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上次一樣,於穆成輾轉於上海和張家港之間,實在辛苦。他只好安慰自己,等李勁松上了路,就不用他這麼奔波了。
他再回到上海,跟客戶談完事情後一塊吃頓便飯,已經是晚上快八點了。他攔了輛出租,剛坐上車,接到了前女友周麗莎的電話,聲音甜蜜地祝他:「Happy Valentine's Day,Kevin。」
他這才注意到,原來今天是情人節,實在忙得沒概念了。記起謝楠,他有些歉意地想,居然挑這麼個日子出差,同時對著電話說,「你也一樣,Lisa。」
司機回頭問他去哪,他報上華亭賓館,那邊周麗莎已經聽到:「Kevin,你來了上海居然也不通知我。」
「只是辦點小事,明天就回去。」
「我馬上開車過來。」不等他回答,那邊周麗莎已經掛了電話。
周麗莎自上次出差回去後,仍頗有風度地繼續和他保持著聯繫,逢各種中外節日,她都會發短信或者直接打電話來給他問候。他把這當成公關公司從業人員的職業習慣,也沒放在心上,都只禮貌地回應,這會還真有點摸下巴苦笑了。
到了酒店,他去登記入住。剛進房間放下行李,就接到周麗莎的電話,說她已經到了樓下大堂。他下樓,看見周麗莎腰背筆直、裹著黑色絲襪的雙腿斜斜交叉,姿態優雅地坐在那裡,穿的居然是非常正式的深V領黑色晚裝,頭髮綰在腦後,妝化得明艷照人,一件皮草大衣和一個小小的銀色手袋挽在手上。上海的冬天一樣陰冷,於穆成不得不佩服女人為美麗付出的代價,卻情不自禁想到謝楠,整整一個冬天,她都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還經常說冷。
「晚上好,Lisa,今天打扮得這麼漂亮是有約會吧。」
「你來了,有約會我也推了呀。」周麗莎半真半假地說。「你怎麼住這裡,太不安靜了。」
「比較方便見客戶嘛。」
「正好這邊三樓有爵士樂隊表演,氣氛不錯,我們上去坐坐吧。」
「不好意思呀Lisa,我馬上還要出去。」
周麗莎一雙妙目定定凝視住他:「Kevin,你是在躲我嗎?」
「你想太多了,Lisa。」於穆成溫和地說,「我們是老友了,有時間坐一坐吃個飯都很平常,但今天比較特殊,我不想讓我女朋友誤會。」
「這麼說,你有女朋友了。」周麗莎落寞地垂下目光,苦笑,「我就知道,誰也不會在原地等著誰。」
「你會遇到一個更適合你的男人的,Lisa。」
「Kevin,你一向灑脫,怎麼會這麼怕她誤會,她喜歡追問你的行蹤嗎?那豈不是以後我去你那邊出差都不方便跟你聯繫了。」周麗莎恢復了鎮定,行若無事地笑著問。
「她不愛追問,所以我更不想給她任何誤會的可能。」於穆成坦然地說。
「這樣啊,」周麗莎微微沉吟一下,點點頭,「我懂了,她很幸福,我羨慕她。你要去哪,我送你過去。」
「謝謝你,不用了,我就在附近買點東西。我送你出去。」於穆成幫周麗莎披上大衣,送她到停車場。走到車邊,周麗莎突然止步,回頭對著他,伸手將他系的領帶從西裝內拉出來細看。
「Kevin,其實我們很有默契的,記得嗎?這條Ferre的領帶還是我在美國時買給你的生日禮物,」她另一隻手指一下自己頸間,「我今天戴的這條項鏈,也是你送給我的情人節禮物。」
