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好像是誰說過,「絕對不要在洗手間裡說同事的閒話」,據說這是著名的社會生存定律第七條,我深以為然。但顯然有人並不這麼認為。
「……看你,嘴唇塗得那麼誇張,被主任抓到你就慘了。」
「怕什麼,主任那有時間注意這些,女人嘛,連裝扮的權力都沒有了,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你別說,就有人不喜歡這個。」
「嘻嘻,我知道你說誰,是不是莫……」
兩個年輕的護士嬉笑了一陣,其中一個又說:「你說,像莫醫生這樣的女人,到底有沒有談過戀愛?」
「誰知道,反正我是沒法想像,有哪個男人受得了她手術刀一樣的表情。」
「我看呀,說不定她以前受過男人的傷害,所以……」
「哈哈,不過你聲音小一點,別被人聽見。」
「怕什麼,今天又不是她輪班。」
我靜靜立在封閉的洗手間裡。揣測別人的隱秘並從中獲得樂趣,是許多人生活的快樂源泉之一,我很榮幸取悅了她們。在她們沒有離開之前,我打開洗手間的門走了出來,洗手的時候,我覺得還是很有必要解釋一下,所以我對拿著口紅的手懸在半空的那個小護士說:「不好意思,我今天頂王醫生的班。」
仔細擦乾手上的每一點濕意,我才繞過兩個呆住了的小護士,走出洗手間,至於她們會在反應過來之後怎麼腹誹我,這都無所謂。
她們說的也不全然是錯。
我永遠也忘不了,高三結束後那個最後的夜晚,昏暗僻靜的KTV過道,包廂裡鬼哭神嚎的歌聲只剩了個遠遠的迴響,它蓋不過我的心跳聲。
從沒有想到,在這個夜晚,我會在上洗手間回來的路上跟他迎面撞上。他面色赤紅,急沖沖地往目的地跑,顯然喝了不少,經過我身邊的時候,他沒有看我一眼。可是我知道,這是老天給我最後的一個機會,我不想帶著秘密和遺憾告別。
「周子翼!」我叫住了他。
他往前走了一步,才疑惑地回頭,眼光繞過我,四處搜索喚他的人。
我對自己說,莫郁華,從一數到七,就不要再緊張。
我感覺自己的腳在慢慢地走向他,一個聲音說:「能不能佔用你一點點時間,我有話想跟你說。」
他愣了一下,沒有說話。
我說:「我喜歡你,三年了,一直都喜歡。」
其實,我從沒有期待過他回應一聲:「我也是」,也完全做了最壞的心理準備。可是,當他用一種匪夷所思的表情說:「不會吧……你饒了我吧」的時候,我才知道我的防備遠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堅固。所以直至很多年以後,我仍堅信,有些最傷人的話往往出自於最美麗的嘴。
韻錦曾經為我不平。「為什麼?」她這樣問我,「他除了一張漂亮的臉,還有什麼值得你愛。」我無法回答她。
愛情通常看起來全無道理,可是當你置身事外來看,凡事都有跡可循。大多數人在人群中尋找與自己相似的靈魂,而也有一部分人則會愛上擁有自己渴望卻缺失的那部分特質的人。我屬於後者。
我從高一開始跟周子翼同班。高中生涯的第一天,我坐在省城重點中學明亮而潔淨的教室裡,身上彷彿還帶著家鄉泥土的氣息,然後便看到了施施然走進教室的他。那天下著大雨,撐著傘在校園裡走過的人無不狼狽不堪,他卻穿著一身的白,衣褲鞋子纖塵不染,如同由天而降,在此之前,我從沒有辦法想像一個男孩子竟能擁有這般無暇的美麗。
不知道當時教室裡有多少個女同學的眼睛像我一樣裝作不經意地癡癡看著他,他走過我身邊時,我低下了頭,只看見他雪白的鞋子。我很自然地想起了從小到大我所接觸過的異性,我的父輩,還有我的兄長,他們長年赤足在田地裡勞作,腳上永遠帶著洗不乾淨的泥垢,六塊錢一雙的解放鞋,我的父親要從春到冬穿上三年。也許就從那一刻開始我已經愛他,他如同一道炫目的閃電,劃開我眼前的天地,讓我看到了雲泥之別的另一個世界。
