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車回家的路上,謝楠就睡著了,她的頭歪靠在椅背上,居然一下睡得很沉。於穆成想了想,把車開到小區湖對面的別墅,先下車開了大門,然後把謝楠抱下車,謝楠朦朧醒來,發現自己在他懷裡,只嘀咕一句:「別吵我。」馬上又睡著了。於穆成上了二樓臥室,將她放到床上,給她脫了鞋子,將她放平,可是她幾乎立刻就一翻身,側躺成她習慣的那樣微微蜷縮的姿勢。藉著從落地長窗透進來的月光,可以看到她的臉蒼白疲憊,眉頭略蹙著。他輕輕撫她的眉,但那裡也沒有舒展開來。
他猜這幾天她一定累壞了。他俯下頭,輕輕吻一下她的眉心,拉過薄被給她搭上,走出了房間去洗澡。
謝楠睜開眼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裡,幾乎以為自己又在做莫名其妙的夢。她嚇得用手摀住嘴,好在一側頭,看見於穆成躺在身邊,睡得正沉。她吁了一口氣,撐起身體,看著那張安詳的面孔,一下平靜了下來。
才四點不到,她沒有了睡意,起身下床,走到風吹拂著微微飄動的紗簾處,發現這是一列落地長窗,窗外夜空高掛著一輪明月,月光如水般將清暉灑下來。她將紗門打開,走上和臥室相連的露台。憑欄望去,眼前是一片靜謐而暗沉的湖面,對面燈光勾勒出湖岸的輪廊。夜風吹來,帶著湖水的氣息和微微的涼意,讓人心懷一暢。
有多久沒有如此平靜的心情對著這樣的月白風清,謝楠問自己,我錯過了多少美景良辰,如果一路糾結下去,還將錯過什麼。
一雙手從背後抱住她,於穆成的下巴抵住她的頭髮,她靠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謝楠在他懷裡轉身,靠在欄杆上面仰頭他,月光下她的臉柔美動人,細密的睫毛在臉上覆出小小陰影:「這是哪裡呀?」
「我姐姐留下的別墅,我這幾天都住這裡。」於穆成低頭,吻她的頭髮,「對面就是我們住的小區。」
謝楠回頭再看向對岸,記起她也曾坐在那邊的湖岸邊遠眺這裡:「怎麼帶我來了這?」
「你睡得太沉,抱你回家得上四樓,我倒不怕鄰居看,就怕弄醒了你。這些天是不是都沒睡好?」
「誰說的,我都睡得跟死人一樣。」謝楠說的實話,吃過安眠藥後的那種睡法,的確無夢無意識,沉酣可是並不舒適,並且讓她不免破天荒閃過一個神經質的念頭,害怕會就此一睡不醒。
於穆成的手臂惱火地一緊:「還跟我嘴硬。」然後用微微低啞的聲音在她耳邊輕語著,「好吧,我承認,我沒睡好,我很想你,剛才伸手在床上摸不到你,也一下就醒了。」
謝楠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冷嗎?」
五月的第一個凌晨,氣溫是宜人的涼爽。她緊緊攀住他的肩頭,低聲說:「不冷,我只是害怕,穆成,我怕終於有一天,你再也忍受不了我了。」
「怎麼會這樣想。」
「還用說嗎?如果我是你,也寧可對著一個灑脫開朗點的女人。」
於穆成輕輕笑:「半夜起來反省,可真不是個好習慣。我倒寧可你繼續跟我彆扭下去,不患得患失想太多。而且,你始終不信,我愛你的彆扭。」
「才怪。」謝楠苦笑,抬手摸下他的臉,「我自己有時都討厭我自己。」
「好吧,我自虐上癮,就是被你這個性格吸引住了,這個理由夠強了吧。」於穆成凝視著她,「在我說想跟你交往以前,看到過很多次你獨自傷心的樣子,可是改天再看到你,你總是若無其事。我從來沒有英雄情結,沒法拯救一個甘心自溺於往事裡的人。可是你就是你,我愛你對自己的堅持和勇敢。」
謝楠抱緊他,仰頭吻他,然後看著他的眼睛輕聲說:「我也愛你。」她再吻他的唇,「穆成,真的很愛。」她在自己心裡繼續說:「你不會知道我有多愛你。」抬手摟住他的脖子,更深地吻進他的唇。
她如此主動索取著他的熱情,他又怎麼需要更多的煽動。他將她壓在露台欄杆上,一路吻到她的下頷、喉嚨,讓她發出低低的喘息。
