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後,甘璐收拾了碗筷,囑咐甘博上床休息:「王阿姨說她一會兒就過來,晚上的菜我也買好了,放在冰箱裡面了。我們先走了。」
甘博點頭:「去吧,不用老往我這跑了,有空再過來就行了。」
兩個人下樓,尚修文說:「時間還早,我先陪你去收拾東西。」
甘璐點點頭,兩個人分別上車,回了馮以安的房子,尚修文問她:「有哪些東西需要搬回去?」
甘璐環顧房間,她住過來以後,尚修文陸續添置了很多日用品過來,要盡數搬走,將這個家原樣還給馮以安,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修文,我們先坐下來好好談談,行嗎?」
這是近一段時間,她頭一次主動要求交談,尚修文當然點頭,兩個人坐到客廳沙發上,可是這樣鄭重其事地坐下來,擺出長談的架勢,甘璐卻一時不知道從哪兒開口了。尚修文握住她的一隻手,輕聲說:「如果你仍然為那天說的夫妻義務煩惱,我有耐心等到你身體和心理完全接納我。」
甘璐的臉不由自主一紅,再次在心底確認,這個男人對她難以啟齒的心事都有體察。可是越是這樣,她越是惆悵:「修文,我已經答應搬回去了,再怎麼矯情,大概也不至於跟你一直彆扭下去。不過短期內,我恐怕沒辦法……要孩子了。」
他的手微微一緊:「這仍然不是問題,我們以後還有很長的時間。」
「對,很長的時間。」甘璐沉默一下,慘淡地笑,「從前我一想到我們還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在一起,就有止不住的開心。可是現在,我實在有些害怕。」
「把你怕的事情告訴我。」
「如果我滿足於接受一個不會出軌、肯負責任的丈夫,那麼我們可以合理地生活在一起,相處得十分平和,誰也不用對誰提出超出對方付出能力範圍以外的要求,可能會比大部分充滿誤解的夫婦來得幸福。可是我怕我現在做不到這一點。」
「你對我有要求是很正常的,我不認為做你的丈夫只保持生理上的忠貞就算合格了。」
甘璐躊躇一下,彷彿下了決心,直視著他:「修文,你曾經愛過一個女孩子,讓她在經歷了變故後,仍然記得你的愛,想必這段愛情十分深刻。現在請你坦白問你自己,你還能給我愛嗎?跟你從前愛另一個人一樣。」
「璐璐,我講過不止一次,那是不一樣的。」
甘璐笑了:「是呀,我知道,不可能一樣了。我認識你的時候,你早經歷了一切,既冷靜又成熟。我現在來向一個三十一歲的男人要求那樣的愛,的確不合理到了可笑的地步。」
「璐璐,我一向認為你理智聰明,居然會鑽這樣的牛角尖。你還是這麼介意那段往事嗎?」
「我不是在吃陳年醋。不,我介意的不是往事,我對別人的感情有基本的尊重,不會以為有一個妻子的身份就能沒完沒了地去清算老公的舊賬。」甘璐平靜地說,「可是人大概都有一點兒貪婪,我不希望我的男人在和別的女人的愛情裡消耗了全部熱情,給我的只是溫柔和責任。」
「璐璐—」
「請聽我說完,好嗎?我有兩個同事,都結婚了,一個工作之餘侍奉公婆、帶孩子、做家務,從來都是開開心心無怨無悔;另一個每天都和老公為了誰該做飯誰該洗碗誰該擦地板吵架,牢騷滿腹。你不能說誰比較懶,只能說,做得心甘情願的那個人滿意她的生活,認為她的付出是值得的。」甘璐嘴角泛起一個微帶苦澀的笑意,「以前我也滿意我的生活,修文。可是現在我不確定了,我怕我以後會不自覺地去做你認為無聊的比較,不滿足於你給我的那點溫柔跟責任,越來越怨恨,越來越想要到明明要不到的東西,這種狀態下,我不會是你期待的賢惠妻子。」
尚修文驀然握緊她的手:「你怎麼會認為,我沒有像從前待賀靜宜那樣待你,就是已經沒有了愛你的熱情。我早過了天真到可恥的年齡,的確做不到像上一場戀愛那樣張揚表現,而且璐璐,我斷定你不會喜歡那個時候的我,更不可能接受那樣的追求。」
「也許你說得對吧。」甘璐微微失神,自嘲地一笑,「我一向活得很保守謹慎,別人年少輕狂,我會羨慕會欣賞,不過不大可能投入進去一塊瘋,我想我是注定享受不了那種戀愛的感覺。」
「別拿我對你的感情去跟一段過去做比較,更別因此否定我對你的感情。如果你認為我表現得不夠熱情,我會改進……」
「別,這是我最困惑的地方。修文,我相信,只要你願意,你有很強的令人信服的能力,甚至我爸爸這樣對人疑心重重的人,也從一開始就信任你。我們結婚兩年多,越到後來,你的表現越打動我,我得承認,你滿足了我對婚姻的全部期望。可是……」她猝然打住,咬住嘴唇,停了一會兒才繼續說,「現在回想跟你的戀愛,我發現我們接近的每一步,幾乎都出於你的控制跟選擇,想到你曾經不動聲色地衡量我、觀察我、評價我是否會是一個合適的妻子,決定要不要對我更好一點兒,更坦誠一點兒,我就忍不住……心灰意冷了。」
「你錯了,璐璐,你這樣想,顯然還是把我當成了一個變態的控制狂。我從來沒有自大到認為自己能控制得了你,相反,從一開始跟你在一起直到現在,我就不斷患得患失:我再繼續矜持下去的話,會不會失去你;我對你隱瞞的那些事,會不會被你接受;如果你懷疑我的誠意,不再信任我,我還有機會挽回嗎?」
