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璐被汽車駛進來的聲音驚醒,頓時覺得鬆了一口氣,伸手按亮了床頭燈。三個小時前,尚修文開車出去見吳畏,臨走時囑咐她不用等他。可是她下午在他辦公室睡了一覺,再加上別墅安靜得有些詭異,她隨便在書房找了一本線裝的《資治通鑒》,靠在床上看著,直到勉強催來一點兒睡意才躺下,卻怎麼也沒法和平時一樣睡得安然。
尚修文走進來坐到床邊,輕輕撫著她的臉:「我吵醒你了嗎?」
「不是啊,我睡不踏實,外面實在太安靜了,總覺得會有個狐仙或者女鬼突然跑出來。」
尚修文笑了:「照這說法,我早就被狐仙或者艷鬼纏身了,要不要找道士作法潑狗血驗證一下?」
甘璐哼了一聲:「天天睡這樣裝修格局的房間,你沒做聊齋式的綺夢才怪。」
尚修文附在她耳邊輕聲說:「住在這裡,我的確做過綺夢,不止一次,夢到你。」
甘璐臉微微發燙,伏在枕上直笑:「我不管,白天沒事,可明晚我拒絕再一個人待在這裡,我沒福分享受別墅生活,還是住鬧市區比較好。」
「放心,明天晚上我肯定陪著你。」
「你跟三哥談得怎麼樣?」
尚修文搖搖頭:「我接了舅舅,一塊兒去找的吳畏。他放錄音給我們聽了,確實是賀靜宜與冶煉廠一個主要領導的對話,涉及了大筆金錢交易,還牽扯了另外兩個廠領導。」
「這個應該可以推翻億鑫的兼併吧?」
「理論上講是這樣,但怎麼處理這個錄音,我們看法很不一致。舅舅主張馬上將錄音交給主管工業的孔副市長,同時要求億鑫正式退出冶煉廠的兼併。吳畏不同意。他真正恨的是賀靜宜,他認為市裡只會處理冶煉廠領導,但為了億鑫在本市別的投資到位和維持投資環境的口碑出發,不會拿她怎麼樣。他打算一步步把這件事鬧到誰也摀不住的地步,讓賀靜宜身敗名裂。」
甘璐對於這些複雜的政治權術不免有些理解不了,她遲疑一下:「你的看法呢?」
「舅舅的考慮是對的,我也主張淡化處理這件事。聽完錄音後,我直接跟億鑫的董事長陳華通話了,他答應馬上趕過來處理。政府那邊,的確希望將影響控制到最小的程度,避免背上只支持本地民營企業,扼制外來投資的惡名,不然以後再想參與對外招商會很被動。旭昇要在本地立足,做事必須留有餘地,顧及方方面面的關係,不能由得他逞一時之快。」
「那……三哥願意嗎?」
「他當然不願意。不過舅舅會說服他的,至於舅舅給他什麼條件,那是他們父子之間的事了,我不介入。」他低頭凝視著她,「璐璐,你能理解我說的意思嗎?」
「我不能說我完全理解了,這件事對我來講太複雜。不過,」甘璐微微一笑,「我已經答應了要信任你。這足夠了吧?」
尚修文緊緊抱住了她。
這個擁抱緊密無間,卻不僅限於身體。不同於幾個小時前那樣淹沒他們所有感官,沒有拘礙、放棄一切思索只求陷溺其間的激情。
甘璐伏在他懷中,感到充實而平靜的喜悅。他要做出什麼樣的決定,似乎並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絲毫也不覺得需要用理智來說服自己才能付出信任。
第二天,尚修文先去見了客戶,隨即安排魏華生作陪,他返回別墅,接了甘璐,讓她上車,說要帶她去一個地方。
