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祁善比往常起晚了半小時,幸而及時趕上公交車。她一站穩就暗暗叫苦,早知道寧可遲到也要走慢些。後方靠窗的椅子上坐著周瓚。
周瓚指了指自己的位子,意在詢問祁善要不要過來坐。祁善搖頭,脖子被固定了一般,再也沒有往右後方傾斜半寸。她一路戴著耳機聽BBC廣播,可惜什麼內容都沒有聽進去。公交車到站,她卸下千斤重負,一路小跑著進了校門。
「祁善,等等我!」在校門口買早餐的謝穎穎朝她招了招手。祁善心中一喜,兩人結伴往教學樓走。
「喂,你看。」謝穎穎一邊啃包子,一邊用手肘捅了捅身旁發呆的人,「跑個步而已,用不用穿成那樣!」
祁善順著謝穎穎的目光看過去,是朱燕婷正在操場跑圈。學校允許體育和藝術類的特長生不上早讀。朱燕婷穿著件艷粉色的運動背心,款式簡單卻彷彿第二層皮膚,緊緊包裹著她曲線分明的軀體。
謝穎穎的手在自己胸前做了個誇張晃蕩的動作,鄙夷道:「她這是跑給誰看呀!」
這時朱燕婷放慢了腳步,走向操場邊緣。周瓚也在那裡停住了,兩人隔著鐵絲網打招呼。周瓚似乎說了什麼,朱燕婷抹汗,低著頭笑。
「誰知道那天被人看到日記本裡的內容是不是她故意的。你看,不是成功引起某人注意了嗎?」謝穎穎做了個鬼臉。
祁善心裡一直揮之不去的卻是朱燕婷臉上羞怯而愉悅的笑,還有她被汗水打濕衣服的胸口。
同樣是心事被人活生生剝開,她和朱燕婷又有什麼區別呢?對了,最明顯的區別在於朱燕婷的胸比她有看頭多了。周瓚對朱燕婷身材的讚美倒不是虛言。
接下來的日子,祁善益發用功學習,做的題、背的單詞比以往更多了一倍,這份努力的成效直接體現在了模擬考成績上,她成為衝上年級前三名的唯一女生。
隨著夏天的逼近,高考的氛圍也更加濃厚。祁善和隔壁班的學習委員崔霆一塊去教工處領回了要貼在教室後方的學習口號。
「最近這幾次你考得不錯,得了什麼新秘籍?」崔霆和祁善開著玩笑。
在祁善看來,崔霆和周瓚是截然不同的兩個類型。崔霆高眉深目,氣質偏冷,不說話的時候似乎拒人於千里之外,近距離接觸才會發現其實他心地十分善良。祁善是女孩子,被老師叫去跑腿的時候遇到力氣活,崔霆這個「同僚」幫過她不少忙。周瓚呢,未語且帶三分笑,心裡想什麼沒人知道,看似人緣很好,實際上交心的朋友沒有幾個。在祁善不著邊際的想像中,如果說崔霆是霜天落日裡策馬迎風的遊俠,那周瓚就是玉樓春夜錦帳寒衾裡的夢中人。
「我是笨鳥先飛型的選手,天分一般,靠後天努力彌補。」祁善倒不是謙虛,現在拚命學習是暫時轉移她的注意力的唯一良方。她想想又問崔霆:「你對高考志願有什麼打算?」
崔霆成績排名在她之前,高考正常發揮的話選擇的餘地會很大。
「我可能會報醫學院。」崔霆接著說,「這樣最起碼可以做點好事。」
祁善覺得崔霆這話好沒道理,彷彿他做過許多壞事一樣。她抿嘴笑道:「那你要多笑笑才不會嚇壞來看病的小朋友。」
祁善臉上的輕快一直維持到她回到教室,可惜還有麻煩事在等著她。這一次的英語作業又沒能收齊,數來數去還是少了一本。他們班的英語老師很少佈置作業,可一旦佈置下去,要求非常嚴格。班上很少人敢缺她的作業,萬一收不齊,身為學習委員的祁善都得看她臉色。
祁善迅速翻了翻手上的作業本,看到了周瓚的名字才鬆了口氣,算他識時務——那膽子比周瓚還肥的人是誰呢?
答案是朱燕婷。
這對於祁善來說不是個好消息。她猶豫再三,想到「Miss王」的咆哮,還是決定收起自己的狹隘心思,走到朱燕婷面前,對她說:「你的英語作業還沒交呢。」
朱燕婷和那天操場上含羞帶笑的女孩判若兩人,漂亮的臉上冷若冰霜,抿著嘴一言不發。
這份沉默讓祁善有些難堪。朱燕婷仍為前一次的衝突而計較,還是她根本就不屑和自己對話?
