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_
從長途車一進入清崗市區,左思安就迷惘了。
眼前的清崗全然沒有舊時縣城的痕跡,已經是一個頗為像樣的城市,滿目都是高高低低的樓房,道路規整寬闊,車輛川流不息,各種廣告牌隨處可見,作為清崗唯一的上市公司,「清崗大曲」的廣告在省城都十分醒目,在這裡更是幾乎無處不在,佔據了所有醒目地段。
在長途車站下車後,她不得不問路,然後坐上出租車才找到清崗中學。
左思安第一次來此地時,只有13歲,剛剛上初中二年級。
當時清崗的行政建制還沒有由縣升為縣級市,與她出生長大的省城相比,縣城顯得小而破舊,一條四車道的馬路是主幹道,有數的幾路公交車橫貫縣城,既沒有什麼特別的物產,歷史上也沒出什麼名人。外地人如果對它留有印象,無非就是這個小小的縣城裡有一所以教學質量過硬、升學率高得驚人和管理嚴格著稱的清崗中學,在省內教育界差不多是一個神話,當然更是本地人的驕傲。
她父親左學軍原本在省農業廳任職,因為表現出色,被委派到這裡擔任副縣長,接受為期兩年的掛職鍛煉,通常來講,這意味著下一步的陞遷。她母親於佳在省城水利科學研究院從事大型水利項目的地質勘測研究工作,經常要出差。於佳主張送女兒住校,但左學軍一向疼愛女兒,不肯同意,兩人商量之後,決定由左學軍將女兒從省城轉學到清崗中學初二的重點班繼續上學。
那個時候的清崗中學儘管早就名聲在外,但只有兩座灰撲撲的六層的教學樓、一座三層樓的簡易宿舍和一個土質操場,看上去毫不起眼,而她眼前的學校面積擴大到過去的幾倍之多,教學樓呈品字形展開,堂皇氣派,操場中間的足球場綠茵平整,沒有一根雜草,四周環繞著塑膠跑道。再過去一點兒是兩個標準的籃球場,剛下課的學生三三兩兩從教學樓裡出來,有好動的男生已經迫不及待過來開始打籃球了。
「你在這裡幹什麼?」
一個嚴厲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她一驚,猛然回頭,高翔正站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冷冷看著她,等著她的回答。
「以前操場比這個要小得多,也沒有塑膠跑道。我記得過去男生都愛踢足球,」她並不探究他怎麼也會出現在這裡,答非所問,語氣十分輕鬆,「現在他們好像更喜歡籃球了。」
「你在這裡幹什麼?」他不理會這個打岔,再次問她。
「隨便看看。」她轉頭繼續看向校園內,「不知道學校是什麼時候擴建的,新教學樓真漂亮,那邊的那座樓好像也是新修的。」
他也從這所中學畢業,為學校擴建捐過款,還曾經回來參加過學校的週年慶,當然比她瞭解這裡的變化,說:「那邊是圖書館,要不要進去觀光一下?」
她並不理會他語氣中的嘲諷意味,搖搖頭:「不用,我看完了,正準備走。」
她轉身便走。高翔一把拖住她的胳膊:「你打算去哪裡?」
「汽車站。我想去劉灣看看。」
他顯然想不到她會提到劉灣,怔了一下,鬆開她,順手拿過她手裡的那個輕便旅行袋:「上車,我送你過去。」
他並不看她,逕直走到車邊,打開後座門,將旅行袋扔了進去,然後坐到司機座上。她有些茫然,可還是走過來,拉開副駕駛座的車門坐了上來。
向東出了清崗城區後,地形從平原向丘陵地帶過渡得十分明顯,公路兩旁不再是大片的農田,海拔不高的山巒連綿起伏。車子在平坦的公路上行駛了一個多小時,兩人都保持著沉默,只是在看見路標顯示前方右拐就是劉灣時,左思安才喃喃地說:「通到村子裡的路都修得這麼好了,我記得……」
她打住,並沒有說下去。然而兩人都清楚地記得過去那條天晴時灰塵滾滾,下雨時泥濘而坑坑窪窪的土路,與眼前這條雖然仍舊狹窄,卻十分平整的水泥路有天壤之別。
十來分鐘後,就進入了劉灣。高翔將車停在村前的水塘邊,兩人下車,出現在他們眼前的劉灣是一個坐落在山腳下的自然村落,兩百多戶人家,一部分仍保留著明清時代的舊式建築,灰牆黑瓦,經歷風雨沖刷和反覆修補之後,顯得頹敗滄桑;另一部分則是新蓋起的樓房,方方正正的平頂上架著衛星天線和太陽能熱水器,鑲著綠色玻璃塑鋼窗,外牆用俗艷的彩色瓷磚拼接出圖案。兩種建築交織在一起,顯得突兀而不協調,讓人有時空錯亂的感覺。
高翔清楚地看到左思安臉上的錯愕表情,依舊冷冷地說:「這個村子裡的舊居只是年代久遠,算不上文物,對手頭寬裕的村民來講,與其費力修繕,當然不如扒掉重建划算。不過至少還有一些房子保持著原樣,可以滿足你的觀光願望。」
她一怔,心平氣和地說:「我知道我出現得很貿然,向你提的要求也不合理,你拒絕我,我沒什麼可說的。不過你完全可以不必送我過來,或者,你先走也行,我自己坐車回去很方便。」
