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Nine

第1節

劉宏宇陪他的導師過來參加學術研討會,本地剛剛擺脫陰冷的寒冬,氣溫一點點升高,春意宜人。劉宏宇週四、週五參加完了學術研討會,週六約好和邵伊敏見面。

邵伊敏找公司借了輛本田,開到賓館接劉宏宇,他已經提前等在樓下了。

「理工大你已經轉過了吧,我帶你去號稱中國最美的大學去看櫻花好不好?」

劉宏宇沒有異議,不過邵伊敏把車開過去有點兒傻了眼,離校門口老遠就開始塞車了,一看都是準備進這所著名大學賞花的遊客,交警正在指揮疏導車流。

「我這主人太差勁了,宏宇,只知道上網搜這個時間本地最有特色的遊玩項目,沒想到週末大家都過來了。」

劉宏宇好笑:「不用說,你在這邊待了這麼久,都沒來過這裡吧?」

「我來過,不過是讀書的時候,那會兒沒這麼多人跟車。」

「走吧,這樣就算進去了,看到的人頭也多過花了。」劉宏宇說,「不如去你的學校轉轉,後面的墨水湖好像很開闊。」

「你怎麼知道我們學校後面的湖?並不出名呀。」

劉宏宇笑著說:「知道你被哪個學校錄取以後,我特意上網找資料看過,信不信由你,好長時間,我在網上、報上看到這邊師大的消息都有點兒激動。」

邵伊敏也笑了,慢慢跟車往前挪,然後打方向盤轉向另一條路向師大後面駛去。她工作以後再沒回師大,更別說回到墨水湖邊。心裡不免略微遲疑了一下,可是馬上想,她叫蘇哲放下,可是自己分明就沒有完全放下。難道因為一次湖邊的分手就再也不能看湖了嗎?未免太過可笑。

到了湖邊,邵伊敏停好車,兩人沿湖岸散了會兒步,沿湖垂柳剛剛罩上一層煙綠,軟軟的春風拂面而來,吹得人十分舒暢。找張石凳坐下,遠遠看對岸,房地產開發得更密集了。她想,自己的確是多慮了,對著春日暖陽下波光瀲灩的湖面,那個夜晚似乎已經走遠無痕,時間是最好的良藥,曾經以為碎掉的心也似乎悄悄癒合,眼前只剩下初春的美景和溫柔的風吹面不寒。

「伊敏,這個城市真不錯,理工大後面的小山,還有你學校後面這片湖面,真讓人羨慕,更別說現在氣候又這麼宜人,這會兒北京還冷得要命。」

邵伊敏失笑:「頭一回聽人誇本地的氣候,你該聽說過這裡出了名的夏天暴熱吧,而且算得上宜人的春秋兩季都特別短,春天連晴幾天就會氣溫急升,秋天一場雨後就差不多入冬了,冬天夏天都難熬而且漫長。」

「聽著和我準備去的地方差不多。」劉宏宇也笑,「MIT靠近波士頓,據說也是夏季炎熱潮濕,冬季寒冷。好多人就是因為氣候原因,如果同時收到斯坦福和挨著MIT的哈佛的OFFER,寧可放棄哈佛,更別說MIT了。」

「那你為什麼放棄斯坦福?」

劉宏宇一共收到了六個OFFER,斯坦福的來得早於MIT,但權衡後,他還是選擇了至少在國內並不及斯坦福有名的MIT。「那邊的專業更符合我一直的志向,我要去的那個系全美排名第一,而且我欣賞MIT的那股子治學的瘋狂勁頭。我父母對我很生氣,他們覺得一樣都是全獎,而MIT名頭不夠響亮。」

邵伊敏微微點頭,她想她能理解劉宏宇的選擇:「大概什麼時候動身?」

「八月中旬,現在還得好好把畢業設計做完。我有的拿到OFFER準備去美國的同學已經開始相親了。」

「不會吧?」她再度失笑,「馬上要走了,現在交女朋友哪兒來得及發展感情?」

「他們來不及慢慢談情呀。每年都是這樣,從二月底開始,研究生樓道裡的女孩子就多了起來,大家都知道到美國不好找太太,尤其我們這樣念理工的。介紹人一撮合,談上幾個月後結婚,然後八月一塊兒出國,這還算慎重的。我就知道有個去普林斯頓的師兄,去年從認識一個女孩到結婚只花了二十來天。」

邵伊敏簡直像聽天方夜譚,她沒想到劉宏宇待的那所以理工科聞名全國的大學會出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我真佩服他們的膽量,這樣決定婚姻,真是很大的冒險。有人給你介紹女朋友嗎?」

「有啊,」劉宏宇嘴角掛了個調皮笑容,「我還接到過情書,可是我不打算這樣嘗試。」停了一會兒,他突然問,「伊敏,你現在有男朋友嗎?」

她的臉一下紅了。她平時待人疏離,和旁人幾乎沒有私人交往,在公司又坐上一個相對重要的位置,以徐華英的心腹面目出現,沒人敢貿然上來跟她攀交情問這樣的問題,更別說像羅音那樣一進報社就有人張羅著介紹男朋友了。她不知道劉宏宇怎麼會突然問起這個,只能老實搖頭。

劉宏宇注視著她,誠懇地說:「伊敏,不如考慮一下我吧。你是我從上高中時就喜歡的女孩子,現在我並不是要求你馬上答應我和我結婚去美國。我知道你對生活有自己的安排,我只是請你考慮一下我,接受我當你的男朋友,我會等你的答覆,多久都可以。」

邵伊敏難得受驚,此時也嚇得眼睛瞪得大大地看著劉宏宇,心想,難道他們學校的瘋狂竟是一種普遍現象?可是劉宏宇神情真誠,完全沒有一點兒開玩笑的意思。

「宏宇,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我們認識這麼久,除了高中畢業時你對我說過一次喜歡以外,一直就是朋友一樣相處的。你提這樣的建議,我覺得比你的師兄認識二十多天結婚好不了多少。」

「我們認識快十年了好不好?我是認真考慮過的,可能以前我們之間唯一的障礙就是距離,如果在一個城市,我早就開始追求你了。」

「這算什麼考慮呀,你馬上要去一個更遠的地方。」

「所以我要先把這句話說出來,至少還有一點兒機會,不然我會遺憾一輩子的。伊敏,你並沒有獨身的打算,對不對?你希望未來的男朋友是什麼樣的,或者說,你對於婚姻有什麼樣的要求?」

邵伊敏有點兒張口結舌:「我……我當然希望他是一個理智負責任的人,能包容我性格的孤僻,我們能相處開心,互相信賴……」羅音明明也問過她差不多的問題,她從來言辭流利,此時卻破天荒地有點兒結巴了,「對未來有共同的規劃,還有……我說不清了,宏宇,這未免太傻氣了。」

「我覺得我們的想法非常接近。我一直欣賞你的性格,從來不認為那是個缺點需要人來容忍。只要你同意,我們可以試著開始交往。你願意跟我結婚然後一起出國我當然會求之不得,不過以你的性格,我猜我沒那份幸運。我願意在那邊等你,多久都可以。」

「宏宇,你是在建議我們談兩地戀愛嗎?距離是所有感情的敵人,我不能答應你。你去到新的地方,融入新的環境,自然會認識新的人,有無限的可能等著你。你用這個束縛自己或者束縛我,對我們兩人都不公平。」

「不,我不打算束縛你,伊敏,在你答應嫁給我之前,你可以有選擇的自由。我知道,你從來對人對己都認真負責,所以我願意信任你的選擇。如果你遇到更合適的人,請及時告訴我就可以了。」

「呃,這可真瘋狂。」邵伊敏有點兒無語了,可是劉宏宇看著她的樣子實在真誠,「就是說你也一樣嘍?」

「理論上講,我應該也一樣,不過我要去的地方是MIT,你上網查一下就知道,那裡的學業負擔重得恐怖。我的打算是爭取能在四年內讀完博士課程,這就意味著我可能連跨過波士頓大橋的時間都沒有。而且我清楚地知道,我喜歡的人就是你,不可能有時間或者興趣再去認識別的女孩子了。如果你肯信任我,我的建議只束縛我自己。」

邵伊敏完全呆住,她沒想到和老同學見面會有這樣一場對話。良久,她苦笑了:「宏宇,你似乎熱衷於給我驚奇,第一個對我說喜歡,第一個向我求婚。你的建議很……慷慨,可是對不起,我還是不能答應,這對你太不公平了。」

劉宏宇微笑看著她:「眼下我給不了你更多,伊敏。我拿的全獎也不過是扣除學費後一年兩萬多美元罷了,也就是說,我要過好幾年清貧的日子,直到拿到學位畢業,好在我學的專業應該有比較好的職業前景。我唯一能許諾給你的,就是我願意把我的未來交給你。」