於穆成低頭看下躺在她纖細掌心的那條灰藍色條紋領帶,笑了,輕輕拿起,放回自己西裝內:「你一向對於搭配很有心得,Lisa,這條領帶很好配衣服。可是對我來說,它就是我幾十條領帶中的一條,沒有特殊意義。你今天不說,我還真記不起來它的來歷了。」
「你真是……坦白得殘忍,」周麗莎苦笑,美麗的眼睛裡有了點晶瑩淚光閃爍,「Kevin,可我記得你送這條項鏈給我時的每個細節。我無意中跟你說我最愛看的電影是Breakfast at Tiffany,你就特意去那裡買了這個送給我,知道我有多驚喜和感動嗎?以後的每個情人節,我都會戴上它,不管有沒有你在身邊。」
輪到於穆成苦笑了。他當然記得周麗莎跟他提到那部老電影時目光流露的希冀,那會他們剛同居不久,相處融洽,他覺得這個願望也不算奢侈,在情人節前去Tiffany看了看,選了款價格他認為在合理範圍以內的鑲碎鑽鉑金吊墜,配上16英吋項鏈,送給了她。她拿到禮物時開心的表情,讓他十分愉悅。此時想起這樣的舊事,他也有點動容。
「我們有過開心的時光,Lisa,謝謝你陪我度過的日子。但那是過去的事了。人生無非聚聚散散,重要的是找到自己真正想廝守一輩子的那個人。我現在認為我找到了,也祝福你。」
周麗莎怔怔看著他,好一會,她聳聳肩:「這樣一個情人節,我的確需要祝福。」她拿出鑰匙開了她那輛嶄新的銀灰色馬六,「再見,Kevin,我們以後保持聯繫。」
周麗莎開車走了,於穆成看看時間,走出賓館,一邊給謝楠打電話。
「在幹嘛呢,寶貝。」
謝楠聲音懶洋洋地說:「看電視唄,現在在下雨,外面好冷,你那邊呢?」
「晴天,滿街的人,好多女孩子拿著玫瑰花。」於穆成慢慢走著,一邊說,「我才知道今天是情人節,對不起,把你一個人留家裡了。」
「沒事。」謝楠當然知道今天是情人節。白天上班時阿May那裡叫人出去簽收鮮花就沒停過,叫她去收花時,她還以為是於穆成送來的。但到前台一看,仍然是一把沒有任何卡片的鬱金香,這次是鮮紅色的,當時就有點不知道怎麼好了。偏偏阿May還要興致勃勃邊百度邊報料:「紅色鬱金香的花語是『我愛你』,真直接呀謝姐,你還是不知道誰送的嗎?」她只有牽動一下嘴角算是回答。
「不會生我氣了吧。」
謝楠好笑:「隨便生氣是小女生的特權,我哪有那麼容易生氣呀。」
「錯了,生氣是所有女人的特權,尤其在男朋友面前。」
謝楠完全說不過他,只好轉移話題:「你明天就回嗎?」
「嗯,明天下午的飛機。今天在你自己家嗎?」
「你又不在,我當然回自己家了。」
「會不會想我想到孤枕難眠?」
謝楠沒好氣地說:「切,你別寂寞難耐才好。」
「放心,我有潔癖。而且我會為你守身如玉的。」他輕輕笑,謝楠覺得自己完全招架不了他的厚顏和明白的挑逗,只好不吭聲。
「告訴我,想要什麼情人節禮物,我這會去給你買。」
「算了,我也沒給你準備禮物,我們兩免好了。」
「那怎麼行,你就是我一生收到的最好的禮物。」
他總是把情話講得這麼自然而然,謝楠自慚沒這個本領,無以回應,只能任臉慢慢變紅。
「說呀,喜歡什麼?」
謝楠「撲哧」笑了:「要什麼都可以嗎?」
