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邵伊敏帶著簡單的行李,冒著小雪隨春運的滾滾人流上火車回家過年。
坐下之後,她翻看著趙啟智上午送給她的小說《走出非洲》,他輕描淡寫地說:「昨天看你喜歡這部電影,應該有興趣看下小說,這本是我很早就買了的,你先拿去看吧。」
他們頭天在美院看的就是同名電影,還意外碰到了羅音和「戴眼鏡的小胖子」韓偉國。這部1986年的奧斯卡獲獎電影給邵伊敏留下了深刻印象。
從影片一開始年老的女主角Karen用沙啞的聲音開始講述,回憶那個狩獵時帶著留聲機聽莫扎特的男人,她就被深深吸引。當男女主角在高空中握住手,優美抒情的主題音樂鋪天蓋地而來,邵伊敏發現自己頭一次毫無距離地深深沉浸到了別人編的故事裡面。
十小時後,邵伊敏抵達家鄉,沒人接站,她也習慣了。坐上公交回到爺爺奶奶留下的宿舍,開門一看,老舊的兩室一廳打掃得很整潔,暖氣也開著,不像很久沒人居住的樣子,不禁鬆了口氣。桌上有張字條,是她爸爸留的,大意是趁休息來整理過了,讓她回來以後放下行李去他家吃飯。
她當然不想往父母任何一方的家裡跑,可是這邊固然整潔,卻也沒有任何生活必需品。
她收拾好行李,下樓去超市買東西。老廠區宿舍在市區中心,生活便利,同時也意味著熟人多得抬頭就是。這個上班的時間,迎面碰到的基本上是和她爺爺奶奶同齡的老大爺老太太,他們一認出她,就會停下腳步問長問短。她再怎麼冷淡,畢竟從小到大家教嚴格,沒膽子公然冷下臉不搭腔,只好一一地回答:「對,放假了,回來過年。」「爺爺奶奶過兩天也要回來。」「有地方吃飯,不麻煩您了。」「嗯,叔叔也會回來。」
一路應酬到廠區外的超市,她的臉不知是笑得還是凍得有點兒木了,只能拿手揉一下,想到回去可能還要這麼演上一盤,她一點兒胃口都沒了。
本地是不算大的工業城市,風氣一向保守,而邵伊敏的父母都有半公開的外遇,一直鬧到離婚再各自婚娶生子,比報紙上的不相干明星的緋聞更讓人津津樂道、記憶深刻,加上一直住在宿舍區,差不多每個人對她家的故事都耳熟能詳。邵伊敏覺得爺爺奶奶恐怕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這個原因而去加拿大定居的,而她也是想擺脫這裡才填報了千里以外的大學。她能想像,那些老人此時在她身後必然接著在議論:「可憐的姑娘。」「一個人,爹媽都不管。」「跟孤兒差不多了。」
對這些議論和多餘的好意,她一向有些哭笑不得,卻無可奈何。事實上,她從不覺得自己有多可憐,最多也就是和父母不夠親近罷了,但也只能被動接受眾人的憐憫。她直奔超市,買了小包裝的米、面、油再加其他生活必需品,拎了滿滿兩大袋子往家走。
「邵伊敏。」
突然一個男聲帶點兒猶豫不確定地叫她,她轉頭一看,眼前一個高個子男生一隻腳撐著自行車停在面前,看著眼熟,卻一時想不起姓名來:
「呃,你好。」
「真的是你,邵伊敏!」這個男生開心地笑了,下來將車支好放一邊,顯然看出她不大記得自己了,但也不介意,「我是劉宏宇呀。」
「不好意思呀,劉宏宇,我這破記性,剛剛一下卡住了。」邵伊敏其實記憶力不壞,馬上想起就是眼前這個男生,在畢業聚餐喝酒後沒頭沒腦地對她說過「其實我喜歡你很久了」。他成績很好,高分考上了北京一所名校的電子工程專業。
「好久沒見了,剛才看到你,我也有點兒不確定,可是你走路的姿勢沒變,拎著這麼多東西,還是這麼大步流星的。」劉宏宇笑得十分明朗,「能碰到你太好了。」
「是呀,好久不見。」
他完全沒有高中時期的羞澀閃爍,看上去自信果斷了很多,伸手接過她手裡的袋子放到車筐裡:「太重了,我幫你送回去。」
袋子的確沉得已經將她的手勒出了紅印,她歡迎這樣的幫助。
很快回了宿舍區,照例又是一路客氣地打招呼。劉宏宇也不徵求她的意見,把自行車鎖上,拎了袋子示意她帶路上樓。
邵伊敏開門,請劉宏宇隨便坐,然後接過袋子放進廚房,開始燒水。劉宏宇打量小小的客廳,發現四壁蕭條,連電視都沒有。他和其他同學一樣,約略知道邵伊敏的家事,不禁有點兒為她一個人孤零零住在這裡感到難過,可是邵伊敏神情坦然,馬上讓他覺得自己的小傷感來得多餘。
他的確悄悄喜歡過這個安靜秀麗的同學,也藉著酒勁表白過,只是當時年少,說完就沒有勇氣再去看她了。隨後他們一個北上一個南下各奔前程求學,邵伊敏並不和任何同學留地址書信聯繫,假期也很少回來露面。在北京的生活豐富,眼界開闊,他慢慢看淡此事,但偶然看到青澀時期暗戀的女孩子仍是開心的。
「我這會兒有事,能不能留個你的電話給我,改天我來找你,這邊還有老同學打算假期搞聚會,以前總沒能聯繫上你。」
邵伊敏並不熱衷聚會,但她也沒孤僻到一口回絕的地步。劉宏宇從背包裡拿個本子出來,寫下自己的手機和家裡的電話號碼,撕下來遞給伊敏,然後請她留下號碼。她只能把樓下小賣部公用電話號碼寫給他:「家裡電話早停了,如果找我,打這個號碼請他們叫我吧,只要不是太早或太晚都可以的。」
劉宏宇走後,邵伊敏給自己煮了點兒麵條,對付了一餐。在六人宿舍住久了,她喜歡這種獨處的感覺。她找出小收音機,裝了才買的電池,走進自己的小房間,調到音樂台,半躺到床上繼續看《走出非洲》,看了差不多幾十頁,不知不覺就睡著了。再睜開眼睛時,天色已經黑了下來,客廳透著燈光,她起身走出去,發現父親邵正森正坐在沙發上抽煙。
「爸,您什麼時候來的?」
邵正森在本地一家工廠任工程師,今年四十七歲,說:「下班就過來了,小敏,不是叫你回來上我那邊去嗎?這裡什麼也沒有。」
「我買了東西回來,不麻煩您了。」
邵正森暗暗歎氣,眼前的女兒臉形像前妻,眉目卻像足了自己,只是那股子冷淡勁就說不清像誰了:「至少今天去吃晚飯吧,你阿姨已經做好了。」
邵伊敏並不固執,乖乖穿上衣服鎖門跟爸爸去了他家。接下來幾天差不多換著去父母兩邊各吃了幾次飯,同時輔導弟弟妹妹的功課,省得他們找上門來。好在接著爺爺奶奶在她叔叔邵正磊的陪伴下也回來了,小小的宿舍一下熱鬧起來,有了家的氣氛。
爺爺奶奶素來疼愛這個他們一手帶大的孫女,也只有在他們面前,邵伊敏會撒點兒嬌。邵正磊大學畢業後出國留學,如今在加拿大定居成家,做財務管理工作。妻子剛剛懷孕,不適合長途旅行,所以沒回來。他和侄女見面的時間有限,但也是心疼她的。
爺爺奶奶告訴伊敏,溫哥華空氣好,環境氣候宜人,他們生活得很舒適,打算終老他鄉了,這次回來就是把必要的手續辦完。邵伊敏有點兒惆悵,想著自己和此地的聯繫大概會徹底斷了。
「反正你畢業了也不想回這裡,我們和你爸爸商量了一下,準備把這個房子賣掉,錢留給你,小敏。」奶奶摸著她的頭髮說,「他沒有意見。」
伊敏對錢和房子都沒概念,遲疑一下:「都給我,阿姨會不會有意見?」
她指的自然是繼母。
「這是老宿舍,面積也不大,本地房價又低,賣不了幾個錢。他們都沒對你好好盡到責任,能有什麼意見。」爺爺沉著臉說。他是比較老派的知識分子,對長子鬧得沸沸揚揚的婚外情與婚變從來沒諒解過,一直拒絕見兒子的後妻,直到現在見到兒子也沒有好臉色,「你和你叔叔好好聊一下畢業以後的打算。」
邵正磊非常親切隨和,沒有長久不見面的那種生疏感:「小敏,女孩子做老師是不錯的,不過視野也不妨放開闊一點兒。現在你英語水平怎麼樣?」
「打算今年去考六級,應該沒什麼問題。」
「我剛到北京讀大學時和你的想法一樣,但接觸的人和事多了以後,就覺得天地廣闊,可以給自己多點兒選擇的機會。你有沒有想過出國深造?」
師大雖然也是中部的名校,但畢竟學生大部分從不發達地區過來,沒有真正形成留洋的熱潮,她從未想過這問題,老實搖頭。
「你爺爺奶奶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讀書的天分應該不低,可以認真規劃一下自己要走的路。如果有意在畢業後申請國外的學校,叔叔也可以幫你收集資料。」
「可我讀的是師範數學專業,去國外能繼續讀什麼呢,我對純數學研究也沒太大興趣。」