我站在塵土裡渴望著雲端的那個人。
我曾經長時間地用水刷洗那雙指甲裡藏著長年幹農活留下的污垢的手,也曾經對著鏡子拚命積壓我那張平凡微胖的臉頰,最終不得不承認,我注定成不了他那樣的人。我只得更加努力,更加用功地學習,因為我知道,除了這個,沒有什麼能夠改變我的命運。就算我不能夠蛻變成像他一樣雪白的天鵝,但至少,我不要一直做醜小鴨。
同學三年,我們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我懷疑他是否知道我的名字。他和程錚一樣,是大家眼裡的天之驕子,有著與生俱來的清高,如果說程錚對女生的冷淡讓很多人望而卻步的話,周子翼嘴角玩世不恭的笑容無疑更讓人又愛又恨--當然,他的笑容只對美女綻放。他可以是最善解人意的男孩,也可以是用惡作劇捉弄女生的領頭人,他的成績並不很好,鬧起來無法無天,可上至校長,下至老師無不對他分外寬容,除了因為他有一張討人喜歡的甜嘴外,更多的是因為他擁有一個傳說是本省最大的房地產開發商的父親。
可是後來我知道,他更是一個沒有人愛的小孩。高中三年,從來都是他父親的助理出席家長會;聽說他家四百平米的豪宅裡,長年只住著他和保姆,只要一有機會,他便會呼朋引伴到家裡,鬧得不亦樂乎。高二那一年,我曾經聽人說過,他來校約見校長大人的父親的愛車被人毀壞得面目全非,此事沸沸揚揚了一陣,但最終也因為沒有揪到肇事者而不了了之。可是,在此之前,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曾親眼看見在校園的某個角落裡,是他站在一輛貌似名貴的小車旁,用花圃邊撿來的石塊發瘋一般地砸碎了小車的每一塊玻璃。
原來雲端的世界也有不完滿。女人的愛中一旦摻雜了母性,便會更加地不可救藥。我可憐他,雖然我清楚,我的憐惜要是被他知曉,該是多麼的可笑和不值一錢,可是他還是成了我心裡最柔軟的地方。我的愛是隱蔽的,無望的,我不是韻錦,學不會克制自己的感情,理智明明讓我遠離他,感情偏偏背道而馳。所以我選擇了在高三的最後一天晚上,對他和盤托出,我不奢求一個結果,只求問心無愧。
我在最年輕的時候愛過一個最美麗的少年,即使他將我視為洪水猛獸落荒而逃,即使從此淪為一個笑柄,但是我沒有後悔。
在學業上傾注的心血永遠比在人身上的投入要實際一些,高中三年,我的勤奮苦讀沒有白費,如願地考上了理想的大學,成了全村人有史以來第一個跳出農門的「女狀元」,帶著鄉親父老的資助和期盼,我踏上了南方的那座大城市。大學的生涯在我看來,無非是從一個實驗室輾轉到另一個實驗室,我並不是個有趣的人,天性的拘謹,和不善言談讓我並沒有多少朋友,還好有韻錦,同在一所城市的我們成了對方惟一的知交。
大一結束的那年暑假,韻錦遲疑著給我帶來了他有了女朋友的消息。其實我早已知道,網上的同學錄裡我很少留言,可我常常登陸在上邊,因為我渴望從中看到他留下的隻字片語,他是如此高調地戀愛著,將他和女友的相片貼滿了同學錄裡的電子相冊,那個女孩跟他一樣,有張天使般美麗的臉。看著相片裡他滿足而甜蜜的笑容,我知道他是真的在愛著,而且幸福著,他不會記得我,也許只有在跟女友調笑時,才會偶爾提起,曾經有個記不起名字的鄉下女孩,可笑地對他表達過她的愛。