甘璐無可奈何地笑,尋找著措辭,卻只能搖搖頭:「我從沒懷疑你對婚姻的認真和誠意,你一直認真在做一個好丈夫。你說我是在鑽牛角尖,好像也沒說錯。我自問不是一個愛疑神疑鬼的人,我懷疑的只是,你的上一場戀愛給你留下的影響太多,直接影響到你處理感情的方式了—也許你自己也不能確定,我到底有沒有被你愛過。」
室內一陣寂靜,尚修文慢慢笑了:「我說過,我會接受你的一切質疑,可是我沒想到的是,你的質疑已經將我所做的一切都包括在內了。我只能告訴你,我從來沒打算拿自己的全部生活給一段過去殉葬,尤其是和你在一起的生活,是我最快樂最珍惜的部分。璐璐,至少不要懷疑這一點。」
甘璐想,他們的確陷入了一個怪圈,再談下去,都無法釋然,不過是徒增傷痛:「我只能讓自己盡量不做一個多疑的妻子。你想挽回,我也不想輕言放棄。我們試試吧。」
她立起身準備去收拾東西,然而,尚修文並沒放開她的手,她回頭看著他,只見他略微仰頭,凝視著她的眼睛:「璐璐,我要挽回的不是一個名義上圓滿的婚姻,我看重的是你。」
甘璐垂下眼瞼,避開他的視線:「希望我們都能確定自己真正重視珍惜的是什麼。時間不早了,你去開會吧,我理好東西就先開車回去。」
尚修文走後,甘璐先去書房裝好筆記本電腦,再找一個紙箱將書裝進去,然後去臥室,坐在地板上,一樣樣將衣物疊好,放入箱子裡,動作越來越慢,滿心不是滋味,不禁自嘲地笑了—這個離家出走,結束和開始果然一樣可笑。
她並沒帶其他東西,只拿了衣物、書籍與筆記本電腦,然後開車回了自己的家。她拿鑰匙開門進去,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的吳麗君顯然吃了一驚,摘下老花鏡看著她。
「媽,我回來了。」
她和從前下班回來一樣打著招呼,吳麗君也馬上恢復了鎮定,點點頭,視線重新回到報紙上,聲音平淡地說:「哦,回來了。」
甘璐想,有一個對什麼都見怪不怪的婆婆,倒也能免去很多尷尬的解釋。她將頭天買好的禮物遞過去:「媽,祝您生日快樂,您看看合不合身。」
以前她買禮物給吳麗君,吳麗君都是瞟上一眼,淡淡說聲謝謝,然後擱到一邊罷了,現在卻接了過去,馬上打開,拿在手裡細看:「這顏色我喜歡。」
甘璐簡直有些不適應了:「喜歡就好。媽,修文現在去遠望開會,晚點兒才能回來。」
吳麗君點點頭:「我去躺一會兒,你也上去休息吧,晚上一塊兒去吃飯。」
甘璐答應下來,拎了東西上樓,眼前的房間保持著整潔,顯然胡姐跟往常一樣做著打掃。她將衣物放入衣櫥,並沒什麼睡意,去書房開了電腦,繼續查資料寫論文。回到熟悉的環境裡,她竟然沒有什麼情緒起伏,彷彿這段時間所發生的一切都成為過去了。
真的過去了嗎?
她寫得累了,給自己調上一杯奶茶,端在手裡,走上露台看向遠方,緩解視力疲勞。天氣不算晴好,可是春天的氣息已經無所不在,在她視線範圍內的,是吳麗君常去散步的公園,裡面茂密的樹木都染上了一層淡淡如煙的新綠,撲面而來的風不再寒冷料峭,卻帶了幾絲不經意的柔軟調子。
這個城市擺脫了據說幾十年一遇的漫長嚴寒冬季,然而她卻並不認為自己已經就此擺脫了婚姻的危機。
放在書房的手機響起,她走回房內接聽,是尚修文打回來的:「璐璐,恐怕我還得跟王總一起去跟億鑫的董事長陳華做一個會面,不能陪媽媽和你吃飯了。」
「媽媽的生日啊,真的走不開嗎?」
「這樣吧,你開車帶媽媽也到明珠酒店來,陳總下榻這邊,我們約好了在三樓碰面吃飯。你跟媽媽去頂層餐廳,據說那裡的意大利菜很地道。我會抽空上去,媽媽能理解的。」
甘璐換了衣服,下樓去敲吳麗君的房門,只見吳麗君已經換上了她買的羊絨開衫,配上了黑色裙子,半高跟鞋,外面套著經典款的風衣,再搭了條色彩略為出挑的披肩,臉上薄施脂粉,化了淡妝,儀態高雅出眾得讓她不得不暗自讚歎。
她將情況告訴吳麗君:「媽,修文讓我先陪您過去。」
吳麗君點點頭,拿上包跟她一塊出門。
明珠酒店是江邊一家五星級酒店,頂層餐廳取了個意大利風味十足的名字:托斯卡納艷陽餐廳,行政主廚是從歐洲請來的。甘璐和吳麗君坐下,分別點餐,吳麗君吩咐服務生開一瓶Lambrusco1915:「這種是氣泡酒,帶甜味,基本不會讓人喝醉,真正好酒的人不會喝它,我們意思一下吧。」
甘璐點點頭,並不打算掃婆婆的興,服務生先將鎮在冰桶內的酒拿上來打開,倒入高腳杯內,深桃紅色的酒液看著十分誘人,而且散發出濃郁的果香,她端起酒杯對吳麗君說:「媽媽,生日快樂。」
吳麗君舉杯,與她輕輕一碰,喝了一大口,她卻只淺淺嘗了一點,這是她喝過的第二種酒,自然和她父親喝的那種高度數廉價白酒不可同日而語,那一點兒酒液帶著甜香,口感綿遠而悠長,可是她不打算放縱自己多喝。
頭盤、意粉一樣樣上來,她們兩個人和平時在家裡一樣,吃得很安靜,只聽得到刀叉偶爾相碰的聲音。
儘管沒有尚修文在場,她們一個姓吳,一個姓甘,然而這似乎仍然是一個典型的尚家人的聚會,並不比平時顯得冷場。吳麗君固然沒有問長問短,她也不會多說什麼。沒有傾訴,沒有解釋,沒有道歉,也沒有相逢一笑泯盡所有恩怨的諒解,她們只是平靜地接受了此時此地共坐一桌的現實。