「學數學的轉向計算機或者會計、統計都有不錯的基礎,在國外這些專業職業前景也挺好。你可以認真考慮一下,如果覺得自己有能力嘗試,就得先把英語關過了,當然現在才開始略微晚了點兒,所以必須抓緊時間才行。」
邵伊敏鄭重點頭,她知道叔叔的好意,而自己也突然覺得,好像面前開了一扇窗,有豁然之感。
寒假過得迅速,其間劉宏宇也打來電話,邀她參加同學聚會。她去了,不過是老套的吃飯加K歌。留在內陸地區的同學和考到大城市讀書的同學想法果然大不相同,劉宏宇直言不諱會爭取獎學金去美國讀Ph.D(博士學位)。邵伊敏也沒和他們多談想法,只留下QQ號和郵箱,許諾以後會常聯絡。
除夕那天,邵伊敏還接到了趙啟智打來的電話。她倚在小賣部窗口,看著漫天大雪,聽到聽筒裡他的那一聲「新年好」,沒來由地也開心了:「你也一樣。」
「我這邊在下雪,很大的雪。」
「我這邊也是。」
兩人同時靜默了,耳畔只有一陣緊似一陣的鞭炮聲在響。邵伊敏向來沒有過分細膩的想像,但此刻還是想,有個來自遠處的問候,原來感覺會暖暖的,真不錯。
2
過完春節,邵伊敏先送走爺爺奶奶和叔叔,然後買到返校的車票,向父母分別辭行,獨自返回學校。她是行動派,馬上上網查資料,對留學初步有了概念,就開始制訂自己的計劃。
過了兩天,邵伊敏在宿舍接到孫詠芝的電話。她說話有些遲疑:「小邵,我和樂清樂平的父親基本達成了協議,準備近期去辦離婚手續。我正在辦理移民,準備帶兩個孩子去加拿大,讓他們換個環境讀書。」
邵伊敏沒想到會聽到她講家事,可是也大概有數了:「如果孫姐不需要我再給他們上課了,請儘管說。」
「兩個孩子都很喜歡你,移民辦下來需要時間,我本來很希望你繼續輔導他們,不過他們現在最迫切的是加強語言學習,我給他們找了英語老師。」
孫詠芝有點兒為難地說。
邵伊敏笑道:「孫姐,我能理解的,沒關係。」
「不過我真的不想突然斷了你勤工儉學的收入,我跟我一個朋友介紹了你的情況。她女兒今年讀高二,也想請家教,想跟你約個時間去試講一下,我先徵求你的意見,看你有沒有興趣。」
按邵伊敏的安排,她這學期的時間應該很緊張,不適合再接家教,可是現在一口回絕孫詠芝,她覺得未免對不住對方的好意:「可以啊,孫姐,你讓她給我打電話約時間好了。」
「那就好,」孫詠芝如釋重負,「另外,不要覺得我八婆,我實在是很喜歡你,所以才不怕冒昧地講,離蘇哲遠一點兒。我知道蘇哲對女孩子的吸引力,但他確實不適合給一個像你這樣的女孩子當男朋友。」
「我和他沒交情的,孫姐,那天只是下樓碰到。」邵伊敏只好撇清自己,想著這話雖然不算完全誠實,但也算是比較好的交代了。
吃完飯,邵伊敏回宿舍午休,剛躺上床,羅音立在她鋪前拍她,遞給她一份報紙。她接過來一看,是本地報紙的副刊,滿版的散文。邵伊敏問:
「你發表文章了嗎?哪篇?」
「哎,我的名字現在倒也上了報紙,全是跟著記者混的‘本報實習生’。」
「喏,你看這個。」
羅音指的是一篇署名「莫非」的文章,題為《寂寞的顏色》,內容是在喧囂的城市深夜靜思享受孤獨,聽雪花飄落的聲音,外加品味一種隱約的相思云云。邵伊敏一目十行掃完,只能乾巴巴地評論:「嗯,挺好。」
羅音笑:「你不知道莫非是趙啟智的筆名?」
她確實不知道,至少趙啟智從來沒主動跟她說起過。她再看一眼文章,還是講不出新的評價:「很好。」將報紙還給羅音。
「唉,怕了你了,你沒把這文裡的相思和自己聯繫起來嗎?」
邵伊敏被看文章催來的一點兒睡意頓時給嚇沒了,瞪大眼睛看著羅音。
羅音暗爽,想這人可算有點兒正常的表情了。可是一轉眼,邵伊敏笑了:
「你可真能聯想。」
羅音被她打敗了:「我服了你,中午我碰到啟智兄,他讓我把這個給你的。」她把報紙拍給邵伊敏,表情分明是覺得趙啟智這番俏媚眼算是給瞎子看了。
邵伊敏只好說:「謝謝你,羅音。」
她把文章從頭到尾再看一次,除了兩地下雪這一點似乎勉強與自己有點兒關係,她還是沒能聯想到其他。如此含蓄而文藝腔的表達讓她不知說什麼好,正常的反應好像應該是感動,可是實在調動不起感動的情緒,也只能把報紙折好放到枕邊,繼續午休。
羅音躺到床上,心裡默念「多情卻被無情惱」。
她倒沒那麼多義憤為趙啟智抱不平,只是實在有點兒犯愁,自己該怎麼和韓偉國保持距離。沒錯,他對她很好,為了追她甚至不顧家裡想讓他回南方老家的要求,投考理工大的研究生。她有點兒感動,可就是對他完全沒戀愛的感覺。
在這個意義上,她覺得自己跟邵伊敏好像同樣無情,可是再看一眼已經平靜安睡的邵伊敏,不得不承認,她的「無情」到底還是有些不忍韓偉國付出的「多情」,只能說是「無情也被多情惱」了,比不上邵伊敏那樣完全心無掛礙的「無情」。
3
開學不久就是情人節,這一向是戀愛沒戀愛的學生集體蠢動的日子。
李思碧對著鏡子細細化妝,她是公認的中文系系花,個子高挑,明眸皓齒,一頭長鬈發十分嫵媚。她一向追求者甚眾,今晚沒有安排就怪了。才失戀的陳媛媛躺在床上發呆,自認為很有觸景傷情的資格。另外兩個女孩子一個是中文系的劉潔,一個是數學系的江小琳,她們倆和邵伊敏一樣,沒有正式的男朋友。最奇怪的是羅音,一直神思不定地胡亂翻著書。
李思碧對別的女生多少有種高高在上俯視的姿態,不過她還是很喜歡羅音的:「哎,韓偉國不是約了你嗎?你怎麼還一副沒著沒落的表情,連衣服也不換。」
除了邵伊敏根本聽而不聞,宿舍裡真正沒著沒落的幾個聞言各自憤憤,可是也沒人敢公然做酸葡萄狀說什麼。羅音歎口氣:「就是提不起精神唄。」
她又和韓偉國約會了幾次,承認他是一個聰明的男生,對自己也足夠體貼細心。不過她對著他沒有心跳、沒有意外的喜悅,更沒有剛剛分手就開始的想念。她並未真正戀愛過,可是她認為這些應該是戀愛必然會有的體驗。
今天雖然也接受了韓偉國的邀約,卻沒有什麼期待的感覺。
黃昏時分,宿舍樓下已經來了好幾撥抱玫瑰的男生。最聳動的當然還得是李思碧的追求者,一個外校有錢學生,讓家裡司機開著車拖進來超大一捧玫瑰不說,還很賣力地在宿舍樓下用蠟燭擺了個心形圖案。可惜冬日風大,他和司機彎腰在那兒滿頭大汗一支支地點蠟燭,這個過程著實有些喜劇色彩。
樓上樓下的看客一邊鼓噪,一邊大笑,把僅有的一點兒浪漫氣息全給弄沒了。
再過一會兒,校保衛處來了人,老實不客氣地勒令馬上熄掉免得引起火災。李思碧哭笑不得,不過還是在眾女生羨慕的眼光下,腳步輕盈地下樓上車絕塵而去。
電話響了,羅音離得最近,懶懶伸手拿話筒,然後叫:「邵伊敏,電話。」
邵伊敏已經整理好了書包,正準備雷打不動地去自習,她接過電話:
「你好,哪位?」
「一個可能不受你歡迎的人。」蘇哲的聲音低沉悅耳地傳了過來,「我現在在你們學校東門這裡,捧著大把的玫瑰花,要我送到你宿舍來嗎?」
邵伊敏呆住,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想了一下:「算了,不勞你的大駕,我過來。」
她當然不要出這樣的風頭,拎了書包出宿舍向東門走去。
蘇哲的車停在東門對面,他穿著一件棕色軟牛皮夾克、深色長褲,正靠在車外抽煙,北風將他的頭髮吹得有些凌亂,路燈下那張帶點兒寂寥神情的臉英俊得讓人屏息。隔了馬路看過去,邵伊敏只能暗自承認,生活的確說不上公平,有時一張面孔的說服力勝過了萬語千言。
他兩手空空,她當然也沒傻到相信他會真幹出捧玫瑰花肅立街頭這麼幼稚的事情來。不過,他就是這樣空著手站到她宿舍下面,引起的轟動大概也不會次於那個可笑的點蠟燭場面。
她走過去,蘇哲扔掉煙頭,不贊成地看著她:「情人節居然也老實地待在宿舍裡。不是讓你去好好談一場校園戀愛的嗎?」
「所以你是特地來拯救我的?」
「沒錯,這樣你到老了回憶起來,才不至於追悔,竟然在最可以犯錯、輕狂的歲月,過著最乏味的生活,實在是浪費了生命。」
「你如此有捨身普濟世人的情懷,確實讓我感動。」她無可奈何地說。
蘇哲笑了,繞過車頭拉開副駕座車門:「上車吧,我帶你出去轉轉,讓我們從最幼稚的事開始做起,給你好好補上一課。」