我以為我的一生便是如此,在暗處遙望著他的幸福。沒想到再見他時,已是高中畢業的第六年,他已在房地產方面混地風聲水起,當初的女朋友成了心愛的未婚妻。他在G市出差時做東邀請高中時的同學聚會,是程錚給我打來的電話,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害怕如果我不去的話,韻錦更不會去,他需要一個機會緩和他和韻錦之間一觸即發的裂痕。可是程錚不知道,即使沒有他的電話,我也會參加那天的聚會,我不是個善於躲起來的人,或者說,我是如此渴望著理直氣壯地再見周子翼一面。
那天晚上,周子翼來到我的身邊,有意無意地跟我寒暄,他說:「郁華,你變漂亮了。」我是個多麼虛榮的人呀,明知道他的話只有三分認真,可是一顆心早已在胸腔中雀躍,至少他記得我的名字。
六年的時間讓原本俊美的他變地更加倜儻,但是也讓我學會裝作若無其事,我們對坐著喝酒,多年前何嘗想到會有這天。彼此六分醉意的時候,他嬉笑著問我,有沒有找到心儀的那個人。我亦笑道,你忘了高中時候我還暗戀過你來著,這麼多年了,可能我還沒有找到更愛的那個人。我的話讓他笑地前俯後仰,他豪爽地拍著我的肩膀,彷彿認同我的幽默,為此我們又乾了一杯。
世事有時是多麼無奈啊,假作真時真亦假,我愛的人就在我的面前,可是他不知道,有些事情,我從來不說假話。
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說了很多話。我也一樣,雖然我從來就不是一個話多的人。最後他醉得一塌糊塗,我攔車將他送回酒店的路上,他沉沉地靠在我的肩上,還不忘嘟囔著說:「郁華,你真是個有意思的人,要是回到幾年前,我說不定會愛上你,嘿嘿。」我的反應是同樣的一笑。我不傻,周子翼是個商人,即使在喝得爛醉的時候,他不會吃虧。他說要是回到當初,他會愛我,可是誰都知道,沒有人可以讓時光倒流,所以他永遠不會愛上我。
回到酒店的時候,我搖搖晃晃地半拉半將他送回房間,電梯裡的乘客聞到我跟他身上的酒味和纏在一起的身體,不禁曖昧地皺起了眉。讓服務員開了房間門,我筋疲力盡地把他扔在了豪華套間的地毯上,一個高中同學的義務也僅盡於此了。他躺在地板上,迷糊地扯著自己的領帶,我看不過去,蹲下來幫了他一把,解下領帶的那一刻,他似醒非醒地就著領帶的另一頭用力地往他身上一拉,我晃了一下,差點沒撲到他身上。「別走……」他說。我起身叫來了值班的男服務員。
在走回電梯的時候,我用手冰鎮自己發燙的面頰,我承認在剛才的那一刻,我確實心跳加速,一個正常的女人,不可能在她一直愛著的那個男人面前無動於衷。我完全可以留下來,用「酒後亂性」的絕佳理由跟他分享一個晚上,然後我的一生都可以有了回憶。但是,我,莫郁華,偏偏沒有辦法跟一個在醉後仍不停訴說著對女友思念之情的男人上床,我做不到,所以我注定只能在暗處思念他。
第二天,他電話向我致謝,並邀我單獨出來吃飯,我以學校有事為由拒絕了,我禁不起一再的撩撥,不管他是有意還是無意。
後來,他自然是回了上海。這次聚會改善了我和他的關係,他會給我打來電話,有時只是閒聊,有時會跟我說起事業和感情上的不順心。陳潔潔,他的未婚妻,也是周子翼嘴裡提到最多的名字。她真是個幸運的女孩,竟然可以讓浪子一般的周子翼那麼長時間一直愛著她。她放心地留他在國內,自己一個人在歐洲遊學,我不敢說他守身如玉,但至少在心裡,他對她忠貞。我想,除了美麗,她必然也有她的過人之處。
我的日子在越來越繁重的實習中一天天過去,學醫也有學醫的好,它讓我忘了我已經二十五歲,身邊卻從沒有男性的伴侶。
