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_
時間帶來的改變無處不在。
十餘年過去,從拉薩到阿里的道路維修通暢,開車過來更為方便,再加上阿里機場開通航班,遊客增加,獅泉河鎮不再像上世紀90年代末那樣只有少得可憐的兩家賓館,新開的旅館隨處可見,條件比過去好得多。
進了預訂的房間,左思安馬上打開旅行箱,取出一個便攜式旅行藥品盒,打開來裡面是排放整齊的藥瓶,她翻檢著,高翔問她:「旅行時帶這麼多藥,是醫生的職業習慣嗎?」
「算是職業病吧。」她找出一個藥瓶,拿一瓶水遞給高翔,在他掌心倒了兩粒藥片,「這是瑞士出的一種防高原反應的藥,很有效,趕緊吃下去。」
高翔依言服下藥,她握住他的手腕,盯著手錶數他的脈搏,然後問他:「有哪裡感覺不舒服,請馬上告訴我。」
「別的還好,就是感覺上次來阿里,折騰了那麼久都還好,這次竟然馬上覺得累,這種歲月催人老的感覺真悲涼。」
她想了想,認真回答:「這只是高原反應帶來的情緒低落,跟年齡沒什麼關係。」
他被這個過於一本正經的解釋氣樂了:「你學醫之後的幽默感明顯比以前多了很多。」
她這才意識到他是調侃,只得苦笑一下,轉身去將掛到衣櫥內的衣服拿出來,半跪下收進旅行箱。
「這又是幹什麼?」
「我說了,我這就退房去機場。」
「胡扯。每天只一趟民用航班進出阿里,我是好不容易從喀什那邊搭軍用飛機過來的。你給我好好坐下。」
她怔住,一時有些頹然地坐到地板上,煩惱地用手撐住頭。這個姿勢讓高翔又好氣又好笑,他過來拉起她:「我可不是專程來押送你的。」
「不用你押送,我也知道,我打擾到了所有人,是該走了。」
「這麼多年,你還是沒擺脫你父親的影響。」
她愕然抬頭:「這話什麼意思?」
「好端端跟他一起出門,突然呼吸性鹼中毒,一個人難受到蹲在街邊,總是有原因的吧?」他莞爾,「不用這麼看著我,我下飛機後打電話給施煒,她告訴我,你們出去散步,你父親八成會帶你去那條賣工藝品的小街。我往那邊走,不然怎麼會那麼巧在半路碰到你。」
「你一直跟施煒有聯繫嗎?」
「是的,從前幾年開始,我幫她安排這邊得先天性心臟病的學生到內地做手術。她很了不起,從某種意義上講,她比你父親做出的奉獻要大得多。」
「那當然,至少她留在這裡的出發點也更純粹一些。」她的口氣平淡客觀,彷彿評價的是陌生人而不是父親與繼母。
高翔若有所思地看看她:「我們好好談談吧。」
「談什麼?如果還是要我交代為什麼回國,我可真沒什麼好說的,我知錯了,願意馬上消失。」
「那天在臨江飯店你房間裡,我問你這個問題,你說的原話是:你有你的理由——」接下來朱曉妍突然敲門打斷了他們的對話。他隨隨便便地說,「現在我想聽聽這個理由。」
「你飛了幾個小時,就為來聽我講回國的理由?」
「而你飛了大半個地球,只為了看看就走?我們兩人,誰更奇怪一些?」
左思安無言以對,停了好一會兒,她說:「我會盡快離開,不再打擾你們,所以理由並不重要了。」
「問題是,你已經打擾到了我們所有人:劉冠超、你父親、施煒,還有我。」他揚起眉毛,補充道,「尤其是我。」
她怔怔看著他,半晌勉強笑了:「我很抱歉。」
高翔也怔住了。在漢江市時,他表現得十分嚴厲,然而左思安看上去毫不介意,應對輕鬆,舉止成熟自然,那過於鎮定冷靜的態度甚至隱隱惹怒了他;現在他語氣平和,多少帶著一點兒調侃意味,左思安卻似乎無法維持同樣的姿態,一雙帶著微笑弧度的眼睛看上去幽深而哀傷,隱然讓他想起過去那個倉皇的少女。
「你怎麼了?」
她意識到他關切的目光,一下恢復了常態,微微一笑:「頭有點兒痛,我沒事,只是累了。」
他托住她的胳膊,帶她走到床邊:「躺下。你來過這裡,又是醫生,應該知道高原地區的殘酷,不能忽視身體的任何一個信號,累了就必須休息。」
「你也去休息一下吧。」
「現在是旅遊旺季,賓館沒有空房間,你不介意的話,我在這裡坐一下。」
