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達的開工儀式順利結束,晚上循例請各方來賓一塊吃飯,於穆成義無反顧必須做陪,當建築施工方的項目經理陪著匆匆趕來的項新陽向他走來時,兩人都怔住了。
於穆成清楚記得,他某天開車回家時,曾見過項新海去找謝楠;謝楠送項新陽出門後表現出那個哀傷失落的姿態,讓他在自家露台上看到也為之不忍。而項新陽不久前才在咖啡館見到過他,卻沒想到跟他會有合作的機會。兩人的手禮貌地一握,寒暄了幾句,各自落座。
眾多賓客濟濟一堂,氣氛熱烈,於穆成平素喝酒一向節制,但今天卻頗有些來者不拒的味道。雖然有各部門經理幫他擋酒,他也喝得有點過了。
好容易到大家酒罷散場,於穆成派了市場部、供應部和行政部經理去陪沒盡興的客人繼續唱歌,自己帶點醉意準備去停車場。
「於總,你這樣子不適合開車。」供應部經理李勁松跟了出來,他也喝得臉紅紅的,「我找司機過來送你吧。」
於穆成覺得酒意上湧有點頭暈,他點點頭。李勁松回去叫司機,他漫步走到停車場,項新陽從後面走了過來:「於總,沒事吧。」
他淡淡地說:「謝謝,我很好。」
項新陽走到他的沃爾沃前,按一下搖控鑰匙,手扶到車門上,突然回頭:「請好好對待謝楠。」
於穆成完全沒有料到他會說這話,眉毛挑起,詫異地看向他:「項總不覺得這個囑咐有點多餘嗎?」
「是很多餘。可是我的確不能坐視她不快樂,如果你有跟別人相親交往的念頭,就請主動跟她講清楚。」
於穆成皺眉:「我沒想到項總會這麼關心我的私人生活,不過誰跟你說我去相親了。」
項新陽冷冷一笑:「誰說的並不重要,沒做過的事就無需怕人提起。楠楠善良真誠,配得起任何人愛她,可她居然願意由得你去相親再做出選擇,請你不要辜負她的信任。」
「謝楠是我的女友,我自信知道該怎麼對待她。請你管好自己的家事,不要隨便來困擾她。」
「那是自然。我沒權力拿自己的選擇去騷擾她,對她我一樣是這麼保證的。我先走一步了。」
項新陽打開了他的沃爾沃坐上去,車窗降下,車內流淌出的是鋼琴曲《愛的紀念》,車子從於穆成面前開走,鋼琴的尾音消失在他耳畔。
司機把於穆成送回小區後先走了。他往自己住的苑走了兩步,想起什麼似的,止步回頭,看一下謝楠的房子,裡面黑黑的,記起白天她說起有個約會,會回得晚一些。
他拎了西裝走過去,伸手到裡面拉開鐵門插銷走進院子。藉著外面暗黃的路燈光,也能看到院內各種植物長得都不錯,紅色的玫瑰已經開了幾朵,月色下靜靜縮放,顯得楚楚動人。金銀花也長得超出了柵欄的高度,開始冒出花苞。空氣中似乎有暗香浮動,很有美景良宵的意味。
於穆成將西裝隨手扔在圓几上,然後坐下,伸直兩條腿,疲憊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再仰起頭,只見大半輪明月掛在中天,如洗的月光灑在小小的院中,他突然有點想抽煙,但他只在大學時抽過煙,已經十來年沒碰那個東西了,真不知道這個念頭是怎麼突然就蹦了出來。
沒過多久,謝楠的白富康開進了小區,她停好車,正準備從苑門進自己家大門,卻看到院子裡面坐了一個人。她吃了一驚,仔細一看,是於穆成。她鬆了口氣,推開院門走進去,只見於穆成坐在椅子上,領帶拉松,襯衫領口敞開,似乎正在出神想著什麼。
「你怎麼黑燈瞎火坐這呀,嚇我一跳。」謝楠走進院子,「回來多久了?今天開工儀式不錯吧。」
「很順利。我坐這看你的花園呢。」
謝楠興致勃勃地說:「再過半個多月,金銀花就該盛開了,花剛開的時候是白的,慢慢轉成黃色,很好看。我從小就最喜歡金銀花的香氣了,到那會要是晚上坐在院子裡一定特別舒服,」