她開了後車門,拎起旅行包,向村子裡走去。高翔被結結實實地噎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自嘲地想,既然已經從臨江飯店趕到清崗,又送她到這裡來,他的嘲諷來得違背他一向處世的風度,也完全沒有必要。他站在池塘邊,看著一群鴨子悠然游過,讓情緒完全平靜下來,也向那邊走去。
2 _
午後時分的村子十分安靜,一隻黃狗趴在牆腳曬太陽,看著有人從眼前走過,叫也懶得叫一聲。幾隻母雞領著一群被染上紅紅綠綠的鮮艷顏色以區別主人所有權的小雞閒蕩著,啄食著草叢裡的蟲子。
左思安走到村子東頭一個老房子前站住,對著院門呆呆出神。高翔從後面走來:「裡面沒人嗎?」
「那棵桂樹怎麼不見了?」
院門敞開著,她手指的方向是院內一個長著雜草的淺坑,光禿禿的院子看上去有些怪異。高翔還沒來得及回答,旁邊一個略有些駝背的老頭走兩步歇一歇,慢吞吞走過來,停住了腳步:「你也記得這裡有棵大桂樹啊?」
「嗯,那棵樹呢?」
「那棵樹五年前讓劉家長房的大兒子劉冠文硬生生挖出來賣了,樹是他家太爺爺那一輩人種的,比我年紀還大,桂花一向開得最早、謝得最遲。天氣好的時候能開上三輪,半個村子都聞得到香氣。」老頭看上去有氣無力,講話聲夾雜著喘息,語氣是批判的,神情卻幾乎帶著幾分得意揚揚,「唉,養什麼也不能養個敗家子啊,就差揭瓦賣房羞辱先人了。」
左思安怔怔地站著,依舊盯著那個淺坑,彷彿想從坑裡找到那棵大桂樹的去向。老頭瞇著昏花的老眼好奇地打量他們:「你們不會是來找劉家二房的那個小兒子劉冠超吧?他是不是又幹了什麼壞事?」
左思安總算把注意力拉了回來,驚詫地問:「劉冠超?他怎麼可能幹壞事?」
「你還不知道啊。」老頭更加眉飛色舞了,「劉冠超幹的事比他那個堂兄更丟人現眼,說起來,劉灣這麼多年也只出了他一個坐牢的……」
這時屋裡走出一個頭髮花白的半老太太,厲聲呵斥:「劉老七,你又在說什麼閒話?」老頭並不難為情,呵呵一笑,「這些事又不是我編出來的。」
那老太太瞪了他一眼,不再理他,轉過頭來,目光從左思安身上劃過,先認出的卻是高翔,「小高,我正準備給你打電話,上次你資助動手術的那孩子恢復得很不錯,她父母一再囑咐我要對你說聲謝謝。」
「沒什麼,梅姨,還有類似病例的話你記得通知我。」「放心,我一定會去麻煩你。對了,你總說沒時間,今天怎麼有空過來?這是你女朋友嗎?」
高翔有些尷尬,還沒來得及說話,左思安聲音低低地叫了一聲「梅姨」,梅姨疑惑地打量她。
「梅姨,我是小安。」梅姨驚愕地猛然張開手,在空中比畫了幾下,似乎要抓住什麼,腳卻牢牢釘在原處,完全不知道怎樣才好。左思安上前抱住她,她才緩過神來,「你這孩子……長高了好多,一走這麼多年,先去了美國,還跟晶晶通信,後來突然寄一個明信片過來,就再沒有音訊了。晶晶說那個明信片是從……」她皺著眉頭苦思一下,「上了年紀記性差了很多,她說是從以前蘇聯旁邊的一個國家,叫什麼來著……」
高翔接口說道:「芬蘭。」
左思安驚訝地看看高翔,高翔面無表情。
「對,從芬蘭寄過來的。你怎麼走得那麼遠?你一直在芬蘭嗎?那邊是不是很冷?」
「不,當時我只是在聖誕節時去芬蘭……遊玩,後來我還是一直生活在美國。」
「你這次回來準備住多久?」
沒等她回答,一直站在旁邊看熱鬧的駝背老頭恍然大悟地開了口:「原來你是以前那個城裡過來的學生妹,總坐在院子裡桂花樹邊曬太陽的。我說你怎麼會打聽那棵桂樹哪裡去了呢。」
提到桂樹,正處於興奮之中的梅姨一下啞然,嫌惡地瞪著那老頭:「劉老七,你回去吃你的飯。再在這裡胡說八道,以後休想我給你看病。」
梅姨是這一帶唯一的鄉村醫生,打理著一個基本設備和藥物還算齊全的衛生室,村民的小病小痛都由她處理,她在本地極有威望,劉老七再怎麼皮厚刻薄,也不敢得罪她,只得賠笑道:「不過閒聊幾句,你著的什麼急。對了,我這幾天胸還是悶得很,能不能再幫我量下血壓?」
「我早跟你說了,光吃降壓藥沒用,你這病得去大醫院好好檢查一下才行……」
梅姨話還沒說完,一個老太太抱著一個孩子遠遠跑來,一邊喊著:「梅家嬸子,快救救我孫兒。」
那老太太已經跌跌撞撞,高翔馬上趕上去伸手接過孩子,只見他只有四五歲的樣子,嘴大大地張開,鼻翼急速扇動,發出乾澀的喘息聲,嘴唇泛白,面部已經腫脹。他把孩子抱進屋內,梅姨馬上進行檢查,她從說話的口音、衣著直到外形,看上去都與尋常農村老年婦女沒什麼兩樣,只是動手處理病人時,嫻熟自信的姿態頓時讓她顯得不同起來。