左思安當然無法反對,高翔不客氣地坐到床的另一側,只見她大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出神,他問:「還是有失眠的問題?」
「在美國當住院醫生,一周工作至少110個小時,一個月最多休息三天,每四天一次24小時全天值班,怎麼可能還有失眠這麼奢侈的毛病。累的時候,我隨便歪在哪裡都能馬上睡著。」
「一個過去討厭醫院、連自己的身體都不願意正視的人會想到去學醫,確實讓我覺得好奇。」
她默然片刻:「起初是因為學醫夠難,而且時間漫長,足以消耗所有精力,讓我全身心沉浸進去,忘記很多事情。到後來,多少能幫別人解除一些痛苦,我覺得付出是有價值的。」
「你想忘記的,也包括我嗎?」
她轉頭看著他,本想給出一個禮貌得體的回答,但是她內心起伏,突然脫口而出:「何必問我這個問題?我們根本不可能控制記憶。我甚至還記得你每天去喝咖啡的地方是綠門,在華清街上。」
高翔伸手握住她的手。她吃驚地微微一震,想縮回手,但他將它牢牢握住。
去美國十餘年後,她頭一次回來,滿目所見,雖然不至於滄海桑田,可是變化無處不在,故地舊居夷平,豎起高樓,熟悉的道路不再,熟悉的人對面不識。只有他在綠門外看到她第一眼,便認出了她;而他的手,與她記憶中完全一樣:修長,瘦削,甚至掌心指腹的觸感都宛然如昨。
有一瞬間,她想永遠停留在這個手掌內。然而,她馬上清楚地意識到,她不是過去那個脆弱的女孩,走失在陌生的世界裡,充滿倉皇恐懼,等著有人來尋回她,一旦抓到一隻手,便再也不肯鬆開;而他也已經是個儒雅成熟的男人,犀利的眼神偶爾一露,光華瞬即內斂,平靜得看不出任何波瀾,他的生活比任何時候都不需要她的打擾。
長長的時間早已經將他們阻隔開來。
左思安調整呼吸,抬起頭來:「漢江市變化太大了,街道我全不認識,我只是準備隨便走走,看到綠門還在那裡,簡直有些驚奇。我本來想在那裡坐坐,喝杯咖啡,等到差不多下班給你打電話,沒想到會在那裡碰到你。」
高翔看著她,鬆開她的手:「幾年前綠門的老闆移民,我把那裡買下來了,盡量按原樣經營,光顧的很多都是十多年的老顧客。大概所有人心裡都下意識地想抓住一點兒不會改變的東西,」他嘴角露出一個微笑,補充道,「明知道這想法很虛妄,可是我也不能免俗。」
「開咖啡館大概是很多人的夢想。」
「那麼成為一名醫生,對你來說算是職業目標,還是夢想?」
她猶疑一下:「只能說是職業目標吧。至於夢想,我的夢想很簡單,過充實的生活就行了。」
「按我的理解,忙碌不等同於充實。我對巴爾的摩那個城市沒多少印象了,只記得似乎有些住宅區空置,治安好像不大好。」
「嗯,因為製造業不景氣,經濟衰退,失業的人多,治安確實不算好。」
「你媽媽呢,還住在波特蘭?」見她點頭,他說,「波特蘭那種地方倒像是可以幾十年保持不變,時間跟靜止了一樣。」
「其實波特蘭也有變化,我今年過去的時候,機場在擴建,來自中國的遊客多了很多。據我媽媽說,現在好多緬因的中學生源不足,財政緊張,都在大力吸引中國孩子過去讀書,很偏遠的小鎮都有了小留學生。不像我去讀高中的時候,整個學校只我一張東方面孔。」
「所以這世界上確實沒有什麼是不會改變的。」
左思安意識到他的言下之意,一時無法作答。在漫長的旅途與時差轉換後,又經歷了與父親見面後內心激烈的情感波動,再與他相處一室,卻要保持鎮定,她已經疲憊不堪,無力掙扎著強撐出一個沒事人的樣子繼續聊天。
「對不起,我真的累了,你不介意的話——」
「你睡吧。」
房間裡安靜下來。一張床寬不過一米五,他們各靠一側,中間只隔著幾十公分,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不知道過了多久,高翔仍舊沒有絲毫睡意。他側頭看左思安,她像她說的那樣,入睡很快,已經沉沉睡著,頭側到一邊,呼吸均勻而綿長,一隻手擱在枕上。
