她窒息;他的身體強健,緊實而線條分明的肌肉在她手指下湧動;汗水順著他微帶古銅色的身體滴下,落到她的身上;進入伴隨著疼痛,可在可以忍受的範圍以內。
她剛想原來不過如此,他的吻落在她的耳邊,身體開始起伏,結合緊密到沒有一點間隙。她無法再去想到其他,只全心抱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