眼下東門這邊各種車子靠路邊停了一大排,人來人往,好不熱鬧。而蘇哲又著實太過醒目,不少過路女生已經開始對他行注目禮了。邵伊敏遲疑中不經意轉頭,居然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趙啟智正站在不遠處,帶著驚訝和不可置信的表情看著她,兩人視線相接,他匆匆轉身走了。
邵伊敏注視著那個瘦瘦高高的背影消失在夜色裡,靜默了好一會兒。蘇哲並不催她,只安靜看著,她回過頭,也不看他,牽動嘴角一笑,上了車。
蘇哲上車,拿過邵伊敏擱自己腿上的書包,皺下眉:「這麼重,真是個好學生。」順手扔到後座上。他發動車子,「不問我們去哪兒嗎?」
邵伊敏懶懶靠在椅背上:「問不問好像沒多大分別,反正已經上了車。」
「你倒是能隨遇而安,我喜歡你這樣不跟自己糾結的性格。」
「謝謝你的賞識。」
「昨天見了樂清樂平,他們很不開心,都不希望換老師。」
「如果要去加拿大唸書,那孫姐的安排是對的,打好英語基礎去那邊適應起來會快很多。」車開了一會兒,伊敏漸漸覺得車內暖氣熱度上來,她解開羽絨服,取下圍巾。
蘇哲搖頭:「小孩子才不管什麼樣的安排算理智,他們只知道生活的變化一個接一個,讓他們只能被動接受。」
「恐怕不光小孩子,每個人都得無能為力地接受某些事。」
「你是說現在的你吧,」蘇哲笑了,「在我眼裡,你也是個倔強的孩子。
可是放心,我現在強加給你的,你日後一定會感謝我。」
邵伊敏啞然,同時被這樣自戀的口氣生生給逗樂了,用同樣的腔調說:
「謝謝你照亮了我灰白黯淡的生活。如果沒有你,我想像得到,我的未來必定就是個古板的老處女,沒朋友沒戀人沒人生樂趣。」
「那倒不會,伊敏,你有幽默感,這一點足夠保證你未來的生活不會乏味,不會沒有樂趣,可是你大概很難體驗到激情。」
「激情」是邵伊敏陌生且抗拒的另一個字眼。她不知道,她的父母各自不懼流言不理會旁人議論、堅決拆散家庭然後重組的舉動算不算受激情驅使。說起來他們都受過高等教育,平時處世為人理智,然而一惹上激情,大概理智就只能讓位了。
「我不認為那會是我人生的一個很大的損失。」
「只有真正體驗過,才有資格說這話。」蘇哲注視著前方,穩穩把握著方向盤。
「我實在是不懂了,蘇先生,就算我的人生殘缺無趣吧,關你什麼事,需要你這麼肉身佈施來關懷我?」
「我早說了,我就是喜歡你的有趣,讓我重新有了追求的衝動。」
「你的趣味很特別。」邵伊敏乾巴巴地評論,不再開口。
蘇哲也不說話,只將車上音響開大一點兒,恩雅似夢似幻的歌聲流淌出來。車子順著公路駛向前方,慢慢周圍越來越黑,大燈將前面照出一圈光明,更襯得稍遠處是不可知的道路。邵伊敏看著前方,內心的不確定感突然來得十分深重。
她在大部分時間都明確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準備去做的又是什麼。和叔叔談過話後,她重新確定了選擇,此時書包裡放的就有計算機教程和英語托福考試輔導教材。然而,面對完全不明的方向和身邊這個一再擾亂自己心境的男人,自我質疑讓她年輕的心首次覺得茫然而疲憊。
蘇哲側頭看她,那張秀麗的面孔上有著迷惘,眼神飄向遠方,不同於平時的鎮定自持,他的心有些微的牽動。他一向對自己誠實,決定要做什麼也從來不悔,這時卻有點兒不確定,打破這個女孩子的平靜是否能算明智之舉。
捷達車的避震效果並不好,車子離開了公路,越來越顛簸。蘇哲停下車,走過來給伊敏拉開車門。她下車,寒冷的風呼嘯著撲面而來,讓她打了個冷戰。她裹緊自己的衣服,環顧四周,發現此時車停在一個湖邊,腳下是凹凸不平的泥土路。放眼看向前方,暗沉沉的湖水輕輕拍擊著岸邊,半人高幹枯的蘆葦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天空中有幾點繁星,明亮得不可思議。
「這是哪裡?」
「郊區的一個濕地保護區,其他季節會有很多人來觀鳥。」
「幹嗎帶我來這兒?」
「我說了,我們從最幼稚的事幹起,來看看在城市裡看不到的星星。」他打開後備廂,拿出一架望遠鏡給她,指給她看天空,「看,那就是獵戶座,冬天北半球天空最耀眼的星座。夏天天空繁星密佈,比較好看,可是只有在冬天,才能看到這麼明亮突出的星光。」
邵伊敏舉著望遠鏡看向天空,她對天文並無概念,只覺得這幾顆星掛在冬日暗藍色的夜空,顯得寂寥高遠。這時一群鳥拍著翅膀出現在望遠鏡視野內,如此暗夜飛行,它們的姿態卻自有一種從容不迫。她的目光追隨著它們的身影消失在天際黑暗之中。
「應該是北飛的候鳥經過此地,春天快來了。」
「多美,我喜歡它們揮動翅膀的樣子。」邵伊敏低聲說。
蘇哲從她身後環住她,指向天空:「這是獵戶七星中最顯眼的腰帶三星,不過獵戶座最亮的應該是參宿四和參宿七,喏,就是獵戶的左肩和右腳。獵戶座下方那顆是天狼星。如果我們凌晨來,可以看到北斗七星。」
他的聲音低沉柔和,在呼嘯的北風中仍然清晰穩定,一個字一個字送入她的耳中。她放下望遠鏡,直接望著天空,那麼無垠遼闊,面前是暗夜裡看不到邊際的一片湖面,四周安靜得只有呼呼的風聲刮過,彷彿天地之間,只剩下自己和身後這個溫暖的懷抱。
「你帶多少女孩子來看過星星?」邵伊敏冷不丁地問。
「你真會煞風景。」他呵呵笑,「不,我不需要這麼追女孩子,所以我一直是一個人來這裡。」
邵伊敏不再說什麼,將望遠鏡遞還給蘇哲。蘇哲反身將望遠鏡扔到車子後座上,然後重新回來抱住她:「冷不冷?」
他的手臂有力,他的臉離她很近,他的身上仍帶著點兒淡淡煙草味和皮革味,她對這個混合的味道並不反感。她仰頭看著他,一雙眼睛亮如寒星,嘴角微微上挑,笑了:「冷,可是我印象很深刻。你贏了,我猜以後的日子,我會記得你給我的這個情人節。」
「我贏了嗎?其實我並不確定。而且,我要你記得的可不光是這些。」
他低下頭,吻向她的雙唇,那裡已經凍得冰涼。他細細品嚐著她柔嫩的嘴唇,一點點深入掠奪攻陷著她。她只有牢牢摟住他的身體,努力支撐自己軟弱地靠在他懷裡,才不至於倒下。
這一次我沒有任何借口了,她意識模糊地想。
這個吻持續了多長時間,邵伊敏並不清楚。她只知道,清醒過來後,她已經回到了車裡,虛脫般坐在副駕座上。蘇哲發動汽車,開得不同於來時那般平穩。她仍然不關心他要開向哪裡,只茫然看著車窗外黑暗中景物飛快向後掠去。
窗外燈光慢慢多了起來,路邊出現了行人。蘇哲將車停到師大東門外,轉頭看她,替她將搭在額頭上的一綹頭髮撥開。
「只是一個吻,不用這麼天人交戰吧?」
邵伊敏伸手撫摸自己微微腫脹的嘴唇:「我怕的不是吻,甚至也不是和你上床,我們已經做過了不是嗎?我怕的是身體失控之後心也失控的感覺。
所以……」她定定看向他,「我們還是不要再見面了。」
蘇哲微笑:「你對我很坦白,但對你自己不夠誠實。慾望並不是件可恥的事情。」
「慾望當然不可恥,可是聽任慾望驅使就可恥了。」
邵伊敏伸手拉開車門下車,蘇哲跟著下來,將她的書包遞給她:「那麼設想一下,你會談一場什麼樣的戀愛。沒有激情,只有相互的好感,擁抱起來身體不反感就覺得已經足夠,接吻淺嘗輒止,一切都在你可以控制的範圍內,這對你來說有吸引力嗎?」
「我不知道。」邵伊敏疲憊地說,「我對男人沒那麼遠的想像力,可是你對我來說,是一種奢侈,我不確定我要得起。」
她背上書包,大步穿過馬路,走向師大大門。蘇哲拿出香煙盒抽出一支,背風點燃,立在車邊注視她,直到那個寂寥的身影消失在夜色裡,才回身上車。
開車回來時,有一瞬間他是準備帶她回家的,可是那個處於脆弱與茫然中的面孔讓他改了主意。他再一次不能確定,是否應該打破她的平靜。
4
情人節這天的校園似乎比平常來得安靜,邵伊敏漫無目的地隨意走著,既不想回宿舍面對室友,也無心去自習室做完給自己規定好的功課。
那個吻如同一個烙印,重重烙在了她的唇上。她坐到路邊長椅上,仰頭看向天空,仍然可以看到那幾點星光,可是沒有剛才野外湖邊那般耀眼。她為這個聯想而惱火,同時又提醒自己:嘿,難道往後的日子,看到星星就得起某種聯想嗎?