「要天上的星星我也去摘給你。」
「要那玩意兒幹嘛呀,不能吃不能用的。哎,我要存心整你的話,不如叫你去買套內衣送給我,看你會不會去。」
於穆成大樂:「我當然會去,快點把尺寸報給我,我買了你一定要穿給我看。」
謝楠沒想到這人臉皮這麼厚:「滾,不要。」
「那我猜了,應該是……」於穆成故意停下不說話,謝楠果然急了。
「不許瞎猜,我剛才開玩笑的,我不要這個。」
「那你要什麼?」
「記帳吧,一時想不出來。」
「我忽然想起我要什麼禮物了,你現在就能給我的。」於穆成笑道,「去彈一首曲子給我聽吧,那鋼琴還是我幫你搬進去的,不過我還從來沒聽你彈過琴。」
謝楠一怔,鋼琴搬過來以後,她只偶爾去隨興彈上一曲試了試音準,沒有時間跟心情專門練習:「哎,這是讓我出醜了,我現在手法生澀得很。」
「沒關係,去吧,隨便彈什麼。」
謝楠無奈,只好拿著手機走進書房,在琴凳上坐下,想了想:「彈個比較簡單的吧,《愛的紀念》。」
她找出曲譜翻開,將手機放到鋼琴上方,凝神想一會,開始彈奏起來,華美的音符如同柔滑的絲綢飄蕩,輕盈靈動,行雲流水般從她指間流淌出來,從最初的略帶遲疑,到彈得越來越流暢投入,她情不自禁地沉浸到了音樂之中。
一曲終了,她拿起手機,於穆成的聲音傳來:「非常動聽,謝謝你,我喜歡這個禮物。」
她輕聲笑道:「也謝謝你提醒我,彈琴其實很能怡情,我卻居然荒廢沒用,實在太辜負學琴的時光了。」
「那麼我以後能經常聽你彈琴了。」
謝楠打個呵欠:「只要你不嫌煩就好。」
「這才幾點呀,你不會又想睡了吧。」
「還真是呀,下雨的聲音最好催眠了。」
走在一個人來人往卻沒一張熟識面孔的繁華城市街頭,聽她彈琴,和這樣她絮語,於穆成覺得開心。但他對她這種兒童式的上床時間毫無辦法,只好叮囑她記得關好門窗。
謝楠的確有點睡意,但她這會肯定是睡不著的。她走到落地玻璃門前,看著自己家的院子。窗外寒風吹著冷雨,看去視線一片茫茫。
那束紅色鬱金香此時正放在她家茶几上。下班時她鬼使神差地順手把花拿下了樓,取鑰匙開車門時才意識到,也只好帶回自己的家。
她回頭一看,鬱金香花嬌艷欲滴地盛放著,給自己這個安靜冷清得過份的房子添了點暖意和色彩,她想,真是可惜,也只能這麼寂寞的開放了。隔著冷雨,看自家的院子,的確荒涼得可怕,她想,到了春天,非得抽時間種點花花草草了。
她坐回到沙發上,對著電視機猶豫,不知道應不應該找高茹冰要來號碼,給項新陽打個電話,請他停止這樣無意義的行為。可再一想到他的妻子唐凌林的彪悍勁,她就真有點想往後縮的感覺,決定還是省省吧,別給自己找事了。
項新陽正坐在沃爾沃車內抽煙,車子停在謝楠院子對面的車位中。小雨密集地打在車前擋風玻璃上,隔了一片細細水流痕跡,只能看到那裡隱約的燈光。
他與唐凌林的冷戰一直持續到了春節,唐凌林似乎有意避開他,在爭吵的第二天就飛去了外地的分公司,直到除夕頭一天才回來。兩人在公司碰面,可是只談公事,至少在員工面前維持著和平。回到家裡,各據一間臥室,她對項新陽說話只報以最簡單的回復,絲毫沒有講和的意思。
除夕這天,他們還是不可避免地要一齊回雙方父母家裡。