車子順著J市的外環,開到了城市的另一頭。甘璐下車一看,不禁啞然失笑,這正是三年前尚修文帶她來過的礦區博物館,雖然正值週末,可是博物館依然門庭冷落。尚修文牽著她的手走進去,她發現,裡面只有寥寥幾個大人帶著小孩在參觀。展品正如尚修文以前對她說過的一樣,有各種礦石晶體、古生物化石、不同時期的冶煉設施和淘金工具,陳設得十分簡陋,不過四壁懸掛的簡介一看就知出自非常有功底的書法家手筆,更重要的是,這些簡介不是簡單的就事論事,而是加入了相關詩句、歷史沿革、人物掌故,每一篇都半文半白,說得上是精緻的小品文。一個年輕的媽媽正給看上去只有六七歲的兒子解讀著,小男孩聽得十分認真。
「我小時候覺得這裡很大、很奇妙。」尚修文低聲說,「以至於後來再來看,總覺得和記憶裡不是一回事了。」
甘璐「撲哧」一笑:「這不奇怪啊,我爸爸小時候總帶我去郊區一座山上抓蝴蝶制標本,我印象中那座山很高,後來看到資料才知道,它充其量是座丘陵,海拔不足200米。」她有些遺憾地說,「不過這個博物館的確規模太小,不然會吸引更多人來參觀的。」
尚修文也笑了:「旭昇董事會通過了一個決議,決定捐出一筆錢,資助這裡進行擴建改造,方案已經報到市裡,應該很快會批下來的,趁這裡還保持著原貌,我帶你來看一下,算是了一個心願。」
甘璐有些意外:「你現在居然還有閒心做這個計劃。」
「倒也不全是為了童年那點愛好,現在我到底是個庸俗的生意人了。我們出去走走吧。」
尚修文帶她慢慢順著小路往後山走,不同於三年前春節期間的冬日風光,眼前樹木鬱鬱蔥蔥,不知名的野花隨處盛開,很大程度上掩飾了荒蕪的感覺。他們很快登上了礦山頂,放眼看去,山的另一側是一片密集的廠房。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說不上有什麼景致可言。
兩個人找到一塊大石頭坐下,悠閒地看著遠方。
「J市古代開始採礦,到近現代又大規模發展冶煉產業,除了舅舅建別墅的那一代,周邊已經沒什麼風景區了,改天我帶你走遠一點兒,到兩省交界的那片山裡轉轉。」
「如果是像上次以安和辛辰那樣,備了穿越設備才能去的地方,那我得考慮一下了。」
尚修文笑了:「對,那次我也帶你來過這邊,這一帶是廢棄的礦區,基本已經沒什麼人居住了。那邊那一片,就是旭昇一直想兼併的冶煉廠。」
甘璐沒想到腳下便是旭昇與億鑫爭奪至今的冶煉廠,凝神看去,但見煙囪林立,看不出什麼名堂來。
「冶煉廠是本地的老國企,投資巨大,可是管理不善,由盛而衰。工人們聯想到礦山的命運,都有一份唇亡齒寒的恐懼。旭昇與冶煉廠有長期的外協合作,拿出合理的兼併方案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是表現出持續發展的誠意。擴建博物館,重新規劃這一帶的開發定位,引進相關產業,都是旭昇計劃的一部分,所以職工一直傾向於我們的兼併方案。」
「是不是正因為如此,賀靜宜沒辦法拿下冶煉廠,才會出此下策去賄賂廠領導?」
「沒錯。」尚修文笑道,「你的推理能力一向很強。」
「你已經跟我講得很詳細了。」
「我不想再讓你心裡有任何疑惑,璐璐。」尚修文握緊她的手。
甘璐低頭,看著包在她的手上的那隻大手,輕聲說:「修文,如果我有過疑慮,那也過去了。」
「可是我在做的不是解釋,我希望你瞭解我生活裡的每一個方面。」
