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一段時間沒見,咱們家小嬌又長高了不少,你們看他是不是越來越像他爸年輕時的模樣?不知道又要禍害多少姑娘家。」
三叔一張嘴就開起了周瓚的玩笑,彷彿沒看到大伯母給他使的眼色。家裡人誰不知道周瓚最聽不得別人提起他這個可笑的乳名?更何況今天馮嘉楠在場,老三偏還扯到周啟秀當年的風流事,簡直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馮嘉楠低頭喝茶,周瓚也不惱,接過服務員遞過來的熱毛巾擦了擦手,笑嘻嘻應道:「三叔女兒生得多了,也開始替小姑娘操起心來。」
他的聲音猶帶著少年變聲期的沙啞,彷彿說著特別有趣的事情。飯桌上頓時有幾秒的沉寂,好幾道目光齊刷刷地聚攏在周老三的臉上。老三臉一僵,隨即乾笑著拍自己的嘴,說道:「三叔眼神不好,誰說你像足你爸了?一張口活脫脫是我二嫂的調子!」
「我姓周,要是不像我爸我媽,不是跟別處冒出來的野種一樣了?」周瓚的後半句話聲音壓得很低,彷彿是對身邊的祁善說悄悄話,卻又足夠讓有心人聽得一清二楚。
祁善正嗑著瓜子,聞言一副吞了瓜子皮的窘態。
馮嘉楠趕在丈夫發聲之前瞪了兒子一眼,「小孩子淨知道瞎說。」
一旁沉默著的大伯母看著面皮微紅的周啟秀,忙出來打圓場。她和藹地對著祁善笑,「小善也長成大姑娘了,要沒人提醒我差點認不出來。你爸媽還好吧?上回阿瓚他大伯父的腰痛,多虧了你媽媽給的方子才好起來,回頭替我謝謝她。」
沈曉星供職於某中醫藥研究所,祁善並沒有聽說她和周瓚大伯母家還有交集,想必是阿秀叔叔出面討的方子。
她隨周瓚叫「大伯母」,連連點頭說一定代為轉告。
溫順有禮的祁善顯然更容易博得長輩的歡心,大家也樂於避過「刺頭」,將話題轉移到她的身上。
「莫非這就是你們提過的——阿瓚的‘小媳婦’?」說話的是周瓚大伯母的弟媳。她笑著把祁善全身打量了個遍,打趣道,「還真是有緣分,難怪兩個小傢伙看上去親近得很。王大仙說話一向是很準的,可惜他早就不在了,否則我也想找他替我閨女算一算。」
大伯母笑著點頭,這是周家大多數人都知道的一段「趣事」。
因為周瓚和祁善出生時間只相差一天的緣故,當年他們的週歲生日是一道辦的,熱熱鬧鬧地擺了將近百桌。周瓚未足月便落地,襁褓裡大病小病不斷,周啟秀那邊的親戚因故只來了大伯父那一支作為代表,可家裡的老人特意讓大伯父夫妻帶了個據說特別靈驗的算命瞎子同行,希望他替體弱多病的小孫子摸摸骨,測個八字,好想出個保他平安長大的法子。讓周瓚恨得牙癢癢的「小嬌」便是因這算命瞎子而得名,說是起個女孩的小名可以保命消災。
馮嘉楠那時便不喜這些封建迷信活動,十分抗拒那算命瞎子接觸她兒子,無奈礙於周啟秀的情面不好當眾拒絕,心裡只當這是鄉下人的愚昧,周啟秀卻待那瞎子為座上賓。算命瞎子給周瓚定了小名,又給了他護身符和百家米,然後便坐在大伯父夫妻身邊大吃大喝。當周啟秀夫婦和沈曉星夫婦齊齊抱著兩個小娃娃到他們這一桌敬酒致謝時,被周啟秀向眾人引見並稱為「大仙」的算命瞎子藉著酒意飄飄然起來,搖頭晃腦地誇周啟秀是大富大貴之相,且命中注定有「雙子」。
當時計生政策早已普遍施行,周啟秀還是公職人員,不大可能再有另一個孩子,況且馮嘉楠已無法再次生育。瞎子這話一出,在場眾人都當他是胡說八道,只有少數人注意到周啟秀微微變色的臉,而馮嘉楠抱著孩子的手悄然握拳,指節均已泛白。
周瓚的大伯母聽出不對,立即扯著「大仙」的衣袖,連稱他喝醉了。
那算命瞎子也是人精,最擅長從他人語氣中揣摩人心,主人家的沉默讓他頓時酒醒了幾分,意識到自己言語出了差錯,唯恐丟了即將到手的酬謝,動了動翻白的眼珠子,隨即笑著對眾人解釋說,他的話只講了一半——所謂周啟秀「命有雙子」的意思,是他窺得天機:今天和周啟秀兒子一道辦週歲的小女娃有旺周家人的命格,將來注定成為周家的兒媳婦。他們兩家交好,周啟秀夫婦也會將兒媳視如己出,和親生的無異,可不就像自己多了個孩子!