「我很感動,真的。可是……」她不知說什麼好,「哎,你真的是過來開會的嗎?我不知道什麼樣的研討會能夠刺激你動這樣的念頭。」

「我可不是臨時動念,伊敏,其實我猶豫好久了。上次你出差去北京,我差點兒就想鼓起勇氣跟你說了,可是當時我前途茫茫,根本沒資格拿自己的心事來煩你。拿到OFFER以後,我第一個想要告訴的人就是你,如果不開這個會,我也一定專門跑來一趟。雖然拿到的只是一份獎學金,可是畢竟我對未來多了一點兒信心,要再不跟你說,我想你大概會一直拿我當個談得來的同學罷了。」

「我還是不知道怎麼說好,宏宇,你也談過戀愛,你覺得像我們這樣的兩個人,有可能和你那不靠譜的師兄一樣,跳過戀愛那一環節一下談婚論嫁嗎?」

「我們還有時間呀,我的畢業設計沒多大問題,剩下就是辦護照和簽證,順利的話,八月下旬動身。如果你沒意見,我們可以趁這段時間加深瞭解。如果覺得可以談下去,網絡也很方便。」

邵伊敏再次呆住,劉宏宇伸手過來握住她的手。她微微往回縮了一下,可還是停在了他的手中,她並不反感這個堅定溫暖的接觸,只是十分茫然,抬起眼睛看著跟自己並肩而坐的他,遲疑了片刻才說:「可是……」

「別可是了,你好好想想再答覆我好了。我的提議是長期有效的,你馬上回絕的話,就太傷我的心了。」

第2節

兩人中午按原定計劃去吃農家菜,一路上劉宏宇再沒將話題轉到這件事上來,只隨意講著學校裡的趣事,對於農家菜的味道也是讚不絕口。

邵伊敏的心算是慢慢平靜了下來。兩人吃過午飯後,她再開車,準備帶他去市區轉一下。手機收到短消息,是羅音發過來的,問她下午去不去打羽毛球。她想似乎兩個人都不愛逛街,而且再兩兩相對,總有點兒尷尬,就問劉宏宇願不願意去打球。劉宏宇笑了:「我一直喜歡羽毛球,雖然校隊高手太多我衝不進去,可是在羽毛球協會,我得算排得上名次的。」

她給羅音回了短消息約好時間,然後送劉宏宇回賓館拿衣服,再開回家換衣服拿球拍。趕到羽毛球館時,羅音、張新、戴維凡還有另外一男一女已經開始打球了。看到伊敏帶著個男人一起走進來,羅音和戴維凡不約而同驚得停了手。伊敏給他們做了介紹,不過她的介紹就是通報各自姓名,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然後再去訂了一片場地,和劉宏宇開始打球。羅音瞟一下戴維凡,他不動聲色,不禁暗暗佩服他那個情場老手的名氣不是白來的。

劉宏宇果然沒吹牛,打了沒多久,邵伊敏就知道他是讓著自己了。旁邊張新看得心癢,過來挑戰,一局下來,也認輸了。等劉宏宇休息一下,戴維凡按捺不住也過來了,這兩人的球技算得上旗鼓相當,打得十分激烈。

羅音和邵伊敏在另一片場子上打了一局下場休息。羅音看著場上暗暗好笑,老戴面色嚴肅,今天打得格外認真,平時那點兒自恃技高漫不經心的樣子全沒了。她看下他對面的劉宏宇,固然沒有老戴那麼高大英俊賣相好,可是人家個子高高,眉目端正開朗,既有書卷氣又舉止大方,的確是看著很舒服的一個男人。

「你們認識多久了?」她閒閒地問邵伊敏。

邵伊敏好笑,換個時間這麼一問,她還得好好想想,偏偏上午劉宏宇才總結過:「快十年了吧。」

羅音一怔,想老戴算是沒半點兒機會了。「那不是青梅竹馬嗎?」

「你當我今年十四呀,我們是高中同學,你可真能聯想。」話是這麼說,邵伊敏想想剛才劉宏宇跟她提的建議,覺得會聯想也真是一種好的直覺了,而自己作為女性的直覺實在是有點兒欠缺。

果然羅音好笑地回頭看看她:「剛才他看你的眼神可不像普通同學的眼神。」

邵伊敏啞然,恰好這時手機響了,她拿出來一看,卻是蘇哲的號碼。

那天他們分手後,他便去了香港,其間給她打來電話,說有事情要多耽擱幾天,她只「哦」了一聲。那邊蘇哲並不理會她的惜字如金,仍然很流利地交代著行蹤,說會在這個週末趕回來,然後歎息一聲:「突然想起以前,也是走在中環街頭,接到你打來的電話。」

她當然也記得,那次也是蘇哲出差香港,她在城市喧囂的人行天橋上,頭一回對著手機說出了想念。這樣的回憶來得並不讓她愉快,她無話可說,沉默地掛上電話。現在她確實不想接他的電話了,可是也只能站起來走開幾步接聽。

「你好。」

「你好,伊敏,我回來了,晚上一起吃飯好嗎?」

「不好意思,我今天和人約好了,沒時間。」

蘇哲也不勉強她:「那好,我回頭再打你電話。」

她放下電話,也說不上算不算鬆了口氣,轉頭對羅音說:「打球吧。」

一場球打完,大家各自去球館的淋浴間洗澡換了衣服。出來以後,羅音建議一起去吃飯,出乎她的意料,這次邵伊敏一口答應了。

上車後,劉宏宇好笑地看著她:「伊敏,我的建議讓你很為難嗎?」

「不是呀,」她將車倒出車位,跟上前面戴維凡的車,「我坦白吧,你別鄙視我,我在天人交戰,覺得答應了你,未免就是佔了你的便宜。」

劉宏宇大笑:「這是什麼邏輯,明明是我在打你的主意。我歡迎你提前決定給我驚喜,不過眼下你不要為這事困擾了,我們還有的是時間,什麼時候想好了再說都可以。」

邵伊敏也覺得自己的心神不寧未免可笑,笑著搖搖頭:「我們去好好吃飯得了,他們都很會玩很會吃,不像我,吃來吃去都是招待公司客人的地方。」

的確,羅音、張新和戴維凡一夥人都很腐敗,帶著他們去吃了一頓小巷深藏的美味晚餐後,又拉著同去錢櫃K歌。

邵伊敏完全不喜歡唱卡拉OK,而且到那種密閉的包房時間待久了,耳朵裡微微的鳴響會讓她覺得不舒服,每次公司有類似應酬全是推給辦公室主任。剛好劉宏宇也不好此道,說他明天得和導師一起趕早上飛機,於是兩人先告辭了。

出來以後,劉宏宇說:「你今天陪我一天了,剛才還喝了點兒酒,開車不安全,我陪你回去,然後自己打車回賓館就行了。」

邵伊敏並沒喝多少酒,不過還是照他的話,將車放下。劉宏宇拎了她的球包和自己的背包,陪著她慢慢往她租住的地方走著,享受著帶點兒涼意的夜風吹拂的安靜感覺。到宿舍院外,劉宏宇站定,將球包交給她:「上去吧,早點兒休息。」

她仰頭看著他:「宏宇,明天我不送你了,不過我答應你,你出國時,我一定去北京送你。」

劉宏宇笑了,抬手替她將風吹亂的一綹頭髮整理好:「那我們說定了。」

他的手指溫暖,輕輕觸到她被晚風吹涼的臉。她情不自禁地將臉靠到他的手上,享受這個不讓她抗拒的觸摸。夜色下,他注視她的目光溫柔,看著這個眼神,她覺得心情和天氣一樣寧靜安詳。停了一會兒,她徐徐離開他的手,伸手攔停一輛出租車:「去吧,再見。」

劉宏宇緊緊握一下她的手,上車走了。邵伊敏站在路邊,看著遠去的出租車紅紅的尾燈消失在夜色中,心想,也許劉宏宇這個提議並不像初聽起來那麼驚悚,畢竟他是自己的同鄉、同學,認識了差不多十年之久,她和他在QQ和MSN上談私事最多,交往起來,顯然比再去和一個陌生人從認識開始要容易得多。

她正要轉身進院子,一輛車疾駛過來,帶著刺耳的剎車聲急停在她面前。她驚得後退一步,站上人行道。車門打開,蘇哲下來,從車頭那邊繞過來站到了她面前。

「我的確很有自虐精神,在車裡坐了兩小時。我想見你,可是怕你直接又是一個沒時間丟給我,一直對著手機猶豫要不要打你的電話,結果讓我看到這樣深情的一幕。」

昏黃路燈下,儘管蘇哲的神情和聲音都保持著平靜,邵伊敏也能辨出隱含的怒意。她並不怕他發火,但不希望在這裡鬧得別人看笑話:「你有什麼事嗎?」

「我們是站這兒談呢,還是上你住的地方談?」

她看看身邊的人來人往,認輸了:「一定要談的話,找個地方吧,咖啡館或者茶館都行。」她自己拉開沃爾沃車門,坐上了副駕座。

第3節

蘇哲發動車子,兩人都保持著沉默。很快邵伊敏發現蘇哲沒有在路邊咖啡館停下來的意思,而是朝城外開去,速度還著實不慢。她只有繫上安全帶,認命地懶得作聲。她一向方向感不算差,這一年多又經常開車,看著窗外,意識到是開往他們第一個情人節待的那個郊區濕地保護區,不禁苦笑。