大學剛步入第七年,我剛跟著醫院帶我的醫生做完一個簡單的闌尾手術,就接到了孟雪的電話,周子翼在上海出車禍,整個人剩了半條命,現在躺在醫院高危病房裡,生死未卜。她問我,要不要跟她一起飛去上海看看他,我拒絕了。我去上海,沒有任何意義,他的家庭環境足以給他最好的醫療,只要他不死,他會得到最好的照顧,如果他死了……如果他死了,對於我來說,其實一切沒有什麼改變。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為自己的想法而心寒。我的指導老師,也是我的師兄吳醫生走過我身邊,他驚訝地看著我:「小莫,你怎麼哭了。」
我哭了嗎?為什麼我不知道?我胡亂地摸了一把臉上的濕痕,原來我真的流淚了。「沒事,我眼睛有點發炎。」我說。
吳醫生笑笑,沒有追問,「也許你需要到洗手間處理一下你『發炎』的眼睛。」
接下來幾天,我照常上班,照常休息,不去打聽千里之外的那個地方,他究竟怎麼樣,只是到了夢裡,總是只見一片血紅。第六天,孟雪給我打來電話,她在那頭歎息道:「還好命大,人是救過來了,但也夠嗆的,肋骨斷了三根,其中一根差點□肺裡,脾臟破裂,割去了三分之一,左鼻骨折,左大腿粉碎性骨折。唉,不過有錢人也有有錢人的苦衷,人都成那樣了,他爸媽因為生意上的事情,只陪了他兩天就各自忙去了,女朋友更好,光是一天一個電話,人卻說準備面臨考試,沒回來過,他家請了三個高級護理人員三班倒地照顧他,可再好的護工畢竟比不過家裡人,看著他的樣子,也挺可憐的。」
我掛了電話,想了很久,在我的決定出來之前,我已經開始收拾東西。然後我給吳醫生打了個電話,向他請了個長假。他在電話那頭沉吟,「小莫,你要知道,這次實習對於你們畢業生來說相當關鍵,這甚至關係到最終你是否能得到最後簽約的名額,你平時表現一向優異,院裡對你是很有意向的,你這次請長假……總之,你要想清楚。」
「師兄,我很清楚。」
當天下午,我帶上實習期間的所有補貼飛到了上海,直奔醫院,在病房裡看到裹著層層白布的周子翼時,我完全不能將他和那個風流倜儻的人聯繫起來。我立在他的身邊,隨手放下行李,當時他還虛弱得不能說話,看到我時,一滴眼淚順著眼角留下,沒入臉上纏著的紗布裡。
接下來的日子,我跟護工做好了協調,她們的工作照舊,但一些貼身的照顧和專業性強的細節可以交給我來做,她工作量得到減輕,工資照領,自然樂得輕鬆,至於醫院那邊,我只說我是他的朋友,可是我想,大多數醫護人員都把我看成了他的女友,當然,在大多數人眼裡,誰會相信一個普通朋友會這樣衣不解帶地照顧一個臥床的病人。所以,一段時間後,當值班醫生打趣他,「小伙子運氣不錯,車撞成那個樣子人還能撿回條命,還有個專業的醫生女朋友這麼照顧你」的時候,我們都沒有撇清。
他的身體素質原本就很好,所以傷口恢復起來速度也很快,20多天後,他已經可以在床上半坐起來,臉上身上的紗布也拆了不少,只是手腳都還打著石膏,生活仍然不能自理。他清醒後,給他擦身的時候,每次擦到下半身,他的臉就會漲得通紅,全身不自然地繃緊,對於我而言,不管男女身上的任何一個器官對於我而言,都只是一個器官而已,所以我通常對他說,「你完全沒有必要在一個醫生面前感到異樣,我見過比你大的,也見過比你小的,你完全可以放心,它一點也不特別。」只是在一個月後的某天,我再次習以為常地為他清潔時,發現某個部位居然有了異樣的反應,當時我承認我的尷尬不輸於他,只得輕咳一聲:「看來你真的恢復得不錯。」
兩個多月的朝夕相伴,我幾乎就要以為這個世界只剩下我們,我住在他VIP病房的陪護床上。每晚我會陪他天南地北地聊幾句,然後各自躺在相隔五米的床上道晚安:他嫌棄護理的工人手太重,一般都不願意要她們貼身照顧;就連飯菜不經過我的手,也不肯老實地吃;甚至有一次我在醫院裡四處走走,回來得晚一點,還沒進病房,就聽見他找不到人,對護理人員大發脾氣。我真的幾乎要以為我對他而言是重要的,直到他病癒出院的那一天,我到醫院食堂打過早餐回來,就再也擠不進他的病房,他的父母、親友、公司的下屬將病房堵得水洩不通,很遠之外,都可以聞到鮮花的氣息。