這種說法有腦子的人都能聽出其中的牽強,卻是周啟秀化解眼前難堪的唯一方式。他半開玩笑地捏著祁善包被裡露出來的小臉蛋,笑呵呵地對沈曉星夫婦說:「難怪我越看小善越喜歡,原來還有這個說法。你們倆不嫌棄阿瓚的話,就這麼說定了。我把話放在這裡,小善以後就像我的親生女兒一樣。」
他說著又摟緊了身體僵硬的妻子,柔聲道:「你不是總說以後要讓阿瓚娶小善過門嗎?大仙都說她注定是我們家的兒媳婦,你不高興?」
祁善的母親沈曉星當時眉頭微皺,和丈夫對望了一眼。他們和周啟秀一家親近是一回事,但天底下沒有一對父母願意自己的孩子被人當槍使。他們畢竟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心中有淡淡的不悅,臉上並未顯出來,只當算命瞎子是個笑話。況且嘉楠的臉色已經非常難看,周啟秀也有些穩不住了,他們看不過去,也只得先化解好友的燃眉之急再作計較。
於是沈曉星夫婦倆只是笑笑,並不言語。倒是馮嘉楠回過神來以後,紅著眼眶,當著所有人的面解下了脖子上掛著的一塊羊脂玉,輕輕擱在祁善的包被裡,擠出笑臉道:「阿瓚一直吃著曉星的奶,小善一見阿瓚就咿咿呀呀地笑。真要被說中了的話,也是我們兒子的福分。」
沈曉星知道那塊羊脂玉是馮家祖上傳下來的,算是馮嘉楠貼身的寶貝,不過是一個玩笑,哪裡能就此收下這東西?馮嘉楠見好友夫婦倆推辭得堅決,只得將那塊玉暫時又放回自己身上,說:「那我就替小善再收幾年,遲早是要給她的。」
周家人和算命的瞎子都鬆了口氣,這件事就此揭過。然而周瓚和祁善的這段「佳話」卻在幾家人之間傳開了,記得這件事的人都喜歡把祁善叫成周瓚的小媳婦。在他們成長的過程中,耳邊相關的戲謔一直沒有斷過,甚至他們的父母有時開起玩笑來也相互稱對方為「親家」。
「可不是!」
這是馮嘉楠也默認的事,大伯母樂於順著這個話題往下說:「這王大仙眼睛看不見,心敞亮得很,別說當面摸骨算的命,就算拿著別人穿過的衣服、用過的東西,也能斷出凶吉。十幾年前,我們鄰村有人想試探一下他的本事,故意拿一件剛過世的人的衣服讓他給算一算。誰知他的手一碰到衣服,就直說‘陰陽相隔’,他只替活著的人算命。你們說神不神?」
周瓚腹誹,他可是聽說王瞎子是暴死在趕圩途中的。若他真像傳聞中那樣料事如神,怎麼唯獨算不準自己的死期?
