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的聚餐,後來想想,是周瓚最後一次與他爸媽同坐在一張飯桌上。那家粵菜館有周瓚眼裡最正宗的臘味煲仔飯,然而直至七年後這家菜館因經營不善悄然倒閉,他再也沒有光顧過。
高考第一天,天陰沉沉地在醞釀一場暴雨,氣壓低得蚊子都飛不高,人置身其中,像把自己放在一個加了蓋的蒸鍋裡煮。考生們都在候場,祁善靠在花圃邊緣,不斷扇著寫字墊板,企圖為自己帶來一絲新鮮空氣。她手邊放著一大瓶水,已經喝了大半。才放下水沒幾分鐘,她又忍不住將瓶口湊到嘴邊。
眼看甘霖即將入口,瓶子被人強硬地奪了去。
「祁善同學,再喝下去,等會兒開考,你打算把時間都用在跑廁所上?」周瓚舉高了她的水瓶。祁善有個毛病,當她心理緊張時,就會不停地給自己灌水。
「別鬧了,把水給我。」祁善板著臉說。
周瓚輕易避開她討要的手勢,笑吟吟道:「還說是好朋友,都要進考場了,也沒聽見你送我幾句勉勵的話。」
「說什麼?‘好風憑借力,送爾上青雲’?」祁善敷衍道。
「謝謝‘善夫子’……不對,是‘寶姐姐’!」周瓚調笑道。
周瓚也不是第一次將祁善戲稱為「寶姐姐」。他雖坐不住,但《紅樓夢》卻看過大半。那是因為祁善「哄」他,說和《金瓶梅》有異曲同工之妙。把書扔開後,除了記得「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之外,他就抓住了一個精髓:祁善在他看來和寶釵頗有幾分相似,都是識大體、守規矩、穩重平和,易討長輩歡心的女孩。
這話在祁善聽來可沒那麼順耳。寶釵再「賢」,寶玉心念的也是乖張小性的林妹妹,她的「藉詞諷諫」在寶玉那裡只是「混賬話」。再說,他還真把自己當賈寶玉了?
祁善道:「你可別亂叫。雖然從胚胎發育上我比你健全,但你落地早,我才不是你‘姐姐’。」
周瓚樂了,聽祁善一本正經地諷刺打擊對他來說是樁趣事,總比對他不聞不問強。
他乾脆也抽走了她的墊板,諂媚地替她扇風,嘴裡附和道:「是,你其實一點都不像‘寶姐姐’。我現在發現了,你長著妙玉的樣子,裡面是三姐的心!」
祁善狐疑地看向周瓚,不由得細細尋思他話裡的意思。他這是讚她還是罵她?
等到進入考場的鈴聲響起,她才回過神來,發現周瓚晃著水瓶得意地朝她笑。原來他胡說八道不過是想轉移她的注意力,讓她顧不上灌水罷了。
祁善低頭收拾東西。周瓚和她被分在不同的考場,她走在他身後,忽然說了一聲:「喂,好好考,加油!」
周瓚回頭,朝她微笑。祁善考前雖有些緊張,然而等到試卷發放下來,她一心沉浸在答題裡,也顧不上思慮其他。寫完最後一個字,距離交卷時間還有半個小時,檢查試卷之前,祁善揉著脖子,無意望向窗外,不禁愕然。周瓚已經從隔壁考場出來了,正沿著花圃間的小徑往外走。
往後的幾場考試,周瓚無一不是提前出場。據祁善留意,他完成得最快的一門考試是化學,只用了不到四十分鐘就交卷了。祁善不相信周瓚在他最討厭的一門學科上也有如神助。
祁善心中有憂慮,可是當最後一門考試結束,周瓚立刻就像脫韁的野馬一樣玩得沒影沒蹤。祁善見過嘉楠阿姨幾次,她好像也有心讓周瓚放鬆幾天。祁善漫不經心地問起周瓚考試的情況,嘉楠阿姨欣慰地說:「阿瓚說你考前猜題準得很,他發揮得比以往都好。小善,你真是阿瓚的福星!」
祁善聽了,更加感覺怪異,但也不好說什麼,反正考得好與不好,高中三年裡最重要的一件事現在已塵埃落定。