我在醫院的另一邊,獨自將兩份早餐吃完,當胃很充實,人就不容易悲傷。我結束一切走回病房的時候,人已經散去,多麼可悲,我甚至還在內心深處渴望著他能像八點檔的男主角,在我幾乎要絕望的時候,一個人留下來,說:「我還在這裡。」
他當然已經離去。人就是這樣,明明知道不可能,可仍然會有期望。
留在病房裡的是一個自稱是他父親助理的中年男子,他很客氣地代表周子翼和他的家人表達了對我的謝意,看得出他是個老於事故的人,所以當他說:「我們都很明白莫小姐是出於好朋友的情義來照顧周先生,但是耽誤了你這麼多時間,如果你不能收下這個的話,就未免不當周先生是朋友了」然後把那個牛皮紙的資料袋遞到我面前的時候,我好像沒有什麼拒絕的理由。於是我接過,放在手中掂了掂,周家果然財大氣粗,這筆前足以請到國內任何一個最好的護理人員。我將信封拆開,從裡面認真地數出二十張粉紅色的鈔票,然後把其餘的交還給他。「麻煩回去告訴你們周先生,謝謝他給我回去的機票錢。」
飛回G市,我回到醫院銷假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韻錦。她躺在病床上,臉色跟白色的床單沒有什麼分別。看到我,她很久才說出一句話:「郁華,孩子沒有了。醫生說我永遠不會再有孩子。」
我坐在她的床沿,抓住她的手,跟我的手一同覆於我的眼睛上,淚水從她的指縫間滲了出來。她是這樣一個善於保護自己的女人,原來也會做這樣的蠢事。女人是不是一生中總要傻過這一回,然後心才會慢慢變得堅硬,她是這樣,我也一樣。
在韻錦病床前,我接到了周子翼的電話。他說:「郁華,我感激你,永遠都不會忘記,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我,風裡來火裡去我都會為你做的。」
我靜靜聽他說完,然後告訴他,「我要你風裡火裡地幹什麼,別把自己想得太重要,我去上海,不是為你,是為我自己。你沒有虧欠。」
掛上電話,我對韻錦說:「他到底是個精明人,什麼都有個價碼,聽見了吧,他說為了感激我,願意風裡來火裡去,這就是他給我的價碼……可是他有什麼錯,他沒有要求過我為他做什麼,去上海,我是為了我的心,不是施恩。」
眼淚干了,我就釋然了。
回到醫院以後,我受到了院領導和學校的警告處分,好在我往日表現一貫勤勉,總算沒讓事情變得更糟糕。
半年後,我收到了周子翼的新婚喜帖,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新郎周子翼,新娘陳潔潔謹於××年×月×日舉行婚禮,敬備薄酒酌,恭候莫郁華小姐光臨。
她終於回來了,王子和公主總是在一起的,這樣也好,有情人終成眷屬。
婚禮的前一天,韻錦問我:「郁華,你會不會去。」
我說:「去,為什麼不去,既然紅包總要出手,那我至少要看個明明白白。」
「那也好,你去的話就給我把紅包捎去吧,那天我公司有事情,就不去了。」
我答應了。因為我知道她不去的理由,她不願意遇到那個人。
婚禮的當日,我並沒有盛裝打扮,因為我知道,永遠不要跟幸福的新娘比美,何況我從來不是美女。我把紅包放在伴娘的托盤上的時候,認真地對眼前的一對璧人說:「祝你們白頭到老。」我看著周子翼,一直看到他眼睛深處,他避開我的眼神。然後我放上韻錦的那一份,說:「這是韻錦的,她讓我代她恭喜你倆。」英挺的伴郎眼睛迅速地暗淡了下去。