他將她抱起,走回臥室,一邊吻她的唇,她無言地抱緊他,回吻他。他把她放到床上,一顆顆解著她穿的半袖襯衫紐扣,一點點吻下去,一個個吻烙在她的肌膚上,灼熱得有點發痛,彷彿所到之處都點起了小小的火焰。她緊緊抓住他的肩膀,喘息著淪陷,心甘情願。
他在她耳朵低低喚著她的名字,聲音的纏綿和身體的激烈衝剌讓她進退失據,只能將自己徹底交付出去,可是這樣的交付同時也意味著佔有,他佔據填滿了所有的空虛。他的呼吸和她同樣急促,終於她在他的迸發中呻吟出他的名字,而三個字同時落入對方耳中。
我愛你。
謝楠隨於穆成登上去杭州的飛機的同時,項新陽接到了一個電話。
「項先生你好,我姓王,是湖畔小區物業房產中介,我查到您留了電話這邊,一直關注鬱金香苑的一個單位,現在業主決定轉手了,請問您還有沒興趣約時間過來看一下。」
項新陽此時正在醫院,他站在走廊盡頭的窗邊,五一假期,醫院的人卻更多於平時,眼前儘是來來往往的醫護人員、患者和家屬。
他等這個電話等了七年,此刻突然接到,卻有強烈的不安。
「我有興趣,請問今天能去看看嗎?」
「業主打電話通知我她出門了,5月4日起在家,您過來的話就來物業找我,我領您過去。」
項新陽馬上撥打謝楠的手機,只聽到關機的提示。他放下手機,轉身看著窗外,這裡是地處鬧市區的中心醫院,新修的住院樓高達24層,內科病房在16樓,望出去便是本市交通極為繁忙的一個十字路口,高架橋上下都是川流不息的車水馬龍。
他看著遠方出神,不知過了多久,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頭一看,是他岳父唐繼業,他剛才與妻子一塊來看女兒,項新陽特意走出來,讓他們單獨說會話。
「新陽,你不用太著急。凌林應該沒事的,醫生說她的潰瘍出血並不嚴重,應該可以藥物止住,不需要手術,以後注意吃藥保養就可以了。」
項新陽點點頭:「我會提醒她注意的。」
兩邊家人都來看過唐凌林了,他們兩人很有默契地保持著平時的樣子,沒對任何人提起他們爭執到離婚的事實。項新海居然也放心了,臨走時拍著他的肩說:「這樣就好,也不枉我操心了好多天。」
唐繼業笑著說:「新陽,你不用天天晚上守在醫院,可以讓她媽媽跟你換班陪她。」
「媽媽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還是我來吧。」
「開發區最近有幾個工業園區開始立項,以前我們兩家都偏重民用住宅施工,現在看也不能放鬆這一塊市場。你比我敏銳,已經開始涉足這一塊,有了好的開始。」
項新陽飛快地想到正在施工中的成達工業園二期工程,微微一笑道:「工業園招標跟民用住宅不同,規模雖然不大,但結算回款週期很快,我當初開始參加招標,倒沒有想太多市場方面的問題,不過您說得有道理。」
「白天我和你父親談了一下,眼下外來大開發商不說,本市萬豐和豐華家房地產公司都停止在郊區大塊拿地了,倒是小開發商鬧騰得很歡,我猜想房地產市場總有一個調整,一味投入大城市民用住宅開發有一定風險,我們兩人的想法都是,除了參加非民用地產建築開發外,兩家最好協調一下,到周邊地市考察,整理下一步發展思路。」
項新陽不能不佩服唐繼業的目光老辣,他最近也的確在反思經濟發展形勢,以前唐凌林會與他討論,她看法犀利,時常一語中的,只是最近他們交談很少了。提起兩家的協調,只能提醒他,照這樣下去,他更不可能指望談到離婚能有一個簡單乾脆的處理。
「你爸爸提到,想把董事長的位置交給你,他好安心休養。我也老了,還跟你爸爸開玩笑說,我們老哥倆,倒是可以考慮去老家鄉下拿下一片地,種種果樹養養魚什麼的,搞個度假山莊玩玩,既怡情養性,也能給鄉親增加點收入,算是回報社會。以後公司都得靠你們年輕人,適當的時候,兩家公司可以考慮合併,這樣以後拿下大項目的資質和資本更不成問題。」
項新陽的心沉甸甸的,他能想像父親聽到這個提議後的興奮感,也知道唐繼業此時說這的用意:「這個不是小事,要從長計議。」
唐繼業哈哈一笑:「那是自然。凌林從小性格要強,本來我還擔心你們婚後磨合有問題,不大放心你們馬上去外地,不過現在看起來,外地分公司發展得很好,你比她有涵養,照顧她這麼細心,我和她媽媽都放心多了。」
