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歉去了醫院。秦家的老保姆打電話來訴苦,說他兩天不露面,阿瓏悶悶不樂,從今天早上到中午只喝了一勺粥就說飽了,誰勸都不管用,這樣下去傷怎麼能好。
她一日不痊癒,他一日不得解脫。
阿瓏所在的VIP病房遠沒有子歉所想的那麼冷清。床前圍了幾個人,除了盡心盡責的老保姆,陳潔潔也坐在床邊。更讓子歉意想不到的是,站在床頭櫃旁修剪花枝的人竟是祁善。
「你……來了。」子歉把阿瓏指明要買的蛋糕放下,眼睛看著祁善。
祁善回頭朝他笑笑。
阿瓏嗔道:「祁善姐怎麼不能來看我了?」
祁善昨天在陳潔潔的花藝店訂了一束鮮花,托陳潔潔向阿瓏轉達問候之意。這是她想到的折中法子,陳潔潔欣然應允。誰知阿瓏今早收到了花立即給祁善打電話,除了道謝,一個勁說:「祁善姐你為什麼不來看我?我腿動不了,躺在床上快悶死了。是不是因為我爸罵了子歉你不高興?」
正趕上週末,祁善再推托反顯得小氣。她剛到,話還沒說上幾句,子歉也來了。
子歉和陳潔潔打招呼,問了阿瓏今天的醫囑。老保姆極有眼力見地把雞肉粥又端了上來,阿瓏撲閃著大眼睛看子歉,吃進嘴裡的任何東西都是甜美的味道。
「周子歉你真偏心,一進來光知道跟祁善姐說話,現在又老看著她。她都是你女朋友了,平時陪她還不夠?」
阿瓏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子歉的注意力完全不在她身上讓她有些受不了。
陳潔潔正在給阿瓏的手塗指甲油。子歉站在幾步開外,阿瓏心跳加速,手也忍不住動來動去,害得陳潔潔的指甲油塗偏了。她奚落阿瓏,「你也知道那是人家的女朋友!」
阿瓏嚥下一口粥,說:「祁善姐好,我沒話說。我不服氣的是周子歉這傢伙搪塞我的態度。」
「少胡說八道,粥還塞不住你的嘴?」子歉面沉如水。
「本來就是嘛!」阿瓏推開保姆拿著勺子的手,賭氣道,「你怪我以前看上過周瓚,我連話都沒跟周瓚說過幾句。祁善姐還和周瓚好過呢,你都可以不計較,分明是……」
陳潔潔最先反應過來,將指甲油的小瓶重重放在床頭櫃上,呵斥道:「秦瓏,說話要經過腦子!」
「這話在我心裡憋了好久。我喜歡我就要說出來,他不喜歡我為什麼不給一個好理由。再說,都什麼年代了,已經過去的事怎麼不能說?」
「祁善和周瓚那叫發小,是好朋友。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許你亂說話!」
陳潔潔沒被她這個表妹氣死,遲早也被嚇死。
「他們上大學的時候就在三亞好過,我小舅舅親眼看到他們抱在一塊親個沒完。你們儘管罵我吧,但我從來不說謊話!」阿瓏雙手撐著把身體立起來,好讓自己底氣更足,忽然眼睛一亮,指著門口道,「哪,小舅舅來了,不信你們問他……」
隆兄張口結舌地立在門洞下。他不該來這是非地,人還沒站穩就被淋了一頭狗血。病房裡靜得教人心慌,雖不是每雙眼睛都在看他,可那尷尬讓他這本是局外的人也如芒在背。他後悔自己的大嘴巴了,前天看阿瓏打不通周子歉的電話委屈落淚,他心一熱安慰了幾句,話趕話地讓阿瓏聽出了端倪。
隆兄心虛地望向自己身後,周瓚一把推開他,「你又不是門神。」
「人齊了,我最喜歡熱鬧。」阿瓏孩子似的拍手。
周瓚並未去看被釘在原處似的祁善,他對阿瓏冷笑,「你還沒死呢,找那麼多人湊一起開追悼會?醫生准許幾個人同時探病?也不怕吵到隔壁病房!」
陳潔潔立刻接話:「說得是,人多了不利於靜養。祁善我們先走吧,你不是說等下還有事?」
「嗯。」祁善背了包,幾步走到門外,末了,又回頭對阿瓏說,「早日康復。」
陳潔潔仍在收拾她的東西。周瓚回頭,門外已沒有人,他的手在褲子口袋裡緊抓著車鑰匙。子歉已跟了出去,周瓚沒有動。