可他沒有把這話說出口,和他們爭辯這些有什麼意思?他暗自看著他心事重重的父母,唯恐天下不亂的三叔,貌似和善實則有求於人的大伯母夫婦,還有一干看戲的遠房親戚,忽然覺得沒勁透了,連帶這包廂裡的空氣都讓人厭倦。
周瓚最後將視線停留在祁善身上。這包廂裡只有她一個人是真心為填飽肚子而來的。不管身旁的人談笑風生還是說話夾槍帶棒,她都若無其事地低頭嗑她面前的瓜子。
——「既然王大仙有話在前,這事八九不離十了,難怪我一眼看小善就像周家的人。」
——「孩子還小,當他們的面說這些幹什麼?」
——「好好好,不說不說……他們也不是不知道。」
——「再過幾年,說不定就能喝到喜酒了……」
祁善還在嗑瓜子,等著服務員上菜。彷彿滿桌飛的那些戲謔統統被她隔絕在身外,別人說什麼都與她無關,她既不會生氣,也不會害羞。因為有服務員把湯端上來的緣故,餓了半天肚子的她嘴角還現出了一絲微笑。
周瓚莫名地憤怒,憑什麼她置身事外?就好像這些荒唐的流言在她聽來再正常不過,一如別人說打雷了會下雨,天晴了要收衣服。她是默認別人拿捏她的人生,還是覺得這些都無所謂?周瓚瞪了她好一陣,祁善也未曾覺察。她嗑瓜子時發出的細微聲響在周瓚聽來開始變得刺耳,和她嘴角的那抹笑意一樣令人生氣。
吃吃吃,就知道吃!
周瓚的手冷不丁地掃過祁善的瓜子盤。
「有蒼蠅!」他說。
祁善面前的瓜子連帶著殼一塊被打翻,她毫無防備,嚇了一跳,手徒勞地想穩住盤子,卻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半杯熱茶,當即驚呼一聲,胸前的衣服已濕了一片。
「燙著了沒有?」馮嘉楠立即起身查看,飛快地接過周啟秀遞過來的餐巾替祁善擦拭胸前的水痕和茶葉渣,狠狠瞪了周瓚一眼,罵道:「你抽什麼風?」
周啟秀也怒了,呵斥束手旁觀的兒子:「看什麼看,連對不起都不會說嗎?」
大伯母等女客連聲詢問祁善有沒有被燙傷。
周瓚心中剛冒出來的無措和不安被他父母的怒意所掩蓋。橫豎有那麼多人維護她!
「我又不是故意的。」他脫口而出。
「回頭再找你算賬!」馮嘉楠在周瓚身邊低聲責罵了一句,拉著祁善說道:「走,小善,我陪你去洗手間看看。」
祁善原本就被這突發狀況弄得有些蒙了,現在大家都注視著她的窘態,弄濕的位置又在胸前,她越發紅透了臉,背過身去擦了幾下一塌糊塗的衣服。聽見嘉楠阿姨說的話,忙搖了搖頭,「不用了,我自己去趟洗手間。我沒什麼事,你們繼續吃飯吧。」
說完祁善慌慌張張地在服務員的指引下去了洗手間。她只想盡快逃離別人的注視,哪怕是嘉楠阿姨的好心也讓她感到難堪。
祁善一去就是十多分鐘。馮嘉楠知道小女生的心思,沒有執意跟過去,但到底是放心不下,剛打算去看看,就聽到兒子站起來說:「我去一趟洗手間,水喝多了。」
馮嘉楠還能不知道周瓚心中那些曲曲折折的小門道,暗罵一聲「臭小子」,人卻坐住不動了。
周瓚在女洗手間前又徘徊了好一會,祁善才低頭走了出來,差點和翹首張望的周瓚撞上。
「出來了?你沒事吧?」周瓚瞥了祁善一眼,不自在地問道。
「嗯。」祁善應了一聲,頭依然低垂著,眼睛看著別處。被茶水打濕的毛衫被她脫了下來,薄外套內只穿了一件單衣,雖然並不透明,她的手仍下意識地捂在胸口的水漬前。
這並不是周瓚想要看到的結果,他一時心裡不痛快,想要作弄祁善一下,讓她嗑不成瓜子就行,沒想到惹了禍。