到學校交志願表那天,祁善才見到周瓚。他約她回家的路上去老太婆的甜品店吃東西。「老太婆的甜品店」沒有正經的招牌,開在學校到他們家的必經之路上,只有小小的一個門面和三張矮桌,周圍不是汽修店就是洗車的,環境實在不怎麼樣。甜品店終日只有一個老太婆在經營,五年前周瓚都覺得她老得快走不動了,如今她還顫顫巍巍地每日照常開店。聽說老太婆是孤寡老人,脾氣不太好,周瓚常說,恐怕買一百碗甜品也換不來她一個笑容。可因為祁善喜歡這家店的桂花紅豆沙,他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光顧一次。
周瓚坐在他最不喜歡的那個門口的位置,身體有一半暴露在太陽下。小凳子很矮,他只能蜷著腿,還要忍受一旁的梧桐樹不時落葉的隱患。但他今天沒有抱怨不休,老太婆一如既往的冷臉也被他忽略了。
祁善默默將自己的那碗紅豆沙喝了大半,用缺了口的勺子攪著剩餘的部分,開口問道:「聽說你第一志願填了G大的經管學院,嘉楠阿姨很高興的樣子。」
「高興就好。」 周瓚的紅豆沙基本沒動,卻張羅著給祁善再添了一碗。
「不用了。」祁善擺手道。
周瓚不管她的推辭,自作主張地從老太婆那裡又捧回一碗紅豆沙,放到祁善面前,說:「既然高興,不吃白不吃……就當替我慶祝!」
「慶祝什麼?」祁善一頭霧水,就算他對志願表上的目標信心十足,也還沒到慶祝的時候。而且這實在有違周瓚的風格。
「你快吃!」周瓚催促。
他把手掌擱在膝蓋中間,對猶豫著的祁善說道,「我爸媽今早上正式離婚了,終於!難為他們熬到我填完志願,一天都等不下去了。這是好事,大家都解脫了,包括我。」
祁善慢慢放下勺子。她能猜到這個結局,但想不到這麼快,而且臨頭來,她這個局外人也難免傷感。她能用什麼言語來勸他呢?祁善想,周瓚今天把她叫來也不是為了要聽那些陳腔濫調吧!她靜靜地和他一道坐著,老太婆在店門口的另一端拍打蒼蠅,依舊苦著臉,卻也沒有催促。隔壁洗車店流水聲嘩啦啦地響,周瓚的臉有一半在陽光裡,一半在背陰處,高樹上的蟬了無興味地嘶鳴。
祁善後來偷偷聽她爸媽談話才得知,高考結束那天晚上,馮嘉楠「心血來潮」去「探望」加班的周啟秀,結果在辦公室裡撞見與他姿態親暱的李小姐。馮嘉楠勃然大怒,當即提出離婚。
事實上周啟秀和李小姐並沒有發生實質性的關係——至少被撞見那一刻沒有。他們確實在商議下周招投標的細節,只不過李小姐愛嬌,依偎得緊密了一些。
馮嘉楠以婚內出軌相挾,周啟秀居然也默認以過錯方的身份簽署了離婚協議。即使馮嘉楠之前已為兒子充分爭取到了權益,他仍在最後的財產分割上盡可能滿足了她的需求。周啟秀心知這一次已無可挽回,馮嘉楠需要的只是個理由。真正的結局在她得知子歉認祖歸宗之時已然落定,又或許比這更早。是周啟秀心存幻想,自欺欺人地將馮嘉楠之前的種種苛刻要求當作挽回婚姻的條件,然而在她眼裡,那只是分道揚鑣前的清算。
隨著高考成績的放榜,另一個壞消息隨之而來——周瓚的分數低得不可思議,別說G大的最低錄取分數線,就算是二本線都差得很遠。他學習不甚上心,但依仗著幾分小聰明,平時成績勉強處於中游。他們所在的是一所一本上線率87.5%以上的重點高中,這絕不是他正常發揮的水平。祁善很難不把這一切與他早早走出考場的身影聯繫起來。
馮嘉楠很快也想通了其中的緣由。她不是逼著他聽話嗎?他依言填了她中意的學校和志願,只是「成績發揮失常」,這又有什麼辦法?