於穆成沒有做聲,謝楠注意到他的沉默,走過來坐到他腿上,摟住他的脖子:「累了嗎?哎,你是不是喝了很多酒?」
他的臉色和平時沒什麼兩樣,神態也很平靜,但呼吸中帶著酒氣。
「是呀,的確喝了不少,好久沒喝這麼多了。」
「你怎麼不打我電話讓我過去接你,該不是自己開車回來的吧。」
「我讓司機送我回來的。」
謝楠點頭:「你等會,我去開門,給你泡點茶,我上次回家帶回來的新茶,喝了應該能解酒的。」
她匆匆出了院子,繞去前面苑門,於穆成看著她的身影,抬手揉自己的太陽穴,他還真是好久沒這樣喝酒了,此時頭有點隱隱作痛。
過了一會,謝楠從裡面拉開客廳的落地玻璃門:「穆成,快進來坐。」
於穆成站起來走進客廳,謝楠挽他坐到沙發上:「你靠一會,我去燒水,馬上好。」
她敏捷地關上客廳紗門,拉上紗簾,將吊燈燈光調暗,然後跑去廚房,將開水煲注滿水插上電源,又進浴室,擰濕一條毛巾出來。
於穆成仰靠在沙發背上,半閉著眼睛,神情疲憊。謝楠半跪到他身邊,輕輕替他擦拭著臉,他覺得一陣清涼,睜開眼睛注視著她:「謝謝,寶貝。」
謝楠微微一笑:「以後少喝點酒好不好?想不想吃點水果。」
於穆成搖頭:「就喝點水吧。」
「好,等一下。」她匆匆跑進廚房,拿出茶葉,看著水燒開,泡了一杯茶端出來放在茶几上,然後坐到於穆成身邊,輕輕替他按摩著太陽穴,於穆成索性躺倒,將頭枕到她腿上。
謝楠的手指插入他濃密的頭髮,慢慢按摩著他的頭部,然後撫一下他的眉毛:「奇怪,今天這裡老是皺著,有煩心的事嗎?」
項穆成仍然閉著眼睛:「是呀,以後我有什麼心事都瞞不過你了,真要命。」
「你想瞞我什麼呢,不如現在都說出來,以後我可以試著睜隻眼閉只眼裝不知道的。」她輕笑。
於穆成睜開眼,兩人視線交接:「什麼樣的事在你容忍範圍以內呢?」
謝楠倒沒想到隨口一句玩笑引來這麼認真的追問,她一下想到了他的相親,心底有個輕輕的歎息,嘴角卻含了笑意,想一想:「不是原則問題,我猜我都不會太介意。」
於穆成也笑了,重新閉上眼,謝楠的手指繼續向下揉捏他肩膀的肌肉,隔著薄薄白色襯衫,可以感覺他的身體竟然繃得有點緊,她想他是太累了。俯下頭看著他,他的眉心仍然鎖著,雙唇也抿得緊緊的,方正的下巴有點微微的鬍子茬,襯衫領口解開了一粒扣子,露出一點健康的皮膚,拉松的領帶垂到身體一側。看到領帶,記起早上自己小小的惡作劇,謝楠忍不住想笑。
謝楠替他按摩一會,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試下溫度,已經不燙了,她輕輕拍下於穆成:「穆成,起來喝點茶。」
於穆成依言坐起身,接過茶杯喝了一口,味道鮮醇而有回甘,帶著清香:「這茶味道不錯。」
「嗯,我老家旁邊是茶葉產地,這種毛尖並不算出名,但愛茶的人好像都挺喜歡的。」
喝了幾口茶,於穆成放下杯子,突然伸手將謝楠攬入懷中,沒等謝楠反應過來,他已經將她壓到沙發上,吻住了她,他的呼吸中帶著點酒氣,口腔內又有茶的清香,他的舌頭很迅速地撬開她,輕輕舔著,突然又狠狠吮吸起來,他的手伸向她的襯衫,靈活地解開扣子,揉捏著她的胸部,謝楠被弄蒙了,可是也有點被他的熱情煸動起來。不過眼角餘光看到風將客廳的紗簾吹得微微飛揚,她實在有點害怕被過往的鄰居窺見室內風光。她回吻他,一邊勉強掙脫一點,帶著點喘息悄聲說:「不要啦,我們上樓去你那吧。」
於穆成突然鬆開了她,坐直了身體,謝楠有點狼狽地坐起身,扣上襯衫的扣子,這時她才覺察出了於穆成表現得有點怪異。
「你怎麼了,穆成?」
於穆成端起茶杯,慢慢喝一口茶,然後轉頭看著她,她臉上紅暈未褪,頭髮略微凌亂,滿眼都是疑惑不解。
「這房子對你有特殊含義嗎,楠楠?」他語氣十分平淡地問。
「什麼意思?」