她想,對著墨水湖她可以做到釋然,不知道對著這裡還能不能保持平靜。

車內CD放著Bon Jovi的歌,邵伊敏這幾年沒放下英語,業餘時間聽得較多的也是英文歌曲,剛好這首她聽過,《It's My Life》,她凝神聽著反覆吟唱出的那幾句:

……I did it my way

I just wanna live while I'm alive

It's my life……

她不能不想到,似乎正是從這個湖邊開始,她的生活變得讓她無從把握了。

車停下來,邵伊敏開門下去,迎面吹來帶著青草和湖水氣息的涼風,頗有點兒涼意。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運動服,情不自禁地瑟縮一下,蘇哲脫下西裝外套披到她肩上。

她情不自禁地仰頭看向天空,大半輪明月懸在一眼望不到邊的湖面上空,並沒有多少星星,灰白色的浮雲緩緩流動,月光時而明亮,時而暗淡。

她轉身看著站在面前的蘇哲,努力笑了:「終於我們也有舊可懷了,真好。要是你和每一個分手的前女友都這樣懷念,你的日程會很緊的。」

蘇哲一把抓住她的肩頭,湊近她的臉,咬著牙說:「現在看我這樣狼狽,你很開心嗎?」

「我要是像你以為的那樣恨你就好了,那我現在確實能很開心。」邵伊敏沉默一下,終於還是說了,「可是我並不開心,信不信由你。」

蘇哲凝視了她一會兒,鬆了手,從口袋裡取出煙盒,沒有打開又放了回去,靠在車上,長長歎了口氣:「你和他,是在戀愛嗎,伊敏?」

邵伊敏坦然地說:「他向我求婚,我答應他好好考慮一下。」

一瞬間,蘇哲臉上錯愕、震驚、憤怒、絕望……各種表情混雜到了一起。他努力平復著情緒,好一會兒才啞聲說:「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伊敏,如果是因為我的糾纏讓你厭煩想逃避,我道歉,我以後會和你保持你能接受的距離,可是不要因為這個原因就輕易答應他。」

她一下沉默了,靠到車上,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做任何決定都會考慮再三,而且我尊重他對我的誠意,不會因為逃避就隨便走進一段婚姻,所以不用擔心我。」

「你的確從來不隨便做決定,所以我永遠記得你曾經那麼認真又那麼簡單地跟我說一個‘好’,答應和我去深圳。可是我實在夠蠢,竟然沒能珍惜守住你的這個承諾。」

「我們一定要不停地重提舊事嗎?」

「那天你說你花了很長時間才走出來,我很難過。」

「不不不,忘記我那天說的話,我只是一時情緒化而已,我不記恨你,也不想充當怨婦讓你內疚。」

「不要跟我說你早原諒了我,因為我自己並不打算原諒自己。」

「那又何必,雖然你的生活是你的事,可是那樣自我折磨對我沒有意義。」

蘇哲回頭,對她微微一笑。此時正好浮雲飄過,皎潔月光下,他的笑容溫柔得讓她一窒:「有沒有聽過杜甫的一句詩: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邵伊敏搖頭,她對詩詞的瞭解只限於課文而已。

「參與商是中國古代的星宿名,按照現在天文學的星座劃分,參星是獵戶座,商星是天蠍座。參星在西而商星在東,當一個上升,另一個會下沉,永無相見的可能。我在深圳住一個高層的頂樓,每次用天文望遠鏡看星星,都會想起這句詩。現在我不知道是哪一種比較容易讓我接受一點兒:是永遠再不見到你,還是見到你卻無法再接近你。」

「可能我比較涼薄,總覺得這樣相見,不如不見。」

蘇哲短促地一笑:「是呀,我自己毀了你對我的信任,怪不得你。照你這樣的決心,我想我的機會很小了。如果你決定了你的生活去向,我不會再來打攪你。可是在能看見你的時候,我還是願意待在這裡看著你。」

邵伊敏呆住了。轉瞬間流雲遮住月光,他的面孔陷入昏暗之中。她完全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如果蘇哲保持剛見面時的強硬態度,她根本不會動容,可是眼前這樣的表白,她有點兒負擔不起的感覺。

昔日的點滴一點點流淌在邵伊敏眼前,所有她以為已經達成妥協、收拾得好好的安放在心底的記憶,突然全部翻騰起來。她咬著牙壓制著自己想要衝口而出的一聲歎息,這樣的用力讓眼睛有些澀澀的感覺。她只能仰頭看著暗沉的天空,努力試著讓這一陣情緒波動過去。

蘇哲伸手將她摟進懷裡,她微微掙扎了一下,但恐懼地發現,自己並不抗拒這個擁抱。她想,近幾年來一片空白的感情生活果然給自己留下了很大的麻煩,竟然對所有的溫暖接觸都如此渴望。她遲疑一下,伸手抱住他的腰,那個堅實的身體如此陌生地散發著溫度,誘惑她更加貼近。她試著將臉貼在他胸前,傾聽著他的心跳,呼吸著她一度熟悉的氣息。蘇哲低下頭輕輕吻她的頭髮,他的嘴唇慢慢移向她的額頭,灼熱地烙下。她猝然後退一步,掙開了他。

邵伊敏再能開口時,聲音已經沙啞了:「蘇哲,這樣只會讓我鄙視自己,到了今天,仍然控制不了自己的那一點兒身體反應。」

「那麼到了今天,你還是覺得我想要的不過是你的身體嗎?」

「如果我們想要的只是彼此的身體,倒用不著這樣掙扎了。」她重新靠到車上,苦澀地說,「我不懷疑你的誠意,蘇哲。可是我想,你想留住的不過是你記憶中那個單純的女孩子罷了。她當時生活單調,貪心幼稚,只想盲目抓住一點兒溫暖,也不管那個溫暖能不能屬於自己。」

「如果我給過你溫暖,你也溫暖了我,伊敏。在我心裡,你仍然是那個女孩子,永遠是。」

「沒有人能永遠單純如最初,但有一點我的確沒變,蘇哲,我和從前一樣,對人從來沒有無原則的信任,對感情這個東西從來沒有把握。而且現在,我再沒從前那樣的孤勇,不會拿自己的身體和生活做任何賭博。所以抱歉,我給不了你想要的回答。」

風帶著流雲緩緩而過,明月清輝重新徐徐灑下。蘇哲低頭注視她,他俊朗的面孔此時表情是沉鬱的:「應該是我對你說抱歉,明知道你不喜歡,我也不會放手不爭取,不過我答應你,最終你給我什麼樣的回答,我都會無條件接受。」

「你在給我出難題,想看我會固執自我到什麼程度嗎?」邵伊敏澀然一笑,「可是沒辦法,我們都只能做自己必須做的那個選擇。回去吧,而且以後再不要有這樣的見面了。白天那個男人向我求婚,我雖然還沒答應他,但我必須做到配得起他對我的信任和愛。」

她不再看他,拉開車門先上了車。隔了好一會兒,蘇哲才上車。兩人一路沉默返回市區,車停在宿舍院外。她跳下車,頭也不回地進了院子,蘇哲注視著她的背影,降下車窗,從煙盒抽出一支煙點燃,只覺得從心到身的疲憊慢慢襲來。

昊天集團正醞釀著在港交所本板上市,蘇哲連日在香港做著準備工作,與集團前期選定的保薦人溝通,會見由保薦人組織的中介機構團隊。這項工作繁雜而耗時,他不得不比預計的時間待得更長,差不多天天加班到深夜。

但所有工作的勞累似乎都抵不上此時這種完全無能為力的感覺來得壓迫,他將左手擱在車窗上,看著暗紅煙頭上的煙霧裊裊上升,半天才彈一下煙灰。

張新開車送羅音回來,他的車正停在蘇哲車後。他學的是機械,做的是廣告,卻是不折不扣的車迷,對各類車子的性能特徵有超乎尋常的愛好,雖然眼下只買得起一輛經濟型轎車代步,但並不妨礙他訂閱各種汽車雜誌,每年去看北京、上海的車展。此時,停在前面的沃爾沃XC90在本地比較少見,他下了車自然不免要多看幾眼。