隆兄看到陳潔潔站了起來,忙跟著說:「阿瓏啊,你是應該多休息休息,我也先走了啊!」
「你走什麼?」周瓚似笑非笑地攔住隆兄,「你不多給外甥女編幾個睡前故事,她睡得著才怪!」
祁善站在路邊攔車,子歉叫了她一聲,「你去哪?我送你。」
「怎麼你也跟出來了?」祁善有些意外。
子歉低頭審視祁善的臉,忽道:「我不會相信秦瓏的話,你也不要放心上。」
祁善沉默。早在阿瓏纏著要她來,她心裡已有預設,總不會只是把她叫來閒話插花。所以當阿瓏攤牌,祁善有過驚訝和尷尬,現在反而平靜了許多。她和周瓚的舊事埋藏多年,兩個人的秘密是上帝的秘密,三個人的秘密是所有人的秘密。
「她說的是真的。對不起。」祁善摳著包帶上的金屬環扣,心一橫對子歉說道。
祁善不想欺騙子歉,哪怕這種事她打死不認,別人也毫無辦法。可她先過不了自己那一關,如果他們還要做夫妻,這是最起碼的坦誠。那件事發生在她和子歉的關係之前,祁善不願回想,卻也沒將它視作人生的污點。子歉可以選擇接受或不接受,那都是她經歷的一部分,無法改變。祁善說「對不起」,是因為她應該在阿瓏說破之前對子歉告知,而不是為那件事本身而抱歉。
「我前天在家裡見到周瓚。他手上的傷,我向他道歉了。他也承認手錶和‘叩心門’的事是他惡作劇。祁善,你不是那樣的人!」子歉的聲音混合於馬路邊的嘈雜裡,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煙霧般撞上任何實質都會消散於無形。
「叩心門?」祁善困惑於這個陌生的名詞,她的手在子歉提到周瓚時有輕微的瑟縮,一次睜眼閉眼的交替後,她輕道:「是在那年三亞時的事,我喝多了……後來就再也沒有。子歉,我愛過周瓚,但這些年絕無逾越。你介意,我無話可說。可只要你點頭,我願意跟你離開。我會做個好妻子。」
子歉許久都沒有說話,他的手機卻一響再響。他終於接了,掛斷電話之後,他對祁善說:「是秦瓏,我上去看看她。」
每次換藥阿瓏都鬼哭狼嚎,子歉去而復返,她眼角的淚裡帶了一抹笑意。陳潔潔走後,周瓚和隆兄也沒影了,這本是阿瓏的午休時間,老保姆拜託子歉照應一會阿瓏,自己坐隆兄的車回家熬湯。
偌大的病房裡只剩下阿瓏和子歉。他把床頭搖至她舒適的角度,阿瓏撒嬌,指著老保姆臨走前熱好的粥對子歉說:「我餓了,你餵我好不好?」
子歉說:「你自己有手。」
阿瓏等了一會,確定他不會鬆動,賭氣似的往自己嘴裡送了一大勺粥,「不想理我也行,你幫我把花剪短了插在瓶裡,反正你得等到我阿姨回來了才能走。花也是祁善送的!」
祁善原本托陳潔潔捎來的是一束馬蹄蓮,阿瓏房間裡還有她喜歡的合歡花,是一大早老秦讓司機新剪了送過來的。阿瓏想把它們插在一處,兩種花材相互搭配,須做修剪才能好看。
「我不懂這些。」子歉冷淡道。
「把合歡花的枝條剪短你總該會吧?」阿瓏注視著他,半點睡意也無。
子歉站了一會,拿起剪刀。與其和她靜對,他寧願處理那些花花草草。
午後的病房一片靜謐,他人站在日光與陰影交接之處,單手拿了枝花不知如何下手,一向表情冷硬的臉因那一分困惑而顯出了柔和。阿瓏平心靜氣地看,她以前怎麼會認為子歉不如周瓚好看,周瓚是可使人麻醉的曼陀羅,渾身有毒,子歉才像可供她依靠的樹,筆直堅忍,鬱鬱青蔥。
「哎呀!」阿瓏輕喚一聲。剛剪好第一枝花的子歉看到她表情痛苦的臉,忙近身查看。
「又怎麼回事?」
「我傷口又癢又疼!」
阿瓏的膝蓋骨有裂傷,腿也因為與地面的摩擦脫了一大塊皮。子歉怕的是她骨傷留下後遺症,自己罪孽更深,醫生含糊其詞,誰也不敢大意。聽見她說只是擦傷處的不適,他的心頓時放下大半。
「傷口長肉是這樣的,你別亂動,忍著點。」
因他俯身看她傷腿,阿瓏得以湊近細看他們家男人都有的長睫直鼻。她若能有個孩子長得像他該有多好。阿瓏前一秒還覺得自己也是孩子,轉頭就幻想自己成了孩子她媽。
「你在我就能忍!」她由衷道。