彷彿所發生的一切都成了過去—這個念頭鬼使神差地再度浮現在甘璐腦海裡。你有些糾結了—她只能對自己這樣說,當然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上到主菜,尚修文與另兩個穿著西裝的男士走了過來,其中一人她見過,是遠望的董事長王豐,另一個人三十來歲,個子高高,有一張瘦削而鋒芒內斂的面孔。
王豐與吳麗君從前就認識,他含笑道:「吳廳長,不是修文說起要上來陪您吃飯,我還不知道今天是您生日,實在抱歉,攪了你們的家庭聚會。」
「沒什麼,王總,你們談正事要緊。女人到我這個年齡,其實早就不重視生日了。」吳麗君客氣地說,然後轉向另一個人,「這位是……」
尚修文介紹道:「這位是億鑫的董事長陳總。陳總,這是我母親,這是我太太。媽媽,王總、陳總堅持親自上來祝賀您生日。」
「不敢當,兩位太客氣了。」
「應該的。吳廳長生日,很抱歉我們空手上來,只能借一杯酒表一下心意。」陳華聲音低而渾厚,講一口略帶北方口音的普通話,十分彬彬有禮。
吳麗君吩咐服務生再拿三個酒杯來倒上酒,站起身來,「謝謝陳總、王總盛情,還特意上來一趟。」
甘璐也起身,與他們輕輕碰杯,王豐與陳華一飲而盡,放下杯子先告辭下去,尚修文坐下:「媽,對不起,今天也沒好好陪您吃個飯。」
「有璐璐陪我是一樣的。」
尚修文和甘璐同時意識到,以前吳麗君一向是叫「小甘」,這個不起眼的稱呼上的變化讓兩個人不免對視了一眼。
吳麗君卻似乎完全沒留意到他們的反應:「億鑫會放棄收購旭昇的計劃嗎?」
「眼下只是交流,億鑫在中部地區的發展計劃十分龐大。陳華這人頭腦十分敏銳,相信他也應該知道,越拖下去,他的收購成本會越高。」
吳麗君點點頭,再沒說什麼。尚修文對甘璐說:「璐璐,我得下去了,你幫我送媽回去,少喝一點兒酒。」
「我知道。」甘璐面前的酒根本沒動什麼,她早下了決心,如非必要不會再沾酒,更何況是與婆婆一起吃飯。
尚修文走後,婆媳二人吃完甜品,甘璐去結了賬,一起下樓到地下停車場。
甘璐開了車門,吳麗君先坐了上去。她也正要上車,手機響起,是錢佳西打過來的,她聲音低啞,顯得情緒十分低落,她只得說:「等一下。」然後轉過來對坐在後座的婆婆說,「媽,我接朋友一個電話,您稍坐一會兒。」
吳麗君點點頭,她喝了不少這種氣泡酒,面孔略有些緋紅,靠在椅背上休息。
甘璐稍微走開幾步:「佳西,怎麼了?」
錢佳西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再開口:「璐璐,秦湛說……他打算跟小盼和好。」
甘璐一怔,她實在理解不了這樣神速如同兒戲般的分分合合,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佳西,算了吧,秦湛這人未免太不成熟了。」
「他有權做出選擇,你知道我恨的是什麼嗎?我以為我們相處得這樣好,我感覺不是我一廂情願的,可是他說得輕描淡寫,沒有一點留戀的意思。」
甘璐聽錢佳西那邊聲音嘈雜:「你現在在哪兒?要不我先送婆婆回家,過去陪你吧。」
「我在酒吧裡,沒事的,璐璐,一堆朋友在一起呢,你別過來了,我只是剛才一陣難受,再也忍不住,非要講出來不可。」正在這時,那邊有人叫她的名字,她答應一聲,然後咯咯笑了,「也只有對著你講,不怕鬧笑話。我去喝酒了,我們明天再聊,如果明天我還沒忘了這事的話。」
「你別喝太多。」甘璐只能搶著叮囑她一聲,她收了手機,剛轉身走向自己的車子,卻見明晃晃的車燈打了過來,她不由自主地瞇起眼睛,一輛紅色瑪莎拉蒂開過來急剎住,正停在了她車前,車門打開,穿著米白色皮衣、牛仔褲的賀靜宜邁步走了出來。
「晚上好,尚太太。」她瞟一眼甘璐,一臉的似笑非笑。
甘璐懶懶地回了一聲:「你好。」
「怎麼一個人在這邊,修文沒回來陪你度週末嗎?」不等甘璐回答,賀靜宜似乎不勝遺憾地搖頭,「據說萬豐置業剛訂了旭昇的產品,單子不大,並且秦總怕得罪億鑫,也盡力低調,不可能起到什麼了不起的效果。不過,我猜是你出面促成的吧。為了挽回修文,你還真是費盡心思了。」
甘璐正要說話,身後車門打開,吳麗君站了出來:「璐璐,幫我看一下披肩是不是卡在項鏈上了。」
賀靜宜驟然看到吳麗君,大吃一驚,囁嚅一下,似乎要說話,然而吳麗君根本不看她,只半轉身,示意讓甘璐看,甘璐撥開略微扭結的披肩,整理一下:「流蘇勾住了,好了。」
吳麗君點點頭,逕直返回車內坐下,順手帶上了車門。賀靜宜從來沒被人這樣無視過,可是她在吳麗君面前確實撐不起架勢來,她的臉色變幻不定,似乎在想著什麼。
甘璐客氣地說:「賀小姐,麻煩你把車挪一下,我們要回家了。」
她也不等對方回答,坐上司機座,對著賀靜宜的目光,先繫上安全帶,然後靜靜與她對視著。賀靜宜慢慢後退,視線一直沒有離開,直到反手打開車門,坐到車上,猛然發動車子讓開通道。