項新陽開車,唐凌林坐在副駕座上,依舊一言不發,車內放著理查德·克萊德曼的鋼琴曲,舒緩的曲調更襯得兩人之間氣氛緊張。唐凌林突然伸手退出CD,一邊嘲諷地說:「這麼老土的調調,照劉詩昆的說法,他也就是個業餘愛好者的水平,唯一的貢獻就是在中國普及了鋼琴音樂,難為你聽了七年,還不膩嗎?」
項新陽平靜地說:「人各有所好,我不關心他的水平,只是習慣了聽他。」
「這個習慣與某個人有關係吧。」
當然,唐凌林沒有說錯。項新陽不是音樂愛好者,他聽理查德·克萊德曼全是因為謝楠。
謝楠曾興致勃勃跟他講起童年學琴時的往事:「那會理查德·克萊德曼可以說風靡中國。我媽在電視上看了克萊德曼演奏會後就驚為天人,說那是她一生中聽到的最美的音樂。她從我一生下來就決定要送我學鋼琴,等我到了4歲,不管是颳風還是下雨,她一直堅持騎40分鐘的自行車送我去學琴。」
「聽說琴童很辛苦。」項新陽撫著她的手指說。
「我還好啦,我媽比我辛苦多了。我聽老師講課時,她會在旁邊記筆記,也比我虔誠認真得多,說起音準節奏指法來頭頭是道。我練琴的時候一走神偷懶就會挨揍,她和爸爸省下錢來給我買了鋼琴,那一直到現在都是我家最值錢的一樣東西。可惜我實在不是學琴的材料,沒什麼天份,練了這麼多年,也就是個業餘愛好者的水平,真是對不住我媽。」
「難怪你彈得熟練的曲子全是克萊德曼的。」
謝楠直笑:「對呀,徐燕笑我格調不高,我可有我的理由,彈他的曲子又沒太大難度,又最容易討好我媽。」
「我也很容易討好,我喜歡。」
「喜歡我還是克萊德曼?」
「喜歡你,和你彈的任何曲子。」
項新陽沉默著,唐凌林在CD夾中翻找,可是他車內放著理查德·克萊德曼全套專輯,根本沒有其他CD,她心浮氣躁之下,胡亂將手裡的CD狠狠扔在儀表盤上。
車子正好遇上紅燈停下,項新陽拉起手剎,拾起CD放好,再伸手將音響調到電台廣播:「我以為你應該習慣我的嗜好了。」
「我永遠不可能習慣,項新陽,我只是在姑息,然後現在不得不接受姑息的惡果。」
兩人一路再沒講話,可是進了項家,唐凌林神奇地變得言笑晏晏,問候項新陽父親的病情、他母親最近的起居、他姐姐姐夫和大哥大嫂的生意情況、他兩個侄子的學業,和所有人都相談甚歡,吃飯時氣氛融洽熱烈。看到一家人全都開心快樂的樣子,項新陽不能不感激她的大方得體。
在他父母家連待了兩天後,他們同去唐凌林家,項新陽盡力表現,陪她父母、姐姐姐夫等親戚聊天,連一向不愛好的麻將都勉強上場湊數了,唐凌林對著他的臉色明顯和緩,一直坐他身邊看他打牌,給他端來宵夜。直到深夜父母盡興後,他們才告辭回家。
項新陽洗了澡上床,睡意朦朧之間,唐凌林走了進來,這是他們爭執以後,她頭一次沒有去另一間臥室。她上床後,他抖開被子給她搭上,她伸手摟住他的腰,不知低低說了一句什麼,他含糊地應著:「睡吧,不早了。」
擱在他腰際的手猛然收了回去。他一怔,不知道又是什麼觸怒了她:「怎麼了?」
「我說的話,你一直當耳旁風嗎?」
「太累了,沒留意,你剛才說什麼?」
「我們……要個孩子吧。」
項新陽大吃一驚,睡意頓時去了一大半。他們結婚後,唐凌林主動跟他商量這幾年集中精力沖一下事業,暫時不要孩子,他沒任何異議,完全同意她的安排。畢竟兩人沒經過戀愛就結了婚,頭一次親熱都讓他掙扎良久,再突然來個孩子,他會更受不了。