他回想起她快滿15歲那年,從阿里回來,在成都的賓館,也是這樣躺在他的身邊。不同的是,那一次她在痛哭,將他抓得很緊,像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哪怕睡著也不肯鬆開。她今年30歲,在國外獨自生活這麼久,並且成了一名可以冷靜面對生死病痛的醫生,大概早已經學會並習慣了一個人化解心頭塊壘。
而他呢?他是一個15歲的男孩信賴的父親,在所有人眼裡幾乎都是成熟理性的化身,只有碰到她,他的理性判斷才似乎被擱置到了一邊。
客房門突然被輕輕叩響了兩下,左思安似乎已經睡得深沉,沒有反應,高翔馬上過去開門,外面站的是左學軍,他乍然看到高翔,大吃一驚。
高翔彬彬有禮地輕聲說:「左書記,您好,您女兒非常疲倦,剛剛睡著,有什麼事可以晚些再跟她說。」
左學軍神情尷尬,轉身要走,卻又站住:「方便的話,我想跟你談談,可以嗎?」
高翔略微意外,但馬上點頭。
2 _
走出賓館,左學軍問高翔:「酥油茶喝得習慣嗎?」
高翔點頭:「沒問題。」
左學軍將高翔帶到離賓館不遠處一個茶館內,沒有招牌,門面小得一點兒也不起眼,裡面更是狹窄而簡陋,牆壁發黑,光線昏暗,客人幾乎全是藏民。靠最裡面的灶上大鍋內磚茶翻翻滾滾,已經煮到沸騰,一個滿面皺紋的藏族老人將茶汁舀起,過濾掉茶渣後倒入圓筒,加進酥油和鹽,再充分攪動,打制著酥油茶。
「外來的遊客大多喜歡喝甜奶茶,這家店裡只有酥油茶,而且沒用已經慢慢普及的電動酥油茶機,全手工烹煮,連酥油都是店主自製的,味道很正宗。」
這時唯一的服務員把一壺熱氣騰騰的酥油茶端了上來,左學軍將茶倒進木碗內,推到高翔面前:「喝吧,對於預防高原反應還是有用的。」
「謝謝。」
「你父親還好吧?」
「謝謝,他還好。」
「最近幾年清崗酒業發展得似乎很不錯。」
「還算可以,我父親是董事長,企業由他管理,我專心做我自己的一點兒小生意。」
兩人都一陣沉默,禮貌的寒暄顯然進行不下去了,左學軍決定直接進入正題:「小安沒跟我提起你也過來了。」
高翔坦白地說:「她根本不知道我會來。」
「前幾天,我給她媽媽打了電話,」顯然他很少與前妻聯絡,他字斟句酌地說,「她媽媽說她有了男朋友,而且已經向她求婚。我請你出來,只是想提醒你,如果小安的生活已經有了安排,你不能干擾她。」
高翔失笑:「左書記這是在讓我知趣地離開?」
「小安現在看上去又獨立又理性,如果交了男友,又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肯定是考慮成熟了。我希望她的婚姻能順利幸福,不要因為回來看我一趟就橫生枝節。」
「她沒跟您提起她訂婚的事吧?」左學軍默認。「那麼她有沒有跟您提到為什麼會突然來看您?」
左學軍沉默片刻:「她沒有說,我也沒問。」
「您難道絲毫也不覺得奇怪?畢竟她已經有將近13年沒有回國,如果我沒猜錯,她大概也很少跟您打電話通報她的生活。」
「是的,我們大概一年通一次話,一般在春節前後。這次接到她的電話,說準備來看我,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並沒有把她的出現看成理所當然的事情,」左學軍盯著手裡捧著的木碗,「我很想知道她這些年過得怎麼樣,可是,我對她這麼長時間的生活都一無所知,想問的問題太多,又覺得問什麼都是唐突的。我連感激和高興都來不及,該怎麼開口問她為什麼來看我?」
「如果您真的很歡迎她來看您,那您可並沒有表現出來。我今天下午看到她的時候,她剛跟您分開,看上去非常不開心。」
左學軍被高翔不動聲色的指責刺痛了,將頭扭開,對著斑駁剝落的牆壁,良久才說:「我知道,她完全有權生我的氣,我表現得很差勁,一直如此。」
「所以你打算滿足於這樣一個久別重逢:接十幾年不見的女兒回家,請她在家裡吃飯,帶她逛逛工藝品市場,趕走那個尾隨過來的男人,送她去機場,讓她嫁給你從未見過的外國人。」