我想起了韻錦慘白的一張臉,愛情就是這樣一個東西,它不會因為一個人失去就讓另一個人得到,它只會讓所有的人都心碎。
我走出洗手間,忘了那兩個可憐的小護士,回到我的診室,坐我對面的小張醫生見我回來,馬上起身說了一句:「莫醫生,你頂住,輪到我去解決一下。」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所以醫院的「生意」永遠是那麼好。
我埋頭看上一位病人的病例,對著外面說了一聲:「下一個。」很快就有人坐到我的斜對面。我抬起頭,等待我的病人開口。
他說:「醫生,我這裡很痛。」
他指著自己的胸口。我認真地說道:「如果是胸口疼的話,我建議你先到內科。」
「如果流血了呢?」
「那我可以開給你創可貼。」我假裝看不見他裝作西子捧心的惡搞表情。
我的病人沉默了一會,終於收起了嬉皮笑臉,「郁華,我離婚了。」
這並不是個新鮮熱辣的消息。我說:「如果是這樣,你可以看精神科,或者到心理咨詢中心。」
「郁華,我們可不可以換種方式說話。」他說。
「現在你花了號費坐在這裡,我們只能這麼說話。如果你沒有別的話要說,那麼下一個。」
晚上我給韻錦打電話,她因為媽媽病故回家返來後,我一直沒有見過她,電話那頭,她說她辭職了。然後我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韻錦,你在跟誰講電話。」她掩了聽筒,不知說了句什麼,過了一會才對我說:「我們繼續。」
我當下了然:「辭職也是為了他嗎?」
韻錦說:「也可以這麼說,既然我決定了要重新在一起,自然要給他個交待,他可以說不在乎,但是我沒有辦法再繼續在徐致衡手下工作,這會讓我覺得很彆扭。」
「你真的確定可以重新開始嗎?難道就不害怕重蹈覆轍。」我不是潑她冷水,只是她和程錚這幾年的分分合合我看在眼裡,如果相愛可以解決問題,那他們當初就不會分開。
「我什麼都不確定,兩個人在一起不可能所有問題都解決,我現在才開始明白,愛情這不能太較真,只能說彼此寬容。」
也許她是對的。
韻錦接著說:「還有好笑的事情呢,我前天半夜醒過來,聽到房間裡不斷有人翻箱倒櫃的細索聲,嚇了一大跳,開了燈,才發現是他。我問他,半夜三更地找什麼,他說在找我們兩人的戶籍證明。」
我笑問,「他不會是向你求婚吧?」
韻錦也笑道:「我也這麼問他,他只是對我說『蘇韻錦,一個男人二十八歲是花一樣的年紀,可以女人到了這個年紀都開殘了,所以我們得結婚』。」
「這的確的程錚的風格。」
「郁華,你相信嗎,有時候愛情真的需要一點盲目和衝動,所以當時我只回答他:不知道民政局多少點鐘開門。說來沒有人相信,民政局八點鐘上班,我和他這兩個傻瓜七點鐘已經等在門口,好不容易等到辦事人員就位,才知道原來那天只辦理離婚。」
我忍俊不住笑出聲來,然後我對她說:「韻錦,我有沒有說過我嫉妒你。」
是的,不管有過多少的苦,只要她願意轉身,總有那個人在等她。然而等待我的那個人在哪裡。
周子翼跟程錚成為生意上的夥伴後,工作的重心慢慢地移到了G市,反正也離了婚,在上海也了無牽掛。大半年後的一天,我已經上床休息,卻接到了醉醺醺的他打來的電話,背景是沸騰喧天的音樂聲,他說:「我喝多了點,你能不能來接我?」我知道這個時候我應該嚴厲地拒絕他,可是末了,我還是問了他地點,然後重新穿戴出門,將喝的七葷八素的他運回家。
凡事有過第一回就會有第二回,我成了他的救火隊。漸漸的,有時他自己結束應酬,也會開車到我住的地方坐上一坐,他說是因為喜歡我泡的茶。