送走唐繼業夫婦,項新陽回到病房,這裡只住了唐凌林一人,另有一張陪護床位,帶有獨立衛生間,設施齊全。唐凌林正靠在床頭發呆,見他進來,她冷冷地問:「我爸爸出去跟你說什麼了?」
這幾天除非有人來探視,兩人會表現如常。單獨相處,她根本沒怎麼和他說話。他在床邊椅子上坐下:「談工作而已。」
唐淩林嗤之以鼻:「我爸爸的行事風格我還不清楚嗎?他大概誘惑你了,你也許可以不理會他丟的胡蘿蔔,可我相信你父親對他的提議是很感興趣的。」
項新陽苦笑:「是呀,我早知道以你的聰明,什麼也瞞不過你。」
「你別以為這是我出的主意就行,老實講,我現在對合作呀發展呀都提不起興致來了,可我倒是很高興看你怎麼抵住壓力,義無反顧去追求真愛。」
項新陽看著唐凌林略微扭曲的面孔,心底升起寒意,沒有說話。唐凌林冷笑一聲:「可別跟我說你已經害怕了。」
「凌林,你明知道,我不會怕一無所有。只是看到你這個樣子,我確實難過,你一向處事冷靜,不會感情用事,我竟然……把你逼到了這個地步。」
唐凌林怔住。這時護士拿藥走進來,項新陽起身倒水,遞到她手中,看她喝下去。護士問中午需不需要訂飯,他搖頭:「不用,我出去買粥好了。」
護士笑著對唐凌林說:「你老公真細心,都是問過醫生才確定買哪種粥最好。」
護士出去後,項新陽說:「你休息一下吧,我回去換衣服,中午買了粥就過來,有什麼事你打我電話。」
「新陽……」
項新陽回過頭,兩人視線相碰,沉默一會,唐凌林輕聲說:「我也知道,我現在大概是一副面目猙獰的樣子了。」
「我們暫時都不要再想這件事了好嗎?你聽醫生的話,安心養好身體,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新陽,你一直善良,除了對我們的婚姻殘忍,你大概對誰都狠不下心來。可我一向是個狠女人,別指望我改變決定。我肯定不會配合你演祝福你有新的人生這種戲碼。」
「你做你認為應該做的事吧,只要你覺得開心就好。」
「你當我變態嗎,會在這裡面找到開心。我當然不會開心,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罷了,怎麼可能開心?可是只要你一意孤行,我只能這樣了。」
項新陽一時默然,靜立在她床邊,低頭看著她憔悴蒼白的面孔和帶著倔強的嘴角,不由自主抬手摸一下她的頭髮,正要說話,唐凌林卻突然緊緊閉上了眼睛,淚水從眼角滑落出來:「我就恨你這樣一邊傷害我一邊又可憐我。」
「如果我傷害了你,凌林,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從一開始就倦怠了,沒有付出的心力。」
「我知道我們有個糟糕的開始,可是七年時間,你沒有一點快樂開心的時候嗎?說到離婚,你就沒有一點猶疑和不捨嗎?我的付出是我心甘情願的事,可是居然對你沒有一點意義,你知道我的失敗感有多深嗎?」
項新陽啞然,兩個人七年相處,從一個冷淡的開始到滿含猶疑的身體接觸,然後同赴外地開始打拼。那個冷靜高傲的女孩子一點點配合他的工作,不著痕跡地指點他,讓他盡快上手,在公司樹立威信;偶爾為他下廚,提醒他的生活起居;盡量尋找話題與他交談;善待他的家人……
「凌林,你為我做了很多,對著一個心不在焉的男人,確實難為你了。」
唐凌林嘴角扯出一個笑:「是呀,偶然想想,我也會驚異,結婚之前,我想像不到自己會這麼做。為一個自己想要的男人和婚姻,我竟會改變這麼多。這樣一想,真有點淒涼。」
項新陽喉頭情不自禁一哽,沙啞著聲音說:「我很抱歉……」
「不不,別道歉。」唐凌林打斷他,抬手摸摸他的臉,「我反正是要鄙視自己的,索性全說了吧。如果你改主意了,我願意給你機會我們從頭來過。如果你覺得這些對你完全沒意義,那我們就只好兩敗俱傷了。」