周瓚似乎沒有被成績所擾,每天都在外玩到很晚才回家。
這天他摸黑上了樓梯,按亮自己房間的燈,縱使他膽大,也差點被坐在書桌旁的媽媽嚇了一跳。
馮嘉楠適應了房間燈光的變換,招了招手讓兒子來到自己身邊,她像是沒有聞到周瓚身上濃烈的煙酒味,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周瓚吊兒郎當地站在一旁,等著迎接平靜過後的暴風雨,但馮嘉楠定定地看了他一會,便把書桌上的東西推到了他的面前。
「……語言學校?你肯讓我去加拿大,一個人?」周瓚看著手裡的申請書和擔保函,再也掩飾不住內心的驚訝。在他的設想裡,最有可能發生的事是他媽媽大發雷霆,將他禁足一個暑假,切斷他的經濟來源,再找最好的補習學校,讓他準備來年高考。
馮嘉楠點頭,說:「你想離我遠一點,那就去吧,越遠越好。」
這完全出乎周瓚的意料,他一時心亂如麻,「我要是不去呢?」
「不去也可以。」馮嘉楠面色平靜,彷彿早料到他有此說法,「你已經滿十八歲了,你要的自由,我現在可以給你。我不會再事事約束你,你要肯去,我會替你安排好。你先把語言關過了,同時重修部分高三的課程,明年把大學申請下來。我有個表姑在那邊,她可以給你提供一些幫助,但你要開始學會自己照顧自己。不肯去……我也不勉強,原本打算用來做擔保金和生活費的錢,也都歸你支配,以後過得好或不好,你都不要再來找我了。當然,你爸願意管你,那是他的事。」
周瓚一動不動,眼睛像是要把薄薄的一張申請書看穿。
馮嘉楠離開他房間時留下話:「世界上的路是有很多條,但這不代表你可以橫衝直撞,你總得選定一條好好地走。你要是還把我當媽,就再聽一次我的話。」
周瓚簽證辦下來以後,馮嘉楠調往公司香港分部的申請也得到了准許。一連幾天,沈曉星一下班就忙活著幫好友收拾東西。她們相伴了半輩子,分離在即,雖不是永別,但彼此臉上都有戚色。
馮嘉楠整理好最後一個皮箱,長噓口氣,直起腰來。沈曉星也累得夠戧,倒在一旁的沙發上,感歎道:「同是女人,我也不能理解你為什麼需要那麼多衣裳!」
「難怪小善她爸在你的熏陶下變得越來越不講究。」馮嘉楠報以反擊。祁定從前就住在與她們兩家相鄰的一條街上,雖不熟識,打小也並非是生面孔。他父親是頗有名望的學者,當地書香望族之後,備受折磨地死於「文革」。祁定是幼子,成長過程中受過不少磨難,但父親平反後,政府出於對名人之後的撫恤,將祁家一部分祖產和收藏品歸還家屬。祁定的兩姐一兄均已在海外,所以嚴格來說,祁定是一個主要收入來源於房租和拆遷款的「知名」畫家。
沈曉星笑,「他現在不是更有親和力嗎?」她與丈夫相識於微時,相比他從前苦大仇深的模樣,她更願意看到他穿著睡衣去買豆漿。
馮嘉楠也不顧形象地坐在皮箱上,說:「你還記得嗎?上學的時候,你笑我拿筷子的姿勢離筷頭太近,以後是要到很遠的地方生活的。後來我嫁給啟秀,又住在你家隔壁,我還當你說得不准,原來是要到現在才應驗。」
沈曉星聽出了馮嘉楠話裡的悵然,她說:「你從小比我有主意,想到什麼就要去做,比我走得遠也不奇怪。我還在左思右想的時候,你已經做成幾件事了。」