甘璐將車開出地下車庫,駛上大道,吳麗君的聲音在後面響了起來:「璐璐,她是億鑫的高管,她的老闆在這邊,她肯定是來找她老闆的,不會跟修文有什麼關係。」
甘璐一時愕然:「我知道,媽。」
「我希望你不要理睬她。她一向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現在擺明了是想來破壞你們的婚姻。」
甘璐侷促地「嗯」了一聲,以前吳麗君不會跟她這樣說話,現在婆婆似乎已經將她這個兒媳微妙地劃到自家人範疇之內,不再避諱了。
吳麗君喝了一點酒後,表現得不像平時那樣點到即止了,她顧自說著,聲音裡帶著不加掩飾的嫌惡:「當年她為了糾纏修文,出盡手段,修文跟她提出分手,她連假裝自殺這種招數都用上了。修文要不是心軟,哪至於造成日後的悔恨。」
甘璐既吃驚又難受,覺得實在消受不起這份突如其來的信任。她不願意聽到往事被這樣一點點剝開,那些事全是她不曾參與的部分,她沒有什麼好奇,卻有隱隱的害怕,只覺得暴露出來的事實越多,越不能帶她走出迷津,反倒讓她更覺混亂。
「媽媽,您休息一會兒吧,到了家我叫您。」
「總之,以後她說什麼,你都不用理。」
吳麗君總算再沒說什麼了,兩個人一路保持著沉默。回到家後,甘璐請婆婆早點兒休息,正要上樓,吳麗君卻叫住了她。
「到我房間來,璐璐。」
甘璐只得隨她坐進她的房間。這裡與樓上格局相似,也是書房與臥室相連的套間。吳麗君示意她坐下,開了抽屜,拿出一本相冊,翻開一頁遞給她。甘璐一下屏住了呼吸,照片上是一家三口:最前面是只有二十歲左右、猶帶著「青蔥」氣息的尚修文;後邊右手邊坐著遠比現在年輕的吳麗君,面容秀美而帶著威儀;左邊那個男人看上去四十多歲,身形挺拔,穿著藍色T恤,戴著無框眼鏡,氣質儒雅而沉穩。三個人坐在一個遮陽傘下,臉上全含著淺笑,似乎正交談著,全沒注意到相機鏡頭。
「這是修文的爸爸。」吳麗君輕聲說,手指指點一下,然後緩緩摩挲過那張面孔。
甘璐不知道說什麼好,只牢牢看著尚修文,那樣開朗的笑容,沒有現在偶爾展顏時無限的內涵,卻彷彿帶著陽光的氣息。
「修文也許已經跟你說過他父親的事了。他一直自責,不肯原諒自己那天晚歸。可是其實更該受到責備的那個人是我,我當時只顧考慮我的政治前途,對他漠不關心,甚至他接受調查回來後找我談話,我都說沒時間,要寫材料。到無可挽回的時候,再後悔也遲了。」吳麗君聲音沙啞,滿含沉痛,拿過相冊,長久地看著。
「媽媽,爸爸肯定也希望您和修文好好生活。過去的事,別再想了。」
「怎麼可能不想?修文和我一樣,大概從來也沒放下這件事。以前我總希望他成熟一點、沉穩一點,可是後來看著他內斂的程度甚至超過他父親,把什麼都放在心裡,我很害怕……修文越來越像他父親了。」
甘璐有同感,她在心裡驚歎,尚修文有著和他母親相似的容貌,卻帶著父親的氣質特點,年輕時意氣飛揚,還不明顯,現在卻十分突出。
吳麗君猛然抬頭看著甘璐:「璐璐,修文是愛你的,和你結婚以後,他改變了很多。我看著很欣慰。只是他和他父親一樣,寧可獨自承擔壓力,你一定要試著多理解他,包容他,好好維護你們的婚姻。」
「媽媽,我明白,我會試著理解修文的。」
甘璐不願意去拂逆一個向來寡言高傲的母親難得的坦誠,可是卻在心底喟歎,婚姻畢竟取決於雙方的努力,如果他仍然選擇獨自承擔一切,那麼她又怎麼能明確感受到他的誠意。
尤其還有那樣一個前女友窺伺在側。要她像吳麗君說的那樣做到不理睬,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此時佔據賀靜宜腦海的也正是吳麗君。
她手扶方向盤坐著,那輛銀灰色寶來已經消失在她視線外,地下車庫除了偶爾有車輛進出,車燈一晃而過以外,燈光昏黃,安靜得有幾分詭異感。
她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吳麗君,早已經被她刻意封閉起來的那一部分回憶突然不受控制地翻湧了上來。
以前吳麗君與她見過不止一次,從第一次開始,就絕對算不上愉快。
吳麗君根本不看她,目光冷漠,聲音平淡地說:「我認為修文跟你不合適。不過,年輕時不犯錯誤是不可能的,我不會干涉你們,我瞭解我兒子,他早晚會認識到這一點。」
「阿姨,我知道我家裡條件不好,可是……」
吳麗君皺眉:「這不關家庭條件的事,我本人也只是出生在一個清貧的教師家庭。我盡可能用你能明白的話講吧,理不理解就全看你了,你的教養和修文太不一樣,你們不是一樣的人,遲早會分開的。」
當時她才二十出頭,從小容貌出眾,性格一向倔強高傲,被這個斷言激怒,卻也被吳麗君的氣勢所懾,根本沒法反駁。她只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和尚修文更長久地在一起,「氣死你」—當然,這個孩子氣的想法她只敢咬著牙狠狠說給自己聽。
可是她心底有著隱憂。