「你從不留我在這裡過夜,我在這裡和你親熱,你也表現得很不情願。你不願意我破壞這個房子帶給你的回憶對嗎?」
果然該來的總歸會來,謝楠苦澀地想。她直視著於穆成的眼睛:「直說吧,穆成,今天發生了什麼事?有人對你說了什麼?」
「你很聰明。今天開工儀式,碰到了你那位刻薄的同學徐燕,她的確對我說了些閒言碎語,本來我完全不需要理會的,可到底我也是個俗人,居然還是理會了。」
「不外是說房子是我前男友買給我的吧。」
「這個我不會介意,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可以有很多種表達的方式,有人願意用錢,我覺得兩廂情願無可厚非,不關其他人的事。」
「那麼你想說什麼?」
於穆成微微歪頭想想,自嘲地一笑:「你這一問,我還真覺得自己很猥瑣了。我想說什麼來著,哦對了,是些小八卦。比如,你前男友見過你後回家開始鬧離婚之類。」
謝楠臉色一下發白了:「你該不會認為我和你交往的同時,又去和他攪不清,還鼓勵他鬧婚變吧。」
「那倒不會,親愛的,你太誠實了,根本不是那個材料。叫你腳踏幾隻船,你這愛糾結的孩子恐怕會先把自己給逼瘋。」於穆成目光犀利地看著她,「我唯一擔心的,是你沒把往事和現實分清楚。」
「我還要怎麼分?」謝楠疲憊而絕望地說,「難道要我衝去對他說,從我眼前消失,從我生活裡消失嗎?」
「如果心中沒有掛礙,他就算成天在你眼前轉也沒有關係,我更不會在意。可是楠楠,你明明沒有徹底放下往事。以前我就納悶,為什麼你會把這裡一空七年,寧可去租住又小又黑的房子。你不敢面對這個房子帶給你的回憶對嗎?」
「你真客氣呀,寧可自己納悶著也不直接來問我。那麼照你想,我又是怎麼想通了願意搬過來了呢?」
「你的室友結婚了嘛,我猜你也覺得,彆扭了七年時間,應該夠了。」
「你全中了。我竟然不知道我在你眼裡相當於一個透明人,可是能不能停止這樣分析我、解剖我,你已經讓我無地自容了。我的全部心理、全部行為用彆扭兩字概括足矣。」謝楠苦澀地笑了,「沒錯,我有一個彆扭的性格,有一段糾結的往事,我的前男友突然又出現在我的生活裡了,我沒有快刀斬亂麻的勇訣,我對我的現任男友也不夠坦誠,讓我再想想,我還有哪些罪過來著。」
於穆成惱怒地注視著她:「你覺得我是在指責你或者討伐你嗎?你錯了,我說過,我喜歡你,就是喜歡你的全部,包括你的彆扭。我承認我甚至是在享受你的彆扭,看你一邊和自己的原則抗爭,一邊慢慢對我妥協,我有點竊喜,原諒我的這點惡趣味吧。我不能接受的是,你接受我,只是努力在按你和別人都認為正確的方式生活,只是把我當一個適合結婚的對象而不是一個愛人。你真的沉湎於往事不能自拔了嗎?」
謝楠張口結舌,無言以對,只能咬住嘴唇,她從來辯不過他強大的邏輯,儘管此時她心中翻湧了成百上千個不不不,可是她竟然什麼也說不出來。
「我能理解你們有過很深的交往和感情,甚至談到過結婚。我也妒忌那個男人和你擁有共同的回憶,他不用問也知道你最喜歡的花是什麼,願意那樣花心思來為你佈置院子,他車子裡放的是你愛彈的鋼琴曲……我猜他一定很愛你。不過其實那都沒關係,只要那是過去的事,我可以不計較,誰會沒有前塵往事呢。我只是希望,我愛的女人,不受往事的糾纏,能同樣愛我,我們能共同生活在當下。」
「對我來說,那些的確都是過去的事了,我當然想和你生活在現在,不然我怎麼可能同意和你住在一塊。」
「真的嗎?楠楠,你從來不願意把你的東西留在我家裡,不肯搬鋼琴上來;你知道別人介紹女孩子給我認識,也寧可隱忍不來質問我。我不能不推測,你對這段感情並沒有信心,你只是走一步看一步。如果我願意留在你身邊也行,如果我會變卦,你也能接受。你從來不算一個提得起放得下的女人,這樣做,只證明了你隨時等待放下的那一天,所以寧可不提起。」