羅音知道他的這點兒愛好,取笑他:「看到好車,比看到美女的反應強烈多了。我先上去了,再見。」

張新連忙說:「我送你上去。」

羅音突然停住腳步。沃爾沃司機座車門打開,蘇哲走下來,他繞到後座,拉開車門,拿出擱在那裡的羽毛球包,一時猶豫,要不要打電話叫她下來拿。羅音遲疑一下,開了口:「嗨,你找邵伊敏嗎?」

蘇哲詫異地回頭看著她。羅音自嘲地想,果然一點兒印象也沒有了,只大方地一笑:「我是邵伊敏的同學,羅音,我們以前見過不止一次了,現在我和她合租。」

蘇哲點頭:「你好,謝謝幫我把這個拿上去給她,我先走了,再見。」他將球包遞給羅音,再禮貌地對張新點點頭,轉身拉開車門,突然停住動作,回頭看著羅音,「我們似乎去年在一家餐館也見過面,對嗎?」

羅音沒想到,他沒記住以前在學校的直接對話,卻記得去年秋天在餐館的那匆匆一面,想起當時她花癡的凝視,不禁有點兒臉紅:「是啊,吃鴨子煲的地方,當時我男朋友也在。」

蘇哲根本沒看張新,只盯著羅音:「你一直和伊敏租住在這裡嗎?」

「對,我們畢業後就合租,沒搬過家。」

他的表情瞬間變得複雜難言,但再沒說什麼,只點點頭,突然轉身上車,發動車子開走了。

張新仍然在琢磨那個球包:「哎,不是那個馬上要去美國的MIT准博士送邵伊敏回來的嗎?球包怎麼在這個人手裡了?」

「你個八卦男。」羅音收回視線瞪他。

張新有點兒難為情:「我沒八卦的意思呀,不過一向只看到老戴的劇情複雜,沒想到邵伊敏……嘿嘿。」

羅音想,是的,關於邵伊敏,沒人想得到,她那個如止水一般的平靜下面,湧動過什麼樣的波瀾。

第4節

邵伊敏接下來的工作仍然異常忙碌,她先陪同徐華英帶著地產公司的高層和昊天那邊地產開發的負責人共同確定購物中心的規劃方案、出資細節,選擇合作銀行。徐華英不止一次地在公司內部會議上感歎,昊天在商業地產開發方面的實力和經驗讓豐華只有學習的份兒。

原商場的定向爆破工作也提上了日程,這個環節由豐華這邊全權負責。

通過招標,一家外地工程爆破公司拿下了這個項目。初步確定好時間以後,邵伊敏的任務就是會同這家公司共同跑各個相關部門,辦理定向爆破需要的各項煩瑣手續。這天下午,她剛回辦公室,桌上外線電話就響了,她拿起來接聽。

「你好,請問哪位?」

「邵小姐嗎?你好,我是林躍慶,樂清樂平的父親。」

「林先生你好。」邵伊敏很意外,她和林躍慶只在幾年前見過兩面,此後再沒聯繫。

「邵小姐,我現在在本市,想看你什麼時間方便,約著一塊兒吃個飯。」

林躍慶十分客氣地說。

她考慮一下:「這樣吧,林先生,我今天晚上還要加班,方便的話,晚上八點在華新路口的咖啡館見面行不行,吃飯就不用了。」

林躍慶一口答應。放下電話,邵伊敏無奈地搖頭,她當然知道,林躍慶找她,只可能是談論蘇哲。關於這個話題,她真不知道有什麼可以和第三者談的。

近一個月裡,蘇哲出現的次數並不多。昊天的城北百貨店與豐華的合作按計劃進行中,在城南的百貨店已經先一步托管了本地另外一家效益不佳的商場,開始前期管理人員進駐和店舖升級改造工作。各項工作都有專人負責,進行得有條不紊。他還是香港、本地兩頭跑,不過走之前和回來之後,他都一定會給邵伊敏打電話交代一下行蹤。他的語氣平靜而溫和,她也只能禮貌應對。

忙碌之餘,她不可能不想自己面對的怪異狀況。可是自從那晚以後,蘇哲很守自己的承諾,和她保持著合適的距離,不過這並不妨礙他像一個標準的男友那樣,詳細報備自己的行蹤;約她出去,就算她一口拒絕了,他也毫不為難,只囑咐她按時吃飯,早點兒休息。偶爾在公司碰面時,他目光溫柔,舉止體貼,有眼睛的人差不多都能看出點兒不一樣來。邵伊敏一眼瞥見徐華英的秘書看著他們一臉驚奇和玩味的表情後,只好匆匆走開。不過蘇哲除此之外,再沒有讓她為難的舉動,她在情在理都只能聽之任之了。

晚上,邵伊敏準時到了咖啡館,報上林先生,帶位小姐直接將她領到角落的一個座位,林躍慶已經等在那邊了。幾年不見,他看上去沒太大變化,仍然是十分精明強幹的樣子。見她過來,他起身招呼。

邵伊敏讓服務員上一杯拿鐵,然後看著林躍慶:「林先生,樂清樂平都好吧?」

「謝謝你的關心,他們都很好。樂清去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學建築設計,樂平在溫哥華卑詩大學學海洋生物,」他補充道,「詠芝現在在一家貿易公司做事,應該做得還算開心。」

自己教過的兩個孩子居然已經上大學了,她微微一怔,不能不感歎時間過得真快。「林先生今天找我,有什麼事嗎?」

「邵小姐,你很爽快,肯定知道我是因為蘇哲來的。」對著邵伊敏那雙鎮定澄清的眼睛,林躍慶略有點兒尷尬,「你也知道,我是他表兄,他媽媽是我的小姨,我們關係很近,也一直很親密。」

邵伊敏不作聲,他只有繼續講下去:「我想蘇哲可能跟你說過,他和他父親關係一向不大好,四年前還是他母親求他,他才肯回去做事的。後來為了某些事,又差點兒和他父親鬧翻。」

「他母親現在身體還好吧?」

「她的手術很成功,現在每年複查,應該沒有大礙了。」

「那就好。」

「我想我是扯得有點兒遠了,可是,他家情況確實複雜。我簡單說吧,這幾年,蘇哲潛心工作,做得很不錯,和他父親、哥哥的關係也算和解了。目前昊天金融、融資和上市方面的事務是由他負責,恐怕現在除了我,他家沒人能理解他為什麼要主動跑到這邊管昊天百貨的中部拓展業務。」

邵伊敏笑了:「我沒理解錯的話,林先生覺得他的決定和我有關係。」

「不是我覺得,是他親口對我說的。」

「是嗎?」她搖搖頭,「可是,我對他的決定無能為力,他做決定之前並沒徵求過我的意見。」

「你始終不肯原諒他嗎?」林躍慶突然問道,邵伊敏驀地抬頭看著他,他也毫不避讓地注視她,「對,我知道你們戀愛過,也知道你們分手的原因。」

「我不知道蘇哲都跟你說過些什麼,林先生。總之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當時就告訴他,我原諒他了,但除了原諒,再沒別的了。」

「邵小姐,我冒昧地問一句,沒有一點兒挽回的可能嗎?哪怕蘇哲為你承受了你想像不到的壓力,香港、深圳和本地三處奔波,拒不向他父親解釋他目前的狀態,一心只想在這邊多待點兒時間等你回頭。」

邵伊敏沉默了好一會兒:「如果你是想讓我愧疚,那麼好吧,我確實有負疚感,雖然他做的犧牲或者說努力不是我要求的,也不是我想要的。」

「蘇哲想要的不會是你的負疚感,如果他知道我多事來找你,恐怕會和我翻臉。」林躍慶喟然長歎,「甚至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找你說這些是為什麼,明擺著你心志堅定,如果他都無法打動你,我一個不相干的外人哪裡能影響到你。可是這樣拖下去,我怕他會再度和他父親起爭執,我的小姨恐怕又會夾在中間著急兩難了。」

「林先生,我很為難,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我覺得我已經盡可能跟蘇哲講明白了,沒有一點兒曖昧不清的地方。」

「我並不是把蘇哲要面對的難題擺到你面前來讓你為難,他是成年人了,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瞭解你的個性應該遠勝於我。如果他明知道不可能成功,還願意把自己的時間花在這裡,的確他應該自己承擔所有後果。可是,我還是必須多事問一下,你覺得你對他是不是太苛刻了一點兒?」

邵伊敏想了想才說:「林先生,我不想無禮,不過我也冒昧一下,請問在提出離婚以前,孫姐原諒過你嗎?」

林躍慶沉下臉來:「這是什麼意思?」

「我猜孫姐肯定原諒過,而且不止一次。因為她臨走之前,跟我回憶起過去十分溫柔不捨,更不要說你們還有兩個可愛的孩子,維繫你們關係的紐帶遠強於我和蘇哲那樣脆弱的戀愛。可是不用說,孫姐的原諒對你來說算不上什麼,不然你們也不會走到離婚那一步了。」