她和尚修文都還太年輕,再怎麼熱戀,離天長地久也很遙遠。而且,她不得不承認,吳麗君的話有一部分是她無法反駁的,她那個喧鬧、貧寒的家和尚家太不一樣。儘管父兄在尚修文的安排下做生意,家境開始寬裕起來,可是始終沒法有尚家那樣不動聲色的修養。
家人討好尚修文到了她都看不下去的地步,在這個氣氛渲染之下,她慢慢患得患失,漸漸也沒法保持與尚修文初相識時的那個坦然驕傲的美麗少女姿態了。
當她的父兄打著吳麗君的招牌,頭次在外面闖出禍來,吳麗君將她和尚修文同時叫去,卻根本沒看她,只是痛斥尚修文,態度和用詞之嚴厲,讓她這才明白,以前對她的那點兒冷漠,實在算得上客氣了。
「你和她分手吧,」吳麗君根本沒有商量餘地地說,「給她家一筆錢補償一下,不然總有一天會惹出大禍。」
尚修文看著拂袖而去的母親的背影,良久不語,賀靜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口乾舌燥,當尚修文轉身看著她時,她頓時哭了起來,尚修文僵立一會兒,伸手摟住了她,她才放下心來:「修文,我回去跟我爸爸和哥哥說,一定讓他們再別做這種事了,我叫他們來給你媽媽道歉。」
「我媽不會接受道歉的,這種事真的不能再發生了,不然……」尚修文打住,她卻能體會出這個「不然」意味著什麼。
在她回家與家人激烈爭吵、相互講盡傷情面的話以後,她的父兄稍微收斂了一段時間,之後又故態復萌。她和尚修文之間也開始不斷爆發爭執,從最初的撒嬌到後來她哭泣著挽回,他們的分歧越來越大。尚修文甚至親自去與她父親、哥哥長談,可是收到的卻是完全相反的效果。
他父親和他哥哥在家裡當著她的面發愁地說:「他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看來你們兩個長不了的,我們得抓緊時間,不然以後不要說掙錢,公司能不能繼續開下去都成問題了。」
她寒心得不知道說什麼好,狠狠地一揮手,將桌子上所有的盤碗全掃到地上,然後抱著媽媽大哭,媽媽寬慰她說:「你要是能跟他結婚就好了。唉,不知道你有沒有那個命。不管怎麼說,你還是要好好抓緊他。」
她想,這算是一個寬慰嗎?
這是她的初戀,她付出的是愛情,尚修文的好條件打動的是她家人,而打動她的是他這個人,她想抓緊他,只是為了自己,她知道她再找不到一個人讓她這樣愛,或者是這樣愛她了。
尚修文的父親在知道她哥哥打著自己公司的旗號跟人談合作後,馬上斷絕雙方所有的經濟往來與合作,這間倚仗尚父生存的公司一下陷入了困境,而尚修文也正式向她提出了分手。
他一臉的疲憊:「靜宜,我累了,我不想我們的感情變成你家人予取予求的理由,如果只需要我付出,我還可以容忍,可是這已經危及我的家庭,我沒辦法繼續下去了。」
哭泣和威脅她都用過很多次了,這次她用的是更激烈的一招。她吃了安眠藥,然後給不接她手機的尚修文發了短信。她並不是單純做一個姿態,而是吃下了足以致命的劑量。她確實絕望了,如果尚修文不管她,她做好了死的準備。
她在醫院醒來,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卻是吳麗君,這是吳麗君唯一一次直視她,目光銳利得彷彿早已看透了她,讓她自覺無所遁形。
「這種手段太卑鄙了。」吳麗君聲音不大,卻十分清晰。
站在另一邊的尚修文叫道:「媽—」
吳麗君冷冷看向兒子:「為這樣一個女孩子當斷不斷,我替你臉紅。」她丟下這句話,轉身走了。
尚修文如她所願留下來了,他對她十分體貼,可是這點體貼多少不似從前那樣親密無間。她加倍地癡纏著他,卻越來越害怕他會再度提出分手。她媽媽的那點教誨不適時地溜上來,攪得她心神不寧,她偷偷停了避孕藥。
然而就在她懷孕的同時,她的父親、哥哥捲入了一樁複雜的案子裡,同時被關押起來。
她在焦灼中找到尚修文,尚修文看上去更加焦頭爛額,甚至沒法聽她說完,就匆匆趕赴機場,要去外地處理生意上的糾紛,只叫她回家好好待著,不要到處亂跑,有時間再聯繫。
可是她也沒法安然在家等待。她媽媽終日號哭,一時胡思亂想,一時催促她去找尚修文的父母幫忙:「一個是你爸爸,一個是你哥哥,你再恨他們,也不能眼看著他們坐牢啊。」
她的確不能坐視父兄不理,只好咬牙去了尚修文家,保姆將她拒之門外,她只得拿出自己唯一的一張牌:「你去跟尚叔叔講,我有了修文的孩子。如果不讓我進去,我就站在這裡不走。」
保姆大吃一驚,匆匆進去又匆匆出來,終於帶她進去了。出乎她的意料,尚修文的父親並不在,裡面坐著吳麗君和她的兄嫂吳昌智夫婦。
吳麗君神態厭倦,根本不屑與她交談。吳昌智問她:「修文知道你懷孕了嗎?我不相信他這麼沒腦子,現在還弄出一個孩子來,除非他想氣死他父母。」
她囁嚅一下:「他不知道,我……還沒告訴他。」
吳昌智若有所思地打量她,他有著酷似其妹的銳利眼睛,賀靜宜頓時覺得和那次在醫院一樣,自己的一點兒心計被對方瞭然於心,這種無聲的評判讓她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只能侷促地垂下眼簾。吳昌智明確地說:「賀小姐,如果你真懷孕了,必須把孩子打掉。」