「好吧,我不必再招供什麼了,你已經下了結論不是嗎?你認為我不愛你,只是覺得你條件夠好,是個好的結婚對像罷了。我還有什麼可說的,我只能說抱歉了。」謝楠靠到沙發上,再也無力支撐自己挺直身體直視他了。
於穆成怒意更盛:「你倒果然誠實得可以,我看我們今天也談不出什麼了,原諒我喝多了有點借酒裝瘋,我們還是各自冷靜一下吧。」
他掉頭拉開紗門走了。
謝楠只聽院門被帶上了,她仰頭靠著,拿手遮住眼睛,陷於思維空白的狀態。晚風吹動窗紗,帶點涼意也帶來了點淡淡花香。不知坐了多久,她的手都舉麻了,才放下來,夢遊一樣走到門邊。外面銀色的月色灑落一地清暉,她的小小院子顯得靜謐美好。她的視線落到圓几上,那裡丟著一件灰色西裝上衣,她走出去,將它拿進屋,握在手裡呆立了一會,隨手放到沙發上。
她環顧自己的房子,將近130個平方的三房兩廳,只放著最簡單的傢俱,確實太空曠了。這段時間她回家都只是換衣服、給花澆水,或者在休息時做最簡單的清潔。大部分時間,她都待在於穆成那裡,此時看自己的房子,竟然覺得似乎突然闖入了一個陌生人的家,一片茫然。
她本來打算今天回來和於穆成商量自己的一個決定,一路上她都在組織詞句,不知道如何開口才最好,現在看來,她不需要再費這個腦筋了。
她關好客廳門,關掉燈,進了主臥,找出自己的睡衣,再進浴室刷牙洗澡,對著鏡子往臉上拍爽膚水,鏡子裡那張沒表情的臉突然讓她覺得陌生得不敢多看,她丟下瓶子,到臥室揭開床罩,發現自己長時間沒在這裡睡了,床上鋪的居然還是一床厚厚的冬被,只好強打精神將被子折起來放進壁櫥,再拿出一床薄被,這樣折騰了一通後,終於躺到床上。她合上眼睛,對自己默念:過十點了,是你早該上床的的時間了,你這樣作息已經快七年,生物鐘早就固定下來。睡吧睡吧,什麼也不要想了,如果甚至連可以逃避的夢鄉都沒有,多可悲。
於穆成在鳥鳴聲中醒來,天才濛濛亮。他的手習慣性地往旁邊一摸,摸了個空,頓時睡意全沒了。往常總會有個柔軟的身體無聲無息躺在他身邊,他在睡意朦朧中觸到她,會攬住她,繼續沉入夢鄉。他拿起手錶,就著微光看看時間,剛剛五點,原來他的生物鐘在不知不覺中被她改變,原來糾結、失眠通通都會傳染。
昨晚的對話一點點在腦海中清晰浮現,他懊惱地坐起來。沒錯,藉著酒勁,他把心裡的猜測和不確定全說了出來,回家以後洗了個澡倒頭便睡了。但他現在根本沒覺得痛快,眼前全是謝楠那張發白的面孔,不知道經過昨晚,她可憐的睡眠是不是全給攪了。
他穿著睡衣走上露台,四月的凌晨,溫度還有點低,新鮮的空氣中帶著涼意,他倚著欄杆,俯看下去,小區十分安靜,各式車輛整齊地順停車位排放著,偶爾只有一個保安巡邏走過,不時對著肩上佩戴的對講機低語兩句,小鳥不停地在樹上、屋項上飛來飛去,啁啁啾啾地叫著。
再看謝楠小小的院子,一把遮陽傘收起立在那裡,各色植物在晨風中靜靜搖曳,她家所有的窗簾全都拉得嚴嚴實實的,和其他屋子一樣,似乎還沉浸在黎明前的夢鄉之中。可是他知道,她肯定醒著,正寂寞地躺在床上。是閉著眼睛受心事的折磨,還是呆呆看著天花板呢,他不清楚。
此時他們隔得那麼的近卻又如此的遠。
他記起去年也差不多是這個季節,中介陪著他來看房。那天陽光燦爛,有幾分熾熱的感覺。不過一年的時間,他在本地安居下來,並交了女友,以為生活從此上了軌道。他看看東邊的天空,已經透出一點紅霞,今天也應該是個好天氣吧,新的一天,能將昨晚不愉快的對話忘掉嗎?他苦笑,一點也不樂觀。