經過幾年無波無瀾的生活後,他們第一次爭執並冷戰,氣氛剛一緩和,她就說起要孩子,他當然不可能不吃驚。
「怎麼會突然想起這個?」
「我和你同齡,新陽,今年31歲了,再拖下去就是高齡產婦,現在想要孩子不是很正常嗎?」
項新陽承認這個理由很充分,可是他確實沒有要孩子的心理準備:「過一段時間再說吧。」
唐凌林驀地翻身坐起,冷冷地說:「演技可真好呀項新陽,你這麼成功地扮演了一個肯為兄長犧牲的好弟弟、一個關心父母的好兒子、一個孝順的女婿、一個忠實於舊愛的情聖。就沒一點心情扮演一個好老公給我看看嗎?」
項新陽完全不理解她的話:「你又扯到哪裡去了?」
「你從來就沒想過要孩子嗎?」
項新陽沉默,他的確沒想過。
「那麼,和謝楠呢?」黑暗中唐凌林的聲音沒有任何溫度地傳來。
項新陽的心狠狠緊了一下。這個名字在他們床上被提起,又與孩子這個話題聯繫到一起,他無法接受:「夠了,我們好像達成了一致,再不要提起她。」
「過去七年我提過她嗎?我同意不提是有前提的,你能管住你的心,再不要去想她,我自然不會多事提起。可是她現在無時無刻不梗在我們中間,我們能迴避得過去嗎?」
「我們一定要在過年的時候吵架嗎?」頂新陽很疲憊也很無奈。
「因為你已經決心不跟我談了,我想吵一吵也許倒不失為一個有效的溝通方式。」
「這樣真的很沒必要,凌林,我相信這麼做你心裡並不好受。」
「那倒是,眼看著你非要在我面前演出全本的《復活》,我真的很不是滋味。幸好謝楠自己還算爭氣,做著大公司的白領,領著一份不錯的薪水,沒去玩淪落風塵什麼的,不然你恐怕這會殺我的心都有。」
他苦笑,不想聽她這樣口不擇言地發洩:「我看我還是先出去一下的好。」
項新陽翻身下床,換了衣服,拿了大衣和車鑰匙徑直出門,找間酒店住下,拉開窗簾,從二十六樓酒店房間看底下車來車往的街道,他知道他是任性了,可是從結婚到現在累積的倦意實在鋪天蓋地,再不任性一下,他怕他會發瘋。
他並不恨唐凌林說的那些話,事實上這麼多年,她從來沒對他發洩過怨恨、不滿和質疑,從來沒有提起謝楠的名字,他猜她最近的頻繁爆發也是情緒累積的結果。
這樣在婚姻裡相互折磨傷害彼此,他覺得簡直絕望。
他一直沒開手機,第二天除了去游泳池游泳,去餐廳吃飯,根本連房間門也懶得出,一直以來,他強迫自己認真工作,幾乎沒有了業餘愛好,對從前熱衷的玩樂享受通通沒了興趣,突然鬆懈下來,什麼也不想,居然沒有任何不適應之感。
下午五點,項新海敲門而入,鐵青著臉:「要不是過來招呼客人,看到你的車停這邊,我已經準備報警了。」
項新陽納悶:「我不過在酒店住了一天而已,不至於這麼誇張吧?」
「住一天有什麼理由不開手機,你知不知道凌林到處找你,都快急瘋了。」
項新陽無話可說:「我只想靜靜。」
項新海哼了一聲:「趕緊退房回家。」同時給唐凌林打電話。
項新陽一邊辦退房手續,一邊開手機,撲面而來全是短信。有生意往來的拜年信息、有唐凌林請他回話的消息,他略微愧疚,隨手刪著,突然看到高茹冰發的消息,急忙點開,這條信息很簡單:收到後請速與我聯繫,急!