她如同挨了當頭一棒:「除非尚修文跟我說這話。」
「修文的媽媽受你父兄案子牽連,正在接受組織審查;他爸爸被雙規了半個月,前天才剛放回家,接下來仍然可能被起訴;修文正在到處奔波,爭取把公司的損失降低一些。這種情況下,你認為你們還可能在一起嗎?」
她絕望地想,這個禍遠遠大於她的想像,她還怎麼開口求尚家對她父兄施以援手,可是她不能不說:「我今天來,是想求求你們,救救我的爸爸和哥哥。」
「不要提不切實際的要求,賀小姐,那是不可能的。」
「我懷的畢竟是修文的孩子,看在孩子的分上……」
吳麗君明顯勃然大怒,驀地站起了身,冷冷地說:「你沒有一點基本的羞恥心,賀小姐,別指望憑你肚子裡的孩子來逼我承認你。你把這話去跟尚修文說吧,禍是他闖出來的,責任該由他來負。他是成年人了,不可能再讓父母來給他收拾這種殘局,我只當沒生這個兒子。」
吳麗君如此強硬的態度讓賀靜宜沒有了任何僥倖心理。在已經給尚家惹來無妄之災之後,她沒勇氣去跟尚修文講她刻意送給他的這個意外,她昏昏沉沉地回到家,對母親急迫的詰問保持著沉默。
過了一天,吳昌智找上門來,直截了當地跟她說:「賀小姐,你去做掉這孩子,我留一筆錢給你。」
「我不要錢,我要……」
「沒條件可講了,賀小姐,我這個年齡還來說這種事,很可笑,可是修文是我唯一的外甥,我不能眼看著他的一生被你毀掉。」
她母親顯然一直在外面偷聽,這時推門進來說:「小靜,你爸爸你哥哥的官司都需要用錢。」
賀靜宜沒有選擇了。她在特意趕來的吳昌智妻子的陪同下去了醫院,不到兩個月的胎兒流產了,快捷簡便得讓她吃驚,她甚至不覺得痛。
可是坐在手術室外,看到吳昌智妻子打電話給吳麗君通報消息,語氣十分冷漠時,她還是怒從心頭起,也拿出手機,打了尚修文的電話,狠狠地說:「你滿意了吧,我剛把你的孩子做掉了,是你媽媽、你舅舅一塊兒逼的我。」
尚修文當時剛從外地回來,他大吃一驚,馬上趕到了醫院,她的無名憤怒消散了,只剩委屈,伏到他身上號啕大哭。吳昌智的妻子厭惡地說:「硬是多要了二十萬才肯鬆口,還來裝貞潔烈女,說別人逼你,未免太可笑了。」
「這件事應該由我來處理,你們怎麼能……」
「修文,你不要以為我和你舅舅願意來造這種孽。你媽和你爸已經為這大吵了一架。現在是什麼時候你不明白嗎?你媽媽的政治前途岌岌可危,你爸爸……」
「算了,舅媽,對不起,我都知道了,您先回去吧。」
尚修文送她回家,讓她躺在床上休息,他坐在床邊呆呆出神,她偷偷看著他瘦削疲憊、沒有任何表情的面孔,心裡轉著無數的念頭。
「靜宜,我得回去了,我爸爸剛解除雙規,我今天出差回來,還沒來得及去看他。」
她卻死死抓住他不放,不停流淚。她其實明白,他們不大可能挽回了,可是她任性地想,能多留一會兒,就多留一會兒吧。
然而她的這一次任性再次鑄成了大錯,尚修文的父親在當天晚上心臟病發作,尚修文趕回家時,他父親已經去世了。
那起經濟案件的影響越來越大,牽涉的人越來越多,內幕眾說紛紜。賀靜宜的父親好不容易因病辦理了取保候審,便出了離奇的車禍,重傷陷入植物人狀態,再沒甦醒過來。她和母親日夜守候在醫院中,眼看著錢如同流水般花出去,這樣心力交瘁之下,她實在忍不住,再次打了尚修文的電話,哭訴著家裡的慘況,然而尚修文明確拒絕與她見面。
第二天,從國外趕回來奔喪的尚少昆找到醫院,遞了一個大信封給她:「修文只能為你做到這一步了,請你也多少為他著想一下,再不要去找他。」
尚少昆在父母去世前與她家是鄰居,一直當她是妹妹,她與尚修文結識,也是尚少昆介紹的。然而他站在她面前,面無表情,目光從病床上她的父親和緊盯著裝錢信封的她母親身上一掃而過,帶著冷冷的憎恨。
「少昆哥,修文他現在怎麼樣了?」她只能問他。
「他正在結束公司的經營,損失慘重。」尚少昆簡短地說,「我後悔介紹你們認識,我嬸嬸這人很冷酷,可她對你和你家的看法一點兒也沒錯。」
捏著那個厚厚的信封,看著尚少昆揚長而去,她腿一軟,坐倒在病床邊。
幾個月後,她父親在醫院去世,她哥哥被判刑,她不顧母親的哀求,將錢留給她讓她安排好生活,沒等畢業就獨自去了外地。
賀靜宜將頭重重伏到方向盤上。
她從來在心中反覆回憶的都是與尚修文相處的快樂時光,他與她的初次相遇,他帶她開車兜風,他第一次吻她,他帶她去香港購物,教她吃西餐,陪她去國外度假……她的青春因為有他而豐富,她的回憶也因為這個戀愛而永遠帶著玫瑰色彩。
她一直將記憶固定在了這裡,拒絕去觸及隨後的巨變。
然而今天,吳麗君突然現身,打破了她所有的自欺。那些慘痛的往事一一從她腦海中掠過,她的眼淚悄然流淌下來,滴落在紅色皮質方向盤套上。
不知道坐了多久,賀靜宜才放下遮陽板,就著化妝鏡打量自己。窄窄的鏡內映著一雙紅腫而微帶血絲的眼睛,再無從前的澄澈動人。
她久久地看著,眼前卻似乎浮現了另一雙眼睛,秋水般清亮平靜,隔了車子的前擋風玻璃看著她,沒有一絲閃避和急迫—要怎麼樣閒適從容的心態,才能讓一個女人擁有這樣的眼神。
她一直以為,她才應該是更有自信、更篤定的那個人,現在,她不得不深深懷疑這一點。