甘璐正要說話,尚修文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拿出來接聽,眉頭很快皺了起來,放下手機後說:「璐璐,舅舅打來電話,現在冶煉廠職工不知道聽到什麼風聲,聚集在廠裡,要求主要領導出來給一個說法,局勢快失控了。市裡召集我馬上過去開會。」
「是錄音流出去了嗎?」
「不用了,你放我到超市門口就行,我準備去買點菜,給你做晚飯。」
尚修文在超市門口停下車,囑咐她:「不要買太多東西,待會兒叫出租車回去,我一談完就回去。」
甘璐含笑答應,看著他的車子開走,她才走進超市。她很快買齊主菜配料,拎著滿滿兩大包東西,乘出租車回了別墅。
她付了車費,拿出尚修文留給她的遙控鑰匙,開啟鐵門,正要走進去,一輛紅色瑪莎拉蒂以近乎危險的速度從一側直奔過來,停在她的面前,賀靜宜走了下來。
甘璐煩惱地看著她:「你每次都這樣亮相,多沒有新意啊。」
賀靜宜手扶車門,目光從她臉上一直掃下來,停留在她手裡拎的提袋上:「抓住一個男人的胃,就真能抓住一個男人的心嗎?」
甘璐覺得她的神態隱約與平時居高臨下的傲慢樣子有些不同,暗自警惕,急速思考著她的來意,並不回答。
鐵門緩緩閉攏,卻被賀靜宜的車卡住不能復位,頓時發出報警的刺耳鳴叫聲,她卻置之不理:「不請我進去坐一會兒嗎?」
「我認為我跟你沒什麼好談的。」
賀靜宜毫無將車挪開的意思,只閒閒站著,四周寂寂,甘璐被鳴叫聲吵得心煩,也無意這樣對峙下去,只得按遙控將鐵門重新打開。這裡是J市市郊風景區的後面,遊人稀少,寥寥數棟別墅,相互隔得極開,物業由景區管理處代管,沒什麼太嚴密的門禁和保安制度,早上鐘點工和園丁都已經忙完工作走了。既遠離公共交通,又沒出租車路過。步行出去,至少要走上半個小時才可能上大路。沒交通工具,想離開都很困難。現在她眼看著賀靜宜上車,將車開了進去,竟然想不出拒客的辦法,不由得哭笑不得。
等她拎了大袋東西走進去,賀靜宜已經貌似悠閒地坐在了門廊的搖椅上,分明等她過去。她索性不理她,顧自進了廚房。
下午明媚的陽光透過寬大的窗子斜斜照進來,空氣中浮動著花香的氣息,廚房裡裝了小小的書架式音響,放著輕快的音樂,完全不同於夜晚安靜得有些詭異的氣氛。這樣的環境,本來可以忙碌得十分愉悅。然而門廊上坐的那個不速之客卻讓人多少心煩意亂。
甘璐打尚修文的手機,他已經轉入了秘書檯。她猜他正在開會,一時無法可想,只得穩住心神,打開買回來的東西,開始準備晚飯。
她拿出牛腩,先用刀背拍松,再切成均勻的小塊,下到鍋中煸炒到變色,加入調料與番茄沙司和切好的番茄,一塊放入砂鍋裡,大火燒開,再改成小火燜上。她正將西芹切成小段,身後響起賀靜宜的聲音:「剛才坐在那裡,我發現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完全無所事事地曬太陽了。」
「無所事事大概不是精英的生活方式。太陽快落山了,抓緊時間繼續曬吧。」甘璐頭也不回地說,手上切菜的節奏絲毫不亂。
「這邊安靜得……像世外桃源。你知道冶煉廠那裡亂成什麼樣了嗎?」賀靜宜並不等她回答,已經接著說了下去,「當然你不用知道,你可以安心做一個快樂的主婦,對那些事不聞不問。」