「可我搞砸的事也比你多。」馮嘉楠毫不隱藏對自己的嘲諷,「曉星,啟秀是你介紹給我的,我知道你們之間什麼都沒有,可就因為你認識他在我之前,我心裡一直憋了口氣。女人啊,就是這個德行。即使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事事想壓你一頭。嫁的老公比你的有前途,收入比你高,還生了個兒子……現在想起來真可笑,我才是最大的輸家!」
「說太多喪氣話都不像你了。以後的事誰知道,你看上去比我年輕不止五歲,也許還有更好的桃花在後面呢?至於阿瓚,他遲早會懂事的。」沈曉星安慰道。
「我一直以為我們會成為親家……現在想想,你冷處理他們的關係是對的。阿瓚他配不上小善……可惜了!」
「阿瓚就像我的兒子。不做親家照樣可以退休後一起去逛街吃飯,你負責買,我只管吃!」
好友刻意緩和氣氛的言語讓馮嘉楠收起了嘴角的苦澀,笑了笑,說:「但願有這麼一天。」
這時有敲門聲傳來,祁善站在房間門口,她看到媽媽也在,腳下不由有幾分遲疑,一路想好的話也不知該怎麼說起。
「媽媽,嘉楠阿姨……」
沈曉星站起來說:「小善,你陪嘉楠阿姨說說話。我去書房看看她不要的書裡有沒有可以撿漏的。」
祁善這才走進來,環視四周,到處都是女主人打包好的私人物品。
「嘉楠阿姨,你真的要走?什麼時候才回來啊!」目睹這樣的場景,祁善才頭一回體會到書裡常說的離別況味。沈曉星是個好媽媽,但她總是太過理性,祁善也是個穩重溫暾的脾氣,她反而更喜歡和果毅決絕又極度自我的馮嘉楠偶爾說說小女生的心事。
「等我在那邊安頓好了,你去找我不是更好?」馮嘉楠瞧見了祁善泛紅的眼角,勉強笑道,「傻孩子!」
祁善黯然,把手伸到馮嘉楠的面前,攤開掌心,低聲道:「嘉楠阿姨,我今天是來把它還給你的。」
馮嘉楠接過祁善手中的羊脂玉吊墜,它被繫在了一條菩提子珠串上。
「這樣搭配真好看。」馮嘉楠用拇指輕輕蹭過玉墜上的文字落款,若有所思地對祁善說:「小善,你是半個行家,一定聽說過‘無綹不遮花’的說法。」
祁善一愣,隨即點了點頭。玉墜上那句「浮情當戒,此心可寄」引人遐思,但渾然天成又品相絕佳的光白籽玉相當難得。好玉不雕,哪怕是名家的落款留在其上也有暴殄天物之嫌。嘉楠阿姨並非不識貨的人,祁善確實為此而產生過疑惑。
「這塊玉是我外婆留給我的,我貼身戴了很長時間。阿瓚五歲那年,有一次,你阿秀叔叔……在外面的一些風言風語傳到我耳朵裡,我們大吵了一架,頭一次動了手。他一直在躲,被我逼急了,推了我一把。我脖子上的掛繩鬆脫,這塊玉磕到地板上,當場就裂了一條細縫。」馮嘉楠回應祁善投向玉墜的惋惜眼神,說道,「當時我哭了。你阿秀叔叔很少見到我那個樣子,他也清楚那塊玉對於我的意義。後來他拿著這塊玉去找了很多玉雕名家,在裂縫上留一道特製的落款是掩飾瑕疵最好的辦法,所以才有了這八個字。我也把它當成你阿秀叔叔對我的承諾,他說他再也不會讓我掉眼淚,我原諒了他……我沒有再為他掉過眼淚,不是他改變了,而是我後來才明白,眼淚改變不了任何事情。」
祁善垂頭不語。嘉楠阿姨和阿秀叔叔的事她多少聽說過一些,可無論阿秀叔叔在這段婚姻裡充當了什麼角色,他在祁善面前依然是個可親的長輩。這麼赤裸裸地聽聞他的不堪,多少讓祁善有些尷尬。