然而,能讓她聯想到他的,何止是星星。
她坐到渾身發冷,才走回宿舍。宿舍裡只有陳媛媛一個人,正半躺在床上吃著零食看小說,眼裡含著淚光,不知是在借書中哪個人物的杯酒澆自己胸中的憂愁。
她洗漱上床,就著床頭燈看一向最能催眠的數據結構教材,準備把自己早點兒送進夢鄉,了結這樣的一天,可是一向良好的睡眠背叛了她。對面下鋪陳媛媛吃零食的聲音已經很擾人了,然後剛有一點兒矇矓睡意,就陸續有室友回來,交換著情人節的感想。
等到羅音回來時,另外幾個女孩子一齊拷問她都有哪些節目。可是羅音情緒並不高,只敷衍地說:「困了困了,早點兒睡!」邵伊敏簡直想感謝她了。
室內終於陷入了黑暗和安靜,她睡著了,睡得並不安穩,做著紛繁複雜的夢。
醒來之後,她並沒有睡足一晚的輕鬆感,反而更加疲乏。她想,難怪心理學家熱衷釋夢,她做的那些夢,不用任何心理學基礎,都能解釋出無數潛意識來。
一夜未歸的李思碧輕手輕腳地走進了宿舍,一向快人快語的陳媛媛吹聲口哨:「情人節快樂。」宿舍的幾個女孩全都笑了。李思碧並不在乎,她一向非常安於自己比別人來得醒目這個事實,只掩口大大打了個呵欠。
邵伊敏起床洗漱,整理好書包,提了開水瓶去打開水。羅音和她同行,閒閒地說:「昨天你出去以後,趙啟智打來電話找你了。」
她簡單「哦」了一聲表示知道了,可心裡還是飛快閃過一個念頭,如果早一點兒接到趙啟智的電話,昨晚的事應該就不會發生吧。一時間,她的神情有些恍惚。
羅音看到她這樣的神態,略微詫異。她覺得邵伊敏儘管舉止和平時無異,但整個人都有點兒說不出來的不同平常。她有好奇心,不過向來不愛八卦管閒事搬弄是非,現在只想,這個恍惚的神情看起來不像是為錯過了一個約會而惋惜,啟智兄的一番良苦用心恐怕是落空了。
情人節,她想,都是情人節鬧的。
羅音昨晚過的是一個最大眾化的標準學生情人節,直到今天醒來還覺得煩悶。
她跟韓偉國出去吃了肯德基,然後看電影。她既不反感肯德基,也喜歡看電影。然而放眼看去,滿街都是和她節目一樣的人,到了電影院更是人滿為患。她站得開一點兒,看韓偉國擠在人流中排隊買票,突然深深鄙視自己:我不過是不想在這麼個日子一個人待在宿舍裡罷了。深夜韓偉國送她到宿舍樓下,一路握著她的手,掌心那點兒潮濕的汗意讓她很想縮回來,可是又有罪惡感,只好對自己說:好吧,換個時間,一定要和他講清楚,不能再這麼拖泥帶水、誤人誤己了。
趙啟智的煩悶比羅音來得強烈得多。
他一向覺得情人節是個惡俗的噱頭,先不提他所厭惡的西方文化侵蝕這樣的大背景,各路商家攢力造勢的勁頭就已經把原本屬於私密感情的事弄成了一場赤裸裸的炫耀狂歡。
可是架不住現在的女孩子看起來好像全好這一口,雖說邵伊敏看著理智,但到底也還是個女生。他決定向世俗屈服一次,精心安排了晚上的節目,打算跟邵伊敏直接表白。
開學初,他有點兒忙碌,只能請羅音幫著先把發表了自己文章的報紙帶過去,下午因為處理學生會的事情耽誤了一會兒,看天色不早,也不屑於站在女生宿舍樓下,於是走到了東門那邊,拿手機打過去。羅音接的電話,聽到是他找邵伊敏,念出越劇對白:「梁兄,你來遲了。」
他這一驚非同小可,想不明白平時明明和任何男生沒有多餘話說,用羅音的話講,「生活得比修女還有規律」的邵伊敏怎麼會在這一天接到電話就出去了。他站在東門外,正轉著念頭要不要去自習室看看,卻看到邵伊敏大步穿過馬路向自己這邊走過來。沒等他驚喜,她走向了停在路邊的一輛黑色捷達,捷達車的主人正靠著車門抽煙。那個人實在太過突出,他一眼就認出曾在理工大後山上見過,當時伊敏的說法是「學生的親戚」。
邵伊敏穿著羽絨服、牛仔褲加球鞋,背著個大大的書包,打扮和她平時去自習室沒有兩樣,看著並不像赴一個情人節約會。她與那個男人交談了幾句,那男人拉開副駕座車門,示意她上車。她突然轉頭,正碰上他的視線,他猝不及防,只能匆匆轉身走掉。
在外漫無目的地閒蕩了一大圈,回到空蕩蕩的宿舍,他不可避免地失眠了,各種念頭翻湧。他想,他和邵伊敏大概算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了。
趙啟智表面倜儻,表現得遠離世俗,骨子裡是個明智而腳踏實地的人。
儘管小師弟師妹們對他的文學才華推崇備至,但他對自己基本有一個比較清醒的認識,知道自己具備才思,但欠缺天分,不大可能在文學這個天才和靈感比訓練更可貴的領域有很大發展。
他也多少對小師妹們迷戀的目光有點兒看膩了,不再熱衷和她們辯論那些虛無的風花雪月問題。他將目光投向看著冷靜的邵伊敏,想著這樣理智的女孩,又秀麗又沒有虛榮心,看著純潔如同一張白紙,應該是一個很好的戀愛對象。熱不熱愛文學有什麼關係?
有人追求邵伊敏他不會震驚,可是她會在情人節這天上一個男人的車,就和他之前的認知差得太遠。一時間,他有點兒心灰意冷。
第二天傍晚,趙啟智突然接到邵伊敏的電話。她的聲音平和坦然:「趙啟智你好,書我看完了,現在方便還給你嗎?」
他想,自己一個男人,好像沒必要小氣,同樣也聲音平和地跟她講好地點。
邵伊敏背著個大書包,到了約好的多功能體育館邊,體育館邊種有十幾棵梅樹,過了盛開時節,但殘花仍是隱有暗香。她將書遞給先過來的趙啟智:「謝謝,我看完了,很不錯。」
趙啟智覺得拿了書掉頭便走未免有失風度,隨口問:「對這本書有什麼看法?可能女生會更喜歡電影那樣的表現手法。」
「剛開始看覺得平淡,可是認真看下去,感覺還是很豐富的,確實像你說的那樣,更多的是在異國他鄉的生活感悟,不局限於一段愛情。」邵伊敏微笑,「電影把愛情昇華濃縮了,而且,男主角又那麼有魅力。」
趙啟智也笑了,想到昨天看到的那個帥得過分的男人,不禁暗自嗟歎,原來看著這麼理智的女生也會迷上一張面孔:「Sydney Pollack(西德尼.波拉克)是個好導演,但如果沒有原作豐富的文學基礎,電影不可能傳遞這麼多的人文氣息。當然Robert Redford(羅伯特.雷德福)很帥,羅音也很迷他。」
伊敏喜歡的其實是那個個性不羈的角色本身,而不是演員:「電影畫面感自然比小說來得豐富,可是小說裡內涵其實更廣泛一些,愛情在小說裡只是作者生命的一種激越。」
趙啟智任社長的文學社裡有個怪才,讀化學系的二年級學生,寫出的東西犀利得讓他這個中文系學生都暗自慚愧,他早就不敢小瞧理科生的智慧:
「說得很對,文字的力量就體現在這裡。電影更多渲染的是女主角的傳奇色彩,再加上一向的好萊塢路線,愛情當然提升成了唯一主題。」
邵伊敏若有所思地點頭:「我的閱讀範圍還是太狹窄。好啦,不耽誤你時間了,我先走了。」
「等一下。」趙啟智將手裡的書遞給她,「這書送給你吧。」
她略為詫異,趙啟智自嘲地一笑:「其實是那天特意去書店買的。」他沒說,為了讓書顯得不太新,他在宿舍狠狠把書好一通來回翻騰,「拿著吧,沒別的意思。這書的中文版本和英文版我都早看過,留著也沒有用。」
邵伊敏不能說不感動,她想:如果沒有昨晚,和眼前這個人不是沒有可能。可惜,現在他心存芥蒂,而自己心緒混亂到只能不去多想,更不可能坦然接受他的感情了。
竟然就是錯過了,而且這樣的錯過對自己來說,差不多就是無可挽回的,已經沒有任何重回純真幼稚的路了。她珍重地接過書,昏暗燈光下兩人視線交接,趙啟智看到的是她微帶迷惘的表情,素日清澈的眼睛帶了點兒霧氣,狠狠牽動了他的心。
5
週六上午,邵伊敏接到孫詠芝朋友方太太的電話。方太太聲音頗為強勢:「詠芝說你是師大數學系高才生,我是信得過的,不過還是想聽你試講一下,最好是今天過來。」
她不想拂孫詠芝的好意,於是和方太太約定上午十一點過去。
方太太住在離孫詠芝家不遠的一幢高級公寓樓,環境同樣優雅,裝修則更為豪闊,處處傳遞著「主人有錢」這個信息。
但邵伊敏對這家人第一印象欠佳。方太太據孫詠芝介紹應該和她同齡,已經中年發胖,但偏偏沒有胖人一般會有的慈善相,目光十分苛刻;瘦弱得像沒發育的女兒方文靜看上去實在不像高一學生,倒是不叛逆不頑皮,就是樣子木訥得讓人吃驚,跟她講什麼都是茫然地「嗯」一聲。邵伊敏很懷疑,她有沒有真正理解甚至聽進去她的講課。接著男主人方先生突然回家,大感興趣地上下打量她,目光灼灼。方太太頓時面色不悅,她沒想到丈夫會這個時間回家,她對老公的操守評價向來極低,心想,請這麼秀麗的女孩子做家教不等於引狼入室嗎?可是礙於孫詠芝的大力推薦,只好沒話找話,想讓邵伊敏自己知難而退。
「我家小靜準備讀文科班,雖然在數學方面沒有特別的要求,但我很希望請的家教能讓她的數學成績跟上進度,不拖總分的後腿。」