「冶煉廠的混亂不是我造成的,也不是我能解決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的愚人天堂早被你嘲笑過了,不用今天特意追過來繼續吧。你直接去找修文談,比留在這裡看我做飯不是有意思得多嗎?」
「你待在這裡不走,他怎麼可能跟我聯絡。」
甘璐聳聳肩:「那我就無能為力了。」
賀靜宜冷笑起來:「尚太太,你的確有點兒諷刺的天才。而且你選擇了一個最好的現身時間,放著工作不做跑來這邊,恰好堵住了我跟修文的談話,讓他沒法直接出手幫我。可是你得知道,我們有過很深的感情,他不會眼看著我被吳畏害到去坐牢的。你就算在這裡待著不走,也肯定看不到那一天的。」
「抱歉,我對你的去向沒你想像的那麼關心,我來這裡,可不是特意關注你是坐瑪莎拉蒂,還是坐牢的。別墅的風景你應該看完了吧,太陽也落山了,我沒準備你的晚飯,所以,你現在告辭的話比較好。」
「我們做一個交易吧,尚太太。」
甘璐放下菜刀,拿擦手巾擦一下手,回身看著她,笑了:「你知道我是當老師的,一般老師最怕碰到的就是冥頑不靈的學生,任你怎麼教化,說得舌燦蓮花,也是枉然。不過,一般來講,這種狀態會隨叛逆期結束,早晚有一天,他們會知道,原來老師說的話多少也是有道理的。至於賀小姐你這樣的談話對象,說實話,我以前沒碰到過。」
賀靜宜似乎被觸怒了,可是又勉強控制住自己:「聽我把話說完。請你盡快離開這裡,別干涉修文的決定,讓他自行處理這件事。以後我再不會介入你們的生活。」
「恐怕你沒權利對我提要求,」甘璐和顏悅色地說,「而且,我不會稀罕一個需要別人承諾不介入才能保持正常的生活。」
「你對修文這麼肯定嗎?他只是經歷了太多事情,累了,想要一個穩定的家庭生活而已,你適時出現,得到了他。可是像他那樣的男人,你最好永遠也別指望擁有他的全部。」
「我對感情這個東西,從來沒你那麼肯定,賀小姐。不過我堅信,哪怕得到了某個人的感情,也並不意味著佔有,更不意味著從此就擁有了向某人予取予求、需索無度的權利。」
賀靜宜森然說道:「別跟我布道,也別職業病發作對我說教。你沒有經歷過那樣深的感情,不能理解我和修文之間的過去,我同情你。現在我們回到正題,你要什麼條件才肯離開這裡?」
「你似乎熱衷於做交易,賀小姐。你昨天要跟吳畏交易,居然不想想,你能出的價錢,相對於他早晚有一天會繼承大筆股份的旭昇算得了什麼?現在又想跟我交易,可是你出的條件打動不了我,我不認為你有跟我交易的資本。不過沒關係,」甘璐笑了,「你也別急,我後天要上班,明天肯定要回去,你可以盡情去跟修文交易,看能不能得到你想要的結果。」
暮色降臨,廚房內光線漸漸昏暗下來,天然氣灶上坐著的砂鍋發出輕微翻滾的聲音,火光映得立在旁邊的甘璐臉上明暗不定,賀靜宜能清楚地看到,她目光平靜明澈,沒有任何波瀾。
聽到甘璐明天就要離開,她本來該鬆一口氣,可是她的心底卻一緊,她從昨天晚上開始打尚修文的手機,一直到剛才,他都沒有接聽。她只能把這歸結於甘璐的到來。她安慰自己,尚修文有太太在身邊守著,當然不方便跟她聯絡。
他肯定不會坐視她不理—她努力說服自己鎮定下來,然而內心的驚惶越來越大,她整晚失眠,在酒店房間裡踱來踱去,彷彿又陷入了幾年前父兄被捕、母親成天哀哀哭泣、求告無門的那種狀態之中。
她想,只要甘璐離開就好辦了。