於穆成再無睡意,他走進書房開了電腦處理郵件。郵箱裡有秦濤的郵件,告訴他公司有意調他到北京任職,「美國經濟不景氣,回國成了大家爭搶的美差」,另外他和上次姻緣大會結識的一個女孩子通過網絡相談甚歡,唯一猶豫是對方小他近10歲,「她的青春讓我怦然心動,穆成,我完了,我的理智全部完蛋了」,於穆成只回了簡單幾個字:「只能祝你好運,老秦,依我看你確實需要祝福,回來再聚。」
他再回復幾個工作往來郵件,時間也差不多了。他下樓給自己煮咖啡,拉開冰箱,冷藏室裡面是分碼得整整齊齊用保鮮袋保鮮盒裝好的各式食品,冷凍室放著幾袋速凍食品。
謝楠偏愛中式早餐,和他同居後,一般早上會提早一點起床,給他烤吐司,給自己蒸點速凍的奶油饅頭之類的東西,然後煮咖啡或者做豆漿給兩人喝。
於穆成突然忘了自己開冰箱是想取什麼,重重甩上了冰箱門。
端著咖啡,他走到餐廳窗子那裡,果然沒過一會,謝楠準時從鬱金香苑那邊繞到自己院子前停的白色富康前,拿鑰匙開車門,坐進去,發動車子,倒出停車位,開上車道,所有的動作一氣呵成,沒有任何旁騖。
這個女人呀,居然說自己缺乏勇訣。於穆成無聲無息地笑了。他只想,好吧,看看怎麼哄回她了,怎麼把她的那點糾結全給抹平,怎麼把往事從她心裡趕走。
晚上下班後,於穆成仍然有應酬,這次是陪公司一個大客戶,正如劉敬群所說,高壓產品現在勢頭看好,而生產船用控制產品的市場也大得讓人興奮。陪客戶吃了飯,他照例讓市場部吳經理繼續下面的節目,自己開車回家,差不多已經是晚上快九點了。
他停好車,下意識看向謝楠的家,客廳有燈光透出。他倚著車想,要怎麼去哄她呢。平時她倒並不難說話,很多時候都表現得十分通情達理,願意配合他的調侃。不過經過昨天那樣的對話,恐怕這彆扭的女人會給冷臉自己看了。
他正準備過去,客廳的燈光突然熄了,他抬腕看看表,不過九點,不禁納悶,過了一會,就看到謝楠一身運動服,頭髮紮成馬尾,從苑門那慢跑了過來。她跑步總是從這邊車道拐過去,穿過小區中間景觀道再去湖邊。她也看到了於穆成,並沒停下腳步,只點一下頭:「晚上好。」然後跑步離開,於穆成盯著她的背影,著實有點吃驚了。
接下來兩天,不論於穆成早歸也好晚回也罷,他發現謝楠似乎很斷然地開始了和他的冷戰。他早點回來,可以看到她給花澆水,澆完水回客廳拉上紗簾,可以想見是隨便吃點東西然後待在沙發上開著電視看書或者擺弄筆記本,到了九點的樣子,就可以看到她換上慢跑鞋、運動服出來跑步,跑半個多小時一定回來,然後臥室燈亮,他猜她是洗澡然後靠到床上再看上一會書催眠。到了十點,如同聽到熄燈號一樣,她的房子就陷入了黑暗。
居然這麼輕易,她就恢復了自己的生活,好像從來不曾和他交往並同居一樣。於穆成驚愕之餘,有點怒極想笑了,他想,山不來就我,我去就山好了,也該冷靜夠了。
第二天,於穆成在快下班時拿起手機拔謝楠的號碼。
謝楠很快接聽了:「你好,穆成。」
「好吧,我認輸了,我猜我不可能等到你主動來給我打電話。楠楠,待會下班我來接你,一塊去吃晚飯好嗎?」
那邊謝楠明顯遲疑,他也不急,靜靜等著。
「那個……對不起,我今天出差了,現在在外地。」
於穆成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怔之下,頓時大怒:「又玩這一手,你還是沒想到應該跟我說一聲嗎?」他掛了電話,把手機扔到辦公桌上,走到窗前看著外面,樓下停著一輛集裝箱車,供應部經理李勁松正指揮工人在上貨。手機馬上反覆響起,可是他一時沒有接聽的心情了。
不是你說要我們各自冷靜的嗎?我應該打電話給幾天不說話的男朋友報告行蹤嗎?謝楠此時正坐在鄰省一個經銷商的辦公室裡,她咬著嘴唇對著帳本,想了又想,還是走出辦公室撥於穆成的號碼。打到第三遍,她正打算放棄,於穆成終於接聽了。
「對不起,穆成,這次出差是公司臨時安排的,我明天就回來。」她的聲音聽著軟弱而小心。