他的心猛然一跳,生恐是謝楠出了什麼事,馬上走開一點打了過去。
高茹冰怒氣沖沖地說:「你搞什麼鬼呀項新陽,這麼大人玩失蹤,知不知道你老婆打電話找謝楠要她把你交出來。」
項新陽大吃一驚,沒想到唐凌林會找上謝楠,她一向處事冷靜理智,可是再想想她最近的頻頻動怒,好像也沒什麼可奇怪的,他只好狼狽地向高茹冰道歉:「對不起,茹冰,楠楠她沒怎麼樣吧。」
「你們兩口子就是吃準了她不可能有什麼激烈的反應,才這麼欺負人的吧。」電話裡傳來一個隱約的男子聲音,叫高茹冰「冷靜,有話好好說」,她放緩了一點語調,「項新陽,你忘了當初是怎麼跟我說的嗎?」
項新陽當然沒忘。
七年前,他與謝楠分手,不顧她的眼淚和哀求,掙脫她的手,頭也不回地走掉。
家人開始籌備他的婚禮,他完全心不在焉,時不時會拿出手機看看,可是當那個熟悉的號碼長久響起,他並不接聽,完全不理會旁邊唐凌林詫異的目光。
他幾次已經走到了母校,卻只在校門前那條熱鬧的街道來回徘徊。他告訴自己長痛不如短痛,狠下心來再不見面,對她來說應該最好了。
他不關機、也不調到靜音,任手機毫無規律地響起,最開始她的來電密集得沒有停頓,後來突然中斷,再接著會在半夜忽然響起。他清楚知道,謝楠性格有被動的一面,並不是一個堅強的女孩子,他能想像到她的狂亂、驚惶、流淚、失眠和痛苦,而這一切是他加諸於她的,他沒辦法安慰,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掙扎。
終於,手機再沒接到她的電話了。
他的心空落落的,打通謝楠最好的朋友高茹冰的電話,約她出來見面,高茹冰來了,滿臉都是冷漠。
「楠楠現在還好嗎?」他沉默良久,問道。
高茹冰的回答很簡潔:「托福,她還活著。」
「麻煩你,把這個轉交給她。」
高茹冰老實不客氣打開:「我看過之後才能做決定要不要轉交。」她翻著那一迭已經變更到謝楠一個人名下的購房合同和貸款文件,臉色越來越陰沉,抬起頭怒視他,一把將文件甩還給他,「項新陽,你想害死她呀,你把一個才開始還款不到1年、還欠了近15年房貸的房子給她,她一個才讀大四的學生怎麼還?」
「還款存折在我這,我會每個月把錢打進帳戶裡面的,不用她操心。」
高茹冰咬牙切齒地看著他:「拜託你頭腦別這麼簡單好不好?你很快是有老婆的人了,你猜楠楠會接受一個有婦之夫幫她供的房嗎?你猜唐凌林會怎麼看你幫另一個女孩子還房貨?」
提到唐凌林,兩個人一樣有點寒意。
「這房子是用我自己的錢買下來的,也是我唯一能留給楠楠的東西,她明年就畢業了,總得在這個城市有個落腳的地方。房子應該近期就要交付了,我已經把辦證、契稅的錢預交給了開發商。你幫我把這些東西拿給她,到時候麻煩你勸她去收房,我會想辦法早點籌到錢把餘款一次性還清,不會讓別人來傷害她的。」
高茹冰只好不情不願地接了過去:「我拿去給她,她如果不肯要,我也沒辦法。」
項新陽到底存著一點沒法宣示的私心,這個房子是他和她情到最濃時買下來的,是一段甜美卻無可奈何結束的愛情的見證,如果必須放棄她,那麼她能住在他買下的房子裡,也是一個安慰了。
當唐凌林找到他,提起那個房子時,他頓時大怒,冷冷地說:「這個你不用管吧,婚前財產,我想我有支配權。」
他的語氣無禮,唐凌林卻居然全不介意:「放心,我沒那麼小氣,你們聯名買房是你們戀愛時發生的事,的確與我無關。」她若無其事笑笑,拿出一張卡,放到他面前,「這卡上有三十萬,請你拿過去給她,把餘款全付了,多餘的留給她。她一個學生,家境也說不上多好,不適合背這麼重的包袱。然後,我希望她是翻過去的那一頁,我們都不用再提起她。」