「沒事最好,我快要被他們罵死了。」他看著祁善甕聲道。
祁善默不作聲,臉上也沒有表情。
她生氣了?偏偏還是悶葫蘆一般,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像個逆來順受的「小媳婦」。
「小媳婦」這個剛被別人拿來取笑過的稱謂讓周瓚心中五味雜陳,又想起了不久前的事由。
「你是傻子嗎?誰欺負你都無所謂?」周瓚有些氣惱,本來試圖表達的關心說出口卻變了味,「別人拿那種事來說笑,你居然能裝作聽不見。你是不是女孩子?我都替你臉紅!」
潑灑在祁善胸前的那杯茶溫度不低,她衣下的皮膚紅了一片。現在這胸口微辣刺痛的感覺跟她頭臉上的熱燥比起來倒成了小事一樁。
祁善活了多久,聽聞她和周瓚是「天生一對」的說法就有多久。她從不回應,心裡卻早已習慣。她學不會周瓚那麼尖銳,也搞不懂他為何對這件事抵死抗拒,若不喜歡,當作玩笑話就算了,總不能每次都讓別人下不來台,自己也落得尷尬。可周瓚現在的口氣和說話的樣子,讓祁善再一次深刻體會到他對「天生一對」這件事的厭惡。哪怕只是種假設,都足以令他每每怒火中燒。
祁善不禁也盯著周瓚的雙眼看,想知道他眼中的自己是否當真面目可憎?也是,她像個白癡,那麼木訥笨拙!就連現在,明明心裡像千萬雙手在抓撓搓揉,面上也只是怔怔的。
她繞開他繼續前行。周瓚再度擋住她去路,逼問道:「我有藝考的打算,是不是你告訴我媽的?」
這件事周瓚只對祁善一個人透露過,也只是個一閃而過的念頭罷了,轉眼他媽媽就聽見了風聲,他沒理由不懷疑祁善。
祁善聞言一愣,迅速想到了昨天從學校回家的路上嘉楠阿姨和自己的「談心」。嘉楠阿姨問了一大堆祁善的學習情況和對高考志願的想法,就像以前閒話家常,其間難免涉及周瓚。她們親如母女,一向無話不談。祁善無法確定自己是否在無意中走漏了口風,被嘉楠阿姨聽出了端倪。
他們一家都是人精,祁善在周瓚面前尚且被吃得死死的,若嘉楠阿姨真有心套她的話,難保她不會無意中做了「叛徒」。
「我……我不知道。」祁善不想說謊,聲音也弱了下去。
「就猜到是你幹的好事!」周瓚恨道。
「她繞了好大一個圈子,問的都是關於我的事……」
「明知自己蠢,你不會閉嘴?」
「她是長輩,我怎麼好不回答!」
「你這麼貼心,乾脆叫她一聲‘媽’好了,反正你們是一路的。」
「阿瓚,你講點道理。嘉楠阿姨也是關心你,你什麼都不跟她說……」
「那也輪不到你來多嘴!」
祁善眼角紅了。周瓚更加惱怒,她的口氣和他媽媽越來越像,這個發現讓他不寒而慄。
「你那麼愛當我媽的走狗爪牙,她給你什麼好處?」周瓚低頭審視祁善,牽動嘴角笑笑,嘲弄道,「你還真把自己當成我媽的兒媳婦了!」
他說完靜靜地等了一會,只等到她困在眼眶的濕意和肩膀微微的顫抖。
祁善深深吸了幾口氣,轉開臉去對周瓚說:「我先回家了,你幫我跟叔叔阿姨說一聲。」
她走得很快,最後說的幾個字都變了調。周瓚帶著勝利的快感目送祁善消失在過道盡頭,手中抓著自己脫下來的外套,不知為什麼喪失了所有的胃口。他這就去拿了背包走人,管他們各自安的什麼心思,讓這場飯局見鬼去吧!
老天好像聽到了周瓚心裡的聲音。當他回到自家預訂的包廂,只看到遍地狼藉。整桌飯菜被人掀翻在地,在場的每個人臉上都是一齣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