「她完全沒提起她的男朋友,我想我沒資格多問什麼。」
高翔冷冷地說:「她完全沒對您提起的事情肯定不只她的男朋友。如果我沒記錯,在她出國以前,她對您提的唯一一個要求是請您回家。她14歲的時候,我去您家,要求您去劉灣看看她,您拒絕了,沒跟她告別就來了阿里;她還不滿15歲,長途跋涉到阿里來看您,您給了她一個許諾,可最終沒有兌現;至於把我從她身邊趕走,您在她17歲那一年的春節也做過了。這麼多年過去了,您的表現沒好多少——我想一個父親能為女兒做的應該不止於此吧。」
「除了這些,我還能為她做什麼?」左學軍握著木碗的手微微有些顫抖,過了好一會兒才啞聲說,「這麼多年,關於她的情況,我只知道:她上了大學,然後繼續讀了醫學院,她在做住院醫生,如此而已。我已經完全錯過了她的生活。她今年30歲,看著她突然站到我面前,我像是做夢一樣恍惚。她跟我講話,我忍不住會走神,想起她小時候的事。她生下來的時候得了新生兒黃疸,要接受光療,我和她媽媽都沒有任何經驗,嚇得幾天不敢合眼,後來她好了,我們給她取名思安,希望她一生能夠平平安安……我從來沒想到,其實我連她最基本的平安也沒能保證。我是一個失敗的父親……」
高翔一時也無話可說了,他能看出眼前這個男人處於長期的痛苦與自責之中,根本不需要他做更多提醒。
「我並不懷疑您是關心您女兒的,但是您如果只想著讓我離她遠點兒,讓她繼續回到遙遠的地方過您不瞭解的生活,這種關心未免太簡單了。您的女兒內心有一部分仍舊停留在她的少女時期,沒有真正完全走出來。如果您迴避,可以一直迴避下去,如願完成跟女兒的這次見面。」停了一會兒,他補充道,「相信我,接下來十幾年她還是會和您不通音信的。」
這時高翔的手機響起,他說聲「對不起」後,走出來接聽,電話是左思安從賓館裡打來的。
「這麼快就醒了?」
「其實我爸一敲門,我就醒了。可是,突然有些心虛,不知道怎麼面對他才好,完全沒有17歲時和你一起被他堵在家裡的理直氣壯。」
提起那件事,兩人心裡都有些異樣的感覺,左思安似乎有些後悔,急忙補充道:「我想不出說什麼,只好裝睡讓你去應付。」
高翔被這個坦白逗樂了:「好吧,我原諒你把我扔出去面對他了。」
「你們在哪裡?」
「放心吧,這次你爸爸對我很客氣,請我在一個小茶館喝酥油茶,味道有點兒沖,不過喝了之後,確實感覺頭不怎麼痛了,也許你也應該來試試。」
她「唔」了一聲。
「他很關心你的生活,不希望我繼續糾纏打攪你。」
她苦笑:「你怎麼不告訴他,其實是我打攪了你。」
「沒必要辯解,我確實是尾隨你來的阿里。」
「我會跟他講清楚的。」她輕聲說,「高翔,麻煩你告訴他,我現在會去獅泉河邊,如果他還想跟我談談,到河邊來找我。」
「我說了,不需要解釋。」
「不,他來賓館找我,肯定有話跟我說,就算覺得無話可說,我也不能再讓你替我擋在前頭了。」
高翔回到茶館,告訴左學軍,他女兒在河邊等著他。他們結賬出來,他看著左學軍走遠,突然想起15年前的那個深夜,他帶著左思安從招待所出來,同樣走在這條街道上。
他們兩個人都被嚴重的高原反應困擾著,他牽著她的手,步伐遲緩,四周黑暗、幽深而安靜,街道異常空曠,風捲著沙塵,呼嘯著從他們耳邊刮過,有著裹挾一切、捲走一切的氣勢。她不再像過去那樣,與他小心地保持距離,而是不由自主地靠緊他,將他的手牢牢抓住。
他不顧母親的反對,萬里迢迢送左思安來阿里,最初只是單純負疚,力圖替陳子瑜贖罪以求心安。
正是在那一刻,他對她有了更多情感的投入。他們的命運似乎通過默默緊握著的手正式聯結了起來。
多年之後,頭一次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點,高翔一時也有了恍惚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