5月4日早上,天氣晴好,陽光熾烈。項新陽開車去了湖畔小區鬱金香苑。他停好車,站在院門外,那個小小的院子已經是奼紫嫣紅開遍,謝楠正站在院中,拿了噴壺給盆栽澆水。她穿著簡單的T恤和牛仔褲、人字拖,神情恬靜,嘴角微微含笑,看到項新陽,她有點詫異,但還是馬上放下噴壺來開了院門。
「新陽,你怎麼來了?你太太好點沒有?」
「她好多了,昨天出院,正在家裡休息。聽說你準備賣房,我來看看。」
「你怎麼會知道我要賣房?」謝楠不免愕然。
「七年前我就留了電話號碼給物業中介,告訴他們業主一掛牌出售就馬上通知我。」
謝楠垂下眼簾靜默了,她這才知道,小王說的早就有人關注她這套房子是什麼意思,一時間心中百感交集,好一會,她抬頭看著他:「對不起,新陽,我的確應該聽冰冰的勸告,早點把這賣掉,你也不必掛心這麼多年了。我這一點軟弱逃避,耽誤的竟不止我自己。」
「居然還要為這個給我道歉,當年我留了一點私心,希望哪怕我們不能在一起,你也能住在我們一塊買下的房子裡,結果讓你背了這麼長時間的包袱,這帳又該怎麼算?」
「不,你別自責,沒有這個房子,我也不會認識現在的男朋友,沒人能想得到下一個路口等著自己的是什麼。只要別一直回顧,卻忽略著前面的風景就好。」
正在這時,中介小王陪著一對老年夫婦和一個年輕女孩走了過來:「謝小姐,這位吳小姐和她父母想看看你的房子。」
謝楠客氣地說:「請進。」她與那女孩子打了照面,才發現對方正是上次踏青看桃花時和風中歌唱同行的吳倩倩。
吳倩倩也認出了謝楠,笑了:「嗨,你好。」
「真的打算做鬱金香妹妹啊。」
吳倩倩大笑:「不,我和風中歌唱交往了一段時間,感覺不是很合適,現在我們只是普通朋友,但我對這個小區印象很好,環境優美,鄰居友善。剛好我父母住的地方面臨拆遷,他們都退休了,閒時喜歡種種花,所以想在這邊買套一樓帶花園的房子。」
謝楠由衷羨慕她的灑脫自如,笑道:「請進去隨便看吧。」
項新陽看著小王帶一行人進屋,問謝楠:「賣了這裡,你準備住哪裡?」
謝楠躊躇一下:「我和男朋友,打算近期結婚了。」
項新陽一怔,明知道不該問這個問題,可還是忍不住問了:「他待你好嗎?」
謝楠的臉驀地紅了,可是她毫不躲閃地看著他的眼睛,輕聲卻清晰地說:「很好,他很好,」
項新陽點點頭:「那就好。」他回頭看一眼貼著院子欄杆、已經長出無數蓓蕾的金銀花,「我祝你幸福,楠楠。」
「你也一樣。」她輕聲說,「新陽,請你不要買這套房子。我們把過去放在回憶裡就好了,沒必要把一個房子弄成禁錮和象徵。」
項新陽仍然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楠楠。這房子是你的,由你處置,只要你幸福就好。」
他的目光眷戀不捨地劃過她的面龐,然後再次環顧小小的庭院中的似錦繁花,知道不需要說什麼了。他沒有說再見,出門上車。
車子順著車道駛出小區,這個他父親公司參與施工、他曾帶著女友無數次來看過、也曾在黯然失意中獨坐湖邊的小區,慢慢消失在他的後視鏡中。他想,他不會再特意來此憑弔逝去的歲月和愛了,可是他卻沒有什麼失落的感覺,他曾用他全部青春愛過的那個女孩子,終於站在燦爛的陽光下用她的眼神她的微笑告訴他,她是幸福的,這就足夠了。
於穆成招呼工人將謝楠的鋼琴搬上來,在閣樓放好。
他站在自己家露台上看著沃爾沃駛遠,謝楠扶著院門站了一會,陽光灑落在她身上,斑駁光影間,可以看見她神情略帶一點惆悵,可是平靜安詳,再無往日的沉重。
他微微笑了。
謝楠將院門帶好,走回去蹲下身子,修剪著開敗了的玫瑰,這時,小王帶著看房的人出來,她站起身,放下剪刀,將剪下的枯枝碼放到旁邊,與他們交談著,然後送他們出門,她抬手遮在眼前,望向他這邊,臉上滿是如同陽光般的笑意。
所有的疲憊和等待,所有空虛的日子,所有寂寞的時光,所有關於過去的無奈記憶,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時,兩個視線的纏綿交織,兩顆心的無限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