在子歉眼裡她謊報軍情卻有戲弄之嫌。他面色冷淡尤勝以往,一個字也不想在她身上浪費。
阿瓏受不了這份嫌惡,脫口而出:「你生氣了,是因為我說祁善姐和周瓚的事嗎?我是不是很壞?」
子歉心中早就有股無處宣洩的憤怒,正被他的理性苦苦壓制,阿瓏不提這事還好,一聽到那兩個名字,再對上阿瓏貌似無辜的臉……此時此刻只能困在這病房裡修剪花枝的自己多麼可笑,他轉身背對她,手上那枝合歡花也被一把擲在地上。
阿瓏咬著下唇,強行起身,拖著腿下床去撿地上的花。子歉聽到動靜,回頭將她推回病床,「你給我好好躺著。」
他下手毫不溫柔,阿瓏往後跌躺,幸而床頭墊著兩個軟枕。她從小也是眾星捧月的人物,為了得到心頭所愛才甘心做低伏小,可眼前這般待遇她無法忍受,她從子歉眼裡看到的自己不是個嬌滴滴的女孩,而是惡臭的包袱。
阿瓏伸手一撈,扯住了子歉的衣袖。她帶著哭腔,「殘廢了才好,你這輩子都別想擺脫我!」
子歉一掙,她也用了吃奶的力氣抓牢,竟被他的力道牽引著向前,眼看整個人就要撲落床下,子歉的身體擋了一下。阿瓏借勢揪著他胸前的衣服,左腿的傷處痛不可當。她支起脖子胡亂地親在子歉氣紅了的眼上,哭著說:「不要這樣看我,我不許你討厭我。」
子歉沒料到這一出,單手抵在兩人之間,他另一隻手還拿著剪刀,就這麼打橫在她胸前,鋒利的刃口平貼著柔軟的胸脯,還在急劇起伏著。阿瓏被他強行隔開幾寸,哇哇大哭,他眼皮上全是溫熱潮濕的觸感。
有護士探頭進來,吃了一驚又縮了回去,這段時間以來,阿瓏身邊的醫護人員早把子歉當成了她的男朋友。
「別哭了!」子歉斥道,他拍著阿瓏仍揪著他衣服的手想讓她鬆開,自己也狼狽莫名。
他話音落下,阿瓏一哆嗦,當真不敢再哭,只是仰頭,微張著嘴不住抽泣。她一頭卷卷的頭髮亂糟糟的,極度亢奮過後的臉上殘存著淡淡的粉色,臉也圓,眼睛也圓,分不清上面的濕痕是鼻涕還是眼淚,顫抖的嘴唇往外呼著熱氣。子歉忽然覺得自己懷裡的不是一個人,是只鬥敗了的貓。
他又想起了青溪,青溪才有一雙貓一般的眼睛,杏仁形,眼波靈動,清純而嬌媚。子歉不久前見到了她。青溪給他回了電話,說:「你現在沒喝醉的話我們可以見見。」她變了許多,一身華服,拎著她從前一年不吃不喝也買不起的包,渾身上下有一種過度誇張的精緻,這是對從前吃過的苦報復性的補償。
青溪對子歉說,她過得挺好的,不是氣話,也不是謊言。隆兄待她不薄,熱情過後雖未厭棄,但也沒有在她身上耗費大量的時間。他有錢,身邊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她還說自己不為傍男人而羞恥,隆兄給錢,她付出肉體,不偷不搶,不拖不欠,沒有傷害自己,也沒傷害別人。他們這些人又能乾淨到哪裡去呢?子歉連魂都賣給他「二叔」了,比她還可憐。她和隆兄只談物質,不涉及精神,從無爭執,日子過得很愉悅。終於她不再為了一碗牛肉麵而恨不得撕碎一個陌生人,等候恩主召喚的間隙,她還能有時間讀書、學畫畫。這是青溪從小渴望的事,在過去的家庭裡她多上一天學都是對弟弟的剝削,現在心願才一一實現。
子歉無話可說,是啊,他又比青溪乾淨多少?青溪尚且一部分是屬於她自己的,沒有魂的人,身體又能自由到哪去?他總是存著奢望,執著於不屬於他的東西。青溪彷彿他年少時親手做的泥陀螺,他滿手髒污,捧著它心中卻滿是喜悅。他現在已過了玩陀螺的年紀,洗淨雙手,只餘眷戀。祁善呢,祁善是子歉心中的一幅畫,裱在優美典雅的畫框裡,裝點他的寒室。她的喜、她的悲都隔了透明的一層。子歉珍之重之地端詳,卻發現她早在無法觸及的地方落滿塵埃。
阿瓏現在的樣子在子歉看來一點都不美,可她是活的、熱的,由他支配。
他可以成全阿瓏,阿瓏也可以成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