然而,眼前這個女人含著笑意拒絕交易,輕鬆地說肯定會離開,分明對於自己的先生已經有十足的把握。一股涼意從心底漫延開來,浸沒賀靜宜的全身—也許你期待的拯救根本是一個虛幻,她猛然搖頭,不許自己繼續想下去。
她沒來由地憎恨甘璐平靜的眼神和篤定的神態。她想和見她第一面時一樣,說點兒什麼、做點兒什麼,打破這個女人的自信,往她平靜的心湖裡投下石塊,看漣漪擴散,看她的淡然出現縫隙,這個過程曾給她莫名的滿足感。
然而此刻,她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達到這個目的。她全身繃得緊緊的,身體裡卻似乎有某個衝動在蠢動叫囂著,只想狠狠發洩出來。
廚房裡氣氛驟然詭異起來,甘璐被她死死盯過來、透著近乎瘋狂光芒的眼神嚇了一跳,正在這時,她擱在調理台上的手機響了起來,輕快的鈴音在瀰漫著無名緊張感的安靜室內盤旋,讓她的心更加收緊。賀靜宜似乎也吃了一驚,目光移向了她的手機。
甘璐看著賀靜宜,暗自戒備。她頭也不回,慢慢伸手過去,摸到手機拿了起來:「喂—」
「璐璐,是我,剛開完會,你給我打了電話嗎?」
甘璐正對著賀靜宜,努力保持著正常的語速:「打電話?哦對,就想問問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這就回去。飯做好了嗎?」尚修文的聲音透著輕鬆。
甘璐眼睛一眨不眨,幾乎有點兒跟不上他的問題:「飯嗎?哦,還沒有。」
「別急,等我回去,我最愛看你做飯的樣子。」
「修文,」她叫他的名字,只見賀靜宜的瞳孔猛然收縮,她將聲音再放低一點兒,「賀小姐在這邊。」
「她來幹什麼?」尚修文一怔。
「大概是有事找你吧,」甘璐盡可能平靜地說,「她在這邊等你很久了。」
賀靜宜一步跨過來,奪過手機,似乎要說什麼,卻只聽見聽筒裡傳來尚修文的聲音:「璐璐,別緊張,我馬上趕回去。」
她一下暴怒了,狠狠將手機摔到地上,只聽一聲脆響,小小的手機在青石板上四分五裂。甘璐驚得後退一步,她卻逼了上來,啞聲笑道:「你怕了嗎,尚太太?」
甘璐背靠著調理台,退無可退了,她努力抑制著內心的恐懼:「賀小姐,請冷靜……」
賀靜宜冷笑:「做交易才需要冷靜,你不是說我甚至沒有跟你交易的資本嗎?」
「修文馬上回來了,你可以好好跟他談,我已經說過了,我一向不介入他的公事,更不會干擾他的決定。」
聽到尚修文的名字,似乎多少喚回了賀靜宜的理智,甘璐平和的聲音也讓她繃得緊緊的身體一點點鬆弛下來,慢慢恢復了正常,剛才那一陣鬱積於心的情緒似乎耗盡了她的力氣,她伸手扶住身邊的調理台。這時她的手機也響了起來,她機械地拿出來接聽,甘璐緊張地看著她,只見她一下挺直了身體,凝神細聽著:「陳董事長也在那邊嗎?為什麼不早告訴我?」隔了一會兒,她神色一變,「好的,我知道了,我這就過去。」
她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廚房,過了一會兒,甘璐聽到汽車發動的聲音,她頓時鬆了一口氣,一時沒心情再做其他菜。關掉氣灶,坐到調理台邊的吧椅上,用手撐住頭,只覺得心跳得激烈,手心竟然沁出了一點兒冷汗。
沒等她鬆弛下來,只聽一聲聲銳利的喇叭劃破寂靜從大門那裡傳了過來,她驚得一抖,隨即才醒悟,忙跑到客廳內,按了開啟大門的按鍵,從可視對講的監控屏幕上看著賀靜宜的車開出去,趕緊關閉了大門。