她一邊查看小孩子,一邊詢問老太太情況。老太太驚嚇過度,再加上一路奔跑過來,說話顛三倒四:「這可怎麼辦啊,我真的不知道,我出門的時候,他在吃他媽媽寄回來的餅乾,我只是去菜地摘點兒白菜,回來他就這個樣子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叫我怎麼跟兒子媳婦交代……」
梅姨皺緊了眉頭:「喉頭水腫很厲害,不行,得馬上送他上鎮衛生院。小高,你去發動車子。」
高翔答應一聲,正要出去,一直站在旁邊沒說話的左思安突然開了口:「梅姨,到鎮醫院需要多長時間。」
「開車的話,20分鐘。」
「這孩子的樣子應該是食物過敏引發的喉黏膜瀰漫性水腫,舌頭已經腫脹,挺不了那麼長時間,需要馬上進行環甲膜穿刺,不然會窒息的。」
「我也知道,但是我不會……」
「我來,我是醫生。請準備消毒藥棉,1%丁卡因溶液1ml,再給我一支7號注射針。高翔,請幫我按住孩子。」
兩人都是一怔,但左思安從神情到說話的聲音都有著無可置疑的權威性,他們隨即按她的要求行動起來。高翔站到另一側牢牢按住孩子,只見左思安解開那孩子的衣服,讓他的頭後仰,接過梅姨遞來的碘酒藥棉進行消毒,左手食指和拇指迅速找準部位並固定,右手執注射針垂直刺進去,然後回抽,那孩子猛然大聲咳嗽出來。她固定住注射器,注入1%丁卡因溶液1ml,然後抽出,用干棉球按住注射處,一連串動作一氣呵成,那孩子的呼吸明顯開始恢復。
「好了,現在送他去醫院。」
高翔抱起孩子疾步出來,這時已經有一大幫村民擁過來圍觀,到了池塘邊,左思安接過孩子,跟梅姨和孩子的奶奶一起上車。高翔加大油門,15分鐘後就到了鎮衛生院。梅姨對這裡十分熟悉,馬上叫出醫護人員,將孩子抬了進去,左思安對醫生交代著孩子的情況,並提出後續處理意見,十分簡練專業,醫生也不禁驚訝地多看了她一眼。
梅姨安慰仍在瑟瑟發抖的孩子奶奶:「別怕了,你孫子的命算是搶回來了。」
那老太太千恩萬謝,梅姨笑道:「你真是老糊塗了,救你孫子命的可不是我,是小安。」
左思安連忙說:「不必客氣,醫生會給他打抗生素和激素,一般觀察12小時以後,醫生會試著堵管,如果呼吸沒問題,就會拔出穿刺針,穿刺的地方會自然閉合。等查清了過敏源,以後千萬別再讓他吃那東西就行了。好好照顧他吧。」
他們出來上車,梅姨問左思安:「小安,你是哪一科的醫生?」
「嚴格地講,我現在還是神經外科第三年住院醫生,要想成為神經外科的專科醫生,還得通過至少三年的專業培訓。」
「聽說在美國學醫時間特別長,也特別難。」
「是啊,時間很長,哪怕是大學畢業馬上進醫學院,再選擇培訓時間較短的科目,也差不多到30歲以後才可能獨立行醫。」
梅姨聽得十分認真,也十分開心:「太好了,小安,沒有正式系統地學習過一直是我的心病。我以前總想讓晶晶學醫,可惜她就是不肯。看到你成了醫生,我比什麼都高興。」
他們回到梅姨家,這座房子依然保持著原樣,跨進門檻是一個小小的天井,迎面是窄窄的廳,當地人稱為堂屋,放著八仙桌,供著先人遺像。左右兩邊廂房是臥室,梅姨招呼他們坐下,便說要去做左思安以前最愛喝的桂花米酒,匆匆進了堂屋後面的廚房。她的丈夫劉伯在她的揚聲召喚下從後面走來招待客人,他是個矮小的男人,看上去頗為蒼老,而且十分木訥內向,不善言辭,兩隻手不安地在衣襟上擦來擦去,目光匆忙掃過他們兩人,含糊不清地說要去菜園摘些新鮮青菜回來,匆匆走了出去。
「除了這屋子以外,什麼都變了。」
「這麼長的時間,一切都面目全非也不奇怪。」
輪到左思安默然了。這時陽光從天井上方斜斜照射下來,兩人正好分別站在明暗分際處,相互看不清對方臉上的表情。終於她開了口:「我知道我變了很多,可是你還是你,並沒有變。」
梅姨端了兩碗熱氣騰騰的桂花米酒進來,跟從前一樣,碗裡都臥了晶瑩潔白的水煮荷包蛋,撒著糖桂花,甜香的氣息濃郁誘人。左思安歡呼一聲,接過來馬上舀一勺吃下去,燙得直咧嘴,梅姨哈哈大笑:「國外肯定沒有這個東西吧?」
「是啊,幾年前在一個中國留學生家裡吃到過他們自釀的米酒,沒法兒跟梅姨你做的比。」
高翔向來不喜歡吃甜食,可是盛情難卻,只得努力吃著,一抬頭,發現左思安並沒有像剛開始那樣急不可待地大吃,而是將頭俯得異常低,臉幾乎埋入碗中升起的氤氳熱氣之中。
「怎麼了?」
「沒什麼。」
他聽出她正努力將聲音控制得盡量平靜,便不再追問。
3 _
梅姨忙完過來坐下,左思安問她:「梅姨,小超他到底出了什麼事?」
她有些不安,遲疑一下還是說:「他在你走的第二年退學了。」
左思安一下瞪大了眼睛:「可是他當時正在讀高三,成績很好啊。」
