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永安寺回來不足半月,有調查組進駐周啟秀公司,他和子歉都在被調查之列。父子倆是同時被「請」走的,幾天後,暫時脫身的只有子歉。周啟秀幾乎攬下了所有的事,子歉只是執行者,並不知悉公司內幕。
子歉試圖於公司賬目上亡羊補牢,周瓚四處奔走,想的卻是讓父親先出來再說。然而周啟秀與老秦牽扯太深,身邊的朋友唯恐捲入其中,都不敢妄言妄動。周瓚想方設法也只見了周啟秀一面。
周啟秀的健康狀況令人生憂,出事前他的胃就不太好,如今身不自由,寢食無常,整個人像迅速地被風乾。周瓚聽周啟秀身邊的調查人員提起,他幾乎吃不下東西,希望周瓚這個做兒子的能勸著點。周啟秀對周瓚說自己只是腸胃不適應,其餘一切正常,心態也平和,調查組的詢問他該配合的都配合,還反過來勸周瓚不要過多地管他的事,照舊過自己的生活。
子歉從周瓚那裡聽說周啟秀的近況,他沒見到二叔,周啟秀不讓。子歉和周瓚不同,周瓚成年後遠離周啟秀的事業,公司的事他不沾染也不過問,在外雖混得不上不下,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成績,但他是徹底乾淨的,這也是周啟秀心中所願。子歉猶如周啟秀副手,尚且不知能否全身而退,周啟秀怎肯讓他再捲進漩渦。
火燒般的煎熬讓子歉沒有一夜能安眠,他見了幾批律師,收到的反饋都不樂觀,只要老秦的事無可挽回,周啟秀難脫干係。所有的建議無不指向讓周啟秀抓住時機,主動交代,爭取減輕罪責。子歉通過律師隱晦地向周啟秀遞話,要他萬事以自我保全為先。
子歉和阿瓏確定關係後,常在二叔身邊多有不便,平時大半時間住在外面的公寓。他回公寓取東西,開門進去時,分明是白天,室內光線昏暗,客廳窗簾低垂。開燈前子歉已心中有數,果然,沙發上窩著人,是幾日不見的阿瓏。
「你來了。」子歉看清阿瓏時腳步一滯,很快又走進房間,「我最近會有點忙。」
阿瓏坐起來,聲音散在有些空蕩的客廳裡,也不知子歉是否能聽見。
「是最近忙,還是今後我都見不到你了?」
子歉在臥室裡匆匆收拾東西,故意不讓自己有停頓下來的空隙。他不敢看阿瓏憔悴的樣子,也不想聽她說話。她哪經受過這樣的變故,說是天塌了都不為過。子歉可憐她又恨她,他們本可以沒有交集,不必相互看著對方痛苦。
「你連我為什麼在這裡也不問嗎?」阿瓏走到臥室門口。過去的幾個月裡,她毫不懷疑自己是這所房子的女主人,屋裡的各個角落無不烙上她的記號,如今這裡成了暫時的避難所。她不敢留在以前的家,短短時間內她的底細被人扒得一乾二淨,從前和善的街坊現在看她的目光裡也充滿了鄙夷,好像人生中所有的坎坷和不平都是拜她家人所賜。她爸媽一直都很忙,平時也很少在家,可她不會像現在這樣,一睜眼便強烈地意識到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你可以留在這裡,只要你願意。」子歉提了個簡單的行李包走出來。
阿瓏看出他要走,「哇」地哭出聲來,「周子歉,我是你什麼人?」
子歉背對著她,狠心道:「我還有事,你可以在這裡好好睡一覺。」
「你當然有很多事要做。我爸媽、我舅舅,就連我家的司機都被人帶走了,我未來的丈夫在想方設法撇清和我家的關係。」阿瓏咆哮著,她在子歉身邊總是小鳥依人的模樣,第一次用這種態度對他說話。
子歉脊背僵直,語氣平淡:「以利相交,利盡則散。難道非得讓所有人都栽進去?」
「我們只有‘利’嗎?」阿瓏痛哭,「你二叔是人,我也是人啊!」