看一看手錶,她吃了一驚。她是應老闆陳華的召喚而來,此時不僅遲到,還帶著這樣一副儀容,她只得拿出化妝包盡力補救,收拾得勉強能見人了,才鎖上車子上了電梯。
到了陳華住的行政樓層,她迎面碰上了尚修文和王豐從陳華房內走出來,她驚異地打量兩個人,急速在心底思量著他們和陳華並沒事先知會自己的會面意味著什麼。
尚修文淡淡對她點頭,已經和她擦肩而過了,她叫住他:「修文,請等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王豐拍拍尚修文的肩:「我先走了。」
尚修文站定:「請講。」
他們從去年初次重逢,尚修文就對她保持著客氣的姿態,沒有再次相遇的喜悅,卻也沒有讓她畏懼的憎恨,她多少勾動了一點妄念,暗自思忖,也許他對她有著不一樣的記憶。然而現在他們站得一步之遙,燈光柔和地照下來,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神態中只有公事公辦的冷淡,她心底涼透,卻笑了:「不見得在走廊上說話吧,去那邊的行政酒廊。」
賀靜宜叫了一杯威士忌加冰,尚修文卻只對服務生搖搖頭。
「你來是想遊說陳總放棄對旭昇的收購計劃嗎?」
「我們只是進行溝通。」
「這個項目由我負責,其實你跟我溝通更有效果。」
尚修文微微一哂:「你把個人情緒帶進了工作之中,我認為我們根本沒必要再溝通。」
賀靜宜一下咬緊了牙:「你有什麼理由這樣質疑我?」
「我研究了億鑫近幾年的投資方向,的確很廣泛,但主要還是集中在商業地產與相關產業,會將觸角伸到J市的礦產、冶煉和鋼鐵製造,應該是一個全新的嘗試,你大概不能否認這個投資計劃是你提出來的吧。」
賀靜宜冷冷地說:「集團所有投資計劃都要經過嚴格審核,不可能是個人行為。」
「這是很有潛力的行業,值得投資,但是會選擇旭昇這樣一個股權高度集中、並不容易收購的企業下手,我認為多少帶了你個人的趣味和恩怨在裡面。」
賀靜宜手扶桌子,幾乎站起來,她聲音沙啞地說:「你跟陳總說了這個看法了嗎?你怎麼能這樣?」
「我不會隨便在老闆面前評價他的員工,」尚修文看了看手錶,眉間閃過一點不耐煩,「這件事也根本不用我去說,陳總自會做出判斷。」
她突然失神,目光落到他的手錶上,他腕上戴的是一隻價位約兩千來塊的普通鋼帶表,她不得不暗暗感歎,這個男人的一點一滴都已經變得完全陌生了,每次心底閃過類似的念頭,她都一陣惶惑煩亂,只能強自鎮定下來。
「你分析起我來很客觀,那麼請你自問一下,你拒絕億鑫的收購計劃,不是也帶了個人情緒在裡面嗎?你對旭昇根本沒什麼興趣,不然也不會這麼多年隱身幕後,由得你舅舅經營。你現在不能接受的只是由我代表億鑫來兼併你家的企業。其實我根本沒有和你個人作對的意思,我們坐下來好好談談,倒能成就雙贏的局面,不必弄得兩敗俱傷。」
「賀小姐,難道我的態度不夠明確嗎?我舅舅不可能與億鑫合作,我不可能跟你合作。」
尚修文聲音平和,可是賀靜宜聽出了決絕的意味,她強壓住心亂,冷冷地說:「不管怎麼說,旭昇被收購只是時間問題。你不要以為,萬豐開始訂購旭昇的產品就意味著旭昇已經擺脫了麻煩,秦總當著我的面說,那是底下採購經理不知情簽訂的合同,數量有限,根本無礙大局。」
「你去盤詰秦總,這件事做得很不聰明,他已經很給陳總面子了。不過我們沒必要討論這件事,賀小姐。」
他正要起身,賀靜宜猛然按住了他的手:「是不是你太太告訴你,我跟陳華有見不得人的關係?我就知道,她媽媽嫁了秦萬豐,肯定會去打聽我的過去。其實我……」
尚修文抽出了手,平靜地說:「我太太一向沒有說人是非的雅興。不,她沒對我談起過關於你的任何事。」
賀靜宜冷笑:「在我面前,你不用刻意這麼維護她。」
「你又在憑自己的想像揣測我的行為了,這沒什麼意義。」尚修文正色說,「她是我妻子,我對她的維護根本不需要出自刻意。」
「可是你也別誤解我,修文,當年離開W市以後,我曾經過得很艱難……」
「不,請別對我回憶,你也沒必要跟我交代什麼,大家對自己的生活負責。沒其他事的話,我先走一步了。」
尚修文起身離開,賀靜宜注視著那個修長筆直的背影消失,只覺得心底的那個痛已經放大到了麻木的地步。
她喝完那杯威士忌,走到陳華住的大套房外,輕輕敲門。陳華端著一杯酒走過來給她開門,嘴角帶著點兒淺笑:「請坐,靜宜,你來得未免太遲了。」
「對不起,董事長。」她只得低頭道歉。
「我跟王豐、尚修文已經談過了,請你重新評估對旭昇的收購計劃,交一個詳細的報告給我。」
「董事長,請聽我說。我昨天跟J市冶煉廠的幾個主要領導碰面,他們對我提出的條件很滿意,答應做職工代表大會的工作,相信冶煉廠的重組天平很快會傾斜到億鑫這邊。我們已經控制了鐵礦石供應,只要拿下冶煉廠,旭昇再怎麼拼銷售也是枉然,市經委一樣會敦促他們坐下來跟我們談收購的條件。」
「我沒記錯的話,兩個月前,你就跟我說冶煉廠的兼併、旭昇的收購沒有一點兒問題。如果再拖下去,成本越來越高,會影響到整個中部的投資發展計劃。」
「我保證,我會在最短的時間內處理好這件事。」