「你這是在跟我說,男人其實通通都不值得原諒嗎?」

「我只是在說,如果信任的基礎已經不存在了,原諒其實沒多大意義。我早原諒了,可是我無法再去信任。剛才林先生還講到孫姐的近況,我猜你們在離婚後相處良好,也是出於同樣的理由,因為她不再拿愛人的標準來要求你,自然一切都能寬容。」

林躍慶的神情緩和了下來:「我的確是個很壞的例子,幾乎可以證明你的理論無懈可擊。可是你這樣推論蘇哲,未免對他不公平。他跟我不一樣,這幾年他自律很嚴,我幾乎再沒見他喝酒過量,更不用說去聲色犬馬場所,他的時間差不多全花在了工作上面,不然,我姨夫也不可能將上市這樣的重要工作放心交給他去做。」

邵伊敏垂下眼睛看著擺在面前的咖啡杯,她不知道再說什麼好,也不想再這樣爭論下去。

「他愛你,這個事實對你也沒有任何影響嗎?」

她抬起眼睛,驚訝地看著他,他只能歎一口氣。

「是的,他愛你。他跟我一塊兒去過溫哥華,連續兩年,獨自挨個兒去那邊的大學轉,連樂清樂平都知道他是在找你。過去幾年,他經常趁休息時回來住兩天再走,不見得是喜歡本地的氣候吧。」

邵伊敏緊緊抿住嘴唇,不作聲。

「我很多事,問過他為什麼會這麼放不下你。猜他怎麼說?」林躍慶當然並不指望邵伊敏會猜,只有些悵然地繼續說,「他笑了,說由不得他自己,他沒得選擇了。」

邵伊敏的心重重跳動,只能垂下眼睛,繼續沉默。林躍慶看出她意興闌珊,暗自搖頭,知道以自己的說服力,是不可能說得動她改變主意,只希望這一番話多少讓她有點兒動心,就算達到目的了。

再坐一會兒,邵伊敏禮貌地告辭,並謝絕了林躍慶送她:「我自己開車,林先生,再見。」

邵伊敏出了咖啡館開車回家,照例還是將車停到附近的停車場,再背了筆記本包步行回自己租住的宿舍。四月下旬的天氣,溫度不算低了,暖洋洋的風吹得人有一點兒奇怪的懈怠感,她步子緩慢,沒來由地覺得疲倦,同時意識到最近經常會有這樣的感覺。

當然近來實在太忙,天天加班,週末也沒有休息,連打羽毛球的時間都沒有,可是她從來沒把工作的壓力當一回事。此時只能承認,也許還是內心難以名狀的那點兒焦慮終於影響到了身體。

蘇哲在本地時,他不著形跡地接近她,專注的眼神、溫柔的聲音讓她無法漠然置之。他出差了,他的影響卻仍然在,哪怕沒有林躍慶找她談話,她也不可能做到完全不考慮到他。

而林躍慶今晚的談話,更是在她的心中掀起了漣漪。

本來她的計劃是忙完公司這段時間的事情,下半年準備出國探望爺爺奶奶,同時好好給自己放個假,現在她突然渴望想早些開始假期,離開這一團亂麻。居然起了這樣的逃避念頭,她有點兒好笑,又有點兒無奈。

上到七樓,剛摸出鑰匙,手機響了,她一邊開門,一邊接聽:「你好。」

「是我,伊敏。」蘇哲的聲音從手機中傳來,「下班了嗎?」

「已經到家了。」

她進了門,突然驚訝地發現房內也傳來蘇哲的聲音,循聲一看,羅音靠在沙發上看本地電視台播放一個經濟類節目,正是蘇哲在接受訪問,侃侃而談即將開業的昊天百貨城南店的定位:「……會走年輕時尚路線,和本地其他百貨店形成錯位競爭。」她不禁失笑:「電視上在放你的訪問。」

「公司的員工說,我在電視上顯得過分嚴肅,並不符合百貨店走的時尚路線。」蘇哲也笑了。

邵伊敏看看屏幕,的確,他說話的聲音低沉溫和,但臉上沒什麼笑意,整個人冷冷的,再看一下坐他對面採訪的主持人:「採訪你的是李思碧,我的校友。」

「對,上周採訪時,她還跟我提到過你。你最近下班怎麼都這麼晚,徐總用人很厲害呀。」

「快忙完了,定了這個週四晚上定向爆破拆除舊商場。」

「正想跟你說,我後天晚上的飛機回來,會去現場的,如果我趕不回來,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有專業爆破公司負責,沒事的,我只是去招呼一下現場媒體。其實,」

邵伊敏遲疑一下還是說,「你不用這樣兩地跑,太累了,專心留在香港把該做的工作完成了不好嗎?」

「我知道什麼事對我來說更重要,別為我擔心。」

「好吧,晚安。」

「晚安。」

她收了電話,羅音有點兒訕訕地說:「沒想到李思碧也轉做經濟類節目了。」

此時正好電視上是李思碧對著鏡頭微笑:「非常感謝蘇總和今天到場的各位嘉賓,今天的節目就到這裡,觀眾朋友,再見。」

邵伊敏笑笑,並沒在意,去拿睡衣洗澡。她和李思碧一直關係平淡,自然也不關心她的節目。這差不多是頭一回她和蘇哲在電話裡有這麼長的對話,她只能承認,林躍慶的話讓她產生的感覺遠不止一點兒愧疚,儘管她覺得這愧疚來得都有點兒莫名其妙。

羅音寫完稿出來看電視打發臨睡前的時間,拿了遙控器一通亂按,無意中看到這個訪談節目。她一邊看一邊感歎,看著那麼嬌艷嫵媚、眼波靈動的李思碧,上了鏡卻奇怪地顯得有點兒呆板,跟嘉賓的互動也說不上有火花,難怪這幾年在電視台發展得都不算很如意。而坐在幾位來賓中間的蘇哲穿著淺藍色襯衫、深藍色西裝,一向的卓爾不群,神情冷淡,回答問題簡明扼要,那個惜字如金的勁頭和明顯的距離感讓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邵伊敏。

恰好這時,邵伊敏進了屋,而且一聽她接聽的電話,就是電視上正接受採訪的蘇哲打來的。她有點兒尷尬地想,幸好是邵伊敏一向對其他人的心事行為完全無視,不然自己恐怕有點兒難以解釋清楚了。

邵伊敏洗澡出來後坐到另一張沙發上,打開筆記本。她這段時間忙碌得上網只是收發郵件,往往碰到劉宏宇在線,也只能匆匆幾句對話而已。此時郵箱裡躺著劉宏宇發來的郵件,她的愧疚感更嚴重了,點開郵件,心想這樣焦慮下去,恐怕放假都解決不了問題了。

他的郵件很簡單,只是問她五一期間有沒有什麼安排,他打算過來看她。她對著顯示屏出了好半天神,記起三年前自己也差不多在同樣的時間準備去深圳看望蘇哲,這個聯想讓她感覺異常苦澀。

她頓時做了決定,按下亂紛紛的思緒回復他:「你正忙畢業設計,不用特意跑過來。我等手頭事情忙完,過兩天確定長假期間沒什麼事的話,就買票去北京。」

合上筆記本,她有點兒發愣,這算是下了決心,還是另一種逃避,她不知道。可是她清楚自己心亂的程度,已經不是睡前喝點兒紅酒就能解決的問題了。

第5節

豐華與昊天合作的舊商場項目地處繁華市區,周圍高樓林立,店舖眾多,實施定向爆破對環保和安全的要求非常高。豐華邀請了多位工程院士和知名專家進行多次現場勘測、設計、論證和實驗,設計確定方案,選定的爆破公司也在業界享有盛譽。

為了不影響交通,也為了確保安全,經交管部門協商,定向爆破時間定在週四晚上十點三十分。邵伊敏晚上在公司吃過晚飯就來到現場,她負責的是現場協調和媒體接待這一塊工作,手機幾乎一刻不停地在響。她只能囑咐辦公室一個文員將記者領到集中區域,分發通稿。

爆破公司的工程技術人員正在對各種細節進行檢查,數以百計的民警、醫務、消防和城管人員先後進場。十點,開始清場,並拉出警戒線。警戒線外,先後聚集了數以千計的圍觀群眾。警方為保安全,封鎖了警戒線外的一座人行天橋,安排給政府相關部門、豐華和爆破公司指揮人員使用,邵伊敏將記者也安排在那邊。