「那要注意改進學習方法,爭取先把課本上的知識掌握牢。」
方先生把玩著手裡的奔馳車鑰匙,在旁邊說:「邵小姐是師大學生嘍,現在念幾年級?」
「三年級。」邵伊敏幾乎馬上決定,還是別做這個家教了。她並不看方先生,直接對著方太太說:「我覺得您的女兒學習能力並不差,而且又讀的是重點學校,現階段應該以跟上學校進度、重點消化老師講的內容為主,好像沒必要單獨專為數學請一科家教。」
方太太沒想到她如此知趣,簡直感激她的說辭,笑容馬上親切了許多:
「也對也對,邵老師,真不好意思麻煩你特意來一趟。」
「沒關係。」
她快速收拾自己的東西,準備告辭,方先生只好逕自進了自己的書房。
他一走,方太太倒起了和伊敏攀談的念頭:「你教孫詠芝的雙胞胎好像有一段時間了,他們家的事你也知道吧?」
「不清楚,我只管上課,上完課就走了。」
「她離婚了,準備帶孩子移民去加拿大,房子車子都準備賣掉。不過,她家老林還算厚道,聽說給的贍養費不薄。」
邵伊敏只笑笑,將最後一本書放進書包:「方太太,小靜,我先走了,再見。」
方太太很遺憾她不肯配合自己談點兒隱私打發時間,不過還是很高興不費力氣打發了這個一看就讓自己沒法兒放心的家教:「再見,以後有需要再找你,邵老師。」
邵伊敏出了公寓,只見天氣陰沉得厲害,已經飄起了小雨。她沒拿傘,止步想著要不要找家網吧接收一下郵件,也順便避雨。一輛黑色奔馳無聲無息開過來停在她身邊,車窗玻璃降下,方先生對她微笑:「邵老師,下雨了,要去哪裡,我送你吧。」
邵伊敏搖頭:「謝謝你,方先生,我等人,再見。」
方先生沒料到她拒絕得如此乾脆徹底,正要說話,一個變聲期的嗓子叫:「邵老師。」
邵伊敏回頭一看,林樂清站在不遠的地方。一個假期沒見,這孩子似乎又長高了。他對她眨下眼,彎腰看向方先生,笑瞇瞇地打招呼:「方叔叔,你好。」
方先生好不尷尬:「你好,我有事先走了。」他升上車窗,一溜煙開走了。
樂清咧嘴笑了:「方文靜的爸爸還真是……」搖一下頭,顯然對他的評價也不高,「他在跟你搭訕嗎?」
「你懂什麼叫搭訕。」邵伊敏心情大好,「怎麼在這裡閒逛,下午不用上課?」
「我準備逃課,我討厭新英語老師。」
「喂,你當著老師的面說逃課,很不給老師面子呀。」
「邵老師,你怎麼在這裡?」林樂清試圖轉移話題。
「你媽介紹我給方先生女兒做家教,剛試講完。」
「方文靜?」樂清又咧一下嘴,「她有輕度抑鬱症,吃了藥以後,成天跟夢遊一樣,你跟她講課,白浪費了你的口水。更別說她爹根本就是一色狼了,好在他平時不怎麼著家,方文靜媽媽又特厲害,有她在旁邊盯著,危險不大。」
「你怎麼知道這麼多八卦?」
「我們一所幼兒園,一所小學再加一所中學,她只比我和平平大一歲,和平平還挺要好的。你說我怎麼可能不知道?」樂清鬼鬼地笑,「邵老師,我們去打電動遊戲吧。」
「不去,我不當你老師了還帶你去逃課打遊戲,你媽不跟我急才怪。」
「沒勁,我自己去了。」樂清不滿地說。
「你媽同意了嗎?」
「當然……沒有。」
「那你老實回家,下次離家出走逃課的話,記得別跟熟人打招呼了,不然一樣被逮回去。」
「我剛幫你擺脫了色狼好不好。」樂清嬉皮笑臉,「這樣吧,我好不容易溜出來,去那邊小牛麵館吃碗牛肉麵當放風行不行,我請客,吃完我就回去。」
麵館不算遠,兩人冒雨跑過去後。邵伊敏大吃一驚,不起眼兒的小小一家店面跟前排了老長的隊,她喃喃地說:「一碗麵而已,換一家吧,浪費時間。」
「還有人專門開車來吃,我和平平都喜歡,待會兒給她打包一份回去,邵老師你趕緊去占座。」
邵伊敏很不以為然地走進店堂,裡面已經坐滿了食客,好不容易在牆角找了個空位置坐下,她拿出托福詞彙來默記。過了好一會兒,樂清端個托盤進來,放到她面前,看見她手裡的書,做擦冷汗狀:「邵老師,你想言傳身教我能理解,不過也不用這樣來寒磣我吧。」
「少貧嘴,我訂了計劃,這是今天必須做完的功課。」
她收起書,發現面前擺的牛肉麵確實看著非常誘人,滿滿一個大海碗,牛肉切得整整齊齊地碼在上面,湯上泛著點兒紅油,撒了翠綠的香菜,香氣撲鼻。
「你的微辣,我的特辣。」樂清大口吃了起來,「怎麼樣,味道很好吧?」
伊敏吃了幾口,點頭承認這麼多人排隊還是有道理的。可是如果換她一個人,她才不肯來浪費這時間。
「你剛才是準備一個人出去打遊戲嗎?」
「那倒也不是,就想出來走走透口氣。」
「你替你媽想想好不好,出來玩會兒沒問題,但跟她打聲招呼很費事嗎?」
「我要打了招呼,她肯定要陪我一塊兒去。」
「沒那麼誇張吧,難道你這麼大個人會走丟了?」
「你不知道,我媽現在關心我和平平關心得密不透風,早上送我們上學,下午接我們放學,每天親自給我們準備早餐。我們稍一皺眉,她就要和我們談心。我們自己待一會兒,她就會進來問我們有什麼心事,還說要請心理醫生咨詢。再這麼下去,她不瘋,我和平平先要瘋了。」
「我猜你媽媽就是比較關心你們,如果不喜歡這種相處方式,可以好好和她談。」
「我不知道怎麼和她談,拒絕她的關心嗎?算了,我媽也可憐,她一直心情不好,一個人又要管我們,又要辦移民那些破事。」樂清搖頭,眉頭皺得緊緊的,「我還是不給她添堵了。」
邵伊敏並不願意介入別人的生活,不過眼前這個漂亮男孩子的心事還真是觸動了她:「別犯愁,什麼問題都是可以解決的,你媽媽需要的是時間。
你和平平應該主動向她證明,你們能夠照顧好自己,這樣才能解脫她,也解脫你們自己。」
樂清點點頭,繼續吃麵。兩人吃完,走出麵館一看,不禁吃驚,外面雨突然下大了,屋簷下站了好多避雨的路人。
「糟了,我先給家裡打個電話,躲會兒雨再回去,要不我媽恐怕會抓狂。」樂清跑到隔壁副食店打電話。過了一會兒,他回來說:「邵老師,我媽一會兒來接我呢,我讓她給你拿把傘過來。我去給樂平打包一份面。」
6
「小叔叔,你怎麼來了?」
「你不聲不響地出門,你媽急壞了,給我打電話讓我出來找你呢。還好你還知道打電話回去,以後別玩這樣的出走遊戲了,行不行?」蘇哲從車上下來,站到他們面前,天氣依然寒冷,他卻只穿著白色襯衫加牛仔褲。
樂清沒好氣兒地說:「小叔叔,我跟媽都說了是放風不是出走,要出走的話我至少會帶上我的存折,裡面的錢夠我花一陣了。」
「這個問題晚上我們好好談談,現在上車。」他目光掃向邵伊敏,「邵老師,你也上車吧,我送你,雨太大了。」
樂清已經拉開了後座門,邵伊敏想再拒絕未免顯得可疑了,只好上了車。
「哎,邵老師,下周你來給方文靜上完課就跟我一起去打電動好不好?」
「方太太沒看中我,我失業了,沒錢跟你打電動了。」
樂清當真了:「雖然不用教方文靜我覺得是好事,也省得再招上她那個色狼爹。可是……你會不會沒錢交學費沒錢吃飯什麼的,我可以借你的,我有錢。」
邵伊敏只好笑著投降:「對不起,剛才跟你開玩笑的。我學費已經交了,飯卡也充夠了錢,不會餓肚子的,謝謝你,樂清。打電動遊戲嘛,得等我有空,你媽也准假再說,偷跑出來就免談了。」
樂清拉下臉來,她有點兒不忍:「這樣吧,你問問你媽,如果她同意,那今天下課後我們可以去玩一會兒。」
樂清馬上找蘇哲要手機,蘇哲已經將車開到樓下:「快點兒上去,人家英語老師已經來了。我代你媽批准了,不過你得答應這種不打招呼的放風以後不會再發生。」
樂清笑瞇瞇地點頭:「邵老師,你跟我一塊兒上去吧。」
「我得找個網吧查點兒資料再過來,現在不上去了。」
蘇哲開了口:「我帶邵老師去我辦公室上網好了,待會兒送她過來。」
樂清滿意地點頭下了車。蘇哲回頭看著邵伊敏:「真碰上色狼了嗎?」
「樂清誇張呢,什麼色狼。」她發愁地看看窗外的雨勢,「辦公室?不大方便吧。我還是去網吧好了。」
「雨太大了,我那邊上網很方便,而且我正好得去辦點兒事。」蘇哲淺淺一笑,「放心,你不願意,我不會碰你的,我並不急色。」
邵伊敏遲疑一下,點點頭。蘇哲發動車子,開到市區一處高檔寫字樓地下停車場,剛下車,他的手機響了,他說聲「對不起」,一邊鎖車門一邊接電話。
她避嫌地走開幾步,但地下車庫十分安靜,他的聲音仍然清晰地傳了過來。
「不,我覺得這不是一個好主意。」
「慧慧,接受現實,我不喜歡複雜的關係,也不喜歡舊事重提。」
「請柬?好吧,不用特意送過來,寄給我吧。如果你覺得合適,我會參加你的婚禮,送個大紅包。」他帶著笑意說,「可是你這麼任性,對你以後的生活沒有好處……好的,再見。」
他打完電話走過來:「上去吧,電梯在這邊。」
蘇哲的辦公室在二十五樓,門口掛著樸素的牌子,寫明是某外資保險公司中部代表處。進去一看,辦公室是個大的套間,外面是一個接待區加一個半圓形一人座辦公區,放著電腦、傳真、打印機。