「我要去交作業了。」祁善克制地提醒道,「王老師說過,誰不交作業的話……」
「你去交就好了,用不著管我!」朱燕婷生硬地打斷了祁善。
祁善莫名其妙,她憑什麼對自己充滿敵意!莫非她的微笑和善意只屬於某一個人?
「不寫作業是你的自由,但是收作業是我的職責,請你不要為難我!」祁善面色如常,口氣卻冷淡了下去。她不是個壞脾氣的人,然而這不代表她願意讓人任意施加冷眼。
有人拍了一下祁善的胳膊,是周瓚。他低聲勸祁善:「你別管了,收多少就交多少不行嗎?」
他也坐不住了。這還是他們大半個月來第一次對話,為的就是在她面前充當朱燕婷的「守護天使」?
祁善胸口像被人隔著枕頭擂了一拳,疼痛沉悶而緩慢,嘴裡湧起了膽汁的苦味。她用自己都陌生的顫抖尖聲問道:「為什麼要因為她一個人不交作業,讓老師扣我們全班的課堂分,還要害我去替她挨罵?」
——「就是!」
——「還嫌Miss王對我們班罵得不夠?」
周圍有同學附和祁善,大多數人都看朱燕婷不順眼,而祁善的盡職盡責大家看在眼裡。
彷彿「千夫所指」的朱燕婷忽然站了起來,她用力從課桌裡抽出書包,把裡面一疊廢紙似的東西扔向祁善,說話也帶著濃濃的哭腔:「我的作業在這裡,你拿去吧!」
祁善毫無防備,那些廢紙有幾張落在她胸口和臉上,大部分散落四下。她撈起其中一張,發現那是英語作業本的部分殘片。
朱燕婷對愣著的祁善歇斯底里地喊道:「這下你滿意了?你們都滿意了?」
她的人也隨之痛哭起來。
祁善倉皇回頭,發現郭志勳低下了頭,而張航一臉得意地衝她笑。她忽然什麼都明白了。只怪她太蠢,一開始她就發現朱燕婷的情緒不太對勁,眼角也有些發紅,可她為什麼沒有往深處想呢?是疏忽,還是她根本不願站在朱燕婷的角度思考問題?
祁善不由自主地去看周瓚。周瓚正皺著眉對朱燕婷說:「有什麼好哭的,你這樣只會讓欺負你的人更得意。」
「你覺得我‘又’欺負了她一次?」祁善悵然道。
周瓚這才回頭,「我說你了嗎?你那麼盡職,誰不誇你好……連名字裡也有個‘善’字,應該很善良才是!」
祁善強忍著喉嚨緊縮的異樣,她怎麼哭不出來呢?總是像個木頭人,連眼淚都沒有,那麼沒用!
當然,欺負別人的那個人不需要眼淚。祁善心裡清楚得很,如果今天不交作業的那個人不是朱燕婷,她不會那麼不依不饒,最有可能的結果是勸說對方兩次無果之後鬱悶作罷。她在無意中已將朱燕婷放在了自己的對立面。這樣說起來,周瓚對她的指責也並非誣蔑。
過去祁善還想,怎麼會有那麼多處處針對女主角的壞心女二號?果然藝術來源於生活。她不就是童話裡灰姑娘的姐姐、詛咒白雪公主的王后、擋在公主和王子之間的那條惡龍!