於穆成沉默一下,歎口氣:「好吧,我也說對不起,剛才我的態度有問題,明天幾點回來?」
「對完帳先回公司,應該正常下班吧。」
「明天我有個應酬,可能稍微回來晚點。你回了以後,我們好好談談,你路上開車小心。」
「嗯,知道了,再見。」
謝楠放下手機,微微苦笑,也只能回辦公室繼續埋頭於工作。
她這次是臨時接替同事出了本省到鄰近一個省份去對帳,本來她負責的一向是省內賬務部分。鄰省這兩個城市是去年新開發的市場,開車也不過四個小時的路程,謝楠不喜歡坐亂哄哄的長途車,寧可自己辛苦點開車過來。
今天第一個城市的對帳進行得很順利,當地經銷商老孫晚上請她吃便飯,狀似無意地問起以前負責這一塊財務的小石的情況。
「他提出辭職了,好像準備去上海發展。」
老孫點頭:「小謝,明天去的地方,比較有意思,王進剛這人可一向出了名的強勢呀。」
謝楠莞爾,她知道老孫是好意,王進剛的強硬作風在公司業務部門早有人議論,而且他時常違規跨地區串貨,引起別的地方經銷商的不滿和抗議:「我只是對帳,和他大概都不會直接打交道的。」
老孫也一笑:「反正之前小石和他的關係很好。來,吃菜吃菜,你臉色不大好,明天一早走我也不能送你了,自己開車注意安全。」
晚上謝楠進了酒店房間,順手開了電視機,疲憊地靠到床上。她每個月都會出差,千篇一律的標準間不會讓她有陌生感,可是她就是覺得彷徨。她一再提醒自己不要自憐,然而眼下這種情況,她想不自憐都難了。
「我們還是各自冷靜一下吧。」
這兩天,於穆成丟下的那句冷冷的話不斷在她耳邊迴響,當然,冷靜,對他很容易,因為他從來都是冷靜的。
她不一樣,她只能努力用固定的作息時間困住自己,讓自己沒有餘暇去幹不冷靜的事情。她努力克制著才沒打他的電話,生怕從電話裡聽到他說以後不用再聯繫了;她從清淺不穩定的睡夢中醒來,本能從自己床上爬起來,想去找那個溫暖的懷抱,卻馬上徹底清醒,意識到那個懷抱雖然並不遙遠,只在對面一棟樓的四樓,可是兩個人之間已經隔出了一個觸不到的距離。
她躺回到黑暗中,對自己說:你這樣只顧自己,把他當塊浮木抓著,實在是對他不公平,不可以這麼自私了,給他點時間空間吧。
好在還有出差,莫經理一向是派男性職員處理省外帳務,這次接替小石的人還沒到位,他問到她頭上,她一口答應了,離家兩天,隔出四個小時近三百公里的車程,有什麼比這更好的冷靜。
她已經連續失眠了好幾天,跑步也沒有任何幫助,鏡子中的黑眼圈自己看得都觸目驚心。今天上午,她開車走在高速公路上,居然開始犯困,她大駭,明白這麼撐著開下去恐怕會出事,不得已停到一個高速服務區,放下座椅小睡了一會,才繼續上路。
吃完飯回酒店路上,想到明天還要長時間開車,她只好下了狠心,停到一家藥房前,下車買了一盒安定。
她以前再怎麼失眠,也沒想過要借助藥物,但明天還有兩個多小時的車程,再加上工作和差不多四個多小時的返程,她不能不妥協了。到了晚上9點半,她洗了澡後,倒了半杯水,按說明拿出兩片小小的白色藥片看了好一會,還是一口喝了下去。
果然她對藥物很敏感,不到十點就開始來了睡意,連忙關上手機上床,居然在這張完全陌生的床上睡得死死的,直到第二天早上七點才在手機鈴音中醒來。這樣完全無夢、絕對沉酣的睡眠是她很多年來不曾體驗過的,讓她又是害怕又是安慰:原來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第二天,謝楠吃過早點後退了房,開車先去加油,然後發動車子上了路,差不多兩個小時後趕到了另一個城市,這次對帳卻碰上了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