「你隨意,我在裡面辦點兒事,那邊有水,想喝自己去倒。」
辦公室開著中央空調,伊敏脫了外衣坐下,打開電腦,上了自己基本沒怎麼用的QQ,然後進了郵箱,果然收到了叔叔發的郵件。她將有用的資料存進隨身帶來的U盤,正在瀏覽叔叔介紹的網站,QQ上亮起添加請求,一看資料,是劉宏宇,連忙加了。
「嗨,真難得碰上你。」
「我很少上的,正想問問你托福考試的情況。」
「你也有出國的打算嗎?」
「想試一下,可是準備得有點兒晚了,不知道能不能過今年八月的托福。」
「如果想突擊一下,可以來北京新東方的暑期強化班,另外我也可以給你寄點兒資料過來。其實我算走了彎路,去年先過的托福,應該先過GRE(美國研究生入學考試)的,先考G再考T,容易得多。而且GRE的成績五年有效,托福只有兩年有效期。」
「我準備申請加拿大的學校,過托福就可以,也沒時間準備GRE了。」
劉宏宇給她介紹了幾個BBS,留學資訊比較多,很多人會介紹自己考試、準備資料、申請獎學金的經驗,也有人曬自己收到的OFFER(錄取通知),同時感歎出國這個念頭佔據了自己的全部時間,好像整個生活就在圍繞這個目標轉動,「連陪女朋友的時候,都在想這件事。」
邵伊敏和他有同感,兩人聊了幾句,道了再見。她下線,退出郵箱,清除上網的記錄,關上電腦,拿出自己的書專心看起來。
蘇哲擔任這家外資保險公司中部代表處的代表,說是代表處,其實除了負責的他,另外只有一個秘書。此時國內還沒開放外資保險進入的政策出台,但對中國市場懷有企圖心的各大保險公司已經開始各自佈局。蘇哲去年留學回國以後,因為在本市的背景,一經介紹就被總公司看中,派來擔任了這個職務,負責先期的籌備運作。
他處理好自己的郵件,看看時間,走了出來,發現她正捧著書看得心無旁騖。從他這個角度看過去,可以看見她神情專注安定,細密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微垂的頸項呈現一個美好的弧度。他注視好一會兒,才說:「可以走了嗎?」
「當然。」
邵伊敏收起書,起身將椅子移回原處,順便看看窗外是不是還在下雨。
她頭一次站得如此高看這個城市,不禁有點兒驚奇。雨似乎停了,淡淡霧氣下,這個城市顯得迷濛,一眼望去,高高低低的樓群錯落相連直到灰色天際,一群鴿子結伴從眼底掠過,馬路上的車水馬龍看上去十分遙遠。不遠處,一個小小的湖泊如同一顆綠色的寶石鑲嵌在高樓之間。
蘇哲走到她身後,順著她的視線望出去。這裡是他出生的城市,儘管中間離開了幾次,可是完成學業決定回國時,還是不假思索先回了本地。受命成立代表處,他選擇了在這裡辦公,也是因為喜歡視線以內市中心寸土寸金地段的這個小湖。
邵伊敏感覺到他走到身邊,猝然轉身,卻和他碰了個面對面。她下意識地向後退去,身體重重地抵在窗台上。
「我弄得你這麼緊張?」
她牽動嘴角,自嘲地笑了,坦白地說:「沒辦法,對著你我的確緊張。」
「和自己掙扎得這麼辛苦,值得嗎?」
「我不知道,但如果有讓我掙扎的理由,我猜大概就是值得的吧。」
她強自鎮定下來,微微側身,伸手去取自己的外套。蘇哲先一步拿到,他抖開衣服替她穿上,一瞬間兩人的身體已經接觸到了一起,他身上的古龍水味道她已經十分熟悉,她必須努力才能控制自己的一下戰慄。她僵立著,待他站開一步,她才輕輕舒了一口氣。蘇哲幫她拿起書包,示意她先出門。
兩人默默地乘電梯,都直視著電梯門,不看彼此,到地下車庫上車。
蘇哲一邊開車一邊說:「伊敏,待會兒能不能上去和我嫂子談一下,別誤會,我沒有請你揭自己家事安慰她的意思。事實上離婚對她也許是個解脫,但她現在太關心樂清樂平了,反而弄得兩個孩子很為難。我是個男人,又是她前夫的表弟,有些話不大方便說得太直接。」
邵伊敏不願意摻和別人的家事,但她想起樂清樂平,還是點了下頭:
「如果孫姐願意聽,我可以從教育心理學角度給她一點兒建議,但恐怕我的意見說不上權威。」
「她不需要權威的意見,她只是欠缺坦誠的交流。她家不在本地,離婚後好像和原來那些朋友也很少往來了。」
「跟你一塊兒過去,我怕孫姐看了不會開心,她告訴過我要離你遠點兒,我也答應了的。」
蘇哲笑了:「我嫂子看來是真的很喜歡你,不然不會這麼糟蹋我。放心吧,我會告訴她,眼下只是我在不斷糾纏你罷了。」他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明顯,「而你的立場一直堅定。」
她臉一下紅了,無可奈何地說:「你又何必挖苦我,我如果一直堅定,會少很多煩惱。」
「你能為我煩惱,我覺得很開心,至少在你心裡,我不算一個一無是處的陌生人了。」
孫詠芝來給他們開門,看到邵伊敏很高興:「幸好樂清出去碰到了你,不然不知道他要逛到幾時才肯回。他們還在上課,我們去樓上坐坐吧,我正在整理東西。蘇哲,你自己隨意啊。」
邵伊敏隨孫詠芝上了樓,走進她的主臥套間,發現地板上攤了好多東西。孫詠芝盤腿坐到了個坐墊上,也推一個坐墊給她:「我現在只要有空,就開始整理東西,分門別類放好,省得到要走時再手忙腳亂。」
「現在就整理,會不會太早了?」
「不早呀,我已經整理了好多不用帶走的東西送人。真沒想到十七年婚姻,兩個孩子,會堆積下這麼多東西。」她隨手拿起一盤錄像帶,「這是我結婚時錄的,真諷刺,本來想丟掉,可是又想,畢竟也是屬於自己的一部分生活了,丟掉也不能抹去了。」
孫詠芝略有些消瘦,但精神不錯,看起來的確有解脫後的釋然。她翻檢著一樣樣東西:錄像帶、相冊、各種紀念冊、樂清樂平的獎狀、小時候的作文、母親節父親節賀卡和生日賀卡、旅遊紀念品、小玩具,把準備留下的貼上標籤,請伊敏用記號筆寫上簡單標注,放進紙箱裡。
看著眼前的琳琅滿目,邵伊敏不是不感慨的。
她有兩次搬家收拾東西的經歷。第一次是十歲那年,父母離婚,準備各自再婚,爺爺奶奶來接她過去同住,她一聲不響地收拾東西。儘管父母不和多年,但對她照顧得還算周到。她的小房間裡床頭擺著絨毛卡通玩具熊,書架上放著一期期的兒童文學和童話故事書,牆上掛著曾經的一家三口合照。
這些她連看都沒看,只將還能穿的衣服通通放進箱子裡,再整理好自己的書包,然後跟爺爺奶奶走了。後來爸爸說要把那些東西送過來,她頭也不抬地說:「沒地方放,全扔了吧。」
爺爺奶奶的房子很小,她的房間更小,只能擺一張窄窄單人床和一張小小書桌、一個簡易衣櫃,從窗子看出去也不過是對面宿舍的紅牆,景色單調。但爺爺奶奶的慈愛讓她從一住進去就覺得安心,父母再分別接她過去,她無法敷衍那兩個必須叫叔叔和阿姨的陌生人,多半都會明確拒絕。後來他們各自有了孩子,聯絡更加稀少。初中上了寄宿學校,她對集體宿舍並無反感,但每個週末都是背上書包飛快回家,窩在自己的小房間裡彷彿才會鬆一口氣,外面孩子喧鬧的結伴玩耍對她從來沒有誘惑力。
她從沒想過畢業以後回老家工作的可能性,然而有個家在遠處篤定地等著自己,感覺畢竟會很不一樣。可是那個房子很快就要屬於別人了。
寒假返校的前一天,她開著收音機,開始第二次收拾自己需要帶走的東西。這時才發現屬於自己的實在少得可憐,甚至比十歲那年更容易做取捨。
她從小到大沒有寫日記的習慣,從來沒參與同學之間紀念冊題字留言的興致,存下來的照片也不多,全裝在一個圓形的餅乾盒子裡,不大好攜帶,她準備寄放在爸爸家裡,只挑了高中畢業時和爺爺奶奶的一張合影放進錢夾裡。再看向書桌上方,那裡是個壁掛式的書架,上面幾乎全是高中教科書和教輔資料,自然沒有帶走任何一本的必要。
她一直認為自己沒有什麼感情方面的固執或者說戀物癖,然而眼見自己除了回來時的行李,只會帶走薄薄一張照片,和這個房子就此告別,這個認知讓她頭次真切感覺到了自己的生命是多麼貧乏。
眼下幫著孫詠芝將一個個有紀念意義的物品包好捆紮起來,彷彿可以看見當時的歡樂被定格在這些繁雜瑣碎的東西之中,可是她居然不曾擁有過這樣簡單的幸福。過去的一切,好像成了被自己刻意遺忘的時光。
「怎麼了,伊敏?」
伊敏回過神來,微微一笑:「沒什麼,這個玩具小熊很可愛。」
孫詠芝拿起用絲帶紮好的一沓信,怔了一下,搖搖頭:「比錄像更諷刺的東西,這是躍慶以前寫給我的情書。他一個工科生,寫得那麼纏綿,剛開始收到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是抄來的。」她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溫柔,隨即苦澀地笑了,再看發黃的信封一眼,斷然揚手,將它丟進了旁邊一個廢紙箱裡。「算了,我最近真是嘮叨得厲害,而且對你一個女孩子講這些也實在不妥,可能會害你對婚姻失去信心。」