徐華英也過來了,邵伊敏見縫插針地安排了羅音的同事王燦做了個簡短的現場採訪,算是兌現了答應羅音的事。

一個電視台記者看著下面黑壓壓的一片人,一邊架攝像機找角度,一邊喃喃地說:「看熱鬧的人還真多。」

旁邊另一個記者笑道:「和平年代,看煙花容易,看一場爆破不容易,可以理解。我剛才還在下面採訪了商場以前的員工,從老遠的地方趕過來的,特意要看他工作了幾十年的地方在他眼前拆毀。他的記憶裡都是商場當年的輝煌,很強烈的對比呀。」

現場差不多井然有序了,邵伊敏鬆了口氣,只見蘇哲也走上了天橋。他穿著白色條紋襯衫、深色長褲,先跟徐華英打招呼。

徐華英笑道:「小蘇,你不是去香港出差了嗎?還是不放心要過來看一下呀。」

蘇哲笑道:「哪裡,有徐總坐鎮,我只是來看看熱鬧。」

蘇哲走到邵伊敏身邊,兩人憑欄向下看去,交警正加快指揮車流通過,準備幾分鐘後中斷這條道路的交通,而前方兩百米,就是等待爆破的老商場。

「小時候,我母親經常帶我來逛這個商場,那會兒覺得它真大,簡直像迷宮一樣。剛才給她打電話,說這裡馬上要拆掉,她也有點兒感慨。」蘇哲注視著那座八層樓的建築物,它已經被打洞填滿炸藥,包紮著防止碎石亂濺的竹笆和降塵用的水袋,看上去滿目瘡痍。「每次回到這個城市,我都覺得有點兒認不出來的困惑,按說它的變化也沒那麼大,可是總和我童年記憶裡的不一樣了。」

邵伊敏微笑,她關於童年的記憶少得可憐,也從來不願意多想:「你的記憶很固執。」

「對,我以前居然以為自己是個最不固執的人,多可笑。這個忙完了,應該可以好好休息了吧,你最近臉色不大好,五一我帶你去療養院住幾天好嗎?」

她遲疑一下,輕聲說:「對不起,五一我有安排了,準備去北京。」

蘇哲驀地回頭,兩人視線在路燈光下交接,邵伊敏突然覺得無法面對他這樣複雜的眼神,先垂下了眼睛。

「去見那個向你求婚的男人?」

她點點頭。

「這麼說,你已經決定了?」蘇哲擱在天橋上的手驀地握緊了欄杆,指關節泛著白。

「我不是從前你喜歡過的那個女孩子了,蘇哲。我和這個城市一樣,其實都在不斷起著變化,不要再拿記憶來和現實做比較困擾自己了。」她看著遠方,疲倦地說。

「今天我來,正是準備親眼看這座記憶裡的商場在眼前灰飛煙滅,可是這樣也不妨礙我保留我的回憶。」

她無言以對。這時已經是十點二十五分,天橋下的主幹道交通被中斷,往來車輛在兩端道路上等候爆破。剎那間,安靜下來的現場只聽到工程人員的對話和民警拿高音喇叭對圍觀群眾發出的警告聲。

看著下面突然空蕩蕩的大道,他們不約而同地沉默了。

旁邊不遠處,爆破總指揮和工程技術人員正通過對講機進行著引爆前的倒計時。這時,邵伊敏的手機響了,她拿起一看,卻是父親家裡的號碼,不禁奇怪,家裡很少這麼晚打電話過來。她連忙走開一點兒接聽:「爸爸,我這會兒有事,等一下給您打過去好嗎?」

「小敏,你聽我說,我剛剛接到你叔叔的電話,你爺爺……去世了。」她父親聲音沙啞地說。

邵伊敏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您說什麼?」

「半小時前,突發心臟病猝死,小敏,」她父親已經哽咽了,「我們得盡快趕去加拿大。」

接連兩聲悶響傳來,腳下的人行天橋一陣輕微顫動,對面八層樓的老商場轟然在她眼前緩慢倒下,幾秒鐘內化為一片廢墟,緊接著廢墟上騰起濃濃的白色煙塵,周圍響起一片驚奇的歡呼。

邵伊敏看著那片煙霧上升擴散,發現整個世界突然在自己耳邊寂靜下來。她拿下貼在耳邊的手機,屏幕顯示通話仍在繼續,可是她放回耳邊,卻聽不到任何聲音;她環顧四周,每個人都興奮地指著對面仍在升騰的煙塵議論著,她卻只能看到一張張不斷開合的嘴。

蘇哲和眾人一樣注視著爆破現場,幾台消防車已經開過來開始噴水壓制煙塵。不遠處,爆破公司負責人正對記者興奮地宣佈說:「樓體倒塌方向基本和預定計劃一樣,本次定向爆破非常成功。」

他看著幽暗燈光下的廢墟,心情複雜。再回頭一看,發現邵伊敏握著手機,燈光下面色慘白,緊緊咬著嘴唇,眼睛彷彿定在了某個方向。他大吃一驚,摟住她的肩膀:「怎麼了,伊敏?」

此時四周的喧囂聲漸漸回到了她耳內,她來不及慶幸脫離那樣可怕的寂靜,匆忙將手機換到另一隻耳朵,可是耳朵內嗡嗡作響,根本聽不清。蘇哲扳過她的臉,對著她,焦急地說:「出什麼事了?是不是不舒服?」

她只覺得耳內鳴響得狂亂,看見他嘴唇在動,破碎的字句彽微而凌亂地襲來,卻沒法兒將它們組織成有意義的句子。她努力定神深深呼吸,讓自己站穩,慢慢開口:「請幫我聽一下這個電話,蘇哲,很重要,我好像聽不大清了。」她的聲音聽起來怪異而有點兒尖利,完全不同於平時。

蘇哲一手摟住她,一把拿過她手裡的手機,放到自己耳邊,裡面正傳來一個焦灼的聲音:「小敏,小敏,你怎麼了,說話呀!」

「你好,我是邵伊敏的朋友,她現在看上去情形不大好。請問你是哪位,剛剛跟她說了什麼?」

「我是她父親,她沒事吧?我剛告訴她,接到加拿大的電話,她爺爺去世了,我得和她一塊兒去奔喪。」她父親的嗓子完全嘶啞了,「小敏現在怎麼了?」

「她可能是受了震動,應該沒事,我現在馬上帶她去醫院,待會兒給您回電話。」

蘇哲放下電話,邵伊敏只見他臉上的惻然明明白白。她知道自己的那點兒僥倖心理徹底落空了,眼前一陣發黑,再也撐不下去,軟倒在他懷裡。

那邊,徐華英也覺察出異樣,走過來低聲問:「小邵,怎麼了?」

蘇哲抱住她:「徐總,她有個親人去世了,我先帶她離開這裡。」

在眾人驚奇的目光下,他抱起她急急下了天橋,奔向不遠處停著的車子,拉開車門將她放到副駕座上,繫好安全帶,然後火速上車發動汽車向醫院開去。同時拿手機打給認識的醫院副院長,簡單給他講了下情況,請他聯繫一位專家過來。

邵伊敏慢慢清醒過來,茫然片刻,馬上伸手到包裡去摸自己的手機。蘇哲連忙遞給她:「你別亂動,醫院馬上就到了。」

她困惑地看著他,只覺他的聲音小而模糊,蘇哲不得不大聲重複一遍。

「不用去醫院,請送我回家。」她啞著聲音說。回撥家裡的電話,剛響了一聲,邵正森就接聽了:「小敏,你沒事吧?」

「我聽不清,您稍微大聲一點兒,」她忍著耳朵內帶點兒刺痛感的鳴響凝神聽著,「對,我沒事,爸爸,您什麼時候動身?」

「我現在正在等加拿大那邊傳死亡證明材料過來,然後好訂機票。我去那邊探過親,有護照,直接拿證明材料去簽證就可以了,你好像還沒辦護照吧,小敏?」

「我明天一早就去辦護照,您讓那邊把證明材料也給我傳一份過來,傳真號碼是……」她撐住頭,禁不住呻吟出聲,只覺大腦裡眩暈到一片空白,完全記不起天天在用的辦公室傳真號碼了。

蘇哲已經將車開進醫院停下,他拿過手機,將自己辦公室的傳真號碼報給了邵正森:「邵先生,請傳這個號碼就可以了,我明天會陪伊敏去加急辦護照。您訂好去北京的機票後,請打個電話過來告訴我航班號,我安排人去機場接您。請您節哀,我會照顧好伊敏,並和您保持聯繫的。」

他把手機遞給她,替她解開安全帶:「下車,我帶你去檢查一下。」

她仍然撐著頭:「送我回去吧,我沒事,我得去查一下辦護照的程序。」

蘇哲下了車,繞過來拉開車門,強行將她抱下來:「你的聽力很成問題知不知道?剛才你父親在電話裡的聲音高到我都能聽見。現在跟我去檢查,辦護照無論如何都是明天的事了,不然你這個樣子怎麼去加拿大。」