馮嘉楠焉能不知祁善的心思,她笑了起來,又說道:「你阿秀叔叔對我來說不是個好丈夫,可說到底,他不是個壞人,甚至有很多優點,聰明、溫和、善良……」
祁善很難想像,像嘉楠阿姨這樣的女人在描述令她傷透了心的男人時,嘴角依然有溫存的弧度。她難得衝動了一回,脫口而出道:「嘉楠阿姨,你以前一定很愛阿秀叔叔吧!」
馮嘉楠將那塊玉收攏在掌心,沉默了片刻,才道:「我現在也愛他。吃驚了?這麼說吧,小善,如果眼前面臨生死關頭,我和他只能活一個,說不定我寧願死的那個人是我。我相信換作你阿秀叔叔,他也會拚死保全我的。他心裡一直都有我,我從沒有懷疑過。可是現實人生裡哪來那麼多危機關口,更多的是一天又一天的消磨。太辛苦的過程會拖垮所有的美好。到頭來,愛或不愛,是否有苦衷,誰付出得更多都不重要,讓人記得的只有受傷時的痛苦,還有對再次受傷的畏懼。我和他就像一對齒輪,明明是契合的,只可惜材質不同,遲早有一個人要被對方磨損。小善,比較自私的那個人總是更堅固!我過去盼著你和阿瓚能在一起,老想著你只要熬過去,就一定是最能駕馭他的那個人。其實你離他遠一點也好,我不想你重蹈我的覆轍。」
祁善聞言驀然抬頭,一臉的無措,「不,我沒有……我已經……」
「小善,你比我聰明。」馮嘉楠笑笑,又把那塊羊脂玉放回祁善的手心,「拿著吧,送給你就是你的了。你把它養得那麼好,可見玉認主人。」
祁善連忙推辭,「這塊玉對你那麼重要,我不能收的!」
馮嘉楠抿嘴笑,「誰知道阿瓚以後找什麼樣的女人,光想著就鬧心,我這惡婆婆的心態估計是改不了。你就當替我收著……以後阿瓚找到真正適合他的人,你再還給他不遲。」
周瓚離開的前一天又一次爬了祁善的窗戶。祁善穿著睡衣,披散頭髮,一邊留神樓下的動靜,一邊壓低聲音罵他:「我家沒正門?說過不許再這樣的!」
周瓚無所謂地坐在她書桌上,說:「放心,以後想這樣也難了。」
這句話頓時讓房間裡的氣氛變得有幾分凝滯。他們都假裝忘記了,兩人在此之前最長的分別,一次是周瓚初中時隨父母歐洲十國游,另一次是暑假祁善去陪伴身體抱恙的外婆,都是十一天。
「在那邊你想怎麼樣都行,不是很好嗎?」祁善木著臉道。
「你也覺得好?」
「嗯。」
周瓚自嘲地撇了撇嘴。祁善心想,他有什麼理由不高興呢?難道是因為和朱燕婷離別在即?她知道在這個假期裡,周瓚和朱燕婷走得依然很近,說不定片刻之前,他們才剛剛惜別。
祁善把枕頭下那塊羊脂玉墜摸出來給了周瓚,他或許已經有了想送的人。
周瓚不接,挑眉問:「我媽給你的時候說什麼了?」
祁善誠實回答道:「她讓我暫時替你保管,直到你遇到合適的人。你還是自己收著好了。」
「我沒覺得這是我的東西。」周瓚翻臉不認賬,「我媽的寶貝交到你手裡,讓你保管你就保管,和我有什麼關係?」
他語氣沖得很,祁善也淡淡地轉過身把東西塞回枕頭下,不再搭理他。
周瓚默默坐了一會,自己也覺得無趣,百無聊賴地用手指敲擊著桌面。
「祁善!」他叫她一聲,卻沒有下文。祁善只當沒有聽見。
「我明天早上就要走了,眼巴巴地來找你,你連‘再見’都不說?」周瓚的聲音陡然大了起來。