「是啊,小超這孩子從小讀書的天分就很高,我總認為他肯定會是這個村子裡第一個上北大清華的大學生,哪知道……」她歎一口氣,「他突然就開始逃學,成績一落千丈,離高考還有三個月,他乾脆一聲不響退學,跑到南方打工。他父母追過去找到他,打也打了,求也求了,他就是不肯回頭。」
「晶晶給我寫信的時候從來沒提起過這件事。」
「小超不讓她說的。」
左思安喃喃地說:「怎麼會這樣?」
梅姨搖搖頭:「小超這孩子一直心思重,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他去了南方不過兩三年,突然開始不斷給父母寄錢回來,說是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老二夫妻還在清崗買了套房子,滿以為以後可以享兒子的福了。誰知道八年前的一天,小超突然跑回劉灣,足不出戶,我問他出了什麼事,他也不肯說,過了不到一個星期,警察就過來把他抓走了。劉老七沒說錯,這是劉灣頭一次有警車開進來。後來我才知道小超的罪名是什麼黑客,攻擊網絡上炒股票的公司,賺了很多錢,上了電視報紙,鬧出了很大的動靜。」
左思安一臉驚愕,高翔卻想起來了,七八年前,他確實看過報道,一個叫劉冠超的男子因為涉嫌侵入、控制幾家證券公司的計算機信息系統,非法牟利,被捕之後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那個案子當時還引起了公眾對於網絡安全的熱議,反響頗大。但是他完全沒有把劉冠超這個名字和左思安那個瘦小的中學同學、梅姨家那個倔強沉默的侄子小超聯繫起來。
「老二夫婦兩人一向好強,出了這件事,沒臉再回村裡。小超坐了兩年半牢,因為表現好提前放出來,根本沒回家,誰都說不清楚他去了哪兒,在幹什麼。他只在三年前回了劉灣一次,住了兩天,臨走捐了一大筆錢給村委會,修好了村子通出去的那條路。唉,」梅姨又歎了一口氣,「沒想到又惹來不少閒話,說他肯定沒走正道,不然哪會坐完牢出來沒多久又這麼有錢了。他不跟家裡聯繫,只管寄錢,不過他父母都嚇怕了,收到錢也不敢用,成天為他提心吊膽的。」
左思安好一會兒沒說話。梅姨轉移了話題:「我叫老劉去殺一隻雞,待會兒燉雞湯給你們喝。」
「不用忙了。梅姨,晶晶現在在哪裡?」
「她大學畢業後就留在北京工作了。跟她哥哥一樣,一年到頭只有春節會回家。」
「哦,劉伯再沒有去城裡工作了嗎?」
「他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太好,前幾年還留在城裡幫冠文和媳婦帶孩子,現在孩子在城裡上學,他就回來了。」冠文和晶晶是梅姨的一雙兒女,提到他們梅姨表情並不輕鬆,她轉移話題:「小安,就在我這裡住幾天吧。」
「不行啊,梅姨,我的假期不長,只能住一天,已經買了明天下午的機票去成都,再轉道去西藏阿里看我爸爸。」
「你爸爸還在西藏?不是說幹部援藏幾年就可以回來嗎?」
「他說他喜歡那個地方,就留下了。」
「幾年前我在電視上看到過對他事跡的報道,他真是了不起。」
說話之間,又有一個外村村民進來看病,左思安說:「梅姨你忙,我們出去轉轉。」
兩人走出來,高翔的手機響了,是朱曉妍打來的,問他在哪裡,他才記起她生日快到了,已經約好今天帶她去4S店給她挑一輛車作為禮物,只得道歉:「改天吧,或者你先去4S店看好。」
「算了,一個人去沒意思。我在家把後天開會要用的PPT做完,等你晚上來接我去看音樂會。」
「對不起,曉妍,我現在在清崗,明天才會回去,你另外約個朋友陪你去音樂會吧。」
他放下手機,站在前面幾步的左思安說:「劉灣現在手機信號不錯啊,以前你要打手機,都得走到快到公路的地方才行。」
他當然記得,正如她沒法兒忘記她經常坐在其下的那棵桂樹,他也沒法兒忘記他在這個村子裡待的那近一個月時間:因為枯燥單調而顯得格外漫長的白天,濃重得伸手都看不見五指的黑夜,偶爾幾聲狗吠襯得週遭更加安靜,清晨繁複的鳥鳴雞叫,凍雨打在屋頂黑瓦上,再從屋簷滴落到天井,帶著催眠的節奏,菜園裡白菜葉上的白霜……當然,還有一直走到公路才有的通信信號。
村子似乎比他們記憶中的更小,也更顯空落。不少戶人家都鎖著門,有幾座新修的房子,一樓住了人,二樓露著光禿禿的水泥牆壁,陽台沒有安上欄杆,窗子甚至沒有安上玻璃窗,不知道工程是因為什麼原因中斷,而主人也失去了完成的興趣。這一帶種了不少桂樹,正值桂花開放的季節,不少村民把桂花採摘下來,用扁平的大竹筐晾曬在房前屋後,小小的村子空氣裡瀰漫著甜香的氣息。
左思安隨手抓起一小撮細碎的桂花,湊到鼻子前嗅著:「晶晶以前跟我說,劉灣的新鮮桂花香是別的地方沒法兒比的。我一直想聞聞這個味道,可惜那棵樹……」她沒有說下去,手指鬆開,讓桂花簌簌落回竹筐內。