他不等她再說什麼,抱著她匆匆跑進醫院掛號大廳。劉院長已經等在那邊,馬上帶他去了三樓的耳鼻喉科,先讓值班醫生檢查,說已經通知了一位耳科專家,應該一會兒就到。

蘇哲跟醫生介紹他知道的情況:「在定向爆破現場,不過同時接到一個讓她很受震動的電話,突然聽不清聲音並昏倒。」

醫生給她做耳鏡檢查:「鼓膜應該沒問題,外耳道也沒有充血,請跟我進裡面去做個聽力檢查。」

耳科專家胡教授趕過來了,他看著值班醫生寫的病歷,笑道:「病情寫得太簡單了。病人好像情緒不穩,什麼也不說,你知不知道她的既往病史?」

蘇哲有點兒躊躇,不過驀地記起以前伊敏曾患過神經性耳鳴,當時頗受困擾,連忙告訴胡教授。

「照你說的離現場的距離,做過減噪處理的定向爆破產生的壓力波不至於引起中耳、內耳損傷和聽力下降。我剛才看了值班醫生做的耳鏡檢查,鼓膜完好,等下看看聽力檢查的結果。如果病人以前有神經性耳鳴,工作勞累或者配合情緒激動,再加上震動外因誘導,有可能會產生一種應激反應。」

過了一會兒,邵伊敏隨值班醫生進來。胡教授翻看值班醫生拿來的檢查結果,告訴蘇哲:「聽力略有下降,基本可以排除爆震性耳聾。但耳鳴和眩暈不能忽視,我現在開點兒藥,晚上輸液,留院觀察一下。明天白天必須查血,做前庭功能檢查,排除突發性耳聾的可能性。」

「胡教授,她這種情況可以坐飛機嗎?」

「還是得先做徹底檢查,如果已經有突發性耳聾的前兆,氣壓劇變引起中耳氣壓及顱壓驟變,很可能造成不可逆轉的聽力損失,沒必要去冒那個險。而且就算沒事,短期內也最好不要乘飛機,不然耳鳴症狀不可能好轉。」

蘇哲看向邵伊敏,她默不作聲,呆呆地看著對面牆壁,也不知道把這些話聽進去了沒有。他謝過劉院長、胡教授和值班醫生,然後攙起她,隨護士去了十樓的一個單人間病房。他脫掉她的鞋子,安排她躺下,看她毫無抗拒的樣子,不禁擔心。好在護士很快配藥過來給伊敏做靜脈滴注,他趁這時間趕緊下去交費,上來時病房裡只剩伊敏一人了。她安靜地躺著,一隻胳膊搭在床邊輸液,另一隻胳膊抬起來蓋在眼睛上,一動不動。

蘇哲幾乎以為她是睡著了,可是馬上發現,她的面孔被胳膊擋住大半,下巴那個輪廓分明是牙齒咬得緊緊的。他坐到床邊,輕輕移開她的胳膊。

她的眼睛緊閉著,神情痛楚到扭曲。蘇哲握住她的手,正要說話,她先開口了:

「我的名字是爺爺取的,我猜他本來希望添個孫子,一鳴驚人,可是有了我這樣不愛說話的孫女,他說他也開心。

「讀大學前,我只出過一次遠門,十一歲時,爺爺奶奶帶我回他們的老家。那是浙江的一個小縣城,我頭一次坐火車旅行。

「其實爺爺老家沒有很近的親人了,我知道他們是想帶我去散心,讓我忘了父母離婚的不開心。

「我是開心的,能跟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可是我從來沒對他們說過。

「我太自私,以為未來還有大把時間,以為什麼都在我的安排以內,我把他們通通排在了我的工作後面。

「我本來計劃下半年去看他們的,可是我忘了,時間對我來說也許很充足,對他們來說是不一樣的。

「我再也見不到爺爺了……」

她一直聲音平緩沒有起伏地說著,眼睛始終沒有睜開。這差不多是蘇哲頭一次聽到她如此滔滔不絕,他默默地握緊她冰涼的手,貼到自己的嘴唇上,希望傳遞一點兒溫度給她,希望她能發洩出來也好。

終於,眼淚順著她緊閉的眼角無聲地流淌出來。

第6節

第二天一早,邵伊敏不顧蘇哲的反對,起床就要出院回家。

「你覺得自己全好了嗎?」

她把亂糟糟的頭髮梳順綰起來,從化妝包裡摸出發卡固定好,實事求是地回答:「耳鳴和頭暈都還有點兒,但好多了,我打算趕早去辦護照,然後去公司交接工作。」

蘇哲深知她的個性,也不多說什麼,跟醫生打了招呼後帶她下樓:「先去你家,你把行李收拾好,直接放我車上,省得還得回來。然後去我辦公室看傳真到了沒有,再去出入境管理處辦護照。護照沒那麼快下來的,你把事情辦完了就老實在醫院待著檢查治療。」

邵伊敏點頭,她為集團高層辦過護照,自己也辦過去香港的通行證,跑過不止一次出入境管理處,大致知道程序。

羅音被鬧鐘叫醒後,照例還要在床上懶上一會兒才慢吞吞地爬起來。做講述版記者這個工作有個讓她最滿意的地方,就是作息時間還算符合她愛睡懶覺的習慣。若不是今天和一個讀者約好了上午見面,她一般會睡到將近九點才起來,吃過早餐,慢慢走到報社,差不多快十點的樣子,正好開始一天的工作。她覺得,雖然每天聽到的故事越來越離奇狗血,寫起稿子想找到愛越來越困難,不過比起邵伊敏那樣刻板固定的工作,還是眼前的職業比較適合自己。

她伸著大大的懶腰走出臥室,卻一下怔住。一個男人坐在沙發上,回頭看看她,馬上移開了視線。她滿臉通紅,猛然退回臥室關上門,意識到衣冠筆挺地坐在客廳的正是蘇哲,而自己穿著的幼稚卡通圖案睡衣雖然是最保守的兩件套式樣,落在他眼裡總歸是不好。

可這是自己的家呀,她一邊換衣服一邊有點兒鬱悶地想。昨晚她睡得很晚,邵伊敏還沒回來。兩人合租基本形成了默契,邵伊敏固然從來沒帶男人回來,她也沒讓張新在這兒待得太晚,更別說過夜了。

再走出臥室,好在蘇哲十分知趣地起身到了和小小客廳相連的陽台上打電話,羅音鬆了口氣,總算不用從他面前穿過去進衛生間。可是她轉眼看到自己的內衣正晾在陽台上隨風擺動,也只能無能為力地苦笑了。

她洗漱完畢,正準備乾脆回房拎了包早點走掉算了,蘇哲卻轉回頭:

「早上好。」

羅音稀里糊塗地回了句:「早上好。」

初升的太陽從蘇哲側邊照過來,羅音看著他,他依然沒什麼表情,面有倦色。她還是頭一次在這麼明亮的光線下離得如此近看他,猛然意識到,她現在沒有了以前那樣一對著他就窘迫緊張的感覺。他依然高大,依然俊朗,可是整個人看上去沉靜而內斂,不再是她記憶裡那個神采迫人、讓人在他視線下不安的男人了。

蘇哲輕聲說:「待會兒看到伊敏,請不要問她問題,她爺爺去世了,心情不大好。」

羅音吃了一驚,忙不迭點頭。這時,邵伊敏拎著一個行李箱走出了自己的房間,她蒼白憔悴的臉色嚇了羅音一跳,但馬上記起蘇哲的囑咐:「早上好,你們坐會兒,我先去上班了。」

「羅音,我可能要出去幾天。」她像每次出差前一樣交代去向,並不多解釋,羅音只好點頭。蘇哲接過她手裡的行李箱,兩人先下樓去了。

蘇哲已經打電話問過程序,他先送邵伊敏去她的集體戶口所在地的派出所開證明,再去自己辦公室,加拿大的傳真已經發了過來。他遞給她,她拿在手裡,卻不願意看,遲疑一會兒還是遞給他:「對不起,幫我看看吧,我……」她說不下去,只能將頭扭向一邊。

蘇哲迅速翻看一下,有醫院、使館分別出具的證明,應該比較齊全了:

「走吧,去辦護照。」

「我自己去好了,你應該還有工作要做。」

蘇哲微笑:「還好你沒跟我客氣到說‘謝謝’‘麻煩你了’,我應該知足了。我的工作我有數,已經安排好了。」

兩人到了出入境管理處,拿號填表拍照後將資料遞進去,一問取證時間,果然規定是出國奔喪可以辦理加急,但也需要五個工作日。辦證大廳裡人頭攢動,十分嘈雜,蘇哲走出去打電話。邵伊敏在心裡計算著時間,今天是週五,除去週末,要照這個速度,能不能趕上葬禮都很成問題。她靠牆站著,茫然地看著眼前人來人往,出了好一會兒神,才想起給豐華的辦公室主任打電話,他有親戚在省公安廳,看能不能幫忙提前一點兒,主任答應馬上給她聯繫。