「對不起,阿瓏。」子歉喉嚨發緊,長痛不如短痛,連阿瓏也清楚,二叔才是他最重要的人,重要到讓他無暇顧及其他。看清他的為人,她或許能走出迷障。
「想保你二叔沒那麼容易。知道我爸送我的二十四歲生日禮物是什麼嗎?他早料到有今天,生怕你對我不好,要我萬事留一手,我還罵他多疑。你二叔儘管去爭取寬大吧,我手上的證據也足夠讓他在牢裡安度晚年,連你都休想擺脫干係。從我們在一起的那天起,你就該想到,我們誰也離不了誰!」阿瓏一邊放著狠話,一邊孩子般哭泣。
子歉甩門而去,聽到屋裡隱約傳出一聲號啕。
針對周啟秀的調查問訊被迫中止。他一日晨起作嘔,身邊的人發現洗漱盆裡全是血。很快他被送往醫院,幾天後,檢查結果出來,胃癌晚期。周瓚和子歉疑心他早有預感,他早早安排身後事,不是畏懼牢獄之災,而是怕自己身體難以為繼,死在囹圄之中。
「萬般皆是命。」這是周啟秀確認自己的病況後對周瓚說的話。他有過一絲苦笑,隨即就如他安葬馮嘉楠骨灰時那樣,坦然待塵埃落定。
周瓚作為兒子陪護在周啟秀病床前,這似乎是他們父子倆這輩子最親近的相處。周啟秀毫不在意公司的事,關於他的調查結論更顯得無關緊要。他光顧著每天支使周瓚,有時嚷著要吃老家特有的一種炸魚餅,哪怕現今已鮮少有人賣這個。有時他又會忽然想看某本冷僻的化工專業書籍或是某張舊照片。他厭惡穿醫院的病號服,常指明要自己喜歡的襯衫,空蕩蕩地套在骨架似的身上。偶然心血來潮,周啟秀想起一個許多年沒見的兒時朋友,周瓚聽都沒聽說過那個人,還得想方設法地去聯繫。他們父子倆一天一個花樣,一個想到什麼就要什麼,一個不知疲倦地替他找來。這些瑣碎且看似無關緊要的事填補了鎮痛劑過後的清醒時光,也覆蓋過消毒水氣味裡的絕望氣息。
偶然心血來潮,周啟秀想起一個許多年沒見的兒時朋友,周瓚聽都沒聽說過那個人,還得想方設法地去聯繫。他們父子倆一天一個花樣,一個想到什麼就要什麼,一個不知疲倦地替他找來。這些瑣碎且看似無關緊要的事填補了鎮痛劑過後的清醒時光,也覆蓋過消毒水氣味裡的絕望氣息。
這時的子歉卻有一種近乎天真的執拗,他拒絕親眼看到周啟秀一步步被死亡帶走,他受不了。他在劇烈的哀痛中瑟縮、遠離,彷彿這樣,二叔永遠如他在鄉間眺望時所見,有著宛如青年人的英俊、中年人的溫和和老年人的睿智,時光與病痛不可侵蝕。子歉將自己全部的注意力投注在工作裡。調查期間,公司賬戶凍結,幾個在建的重要項目也被迫停工,上自管理層,下至基層員工無不人心惶惶,傳言滿天飛,銀行高層一再示警。他不願放棄公司,哪怕做徒勞的努力,那是二叔一輩子的心血,不能就這麼付諸東流。
秦家的老保姆連續數天給子歉打電話,說阿瓏的狀態很糟糕,哪怕子歉去看她一眼也好。子歉答應了,他和阿瓏的事他親手開啟,也該親手了斷。
阿瓏在鄉下的外婆家休養,子歉依照老保姆的指引找到她時,她在水庫旁釣魚。阿瓏的釣魚水平得自老秦的真傳,子歉也比不上她。
浮標在水裡漂蕩,魚竿在阿瓏手中,人卻在折疊靠椅上睡著了,曾經肉乎乎的小圓臉如今最醒目的反而是尖下巴,眼角淚痕未乾。子歉蹲在阿瓏身邊,水風清寒,他替她把膝蓋上的薄毯子往上拉了拉,她沒有醒,嘴唇微翹,是過去愛嬌的模樣。
阿瓏做過子歉的女人,最切實的一個。他答應和她在一起時,她環著他一直跳,如果力量足夠,她恐怕會將他抱起來轉圈圈。她高興、悲傷、熱愛和憎恨都用最直接的方式表達。子歉何嘗沒有被阿瓏的嬌憨打動過,她說「周子歉,我要給你生孩子」。他甚至想,最好要是個女兒,像她才好。他也會是老秦那樣的父親,把女兒保護得無憂無慮,無路可退時仍不忘給她留條後路,只要她想要,就替她得到。