周子翼喜歡碧螺春,我卻不愛那樣的「嚇煞人香」,反倒是六安瓜片更合我心意,每次他來,我總是給他泡好茶,然後再自己喝自己的瓜片。他通常喝過茶就走,除非喝得爛醉,很少留過夜,偶爾,我的客房裡也常會有他遺留下來的東西。
韻錦問我:「你們這樣算什麼?」
我沒有回答。我知道他依戀在我身邊的溫暖,這也許是他有錢的雙親和美麗清高的前妻都沒有給過他的。後來我也慢慢知悉了他離婚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她不滿他應酬太多,他責怪她沒有把家庭看得太重。美麗驕傲的人都一樣,容易揮霍他們的任性,他和她都是如此。原本小小分歧越變越大,最後大家都感覺疲憊,只得各走各的路。
每次送走了他,我都會獨自一個人在原處坐上很久,直到茶都涼透。韻錦說得對,她說:「周子翼不過你利用你的感情,心安理得、毫無負擔地享受被愛的感覺。」可是有些時候,有些人就是選擇清醒地沉溺。
有時他也會說:「郁華,你也不小了,別再拖下去,找個好男人吧。」是的,我已經不小了,一個三十歲的女人還有多少時間可以蹉跎?在我的鄉下老家,一個二十五歲的未婚姑娘已經是父母心頭的一塊心病,到了我這個年齡,簡直是可視為怪胎,曾經以我為榮的父母如今最怕的就是鄉親們提起我的婚事,他們急過,催促過,責怪過,也死拉活拽地撮合過,慢慢地也就死了心,由得我去了,就當沒有我這個女兒,也省了操心。
我三十歲生日那一天,周子翼為我慶生,他說:「郁華,為什麼你不是我的家人?」我沉默不語,他是個現實而殘忍的人,明明比誰都清楚,我要並不是這句話。
彼時韻錦和程錚早已結了婚,兩個倔強的人難免還是磕磕碰碰,但是失去過的人總是更會懂得珍惜,正如韻錦所說,愛情需要一點的模糊和妥協。遺憾的是,這樣一對男女,居然沒有孩子,這一兩年來,他們不是沒有嘗試過各種方式,結果總是失望,韻錦不說,但我感受得到她的壓力,程錚這樣的家庭,他又是獨子,正是應了那句話:縱使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也許這就是年少輕狂的代價。
我生日過後的第二個月,周子翼正式邀我單獨吃晚飯。我到的時候他已經在那裡,認識這麼多年,他少有的幾次早到。
我坐下來,發現他莫名的嚴肅緊張,於是索性先不點單,直接對他說:「如果有話,你可以直說。」
他猶豫了很久,還是抬頭看著我。
「……潔潔她回來了,我發現我還是愛她,所以……我打算復婚。」
剛從天寒地凍的戶外步入室內,我的眼鏡上籠罩著一層薄薄的霧氣。我摘下眼鏡,用布細細的擦拭,就在他因為等待一個回答而變得焦慮的時候,我只說了一聲:「哦。」
從始到終,我只是個局外人,除了知情之外,沒有別的權力。
在我離開之前,我對他說:「我祝你們幸福。」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是真心的,我希望他幸福,然後我們相忘於江湖。
下午我照常值班,手頭的病人還是那麼多。走過手術室的時候,我聽到一個病人家屬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哭。在醫院的時間長了,就容易見慣生死。每天每夜,有人死於車禍、有人死於鬥毆、有人死於腫瘤、有人死於病毒,可是……從來沒有人死於悲傷。
晚上韻錦陪我喝酒,各自都有些醉意的時候,她低聲咒罵:「周子翼這個王八蛋。」
認識這麼多麼多年,我從來沒有聽過蘇韻錦罵人,不禁莞爾。世界上哪一條法律規定過你愛著一個人,而他必須愛你?是的,沒有。所以我說:「他沒有錯,只是不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