那她索性就把惡人當得更加徹底。
「好,我針對她……可是周瓚,這又和你有什麼關係?」
周瓚用行動替代了所有的語言,他撥開站在一旁圍觀的人,走到痛哭的朱燕婷身邊,一把攬住了她的肩膀。
沒有人會注意漩渦中心的祁善是如何離場的。大家的關注點都集中於周瓚剛才旁若無人的舉動上,還有朱燕婷望向他時含淚的眼睛和通紅的臉。
祁善抱著依然沒有收齊的作業本走向教師辦公室。說好下午放學前要把作業放到Miss王的桌前,她就得做到。
張航沒有參與教室裡沸騰般的議論,他在半途追上了祁善。
「那件事是我幹的。我……把你拖下水了,對不起!」
祁善木然看著懷裡的作業本,腳步不停。她說:「我們不是一丘之貉嗎?」
晚餐時間,話題裡的兩個主角並坐在小平房的屋頂,黃昏的樹影給了他們最天然的掩護。
「我應該說感謝你嗎……替我解圍。」朱燕婷低頭看自己垂在屋頂邊緣的腿,說完又忍不住望向周瓚。
「隨你。」周瓚無可無不可。
「他們不喜歡我,我也習慣了。其實祁善說得對,這件事和你沒關係。」
「沒關係嗎?」周瓚笑了起來,一如朱燕婷初次遇見他的樣子。那時她在倒立,然而即使在沒有顛倒的世界裡,她也沒見過笑得那樣讓她心動的男孩。
「祁善是在生我的氣,我們之前吵了一架。」周瓚平靜地回應朱燕婷臉上的愕然,他說,「祁善是我……最好的朋友。」
「朋友?」
「嗯。」
朱燕婷揉著手背上那道淡淡的傷痕。薄荷藥膏對擦傷一點用處都沒有,可她仍然用了,覺得傷口好受了許多。周瓚的話她好像聽懂了,她頭一回發現,原來還可以用這麼含蓄又簡潔的方式同時拒絕兩個人。
「還有煙嗎?給我一根。」朱燕婷問。
周瓚替她點煙,自己卻沒有抽。
朱燕婷噴了一口煙霧,趁著臉藏在迷濛之中,說道:「既然你‘最好的朋友’是祁善這種乖孩子,你又何必和我這樣糟糕的人混在一起?」
周瓚用手撐著發燙的水泥板屋頂,身體往後仰,笑嘻嘻地問:「怎麼糟糕,說來聽聽。」
他這副樣子,朱燕婷那些自暴自棄的話反而說不出來了。
「你信不信我沒有向我姨父告密?我沒那麼無聊。郭志勳的情書……我警告過他很多次,不要再纏著我,不要再沒完沒了地寫信。他不聽,我只能用這個辦法。在你看來這一定蠢透了吧。」
周瓚百無聊賴地說:「管他呢!」
可朱燕婷一時難以判斷,周瓚嘴裡的「TA」是指郭志勳,還是她,或是整個事情。他總是這樣,似乎對很多事都感興趣,似乎又覺得一切都無所謂。
「周瓚,在你眼裡有很重要的事嗎?」
周瓚還真的想了一會兒,才回答道:「我很小的時候,擺脫我媽的看管去吃一塊糖,哪怕舔一舔也行,這對我就很重要。後來我發現,每一次我僥倖吃到糖,都是因為我爸媽又打了起來,沒有人注意到我偷吃的事。我怕我吃進嘴裡的糖越多,他們越容易離婚,又或者來不及分開就相互把對方揍死了……好笑嗎?我那時還是個孩子。」
他說著,自己卻也笑了。
「你現在難道就不是孩子?」朱燕婷轉頭看著他,「你爸媽現在怎麼樣?」
「他們相敬如賓,應該快離婚了……很可能我媽會拖到我成年的那一天。」
「相敬如賓不好嗎?」
周瓚笑笑。不瞭解的人當然會這麼認為。可換作祁善,她一定知道以他媽媽的性格,面臨痛苦時,她越平靜,問題就越嚴重。所以周瓚才會推斷他父母的關係已然到了盡頭。他媽媽只是需要時間爭取更多的利益。
可惜他好一陣沒和祁善說話了。周瓚也沒能告訴祁善,他在周家的族譜裡多了個「哥哥」。與此相應的是,那個孩子改姓周,就得將名字裡的「謙」字改為「歉」。這是馮嘉楠提出的要求之一,她也承認孩子本沒有錯,但既然認祖歸宗是周家人的願望,那他替周家人和新身份承擔這份歉意,相當公平。
讓周瓚頗為意外的是,當周啟秀為難地徵詢韋子謙——周子歉的意見時,他很快就點了頭,想必這個新身份對他來說也相當有吸引力。
與此同時,周啟秀公司的股權也有了很大的變動。馮嘉楠從來就不是一個失去愛情就會放棄一切的人。
「我爸媽早就各自成家生了孩子,為了不讓我妨礙他們的生活,我四歲就在雜技學校寄宿。當我得了獎以後,他們又為了那點獎金吵個不休,都說自己才是給我提供學費的那個人,但沒有一方主動提出春節讓我跟他們回家……我的先天條件其實不適合練雜技,拼了命混出幾張獎狀,落下一身的傷。我還不會討團長高興,演出結束出去陪飯局總是讓人掃興。好不容易被我小姨、姨父弄回來上學,還成了全班公敵。這樣又老套又可憐的故事能不能讓你好受些?」
「還行。」周瓚依舊眼底含笑。快樂會疊加,痛苦卻會相互覆蓋,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朱燕婷掐滅了燃到一半的煙,問出了她最感興趣的問題。
「你和祁善為了什麼事吵架?」
以周瓚的本事,想要哄得祁善高興應該非常容易。
周瓚張了張嘴,又把話嚥了下去。讓朱燕婷驚訝的是,隨後她在周瓚臉上看到了罕有的迷茫。
他垂下眼簾,似乎也在問自己。過了好一會他才說:「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