「這麼說你後來去學醫了?」
「嗯。」
「你這次回來到底想幹什麼?」
她看著他,沒有因被嚴厲盤詰而委屈,更沒有負氣:「只是看看。」
「我記得你說過永遠不想再和往事有任何聯繫。」
「我看看就走,不會影響你們的生活。」
他再度惱怒了:「別的你走馬觀花看看無所謂,你有什麼權利因為心血來潮想『看看』就對我提出那種要求。」
「是的,我確實沒權利提什麼要求,我只是懇求你,請你考慮一下。他……現在身體還好嗎?」
他盯著她,有說不出的懊惱。他的理智提醒他,他應該掉頭便走,開車返回省城,按原計劃與女友去聽音樂會,不必再理會她。可是,站在這個小村子裡,往事如同潮水般翻湧上心頭,他第一次見到左思安的情景,突然清晰得如同發生在昨天。那張稚嫩憔悴的面孔與他眼前這張平靜得讓他沒來由地惱怒的面孔重合,他沒法兒下這個決心斷然走掉。
4 _
眼下的金秋時節也許是劉灣這個乏善可陳的小村子最怡人的時候,桂花的香氣浮動在空氣之中,無處不在,讓人感覺生活似乎沒有多少波折起伏,一切都可以輕易達到安詳而甜蜜的境界。
然而現在的劉灣的夜晚遠沒有從前那樣安靜,大家的睡眠時間似乎也普遍推遲了。高翔站在池塘邊抽煙,可以聽到附近人家的電視機聲音全都開得大大的,吵鬧的肥皂劇、綜藝節目夾雜著搓麻將的聲音。他靠著自己的車站著,無法解釋為什麼要留下來過夜。就為了第二天送左思安去機場嗎?這個理由聽起來自己都覺得可笑。
兩道雪亮的車燈照射過來,一輛白色寶馬開到池塘邊,在他的車旁停下來,車上走下來一個瘦削的年輕男子,穿著白襯衫和卡其布長褲,隨手鎖上車門,往村子裡走去,突然又站住,回頭打量他。月色朦朧,高翔想不起他是誰,只能友好地對他點點頭,然而他沒做任何回應,轉身走了。
高翔也沒在意,拿手機給家裡打電話,囑咐母親讓高飛做完作業早些上床,不要玩太久遊戲。陳子惠問他在哪裡,他當然不打算提起左思安,只含糊地說:「跟朋友談點兒事情,明天回家。」
他漫步返回梅姨家,站在院門口,看到剛才在池塘邊打量他的那人正跟梅姨和左思安一起坐在院內。梅姨正在提問:「……你到底在做什麼工作?小超,你可千萬不能再做犯法的事情了。」
高翔這才恍然,原來昔日那個瘦弱的男生已經長成了男人,而且一眼便認出了他,仍舊維持著對他的不假辭色,他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劉冠超在梅姨的盤問下也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我主要給人做架構,編程序,偶爾也設計遊戲,有什麼活兒接什麼活兒,沒有在哪家公司正式上班,沒有頭銜,具體什麼工作我也說不好,不過我保證我沒做犯法的事。」
梅姨對他說的這些事顯然沒什麼概念,將信將疑地看著他,左思安輕聲說:「沒事的,梅姨,小超是做自由職業,現在用這種方式謀生的人很多。」
梅姨稍微放心,卻又歎了一口氣:「既然這樣,為什麼不向你爸媽交代一聲,害他們總是提心吊膽的。」
他臉一沉:「跟他們講不清楚,反正我既沒讀大學,又坐過牢,不可能讓他們光宗耀祖了,說什麼他們也不會滿意的。」
「小超。」
梅姨責備地瞪他,他只得擺擺手:「好啦好啦,小安難得回來,不說這些了。」
高翔不想加入他們的閒聊,轉身走出去,回到池塘邊,上車坐下,打開車上的音響聽著音樂,等到整個劉灣都安靜下來,燈光陸續熄滅,他才返回梅姨家,然而走到門口,卻聽到左思安的聲音。
「不,小超,我們十多年沒見面,剛才看到我,你甚至認不出我,居然提到要照顧我一輩子,未免太離譜了。」
他沒料到談話還在繼續,更沒料到涉及如此私人化的內容,他停住了腳步,躊躇之間,只聽劉冠超說:「小安,這一直是我的心願,相信我,我可以的。我是沒上過大學,但我現在是業內頂尖的程序員,收入很不錯,完全有能力讓你生活得很好。」
「謝謝你的好意。」左思安輕聲說,「你一向有數學天分,我相信你的能力。可是,我不需要人照顧。我一直獨立生活,過得還不錯。梅姨不該打電話讓你回來的。」
「以前你跟晶晶寫信,我還能瞭解一點兒你的消息,知道你先是生活在緬因州的波特蘭,然後去紐約讀大學。後來你突然沒了音信,我很擔心。我一再囑咐大嬸娘和晶晶,有你的消息就馬上告訴我。幸好我這幾天正在清崗處理一點兒事情,不然又要跟你錯過了。小安,留下來吧,不要一個人在異國他鄉流浪。」