陳華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那好。我們再來談談本地的投資項目,今天上午開會的時候,我很遺憾地看到,信和只在這個計劃中佔了極小一部分,可是老沈手下一個執行總經理對於整個項目的瞭解程度遠遠超過了你。」
賀靜宜心底一沉。上午開會討論的是億鑫在本地最大的投資項目的啟動,信和董事長沈家興和執行總經理聶謙參加了會議,本來他們只是列席敬陪末座而已,但賀靜宜卻因為頭天深夜才從J市趕回來,明顯不在狀態。她匯報以後,陳華問的幾個問題,她都沒法給出令他滿意的回答。聶謙一開口便讓眾人刮目相看了,他態度從容,對答如流,對於整個方案的理解顯然不局限於信和開發的那一小部分,會議後來基本變成了他和陳華的單獨交流。
「對不起。」對著老闆,根本不可能解釋原因,更何況她拿不出什麼解釋來,她確實急於完成對旭昇的兼併,所以對其他項目有所忽視,而陳華卻從來不是一個能讓人敷衍過去的人。
果然陳華淡淡地說:「你頭一次全面負責整個地區的投資,我認可了你拿出的投資計劃,並不代表我認可你的執行能力。請你盡快交出報告,由董事會來判定你的工作成效。」
賀靜宜一時只覺得疲憊不堪,她自從負責中部投資計劃以後,就進入了超負荷工作的狀態,再加上與尚修文重逢帶來的心理震盪,的確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她的判斷與工作效率。她再也支撐不住自己,靠到沙發背上。
陳華打量一下她,起身拿來一個酒杯,倒了一杯酒放到她面前:「如果累了,你可以請假休息一段時間。」
她苦笑:「董事長,是不是不需要我交報告,你就已經對我的能力打了分。」
「你一向很努力。不過,我認為你確實需要調整。」
「這麼說,我已經沒別的選擇了。」
「如果能在計劃時間內拿下冶煉廠,你還有機會。」
賀靜宜點點頭:「好。」
「你會拚命到這個程度,我承認,確實早就出乎我當初的預料了。」
賀靜宜悵然一笑:「可是這樣也沒能讓我擺脫花瓶的名聲。」
「當你做到一個足夠的地位,就是英雄不問出處了。靜宜,你見過有記者來問我舊事嗎?」
賀靜宜搖頭:「沒人有那膽子。」
「不,」陳華也搖頭了,「其實是因為我足夠坦然,能面對所有的詰問了。當過我情人不是什麼醜聞,你要是介意,就不能怪別人也介意。」
「我是唯一一個不肯當你情人,情願去當你下屬的女人嗎?」氣氛似乎輕鬆下來,賀靜宜突然問。
陳華點點頭:「本來我不會願意跟與我上過床的女人共事,你算是個例外。我給了你機會,不過做到今天這一步,憑的是你自己的努力。」
這個語氣溫和的評價讓賀靜宜百感交集,喉間彷彿有了一點兒哽咽之意:「如果我說我做累了,願意……」
陳華大笑道:「不,靜宜,你會認為我能同時給你很多選擇、很多機會,顯然還是不夠瞭解我。六年前碰到你時,你是個彷徨的女孩子,可又活像只刺蝟,渾身是刺,充滿防備之心,很有趣。現在你已經成了職業女性,工作努力,是個稱職的員工,可是我似乎老早就說過,我沒興趣跟我的下屬有私人關係。」
賀靜宜的臉火燒火燎般發燙,明白自己剛才說了無可挽回的傻話。
眼前這個男人是她從來也不敢說有把握的,她和他在一起的那一年,滿心都是失意,而他安慰她的辦法就是給她一張信用卡,鼓勵她揮霍;她說想上學,他幫她找好學校;她看中的車,他眼都不眨給她買下來。
所有人都認為他對她寵愛有加,有求必應。只有她明白,她經歷過的愛情不是這樣的,他付出的只是錢,而不是真心。他根本沒有認真對她,而她既做不到瞭解這個深不可測的男人,更談不上駕馭。
她的不安全感一天天強烈起來,半是試探,半是想開始做一份工作爭取獨立,不必重蹈覆轍,她向他提出想進入他的公司工作。
他正色說道:「請你想清楚,當我的職員,就意味著不再是我的情人了,我從來不跟公司員工睡覺的。」
她咬牙點頭答應下來。他果然當天便從給她買的公寓裡搬走,第二天讓秘書停掉她的信用卡,安排她去公司投資部門報到,再以後不管在什麼場合碰到她,沒有絲毫曖昧之處,跟對待別的職員沒有任何兩樣。
現在她好不容易熬過了所有人懷疑她能力、對她側目視之的階段,在公司不斷陞遷,雖然仍有人講她的閒話,時不時翻騰出她的過去交頭接耳,可是沒有人敢公然質疑她了。
她付出那麼多艱辛才取得今天的成功,而且在她姿色最盛的時候,也沒見他有一絲挽留,痛快放手由得她去。他不過是覺得她有趣而已,她怎麼敢奢望他現在仍然對她有興趣。
她只能將講出剛才的那句話歸結於鬼使神差,又或者是被尚修文的冷淡刺激得有些失常了。
她賠著乾笑兩聲,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對不起,董事長,做完旭昇這個兼併以後,我真得放假好好休息了。」
賀靜宜放下酒杯告退,坐電梯下到地下車庫,再度伏到瑪莎拉蒂的方向盤上,對自己說:對,你早就沒有其他選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