蘇哲進來時,看到她灰敗的臉色,嚇了一跳:「怎麼了,是不是頭暈了?」

見她搖頭,「時間你不用擔心,我剛才打過電話了,應該能提前一點兒。」

說話間,他的手機響了,接了電話,他牽著她走出來:「應該下週一上午就能取,待會兒我再確認一下,然後讓秘書訂機票。」

邵伊敏鬆了口氣,知道這樣的提前來之不易,不知道他是托了什麼樣的關係才能爭取到,可是對著他說謝謝,他固然不願意接受,她也說不出口,只能默默隨他上車,給主任發了消息,告訴他問題已經解決。

等蘇哲再直接拖她去醫院做檢查,她已經沒辦法反對了。蘇哲說:「我已經給徐總打過電話,她說讓你先做檢查,沒事的話再去交接工作。」

胡教授開出的檢查著實不少,而按他的說法,每一項都是必要的。查血排除感染,做頭顱CT掃瞄排除內聽道和小腦橋腦角病變,椎基底和大腦血管循環障礙,做眼底和腦血流圖檢查排除聽神經瘤,做前庭功能檢查看是否有眼顫……所有檢查都做完了,大半天過去了。

胡教授一項項翻看結果,告訴他們:「從檢查來看,應該能排除大部分病理性病變,但低頻聽力下降,有陣發性高頻聲調耳鳴、眩暈,仍然符合原因不明突發性耳聾的徵兆,必須臥床休息,配合高壓氧艙治療,避免情緒波動、感冒和疲勞。」

「我下週一必須坐飛機去北京。」

胡教授正色說:「我也不用拿嚴重性來嚇你,不過你必須知道,有時聽力的損失是不可逆的。你如果一定要去,至少這幾天要休息好並配合治療。」

蘇哲看看邵伊敏一臉的神思不定,知道和她說也白搭,只能點頭,送教授出去。

邵伊敏基本沒再發表意見,安排什麼做什麼,包括她父親打來電話告訴她已經到了北京。「你朋友安排人到機場接我直接去使館辦理了簽證,很順利,現在已經訂了去溫哥華的機票,明天可以動身,替我謝謝你朋友。」她也只說:「知道了,您先過去,我辦好簽證就趕過去,路上小心。」

做完高壓氧艙治療,蘇哲送她去公司和秘書、辦公室主任辦理交接,自己在接待室等著。

邵伊敏努力集中思緒,將所有該交代的事交代清楚,然後進了徐華英辦公室,跟她告假。

徐華英一邊簽字一邊說:「你放心去,不用著急工作。生老病死、生離死別,我們誰也躲不過,只能面對。」

邵伊敏跟她工作三年,知道她曾在公司情況最緊張,王豐正式收押等待上庭受審、輕易不能探視的時候,又趕上母親突然病危。很多時候,邵伊敏陪她加班完了,收拾好東西告辭先走,都只見她獨立窗前抽煙。那樣的內外交困,她也咬牙全挨了過來,眼下說這樣的話,當然不是泛泛而談的安慰。

邵伊敏眼圈發紅,只能克制住胸中的情緒翻湧,鄭重點頭。

邵伊敏週末在醫院住了兩天,很配合地臥床休息,上午輸液,下午做高壓氧艙治療。她明顯沒有說話的心情,蘇哲也保持沉默,只買了書報上來給她看,拿筆記本坐在旁邊處理自己的事情,到了時間就打電話讓人送餐。到了晚上,她請他回去休息,他也不多說,替她將燈光調暗,說了晚安就回去了。第二天早上準時帶早點上來,仍然是一待一天。

邵伊敏下午去做高壓氧艙治療,回來剛進門,正聽到蘇哲靠在病房窗邊用英語打電話。她仍然受耳鳴影響,可是幾步之遙,加上英語不差,大致聽得出正讓對方將和港交所的會議推遲幾天;隨後再接另一個電話,改成了普通話,不耐煩地說:「我知道了,老鄭。」靜聽了一會兒,他笑道,「你也不用抬老爺子來壓我了,就這樣吧,我明天給你電話。」

又講了幾句,他放下手機,手撐著窗台看著外面,那個姿勢透著疲倦。

她走過去,站到他身後,雙手環抱住他。他明顯一震,一動也不動地站著,低頭看她扣在腰間的手,纖細修長,手背上淡藍色血管清晰可見,留著輸液的針眼痕跡。良久他才轉身,將她摟進懷裡,看著她的眼睛。自從週五晚上,她前所未有滔滔不絕地訴說,直到倦極入睡後,這是兩人頭一次視線交接。

「明天我拿到護照以後自己去北京,你不要讓他們改時間了,照日程安排去香港開會吧。」

「就知道你這樣主動抱我,是想客氣地叫我滾蛋了。」他溫和地說,「我這兩天都不大敢跟你說話,生怕一開口,你就記起旁邊有個討厭的人還沒自動消失。」

邵伊敏苦澀地牽動嘴角,卻也沒能扯出一個笑意:「唉,我也沒那麼乖張不講道理吧?」

「你倒是不乖張,只是一切太講求合理了。我已經推了會議,打算陪你去加拿大,不然實在不放心你。」

「不用,蘇哲,我沒事的,耳鳴減輕了,頭暈也基本沒有了。」

「你始終不願意我陪你嗎?」

她仰頭看著他,良久才說:「你已經陪了,在我最難受的時候。」

「是呀,我慶幸我湊巧在,不是因為我無聊到覺得這對我算什麼機會,只是實在不希望你總是一個人咬牙硬扛。不過,」他長歎一聲,「我覺得你好像還是更願意一個人待著挨過去,不想讓別人看到你難過的樣子,就像你說過的那樣,寧可讓全世界都把你忘掉。」

他的聲音溫柔低沉。邵伊敏沉默片刻,搖搖頭:「我所有最軟弱的時候都是在你面前發作的,已經無法在意是不是會更狼狽了。可是最終,我們還是得自己去面對各自的問題。你也不想我以後對著你只是因為愧疚,對嗎?」

「你決定了的事,我總是無法改變的。」

「其實我也沒能改變過你的決定,打電話吧,我去躺一下。」她鬆開蘇哲,躺到病床上,克制著自己做完治療後的不適感覺。

高壓氧艙治療據說能增高血氧含量,增加組織獲氧,促進血管收縮,改善、防止內耳組織水腫、滲出和出血。可是坐進去相當於三十米潛水,對鼓膜有刺激,每次做完後,邵伊敏都覺得有點兒噁心想吐,只能靜靜躺著等這陣不舒服過去。

她沒訴說過不舒服,但蘇哲問過胡教授,自己也上網查了相關資料,知道她治療完了要臉色蒼白地躺上好一會兒才能恢復。他站在窗邊,看著她仍然是習慣性地彎一隻胳膊遮在眼睛上,彷彿要擋住自己的難受。他想,果然還是無法像自己期望的那樣,分擔她所有的痛苦,有時也只能這樣眼見她掙扎。

而更多時候,她甚至是拒絕別人看她掙扎。他試著回想那唯一的一次,她在他懷裡放聲大哭。其實只是和繼母起了爭執,但也不知是累積了多久的鬱結一起發作了。要換成現在,可能她只會聳聳肩就丟到一邊吧。看著她這樣長大成熟,他只覺得心疼。

他去衛生間,擰了一條熱毛巾,過來輕輕拉開她的手,替她擦去額頭的冷汗,然後坐到病床邊,握著她的手。兩人都沒再說什麼,只是靜靜待著。

第二天一早,蘇哲送邵伊敏去出入境管理處,順利取到了護照。他馬上讓秘書訂了最近時間的一張飛北京、一張飛香港的機票。兩人趕到機場,她乘的航班已經開始換登機牌了。

蘇哲幫她托運好行李,將她送到登機口,然後一樣樣囑咐她:「下飛機後,會有一個張經理在機場等著接你,送你去辦簽證。訂好了去溫哥華的航班,給你叔叔家打電話。我已經讓秘書給你的手機開通了國際漫遊,下飛機後記得開機。按時吃藥,如果耳朵有任何不適,一定不要忍,馬上去看醫生。」

邵伊敏再也禁不住,微微笑了:「我快成殘障人士了。」

「你的確是,如果你不聽醫生的話一意孤行。」蘇哲並不介意自己表現得絮叨,「有什麼事,馬上給我打電話,答應我。」

邵伊敏點頭,快步走進登機口,將登機牌遞給地勤人員,走進登機通道,然後她突然止步,緩緩回頭,對原地注視的蘇哲揮了下手,繼續走了進去。

蘇哲看著那穿著黑衣的身影消失在視線內,意識到這應該算她頭一次在大步離開時的回顧了。

《被遺忘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