「小超,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把我的生活想像得那麼淒慘。我在巴爾的摩一家醫院當住院醫生,辛苦是辛苦一些,可是有足夠維持生活的收入。等以後成為專科醫生,收入就更不成問題了。」高翔本來不願意聽別人的對話,正打算離開,可是巴爾的摩這個地名將他牢牢釘在原處,只聽左思安繼續說:「我有固定住處,有正常的社交,有朋友,工作都忙不完,哪有機會體驗流浪天涯那麼淒美的生活。」
「你是不是還喜歡高翔?不然你為什麼一回來就找他,根本不跟我聯繫?」
談話如此詭異地急轉直下,一陣異樣的寂靜中,秋蟲唧唧、此起彼伏的鳴叫聲,似乎努力要填補上空白。左思安終於開了口,聲音溫和而無奈:「我為什麼一回來就找他,還需要說明原因嗎?」
「對不起,小安。」
「以後別再提起這件事,高翔有女友,不要干擾他的生活。」
「那你呢?」
「我也有男友,他已經向我求婚了。」
劉冠超顯然大吃一驚,追問著:「他是什麼人?他對你好嗎?」
「一個律師,對我很好。」她簡潔地回答,「小超,不要再為我操心了。」
「我姐姐對你做的那些事,我再怎麼努力也不可能彌補,請給我一個機會,小安……」
她打斷他:「不,別說這話。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誰都不用念念不忘,好好生活,背著負擔沒有任何好處。」
劉冠超的聲音沉重:「你一定是恨我的,不然當年不會連再見都不說就走了。」
「小超,發生的事情跟你沒關係,我並不恨你,只是那時候我還太不成熟,不懂得怎麼跟人好好告別。聽梅姨說你輟學的事,我覺得很抱歉,你不應該那樣做。」
「我父母指望我當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繼續唸書,考大學,賺錢。我沒辦法像他們那樣心安理得,一想到你,我就再也沒法兒在那個家待下去了。」
「你我現在一切都好,不必再提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了,小超。我這幾天都沒有倒時差,實在很累。你也去睡吧,梅姨應該已經把你的屋子收拾好了。」
劉冠超出來,迎面撞上高翔,怔了一下,依然沒有打招呼的意思,冷冷地看著他:「你最好離小安遠點兒。她被你家逼得遠走國外這麼多年還不夠嗎?」
高翔還沒來得及說話,梅姨從她家房子裡走出來,厲聲呵斥:「小超,你怎麼能這樣跟客人說話。」
劉冠超對這個嬸娘始終保持著親近和敬畏,閉上嘴,一言不發進了自己家,重重關上了門。
梅姨無可奈何地搖頭:「小高,別理他,這孩子就是這擰脾氣。你今晚就住我家吧,冠文的房間是空著的。」
高翔跟梅姨一起走進院子,正看到左思安仍站在院內原來那株大桂花樹移走後留的淺坑邊出神。梅姨苦笑:「小安,那棵桂樹被我兒子冠文6000塊錢賣掉了,他結婚等著用錢,他爸爸又剛好生了一場病,晶晶上學還需要錢,家裡能給他的實在有限。挖走樹那天,院子裡留了好大一個坑,我的心像被挖掉了塊肉,晶晶放暑假一回來就哭了。」
左思安歉疚地說:「梅姨,傷心的事不必再提,重新補種一棵桂樹好了。」
她搖頭長歎:「老劉也是這麼說的,可那不一樣了。我只希望那棵樹移到一個好人家了,可以繼續開花。不早了,我先去睡了。」
院子裡只剩左思安與高翔,高翔心情也有些沉重:「梅姨太要強,我知道她做鄉村醫生,收入微薄,但從來不跟我提她自己家裡的困難,每次跟我打電話,都是為了籌錢給村民治病,堅決拒絕收任何額外的報酬,每一筆賬都記得清清楚楚,每年定時報給我。我要是細心一點兒就好了。」
「梅姨不光是心疼這棵樹。她以前跟我說過,她嫁進劉家,就意味著斷絕了回城的希望,內心十分惶恐。剛好那時院子裡桂花開了,味道讓她感覺到了安慰。從那以後,她就下決心把這裡當家了。看到守了幾十年的家不再完整,誰都會難過的。」
兩人默然,過了一會兒,高翔突然問:「你要結婚了?」
她一怔,過了一會兒才說:「只是訂婚了,結婚的時間沒有確定。」
「他是什麼人?他對你好嗎?」高翔幾乎要問出和劉冠超同樣的問題,但他畢竟不是劉冠超,只是若有所思地看著她:「所以這次回來算是做決定之前一個人冷靜一下?」
她垂下目光,重複白天時說的那句話:「我只是想回來看看。」
他再沒說什麼,轉身進了屋子。
5 _
第二天吃過午飯,高翔和左思安與梅姨告別,梅姨拉著左思安的手:「什麼時候放假了,回來多住幾天。」
左思安眼裡泛著淚光,卻沒有點頭順口答應下來,她表情裡有異樣的認真與遲疑,最後只是輕聲說:「我不知道,梅姨。」
劉冠超也說有事要走,梅姨扭頭呵斥道:「你不許走,給我老實在這裡住上兩三天再說,我還有話要跟你說。」
他張了張嘴,可看看左思安,再沒說什麼。