「不至於,我沒那麼脆弱感傷的。」
「不管怎麼說,我們的確幸福過,我不會怨恨他了。兩個孩子的東西,我打算再瑣碎也都帶走,我想保留好關於他們的每一點回憶,丈夫可能變成前夫,可是兒女不管長多大,總是我的兒女。」
「那是自然,孫姐。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他們十五歲了,對很多事情都有了自己的看法,很快就會長大獨立。」
孫詠芝眼神暗淡下來:「我當然想過,所以才珍惜眼下和他們相處的每一天。我已經不能給他們一個完整的家了,只希望對他們付出多一點兒,也算是彌補。」
「你和林先生只是分開生活,我相信林先生一樣會關心他們的。所以,你不要有太多心理負擔,也不要對兩個孩子過分關心照顧,這樣會對他們兩人造成心理壓力。我不知道樂平現在是什麼狀況,但樂清看起來已經接受了現實。從心理學角度講,用正常的態度對待他們,有助於他們建立自己的平衡。以他們的年齡,應該有一定獨立的生活空間和自我調適能力,不能太拿他們當小孩子看待。」
孫詠芝聽得認真,半晌無言。
邵伊敏遲疑一下,繼續說:「那些大道理也許沒什麼說服力,我的成長過程中,父母並不關注我,我怨恨過。但回想一下,其實最初他們都很負疚,十分熱切地想彌補我,我反而被他們的熱情嚇到了。因為那並不是一種常態的、我希望得到的父愛母愛。他們只是在努力向我假裝我的生活沒有變化,可是我知道那只是一種假象,再怎麼掩飾也沒用。我想,樂清樂平希望得到的也不是你沒有底線的付出,你如果能輕鬆幸福,對他們也是一種很好的暗示,證明就算父母不在一起了,生活一樣可以,按正軌進行。」
孫詠芝深思著,神情變幻不定。邵伊敏想,這番話已經有違自己一向的原則了,只能言盡於此。她將一張張賀卡收拾好,不小心掉下一張,賀卡飄落到地板上展開,居然自動播放起一首聖誕歌曲。孫詠芝拿起賀卡,仔細看著。
「樂清樂平四歲時收到的,真神奇,電池還能用。」她抬頭看著伊敏,「離婚這事,我父母和朋友看得比我還要嚴重,對著我就欲言又止,要麼是過分關心,覺得我的未來一片黑暗,要麼就是強顏歡笑。我討厭他們的這種態度,沒想到我自己不知不覺中,居然也用這種態度對待樂清樂平了。謝謝你,伊敏。你和蘇哲說得都對,我這段時間的確太緊張了。我會試著放鬆自己的。」
說話間,樂清樂平下課上樓,看到地上的東西,樂平驚喜地叫:「哎呀,媽媽,你還留著我們這麼小的照片呀。這個發條青蛙也還在,以前樂清老和我搶著玩的。」
「明明是我的,你和我搶才對。」
他們都在地板上坐下來,翻看著屬於自己的童年回憶。伊敏將記號筆遞給樂清:「幫你媽媽收拾,下次我們再去打電動,怎麼樣?」
樂清點頭。伊敏對孫詠芝一笑:「我先走了,孫姐,再見,樂清樂平。」
孫詠芝和兩個孩子也仰頭對她微笑著說再見。
7
邵伊敏走下樓,對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的蘇哲說:「樂清樂平幫孫姐收拾東西,今天不玩遊戲,我先走了。」
「我送你。」蘇哲起身,將報紙折好放到茶几上。兩人走出孫家,進了電梯,直接下到地下停車場。邵伊敏上了車,靠在椅背上長舒了一口氣,覺得有點兒累了。
「怎麼看著不太開心?是我剛才的要求太勉強你了嗎?」
她搖頭:「只是有點兒感觸罷了,如果可以預見未來,再濃烈的感情也有這樣分手的一天,那還有沒有必要結婚?」
「是我的錯,不該讓你去勸我嫂子的。知道嗎?你問了幾乎和樂清一樣的問題。我忘了,你看著再理智,也不過只比他大五歲罷了。好吧,我給他的回答差不多是這樣的:結婚還是不錯的,可以跟一個你最親密的人分享生活。任何人都不能保證自己的想法一生不變,重要的是知道自己最珍惜的是什麼。」
「果然是哄孩子的話。可是,也只能這麼想,不然人類都不用繁衍了。」
她看著遠方,微微笑了。
「我還有一句哄孩子的話,結婚可不是光為了繁衍。」
「我們還是不要談人生的意義和目的了,這個話題讓我很無力。」
蘇哲無聲地笑了:「要不我們先找個地方吃飯吧,已經快五點了。」
「我想喝點兒酒,可以嗎?」她看到蘇哲的意外表情,自嘲地笑,「放心,我不會喝醉了騷擾你的,只是覺得有點兒鬱悶。」
蘇哲笑著點頭:「其實我歡迎你的騷擾。我們去吃日本菜吧,清酒可以解憂,又不至於喝醉。」
日本菜餐館門口掛著個畫著歌舞伎的門幌,裡面裝修得幽靜雅致,播放著喜多郎的音樂。雖然是週末,但本地愛好日本菜的人不多,裡面並沒滿座。一小份一小份的魚生、天婦羅、壽司什麼的,裝在精緻的盤子裡送上來,並不合伊敏的口味,而小小白瓷杯裝的清酒更是平淡。
「不喜歡日本菜嗎?」
「挺瑣碎的。」
「頭一次聽人這麼評論一種菜。」
「這酒的確喝不醉人。」伊敏再喝一杯微燙的清酒,沒什麼酒意,倒是覺得有點兒熱了。
「我們這才喝第三瓶,清酒還是有後勁的,而且我也不想再弄醉你,讓你說我心懷叵測。」蘇哲給她把杯子斟滿。
「你沒灌醉過我,如果認真說起來,倒好像是我心懷叵測了。」
「我的榮幸。」蘇哲對她舉下杯,一口飲盡。
「問個問題行嗎?」
「問吧,難得你對我有了好奇,我會盡量坦白回答的。」
「你說重要的是知道自己珍惜的是什麼,你有過自己想要珍惜的人嗎?」
蘇哲認真想了想:「我要說得坦白,可能你又會認為我花心,可是人在不同階段的心理是不可能相同的。一直珍惜,至少到目前我還沒體驗過。下午在地下車庫接到的電話,是我出國前的女友打來的。那會兒我去美國,她留校。兩個人對未來有不同的打算,走之前她突然跟我說,想和我結婚然後同去美國。我喜歡她,但那麼早說到婚姻我沒法兒答應。於是她說我不夠珍惜她,與其兩地,不如分手好了。我們不確定未來,也不確定感情能經得起時間、空間的考驗,所以願意給彼此自由,我們的分手是很友好的。」
「可是她好像還愛著你。」邵伊敏記起上次在理工大後山聽到的對話。
「她有男朋友了,準備近期結婚。她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而我知道我不該做什麼。」蘇哲莞爾一笑,取出熱水中溫著的另一瓶清酒,給自己倒了大半杯,「我珍惜她給我的回憶,至於愛情,很抱歉,我對她沒有當初的感覺了。過去我不能因為可能分開就拒絕她的愛,現在我也不能因為她還存著舊日的感覺仍然愛她。」
他其實一向坦白,可是用這麼誠懇的口氣說話卻是頭一次。昏黃燈光下,他的笑容看著有幾分暖意,彷彿清酒的溫度傳達到了那裡。
「那麼,你喜歡我嗎?」邵伊敏抬頭問他,沒有任何撒嬌的意思,彷彿只是一個簡單的求證。
「不止一個問題了,可是還是樂意回答。對,我喜歡你,不然你以為我幹嗎糾纏你,一般來說,通常是別人糾纏我的。」他重新帶了點兒調侃的表情。
邵伊敏點頭,將手裡的酒喝完,突然抬頭看著他:「趁我沒有後悔,帶我去酒店吧。」清酒將她的臉蒸得緋紅,眼睛晶亮,她的神情坦然得好像剛剛說的不過是「送我回學校吧」。
蘇哲微微吃驚:「這個提議我很喜歡,可是如果你覺得自己肯定會後悔,那何必一定要去做。」
「那當我什麼也沒說好了。」她拎起書包和外套,起身要走。
蘇哲一把拖住她,揚聲叫服務員過來結賬。然後牽著她走出餐館,在門口,他停住腳步想給她披上衣服,她卻一把甩開,掉頭就走,蘇哲追上去拉住她:「你可真是喝多了,趕緊上車,小心著涼。」
「關你什麼事!」她煩躁地說。
蘇哲抓住她的手拉她到車邊,拉開車門將她塞進去,然後自己也上了車,發動車子:「你想好了嗎?我可不喜歡我們做了愛,你再來告訴我,你是借酒裝瘋酒後失德,然後叫我忘了拉倒。」
「我今天根本沒醉。你不願意就算了,當我無聊騷擾了你。送我回學校吧,不過以後都別指望我還會這麼說,對了,是以後都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了。」
「好吧,我只想知道,下午你還只想躲開我,為什麼會突然改主意?」
「大概就是和自己掙扎得累了。」她疲憊地說,靠到椅背上,「我承認我也喜歡你,我想看看不和這個念頭對抗會怎麼樣。」
蘇哲不作聲,默默開著車,過了好一會兒,邵伊敏察覺出這不是回學校的那條路,她垂下眼睛,低聲說:「還有一件事,我不想再吃事後避孕藥了。」