手機突然中斷通話,再打過去,怎麼也打不通。賀靜宜突然出現在別墅,尚修文聯想到電話裡甘璐的聲音完全不同於平時,他沒法保持鎮定了,匆匆開車疾速往回趕。
在拐向風景區入口的路上,他老遠便看到一輛紅色瑪莎拉蒂橫在路中間,殘陽半沉入遠方的群山,晚霞絢爛如血,暮靄沉沉之下,賀靜宜抱著雙臂倚車而立,那是一個曼妙的曲線。他只能減速,將車停到離她不遠的地方,走了下來。
「剛才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也沒發生。」
「賀小姐—」
「叫我靜宜,修文,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請叫我靜宜,和我們剛認識時一樣。」賀靜宜輕聲說。
「我們不是剛認識了,靜宜。」
賀靜宜臉色蒼白,一陣失神:「對,人生哪得只如初見。我們兜兜轉轉,站到這裡,你是別人的丈夫,我是那個害你母親仕途失意、你父親早逝、公司倒閉的前女友。我再怎麼想留住你,也是徒勞了。」
「留不住的,就放手好了。不要為難自己,也不要為難別人。」
「可是命運一直為難我,誰來讓命運放過我?」賀靜宜聲音沙啞地說。
「命運不會假手你來干擾別人的生活,更不會假手你去用行賄這種手段決定冶煉廠近三千名職工的去向。靜宜,別把一切推到命運頭上。」
「那麼就是說我自作孽不可活了。」
尚修文平靜地說:「每個成年人都得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我對自己負責很久了,修文,你想像不到我經歷的生活。那一段過去,只有你家付出的叫代價嗎?我父親死了,哥哥坐牢到明年才可能出獄,媽媽只會哭,哭得眼睛快瞎了。我要不想被逼瘋,就只好狠下心來離開。我甚至沒有大學畢業文憑,到處碰壁,做所有能找到的工作,寄錢回家,直到碰到陳華。」
「我從來沒去做這種比較:誰更慘一些,誰的犧牲更大一些。」
「可是你怨恨我了,跟你媽媽、你舅舅還有少昆一樣,怨恨明明白白寫在臉上,你們想的大概都是,如果不認識我,可能一切就不會發生。」
「不要再來做這種假設。一切都發生了,如果說我有怨恨,我恨的也是自己。我當初的幼稚、放縱、軟弱,鑄成了無可挽回的大錯。我不會把本該自己承擔的責任推給別人。」
「你是因為我才犯下那些錯的,所以,你還是恨我的,對不對?你能恨我也好,修文,我唯一不能接受的是你對我的漠然。」
「我不會對我的過去漠然,可是,我也不會對一段已經結束的感情再有什麼感觸。所以別對我懷舊,沒有什麼意義。」
「可是過去是我唯一真實擁有過的東西,沒有過去,我的生活還剩什麼?」
晚霞漸漸隱沒,光線更加黯淡下來。然而尚修文能清楚看到賀靜宜臉上的絕望,他感到淒涼與無能為力,一時無話可說。
「還是聽我說完吧。對,我當了陳華的情人。他很慷慨,不過我知道,他不愛我。有一點你太太說得很對,在和你戀愛後,我再沒被別人那樣愛過,也沒那樣愛過別人。我想,至少在他厭倦以前,我得學會自己謀生,不能再落到遇到他之前那麼慘的地步。我總算做到了,我可以很驕傲地說,在我之前和之後跟著陳華的女人,沒人做到我這一步。」
暮色越來越濃,天空飛過一群夜鷺,鳴叫盤旋著掠過他們頭頂。尚修文記掛著甘璐,只能努力抑制心底的焦躁,保持著聲音的平和:「陳總會對你委以重任,也代表他認可了你的能力。」