梅姨將一瓶自製的糖漬桂花塞給左思安:「今年的桂花才開始曬,只做了這麼一瓶,你先拿上,做點心或者做甜湯的時候加進去,味道就很香了。」
「這一瓶我可以吃很久很久。」
「這又不值錢,不用省著吃。晶晶那孩子跟你一樣,都最喜歡這個味道,每年我都會寄好幾瓶給她。你把地址寫給我,我也給你寄。」
「不用啊,郵費太貴了,而且我也沒時間自己做飯。不過我把地址寫給您,您讓晶晶跟我聯繫,我也很想她。」
劉灣漸漸消失在後視鏡裡,車子駛上公路,開出一段距離,高翔瞥了一眼左思安,她仍舊將那瓶糖漬桂花緊緊握在手裡。
「你跟梅姨這麼多年不通音信,回來看看就走,何必又對一瓶干桂花這麼深情。」
左思安苦笑一下,將瓶子收進了包內:「以我這個表現,那件事你更不可能答應我了。」
「你明白就好。」
她眼神黯淡,可是並沒繼續糾結於這個話題。接下來兩人跟來時一樣,都保持著沉默。她漸漸打起盹兒來,睡得並不踏實,突然會在手腳輕微的抽動中醒來,迷茫地打量四周,彷彿搞不清身處於什麼地方,然後重新靠回椅背上,頭漸漸垂向一側,細長的頸項慢慢再度扭到一個近乎危險的角度。
高翔發現自己眼角的餘光掃視過去,勾起回憶,心神無法寧定下來,只得暗歎一口氣,將車停到路肩上,探身從後座取了朱曉妍放在車上的一個紅色頸枕,正要給她套上,卻看到她頭髮垂到一邊,露出一段雪白後頸,髮絲之間隱約有文身圖案。他還未及辨認,她已經驚醒,接過來說聲謝謝,他重新發動車子上路。
到了省城,她說:「請把我送到長途客運站,我的行李寄存在那裡。我自己去機場,謝謝你。」
「我送你去取行李,再送你去機場。」
她怔了一下:「我訂的機票是晚上八點的,現在還早,我想在市區隨便轉轉,然後再去機場。」
「我送你。」
「這已經不是禮貌周到了,高翔,你是怕我不經你同意就去騷擾……他,所以非要親眼看著我上飛機離開吧。」
高翔默認。她往椅背上一靠,面無表情地說:「如果你這麼不放心的話,那就看著我好了。」
到客運站取了行李之後,她似乎恢復了平靜,彬彬有禮地說:「麻煩你把車開到中山路。」
「那裡現在是商業區,你原來的家所在的那一片宿舍樓好像已經拆遷了。」
「我還是想去看看。」
高翔沒有再說什麼,打方向盤掉頭,駛往中山路。到了她說的地方,他將車停到路邊,她解開安全帶,看看手錶:「我想一個人在附近走走,一個小時以後回這裡,可以嗎?」
他沒法兒拒絕這個近乎小心翼翼的請求,點點頭:「我在前邊那家咖啡館等你。」
高翔平時喜歡喝咖啡,還接手了老友轉讓的綠門咖啡館低調經營著。路邊的這家咖啡館裝修得不倫不類,咖啡味道非常一般,他只嘗了一口便放棄了,叫服務員上了一杯紅茶。隔壁有一桌客人在玩牌,另一桌客人在高談闊論,實在不適合一個人靜下心來消磨時間。更要命的是,一個小時過去了,左思安沒有回來。
他看著時間,心情漸漸焦躁,又等了20分鐘,他打電話給家裡:「媽,小飛在家嗎?」
「他跟同學看完電影才回來,好像心情不好,叫他下來吃水果,他也不肯。」
「家裡今天沒客人來吧?」
陳子惠哼了一聲:「你爸上午來過,他大概能算我家客人了。」
他苦笑:「爸爸來有什麼事嗎?」
「我懶得問,他看你不在,跟小飛聊了幾句,坐一會兒就走了。」
父母分居多年,他也無心在此時討論他們之間古怪的關係:「媽,如果有人來敲門……」他躊躇一下,「不要放進來。」
陳子惠狐疑地問:「誰會來?是不是生意上有什麼麻煩?要不要報警?」
「不是。」
「你是不是在躲你的女朋友?」
他啼笑皆非,可是知道母親一向好奇心強烈而且不好敷衍,而他又確實滿懷擔憂,不得不說:「別亂猜了,媽媽。左思安回來了,我怕她會去家裡驚動小飛。」
陳子惠短暫地錯愕了一下,一下嚷了出來:「什麼?她跑回來做什麼?難道她又要……」
「媽,小點兒聲,鎮定。」
陳子惠馬上壓低聲音,可是怒氣絲毫不減:「你怎麼不攔著她?」
他不想再多說下去:「她今天晚上就坐飛機走,未必會去我們家。我只是怕萬一……總之,讓小飛今天別出門了。她如果來,你別讓她進來,也別跟她多說什麼,馬上打我手機。」
陳子惠的反應並不讓高翔意外。他放下手機,懊惱地再度看手錶,只過了幾分鐘而已,他意識到頻繁看表,只會覺得時間過得更慢,招手叫來服務員續了一杯紅茶。喝到一半,終於看到左思安向咖啡館走來,他馬上結賬出來。
「你去什麼地方了?」
「對不起,堵車了,我……」
「不是說就在附近轉轉嗎,這麼長時間你到底去了哪兒?」
她被他嚴厲的表情驚嚇到,同時也生出了怒氣,略微提高了聲音:「我只是去坐了一下電車,然後原路返回。我怎麼知道現在堵車堵得這麼厲害?」