蘇哲再開了一會兒,突然將車停到路邊,下車走進藥店,不一會兒重新上車,還是一言不發地開車,速度明顯快了很多。他拐進一個住宅小區,停好車,然後繞過來拉開副駕座車門,握住邵伊敏的手將她拉下車,鎖上車,牽著她進了一個單元,他快步直上到四樓,她幾乎跟不上他的腳步。
他拿出鑰匙開門,將鑰匙丟在玄關上,回身將邵伊敏拉進來,動作差不多是粗暴的。她失去平衡重重撞入他懷中,他抱起她,也不開燈,走進臥室,一邊吻她,一邊開始脫她的衣服。室內似乎有集中供暖,相當溫暖,可是當徹底裸露在他面前,她還是瑟縮了。轉眼間,他覆上她,一個個火熱的吻重重落到她有點兒冰涼的肌膚上。
這一次我沒有任何借口了。一片混沌中,這個念頭再次清晰地浮現到她的腦海中。她拒絕再想,緊緊抱住了他。
蘇哲稍微掙開她,伸手從衣服口袋裡取出安全套,她近乎無意識地盯著他,似乎靈魂飄出了身體,正在黑暗中冷冷看著自己放棄掙扎。轉眼蘇哲重新抱緊了她,他的臉佔據了她的視線,擋住了那個讓她不安的自我注視。
他進入她,同時在她耳邊叫著她的名字。
伊敏,伊敏……
從來沒有人用這麼纏綿的聲音呼喚她,她的身體迎接著他的衝擊,如同被潮汐沖刷下的沙灘,純粹的感官快樂也如同潮汐般鋪天蓋地席捲而來。
黎明時分,邵伊敏猛然驚醒,她的眼睛慢慢適應黑暗,陌生的房間、陌生的床,再加一個算不上陌生可也絕對說不上熟悉的男人。
他睡得十分安詳,英俊的面孔沒有平常的淡漠,也沒有經常會對她流露的調侃意味。她幾乎忌妒他這種鬆弛到無思無慮的睡態,她猜自己可能得真有個鐵打的神經,才能繼續沉入睡眠之中。
她起身到地板上摸索自己的衣服,先摸到手裡的是蘇哲的襯衫,她隨手拿起來披上,走到客廳。
室內暖氣充足,光線幽暗,她光腳踩著略帶涼意的地板走到客廳,窗子那裡利用包暖氣片的空間做出了一個飄窗窗台,上面鋪著線毯,放著靠墊,她坐上去,看著外面。此時正是天將放亮前夜色最深沉的時候,藉著路燈,可以看見樓下整齊停著一輛輛車,黑色車道兩邊都是很高的樹,光禿禿的枝條隨風輕輕擺動,稍遠一點兒是一片空地,中間有一棵鬱鬱蔥蔥的大樹,遮出老大一片陰影。
她雙手抱住自己的雙腿,將臉貼在膝頭上,出神地看著窗外。整個小區安靜得沒有一點兒聲息,不知怎麼的,趙啟智寫的那篇文章突然浮上她的心頭,內容她記不清了,可是標題似乎很適合眼前的情景:寂寞的顏色。
寂寞如果真的有顏色,應該就是這樣無邊無際的帶點兒幽微光線的黑暗吧。看那篇文章時,她有輕微的哭笑不得,因為從小到大,寂寞就如影隨形無處不在地陪伴著她,她只是習慣、接受和安於寂寞的存在,從來不覺得主動去品味寂寞是件有意思的事。一個已經無視寂寞的人,當然不能理解一個偶爾寂寞的人發出享受的感歎。
她從來不害怕寂寞,現在當然不能騙自己說投進這個懷抱是因為寂寞。
其實在火熱的擁抱、身體的纏繞、唇舌的交接後這樣醒來,只會更加寂寞。
可是她並不後悔。如此親密無間的體驗、心醉神迷的歡樂,果然把折磨身體的那些喧囂掙扎給撫平了。
她想,這是值得的。
天邊漸漸透出一點微光,蘇哲從臥室走出來,走到她身後抱住她:「我喜歡你穿我襯衫的樣子。」他的手指輕輕摩挲她頸項,撥開她的頭髮,吻她的脖子,「對不起,伊敏,我想我大概毀了你談一場幼稚校園戀愛的可能了。」
「我都大三了,再想幼稚也太晚了。」邵伊敏腦海掠過趙啟智滿是震驚的臉,自嘲地笑,回身伏到他胸前。他看著清瘦,其實身體還是結實的。她將臉貼在他頸下,「好像不是一個很大的損失。」她的確懷疑過自己談幼稚戀愛的能力。
蘇哲也笑了,撫摸她烏黑的頭髮:「你讓我失控了,我本來想和你慢慢來,從看星星開始,一點點體會戀愛的樂趣,給你一個完美的體驗。」
「偶爾試下失控的感覺並不壞。」她喃喃地說,呼吸軟軟地噴在他胸前的皮膚上,「至於完美,我不知道,已經很接近了吧。」
他把她抱起來一點兒,吻她的唇,她的唇和她的呼吸一樣柔軟,她的頭髮從兩側披拂下來,垂到他的臉上身上。他捏住她的一縷頭髮,纏繞在自己手指上,也是軟軟的柔滑,手指輕輕一扯動,髮絲就從指間脫開了再紛紛散落下來。他順著頸項吻下去,用力吮吸,然後咬住她的鎖骨,她痛得微微瑟縮了一下,但他的胳膊牢牢摟著她,讓她無法退避。他的舌尖輕輕舔過剛剛咬過的地方,慢慢向下,一點點啃噬著她。她的手指插進他濃密的頭髮裡,呻吟出支離破碎的聲音,同時抓住頭髮,再放鬆,再抓住。
原來沉淪來得這麼容易。
8
邵伊敏再次睜開眼睛時,床上只剩她一人了。她拿起表看看時間,不禁吃驚,已經是上午十一點了,基本上她沒試過在床上睡到這麼晚。她下床,拿起衣服走進和臥室相連的衛生間,面積不大,但裝修簡潔緊湊,全套白色的衛浴設施,面盆上放著沒開封的牙刷,毛巾架上疊放著一大摞白色的毛巾。
她快速洗了個澡,穿好衣服走出臥室。蘇哲衣著整齊,背向她立在半開的窗邊接電話。這是一間不算大的客廳,可是空間比一般公寓房子來得高許多,天花板上懸著木質的吊扇,地上鋪著柚木地板,深色的傢俱通通不是時尚的樣式,米色的窗簾和寬大的咖啡色沙發顏色略為暗淡,看得出都有些年頭了,但全透著讓人舒服的居家氣氛。
蘇哲打完電話回過身,正看到伊敏,目光清澈,神情平靜,半濕的頭髮披在肩上。他走過來抱住她:「真能睡呀,看你睡的樣子,實在不忍心叫醒你,餓了吧?我帶你出去吃飯。」
他接過她手裡的羽絨服給她穿上,兩人下樓後,伊敏才看清這是個不算大的小區,一棟棟五層的樓房,樓間距說不上大,樓房看外觀和蘇哲家室內一樣都有些陳舊不起眼兒了。但樓與樓之間大樹叢生,樹冠都高過了五層樓頂,中間還有一個打理得很好的草坪,正中是一棵參天大樹,下面雖正當冬季仍然綠草茵茵。市區中心有這樣近乎奢侈的綠化環境實在讓人瞠目,院內停著的車也多得出奇。
蘇哲開車駛出大院,院外也是一條安靜的林蔭大道,路上行人稀少,車輛全是一掠而過,只有清潔工人在埋頭清掃人行道。路兩旁是高大的法國梧桐,雖然正是冬季,樹枝光禿禿的,但可以想見到了夏天,這條路一定是濃蔭蔽日。拐出這條路,街道突然變得喧嘩,彷彿魔術般回到了塵世。
他將車開到了一家小小的餐館,還沒到吃飯高峰時間,裡面只有他們這一桌,點了幾個菜,很快就上齊了,兩人隨意吃完。他開車送她回學校,沒開音響也沒開空調,將車窗降下一點兒,冬日冷冽的寒風吹進車內,兩人都覺得神清氣爽。
「後悔嗎?這麼沉默。」
「追悔已經發生的事嗎?」邵伊敏微笑,「不,何況我不認為我有追悔的理由。」
蘇哲將車開到路邊:「去那邊給你買部手機,聯絡方便一些,怎麼樣?」
她搖頭:「別買,我不接受隨傳隨到的。而且這學期我連家教也不接了,平時真的沒空,如果找我的話,週六打宿舍電話吧。」
蘇哲笑了,重新發動車子:「你甚至連我的號碼都不打算要,好吧,我猜我要等你主動找我,可能會白等,那麼至少不要不接我電話。我多少年沒往女生宿舍打電話了,真是一個巨大的考驗。」
邵伊敏回到宿舍,宿舍裡只有羅音在。電話響了,羅音連忙對她說:
「要是韓偉國找我,就說我不在。」
她點頭拎起話筒,還真是韓偉國:「不好意思,羅音不在。我不知道她怎麼沒開手機,大概沒電了吧。嗯,好,看到她我會告訴她的,再見。」
她一點兒好奇心不帶地簡捷轉告,羅音長歎一聲:「邵伊敏,要怎麼說才能拒絕一個人,又不傷他的自尊心?」
羅音的確誠心求教。因為昨天她在文學社活動上見到了趙啟智,他看上去明擺著徹底對邵伊敏斷了想法,可是提到她,居然還微微一笑,仍然帶了點兒溫柔和惆悵。那個表情迷死了小師妹宋黎,也讓羅音對自己的室友佩服得五體投地。
邵伊敏沒想到會有人跟自己討教這種問題,換個人她也許會笑笑不理,但她一向喜歡羅音,想了想說:「我沒拒絕別人的經驗,不過我想坦誠很重要吧。」
這種隔靴搔癢式的回答讓羅音挫敗地再次長歎:「我說不出口我不喜歡他,他人真的很好。」
「當然你是喜歡他的,作為同學、朋友。可是這種喜歡和愛不一樣,大家都還年輕,沒必要急著決定未來,不妨先作為普通朋友來相處,給雙方時間、空間,如果能找到愛的感覺再說。」
羅音騰地一下坐起來,直盯著邵伊敏。她嚇了一跳:「如果你覺得這個說法不妥……」
「太妥了,邵伊敏!為什麼這些話被你一說就顯得很有說服力?我其實也想表達這個意思,但是我不知道怎麼表達出來才算完整又善良。對著他那麼真誠的表情,我就有罪惡感,怎麼也說不出來‘我喜歡你,可我不愛你’。」
邵伊敏澀然一笑,她不覺得自己順口就能說出這些話算是一種才能:
「如果實在確定自己沒有感覺,也許直接的拒絕也是一種善良吧。我去圖書館了,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