項新陽不得不對眼前這個鎮定得超出年齡的女孩子刮目相看,不是因為區區三十萬,而是她行事的果斷冷靜:「拿回去吧,她不會要這筆錢的。」
「我無意用我的錢去侮辱她,不然我自己找她的時候就直接把卡拍給她了。」
「你去找過她嗎?」項新陽大吃一驚,聯想到謝楠突然不再打他電話,「你跟她說什麼了?」
唐凌林語氣平和地說:「放心,目前我沒立場為難她,只是勸她接受現實罷了,而且我看她也平靜下來了。據我所知,你仍在往還貸帳戶裡每月打錢,你的錢你支配,我沒異議。但我想,我們馬上要結婚了,繼續這麼做對我們三個人都沒好處。你直接去把提前還貸的手續辦了吧,如果心中有介蒂,這筆錢你可以等手頭方便了再還我。」
項新陽只能承認,她行事強勢,可是大方得無可挑剔。他思前想後,到底還是拿了卡,去辦理提前還貸手續。然而銀行工作人員告訴他,還款帳戶已經被人拿著購房合同來更換了。他大驚,馬上打謝楠手機,那個號碼也停用了。
他只好再去找高茹冰。
高茹冰一臉的不耐煩:「我幫不了你,她犯起傻來誰也管不了,本來她連購房合同都不肯接的。偏偏又收到了交房通知,我硬拖著她去,才算把房收了。她回來就大病了一場,還硬是撐著去銀行變更了還款帳戶。她父母來學校看她,我跟他們把情況都說明了,眼前是她家裡在幫她還貸。你要是真為她好,就從此從她眼前消失吧。」
項新陽去過她家,知道她父母只是小城的工薪階層,住著小小的單位宿舍,家裡收拾得一塵不染,可是陳設簡樸,家境普通。他想,他居然給了這麼重一個擔子他們背,實在枉他們曾經那樣慈愛地接待他了。
他遲疑一下,到底還是再問一次:「楠楠現在怎麼樣了?」
「她還能怎麼樣?只能好好上課好好唸書好好活著。某些人講的風涼話她已經聽得夠多了,什麼『12點了,灰姑娘現形了,馬車變南瓜了』之類。好在是大學最後一年,大家很快要各奔前程了。」
項新陽完全不理解怎麼會有人用這麼惡毒的話來諷刺謝楠,她生性平和善良,甚至還有點軟弱天真,並不愛與人爭執,想來還是他太招搖的追求給她招來了妒忌,一旦分手,前面所有的甜蜜落到某些人眼裡,都成了笑話。
高茹冰冷冷地說:「過一段時間,等她平靜下來,我會勸她把房子給賣了,不用再和你有任何瓜葛,所以,請你現在認真承諾,你和你太太再也不要來煩她了。」
他只能點頭答應下來。回去以後,他將卡交給了唐凌林:「我們按說好的時間結婚吧,我會努力好好和你生活,只是,再也別去打擾她,我們以後再也不要提起這件事。」
想起往事,項新陽握著手機無話可說。
高茹冰歎氣:「項新陽,你和你老婆都放過楠楠吧,這麼多年,她夠不容易了。在學校聽夠了風言風語不說,還沒工作就背著房貸這麼大的壓力,又不肯聽我的勸告把房子賣掉,過的是最儉省的日子,刻薄自己的程度是你不能想像的。現在總算交了個體貼的男朋友,又怎麼招惹到你們了。」
項新陽心酸得說不出話來,沉默良久,他才勉強說:「我真的很抱歉。請你轉告楠楠,以後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放下電話,他和項新海走出酒店,他正要上車,項新海叫住他:「你不能這麼回去責怪唐凌林,錯在先的是你,如果你沒有憑空消失,她不會滿處找你。」
項新陽擺擺手:「我沒怪她,所有的錯都在我。」
項新海喟然長歎:「新陽,其實所有的錯都在大哥,如果不是因為我……」
「別說了,大哥,結婚是我自己的選擇,你不用自責。回去吧。」
兩人各自上車,項新陽回到家中,唐凌林正坐在沙發上發呆,臉色蒼白憔悴,看到他眼睛一亮,卻抿緊嘴唇什麼也不說。
「對不起,我不該不開手機,讓你擔心了。」他先道歉。
唐凌林恢復了平靜:「沒關係,我們約法三章,以後如果生對方的氣,可以到另一個房間去,不可以隨便甩手就走,更不可以玩失蹤。」