她提到電車,他一下無話可說了,僵了一會兒,她先開了口:「沒得到你同意,我不會去見他的。對不起,我不該去這麼久,害你擔心了。我們這就去機場吧,看著我離開,你就可以放心了。」
6 _
左思安接過登機牌,向高翔晃了一下:「不好意思,耽擱了你兩天時間。我這就進安檢,先去西藏,然後回美國,請放心,我不會再貿然回來了。」
高翔看著她,突然問:「你母親還住在波特蘭嗎?」
「是啊。」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
「這些年你一直生活在巴爾的摩?」
提到巴爾的摩,她回過神來,臉上閃過異樣的神態,但馬上鎮定下來,低聲說:「不完全是,我轉到紐約州立大學布法羅分校讀書,畢業後去巴爾的摩讀醫學院,之後留在巴爾的摩做住院醫生。」
「你不介意我問為什麼是巴爾的摩吧。」
她猶疑一下:「巴爾的摩的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醫學院是全美最好的醫學院之一,我申請了,也很幸運地被錄取了。」
「上最好的學校,倒是很符合你母親對你的要求。那麼,你為什麼會突然想見高飛?總不會是當了醫生,突然想診斷一下他的病情,來顯示你的專業能力吧。」
她苦笑:「不,我沒有那麼嚴重的職業病。我想看看的不只是他,還有我住過的宿舍,讀過的幼兒園、小學、中學,我爸爸以前帶我天天乘坐的電車,我住過的小村子,幫助過我的梅姨。」
「以這種走馬觀花的方式?」
她微微一笑:「別再指責我了。我這就走,謝謝你送我來機場。再見。」
左思安走向安檢口,高翔叫住她:「請等一下。」她站住,他拿出錢夾,抽出裡面的照片遞給她:「這是高飛剛讀初二時的照片。他現在讀初三,長高了好多。」
她小心地捏著照片的一角,長久地盯著那個笑得無憂無慮的男孩的面孔。
「他四歲時做的先天性心臟病根治手術很成功,一直定期做體檢複查,他不可能當職業運動員,從事高對抗高強度的運動,但他的整體運動能力和各種功能基本正常。給他做檢查的醫生說,按照美國胸科醫師學會的統計數據和先天性心臟病手術數據庫的評價標準,這種情況能夠算預後良好。」
她沒有說話,依舊目不轉睛地看著手裡的照片。
「他非常聰明,是個善良、開朗的孩子,有點兒貪玩,喜歡打遊戲、看籃球比賽,不喜歡看書,對功課馬馬虎虎。我和我的家人都很愛他,他早已經接受了他沒有母親這件事,我沒法兒跟他解釋你的存在,希望你放棄見他或者跟他聯絡的念頭,讓他繼續不受困擾地成長。你能理解嗎?」她點點頭。「如果你想要,你可以留下這照片。」
「謝謝,不用了。」她卻將照片遞還給了他,「你可以放心,我有13年沒見我的父親,儘管與母親同在美國,但大學畢業後,我差不多每年只見她一次而已。距離只是一個借口,更主要的原因是,我父親選擇了疏遠我,我選擇了疏遠我母親。哪怕是至親的親人,到了相對無話可說的時候,都會覺得不見也許更容易一些。日積月累下來,就再沒有力氣去試著重新親近了。越是親密的關係,越經不起回頭彌補,就這麼簡單。至於這個孩子——」
她短暫地沉默,然後清晰地說:「我不是自願給他生命,我早就放棄了他,當然不會貿然出現他面前。對他來說,我什麼也不是。這次過來,我也只是想遠遠看他一眼而已。看看照片,知道你把他照顧得很好,對我來說就足夠了。」
她看向他,目光專注幽深,彷彿在收錄眼睛掃到的每一個細節,然後輕聲說:「再見,高翔。」轉身走了。
高翔的手機響起,他機械地接聽,是陳子惠打來的,聲音低而焦躁:「她走了嗎?」
他看著前方,左思安正排在安檢口前長長的隊伍裡,一步步向前挪動。
「走了。」
陳子惠不放心地追問:「她還會不會再回來?」
這個時候已經輪到左思安排到最前面,她將證件、登機牌交給檢查人員,突然回過頭來看著高翔,好像知道他始終還停留在原處。她定定地凝視他,他也同樣看著她,時間彷彿陷於靜止,不斷穿行於他們視線之中的旅客虛化得如同縹緲不真切的幻影。然而這個凝固狀態只短短一瞬便悄然無聲地崩解,她回過頭去,進入了安檢口。現實世界鋪天蓋地重新回來,匆忙走動的人群、航班信息廣播、閃動的電子屏,各種嘈雜的聲音混雜在一起,還有話筒中陳子惠的不停呼叫:「喂,喂,你在聽我說話嗎?」
「她不會回來了。」
目送她消失在視線裡,高翔簡短地說,收起了手機。他脫口而出的這句話,讓他意識到,她不告而別遠走異國,已經過去了13年之久。上一次她這樣跟他說再見之後,就徹底消失,時間長到讓他以為他經歷的將是一場漫長的,也許再不會相見的告別。他頭一次見到她時的情景,歷歷在目,彷彿就發生在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