「可是現在一切都完了,他今天突然過來,跟你有關吧?」
「對,我跟他通了話,他同意我的看法,權衡利弊,做代價最低的那個選擇。他剛剛宣佈,億鑫正式退出冶煉廠的兼併。」
賀靜宜直直地盯著他,眼睛裡突然滿是憤怒和絕望:「我求你幫我,你就是這樣幫我的嗎?我已經答應了,只要你說服吳畏,我會交報告上去,想辦法退出兼併,放棄收購。你這樣做,比直接送我去坐牢強了那麼一點。我的職業生涯算是完了。」
「靜宜,我不是萬能的神,從來沒辦法做驚天大逆轉。而且,以我們現在各自所處的立場,你認為我可能無原則地幫你脫困嗎?我的太太,我負責的企業,通通是我要先考慮的。我很遺憾,你從來沒學會站在別人的立場上考慮問題。」
這個前所未有的尖銳指責讓賀靜宜瑟縮了一下,她突然輕聲說:「你錯了,修文,別人也許不在我的考慮範圍以內,可是你一直是我做決定的出發點。我獨立負責投資以後,就申請到中部來工作,因為這是我們生活過的地方。我存了一點兒妄念,明知道跟你沒有可能了,可就是不能控制自己想再見到你。」
「於是你開始圖謀收購旭昇,這種回首舊事的辦法還真是新奇。」
「修文,真的碰到你以後,我發現,我還是愛著你,不過,你結了婚,已經決心遠離我了。我只好用這種方法,才能跟你的生活發生一點可憐的聯繫。陰差陽錯,命運還是捉弄了我,我沒想到旭昇是你的產業。本來我恨的只是你舅舅,如果不是他,我也許能留下我們的孩子,不至於和你斷得一乾二淨。我想接近你,我想打擊他,但到頭來卻不得不和你為敵了。」
「你基於這種理由決定你的生活和工作,就不用抱怨命運對你不公平了。現在你還有機會重新開始,希望你忘了過去,也忘了我,去好好過你的生活。」
「像你這樣嗎?就跟喝了孟婆湯一樣,前事渾忘,無牽無掛,」她仰頭大笑,帶著絕望,「告訴我,做到這一點,需要什麼訣竅?」
「尊重自己的生活,也尊重別人的生活。找到你真正想跟他過一生的那個人,就這麼簡單。」
賀靜宜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修文,曾經我也是想和你過一生的,不,不是曾經,是一直。」
「對不起,」尚修文抽回了手,「那不是我的意願,甚至也不是你的。你只是以為你仍在堅守著什麼,其實一切都變了。」
「你愛你太太嗎?」
一陣沉默,他們耳畔只聽得到空中傳來的嘈雜急切的鳥鳴聲,與夜色混合,透著一點淒厲。賀靜宜幾乎以為他不會回答這個問題時,他開了口,聲音平靜:「是的,可能還不只是你理解的那種愛,我愛她,信賴她,可以放心把自己的生活完全交到她手裡。靜宜,請把路讓開,大家各走各的,各不相擾,這才是對舊時感情的最大尊重。」
尚修文上了車,賀靜宜呆立著,良久,她也上了車,發動車子,打方向盤掉直車身,兩車緩緩相錯而過。尚修文加速向別墅方向開去,那輛紅色瑪莎拉蒂消失在後視鏡中。
駛進別墅後,天全黑了下來,庭院裡低矮的照明燈次第亮起,屋子裡卻一片漆黑,甘璐並不在屋內。看著廚房內摔得狼藉的手機,尚修文的心一下提了起來,匆忙出來,這才看到另一側的玻璃花房內亮著燈。
他急急走過去,只見花房內四下窗子都開啟著,放著細細的音樂,甘璐正在花房內的躺椅上發著呆。他過去,摸摸她冰涼的手,連忙俯身抱起她,然後坐下,讓她坐到自己身上。