祁善回頭,呼吸變得有些急促,語氣卻一如既往地平淡,「再見!」她頓了頓,又補充道:「一路平安,周瓚。」
周瓚鐵青著臉,彷彿在腦子裡拚命搜刮回擊她的語言,最後惡狠狠地掏出一句:「以後你再想蹭免費的牛奶,做夢去吧!」
他說完,自己也覺得荒唐,乾巴巴地笑出聲來。
「祁善……小善,你也覺得是我錯了?」
許久以後,周瓚才再度開口,聲音已然低了下來,眼裡全是茫然。祁善的沉默他再熟悉不過,她眼裡的神情早給出了答案。
周瓚從褲子口袋裡摸出了半包煙,熟練地從祁善書桌抽屜裡找到了她用來編繩結時灼燒尾端用的打火機,一言不發地將煙點著。
祁善飛快地撲到窗邊,推開虛掩的窗戶,唯恐煙味飄下樓去。她本想說:「你瘋了吧,在我房裡也敢抽!」可當她試圖奪下周瓚手裡的煙時,他閃身避開。一股強烈的挫敗感和失落莫名地填滿了她空落落的心。她悶悶地坐回床沿,直勾勾地盯著周瓚看。
周瓚挑釁,「看什麼,要不要來一支?」
「好。」祁善有氣無力的聲音傳來。
他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或是會錯了意,「你說什麼?」
「不是要給我一支嗎?」祁善不等周瓚動彈,自發從他放在書桌上的煙盒裡抽出一支,笨拙地點燃。
「行了,燒過頭了,你當是在點火把?」周瓚看不下去,提醒道。
祁善模仿他的樣子把煙湊到唇上,使勁吸了一口,嗆得滿臉通紅。周瓚毫不留情地施以嘲笑,眼裡全是「早知如此」的揶揄。他沒有想到的是,祁善還敢吸第二口,只是皺眉咳了幾聲……當她抽到第五口,徐徐吐了口煙霧,臉上居然出現了一種迷迷瞪瞪的沉醉感。
周瓚微張著嘴,眼前迅速出現了一幅畫面:身穿舊時錦衣的祁善倚靠在雕花羅漢床上,身軀慵懶,眼神沉迷,嘴裡叼著一桿黃銅細竿煙槍,在靡靡的樂聲中吞雲吐霧……絲毫沒有違和之感。
他早該想到,她一本正經的皮相下深藏著五毒俱全的心。
周瓚光顧著驚訝和想像,險些被沒抽幾口的煙燙到了手。他二話不說拿下了祁善手裡的煙,合著自己的半截煙頭一併按熄了扔出窗外,斬釘截鐵道:「誰再抽誰不是人!」
祁善沒有爭辯,眼中殘存一點點惋惜,以前她不太明白為什麼那麼多人沉迷於此道,煙味明明臭得很,原來它自有妙處。她拿著一本書,不停地往窗外扇風,想讓那「罪惡」的味道早點消散。周瓚卻專心玩著打火機,反覆將它點著又關閉。書頁揮動時的聲響和打火機的卡嚓聲不絕於耳,枯燥而綿長,彷彿沒有盡頭。
「你說,我以後會變成什麼樣?我們會變成什麼樣?」
有人提問,但沒有人回答。
第二天,周瓚搭乘飛機經由中國香港飛往溫哥華。祁善沒有出現在送行的行列,她去了舅舅家。飛機穿過了雲層,在殊無二致的蔚藍之中,明明前行,又宛如靜止。
周瓚打開祁善給他的小筆記本,她端正勁秀的字體寫滿了好幾頁紙,裡面既有機場、巴士站各種標示的中英文對照、入境手續的備註說明、當地住宿飲食的介紹,還有幾則不知道從哪裡謄抄來的冷笑話。周瓚掠過厚厚的空白頁,翻到本子的最後,那一頁只有一行小字:善良的人在追求中縱然迷惘,卻終將意識到有一條正途。 ——《浮士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