他們從哪裡開始走錯的呢?從他開車刮倒她,還是在百日宴的游泳池裡將她撈起來?子歉慢慢起身,退到阿瓏身後,惡念是在前一秒冒出來,夾帶絕望瞬間佔據了他。他已厭倦向任何人說「抱歉」,錯就錯吧,他生來是錯,至少能將其中一個錯了結。
阿瓏毫無防備地栽入水庫,沒有激起多少水花,那響動還不如折疊椅落地的聲音。子歉退後兩步,臉上有種瘋子般的平靜。阿瓏似乎在水下掙扎,他看不見,卻知道她此刻在下沉,隨之下沉的還有他身體某個溫軟跳動的部位。她是唯一不顧一切、不問因果去愛他的人。子歉不肯承認,但他知道占【花霏雪整理】據二叔心中最重要角落的人始終是馮嘉楠;他的生母有新的家庭和很多孩子;祁善是周瓚的;青溪愛錢也愛安穩……只有秦瓏愛周子歉。
子歉發現自己眼角冰涼,在他思緒覺醒之前,身軀已奮然躍入水中。他找到了阿瓏,撈起她,緊緊把她抱在懷裡,像環抱著他最後的溫暖。
阿瓏在肺部火辣辣的感覺中恢復意識,剛才恐怖的記憶回到腦海,她開始連嗆帶哭,然後看到子歉放大的臉,像做夢一樣。他也哭了,哭中帶笑。是喜極而泣嗎?
「我知道你會來救我的。」阿瓏全身都在顫抖,她投進子歉懷裡,用力得快要鑽進他的心。
聽說阿瓏因為落水住進醫院觀察,周瓚和祁善去看望她。她不厭其煩地對他們說起自己打瞌睡掉進水裡的狼狽笑話,幸虧子歉趕來及時,否則她已經成了水鬼。阿瓏說子歉是她的福星,也是她的大英雄。
祁善原本也沒把自己與子歉的分手原因完全歸咎於阿瓏,和周瓚在一起後,她對阿瓏更無芥蒂。阿瓏最近過得不易,上一回住院,她床前床後全是別人送來的花,探視的人絡繹不絕,現在除了子歉和老保姆,再無人管她死活。阿瓏拉著祁善滔滔不絕,可是周瓚下午約了設計師看新酒吧的設計圖,祁善要替他去陪阿秀叔叔,他們不能久留。
離開前,阿瓏拍著胸口慶幸道:「祁善姐,你要是沒跟周瓚好,我真不敢見你們了。你不知道我鬆了多大的一口氣,做壞人的滋味不好受。」
周瓚嗤笑一聲。祁善對子歉說:「讓她少說電話,對喉嚨不好。」
子歉點頭。
阿瓏嘴巴偏關不住,又朝周瓚擠了擠眼睛,「對了,我還要謝謝你呢!」
祁善聽不懂這話,沒來得及問就被周瓚拉走了。
房間裡又靜了下來,值班醫生過來巡房,說阿瓏沒什麼事了,下午就可以出院。阿瓏頓時輕鬆,對子歉笑道:「你可以回公司了。」
他說:「好。」
「周子歉,我給你半天時間考慮。」阿瓏語氣輕快,「在出院前你甩了我都來得及。我爸我媽不知道會判幾年,我什麼都給不了你,還會拖累你。你看,你又救了我一次,我們兩清了。我絕不會傷害你,也不會傷害你的家人。」
子歉皺眉道:「你的話確實太多了。」
他去給她熱湯,阿瓏用力地按床頭的召喚鈴,啞著喉嚨大聲喊:「護士,護士,我現在就要出院!」
子歉說:「我明天去二叔那裡,你願意的話也可以去看看他……不想去也可以,就在家等我。」
他走出病房,可房間裡還留有淡淡合歡花香。子歉畢竟是男人,對小節之處並不敏感,阿瓏卻有個嗅覺靈敏的鼻子。無論是子歉的公寓還是他在周啟秀家的衣帽間裡,都有阿瓏放置的合歡花香氛,她喜歡這個味道,也想用這味道在他身上悄悄打下自己的烙印。
那天阿瓏哭困了,打了個盹,可子歉走到她身邊時,她已有了知覺。即使沒有睜開眼睛,但阿瓏知道是他,女人對自己深愛的人有天生的直覺,況且還有他衣服上帶著的熟悉味道。
子歉瘋了,阿瓏陪他一起瘋。可他若清醒,她願用一個謊言換兩人相依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