「我還沒做好飯。」甘璐將頭埋入他的懷中,輕聲說。
「沒關係。她跟你說什麼了?」
甘璐搖搖頭:「也沒說什麼。只是她……有些失控。」
「對不起,我從來沒能讓你避開被她騷擾。有人說,從一個人從前的感情就看得出他過去的為人處世,從這一點講,我非常失敗。」
甘璐苦笑:「別對我檢討。我沒經歷過太強烈的感情,倒是願意保留一點敬畏的。我想,她只是陷得太深了。」
她回想起剛才廚房裡賀靜宜瀕臨瘋狂的表情,不自覺打了個冷戰,她一向只在推理小說中領略過極端的心理和行為,從來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直接面對,不能不心有餘悸。尚修文察覺到了她努力控制的恐懼,緊緊抱住她。
「也得怪我,我今天大概有些逞口舌之快了。我突然發現,我比想像的恨她,也想刺傷她,把她給我的痛苦還給她。人心底的惡,其實真的很容易被激發起來。」她終於沒辦法再繼續那個笑,抬手摀住了眼睛,「如果我真對你無條件信任,她說什麼也不會激怒我,我也不會說激怒她的話了。」
「我喜歡你的平靜,璐璐,不過我可不希望你到達那種無喜無嗔的境界。」
「我修煉不到那一步呀,剛才嚇得夠嗆,推理小說裡看到的場面全跑到眼前來了。唉,還是得怪這別墅,天一黑氣氛就詭異起來。只有花房這裡,蘭花杜鵑花開得很美,沒那麼嚇人。」
他們同時看向四周,一邊架子上是名貴的蘭花,另一邊各色杜鵑盛開著,躺在低矮的躺椅上,恰好置身於層層疊疊的花叢之中,滿眼都是嬌艷怒放的鮮花。尚修文緊緊抱住她,輕輕撫著她的背,直到她的身體在他懷裡慢慢放鬆下來。
「璐璐,我會盡量再找一處合適的房子,讓你以後住得放心一點兒。」
「你要在J市這邊長駐了嗎?」
「剛才市裡領導在冶煉廠現場開了協調會,億鑫董事長陳華也趕了過來,他當場表態,正式退出冶煉廠的兼併,職代會將重新進行表決,預計很快會通過旭昇的兼併方案。」
甘璐低低地「哦」了一聲。
「對不起,璐璐,我答應過你,不在這邊工作,不跟你兩地分居。可是現在短時間內,我恐怕沒法脫身。」
「我知道。」甘璐環抱住他的腰,「一個人要想事事順心,可真是妄想了。」
「接下來離事事順心還很遠。億鑫差不多已經佔據了本地鐵礦石供應;冶煉廠兼併後,需要派駐人員建立新的管理制度,投入巨額資金改造;舅舅答應給吳畏一部分股份,讓他進入董事會,他一向並不省事,也沒有一點兒已經接受教訓的意思;旭昇的市場一直沒能調整到位;國家對於民營鋼鐵企業的發展將會進一步嚴格監管,大的鋼鐵公司一直在到處兼併整合……你看,以後還是充滿了不確定因素。」
「你頭一次講你可能面臨的困難,以前你要麼不說,說也都是輕描淡寫的,只告訴我不用擔心。」甘璐抬起頭,微微笑了。
「你還是不用擔心,璐璐,我能處理好,給你、給我們將來的孩子最好的生活。」尚修文凝視著她,「可是,我希望有你在我身邊。我自私一點兒,先向你提要求:過來陪我好嗎?」
甘璐略微遲疑:「就算我能丟下工作,那邊還有我爸爸、你媽媽,我不能丟下他們不管啊。」
尚修文仰靠到躺椅上,摟緊了她,讓她躺到自己身上:「總會有辦法的,璐璐,只要你肯和我在一起。」
甘璐縮在他懷中,無聲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