「我沒意見,但我也有我的要求。無論再發生什麼,請不要去打攪謝楠,她和我們之間的事毫無關係。」
「你說毫無關係說得這麼坦然,真讓我佩服。」
「她只是不幸被我愛過又放棄了,這也算是必須付出代價的罪名嗎?」
「那麼我的罪名呢?就是不幸愛上了你嗎?」
項新陽啞然,看著燈光下唐凌林清瘦的面孔,他的心驀地軟了,歎了口氣:「凌林,你沒必要這麼自苦。我並不值得你愛……」
「坦白講,她也不值得你惦記這麼多年,可是很顯然,我們都沒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心和行為。」
她根本不再說什麼,掉頭進了另一間臥室。
兩人恢復了冷戰,春節後上班,唐凌林簡單打個招呼,飛去了外地分公司。頂新陽仍然去父親公司工作。到了情人節這天,他看到公司秘書收到男朋友送來的大束玫瑰,笑得那麼燦爛,心中一動,驟然記起讀書時他做得最招搖的那一次送花。
就是那個夜晚,下著小小的雪,謝楠頭次留在了他的公寓裡。她受的是保守的家教,兩人戀愛兩年,一直沒有越過最後的防線,而那天,她儘管害怕緊張到有點發抖,卻沒有拒絕他的索求。從此以後,情人節對他們兩人來說,有了不一樣的意義。
「這麼靜,都可以聽到雪落的聲音。」
「亂講,雪花這樣輕飄飄落下來會有聲音嗎?」
「有,你聽。」
「我只聽到了你的心跳聲,不要推我嘛。」
兩個人的第一次如此生澀又如此甜蜜,彷彿夢境一般。項新陽不能不承認,唐凌林的話是有道理的,他的不甘,的確很大程度是因為一個好夢正酣,卻被人生生打斷叫醒,被迫面臨他根本沒做好準備接受的一切:一個沉重的選擇,一個被迫的放棄,一個看上去強勢得對所有事都胸有成竹的妻子,一段讓他措手不及的婚姻,一堆只能投身其中藉以排遣鬱悶的工作……
他打電話給花店,訂了一束鬱金香,請他們幫忙送去謝楠的公司。
晚上,下起了冷冷的小雨,他開著車毫無目的地亂轉著,只見道路兩邊,還是有雙雙對對不畏寒冷的小情人在街上逛著。多半是男孩子撐著傘,女孩子捧著玫瑰花,這樣的行為在成年人看來,自然頗為招搖幼稚。可是項新陽由衷羨慕他們,只有如此盡情揮霍愛情,才能享受沉溺放縱的快樂。看著他們甜蜜地調笑,一對對身影向車後掠去,他有隔世之感。
不知不覺,項新陽發現自己竟然把車開到了通往謝楠居住的湖畔小區的那條路。猶豫一下,他決定還是去看看就好。
他報了謝楠的房號給保安,登記以後駛了進去。她的車停在院子前,她的客廳透著一點燈光,透過拉了大半窗紗的落地門,可以看到電視機開著,熒屏畫面變幻使得室內光線閃爍不定。
項新陽將車停到她院子對面車位,沒有拿傘就下了車,站在雨中的院門外,可以清楚看到客廳內並沒有人,而他送的那束鬱金香擺在她面前的茶几上,電視機打到了靜音。
突然,房間裡飄出他熟悉的樂曲聲:《愛的紀念》。他早就對理查德·克萊德曼所有的曲子耳熟能詳,而且他送謝楠回家,她曾經彈給他聽過。輕快的樂曲和著細雨的聲音鑽入他耳內,他心潮起伏,一時不能自已。
一曲終了,過了一會,謝楠走回了客廳,逕直走到落地窗前,項新陽本能地閃在外面路燈照不到的陰影中,只見謝楠正抱著胳膊對著外面那個光禿禿的院子出神。
兩個人離得這麼近,看著她寂寥的身影,項新陽有說不出的苦澀。這樣一個日子,她男朋友居然沒有陪她,由著她一個人守著個空蕩蕩的房子,對著荒蕪的院落,獨自彈琴,獨自聽冷雨敲窗。
謝楠站了一會,坐回到沙發上,將一個抱枕摟在懷裡,對著打到靜音的電視出神。
項新陽上了車,點上了一隻煙,靜靜抽著,直到那個房子所有的燈光熄滅,陷入黑暗之中,他才開車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