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持燈覓火

阿照坐在傅鏡殊助理的辦公桌對面,試探著問道:「我七哥今天找我是為什麼事?」

助理是個比阿照年長兩歲的大男孩,香港人,大學畢業之後一直在傅鏡殊身邊做事。他扶了扶眼鏡,愛莫能助地搖頭。

今天一大早,阿照接到傅鏡殊的電話,說是有事找他,讓他到辦公室來一趟。阿照不敢怠慢,提前了半個小時趕過來,被告知現在傅先生辦公室還有別的客人,讓他在外面稍等片刻。

往常傅鏡殊找阿照來交待一些事情也是常有的,但或許是心虛的緣故,昨晚剛和明子大鬧一場,今天早上就接到七哥召喚,阿照心中惴惴不安,總疑心事情敗露,他這次是闖了大禍,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七哥,更不知如何收場。

坐立不安等待的那段時間對於阿照來說無比漫長,終於傅鏡殊辦公室的門被打開,有人從裡面走了出來。

阿照一看到傅至時,臉色更加難看,故意扭過頭去裝作沒看到他,與小助理談笑道:「我當是誰?早起的狗有屎吃,汪汪汪!」

助理尷尬地賠笑,朝傅至時打了個招呼。傅至時在這種場合通常不會和阿照一般見識,禮貌地點點頭,渾如未聽見對方說什麼一般離去了。

「傅先生問你來了沒有,你快進去吧。」助理放下內線電話對阿照說道。

阿照硬著頭皮敲門入內,傅鏡殊正低頭看一份企劃書,聽見他進來,只抬頭看了一眼,說:「你今天倒來得挺早,看來昨晚沒喝多。」

「我根本就沒喝。」阿照規規矩矩地坐到對面,笑著問,「七哥你找我有什麼吩咐?」

傅鏡殊這才放下手裡的東西說:「是這樣,半個月後是我們祖奶奶的誕辰,照慣例逢十年的大日子要好好操辦,這件事交給你,辦得周全些,有什麼想不到的就來問我。」

阿照在傅鏡殊身邊多年,自然知道他所說的」祖奶奶」指的是傅學程的老母親黃氏。傅家發家始於自傅學程那一代,而傅學程事母至孝,他死後和母親一同葬在了瓜蔭洲,現今後人雖散落各方,但每逢祖輩誕辰,即使不一定都能趕回國內,也多少要有人負責操辦,方才不顯得偌大一個家族人丁凋落。

這事說大也不大,說小卻也不小。阿照自問把它辦妥了一點問題都沒有,只是不明白,明明傅至時前腳剛走,按說那王八蛋才是正經的傅家人,七哥即使百事纏身,像這類家族事務,交給傅至時才更說得過去。

傅鏡殊好像看穿了阿照的心思,沒等他問,便說道:「這事原本是各房輪流負責,上一回二房派了人回來操辦,這次理應輪到三房。傅至時到底是大房的人,找他去反而不妥,這件事交給你,就和我親自去辦是一樣的。」

言下之意,也就是說把阿照看成了不折不扣的自己人。傅鏡殊在人前鮮少說重話,即使是面對替他跑腿的阿照,也多半是客客氣氣的,既不苛責,也難得情感外露。阿照敬他,卻又畏他。雖說把他看成是親兄長一般,但要說在他面前如方燈一般任意而為,那是斷然不可能的。這時聽了他舉重若輕的一番話,阿照心中一暖,更覺得自己沒白把七哥當成至親看待,相較之下,他和明子的那些事簡直成了一場噩夢。他從未如現在這樣討厭自己的放浪輕狂,要不是姐姐提醒,還不知錯到什麼地步,他該拿什麼顏面來面對七哥?

傅鏡殊繼續埋首看他的企劃書,過了一會兒,發現阿照還愣愣地坐在沙發上,於是問道:「阿照,你還有別的事?」

「沒……沒有!」沉浸在無比羞愧之中的阿照慌忙答道。

傅鏡殊看他這副樣子,說:「你年紀也不小了,做事要穩重些,這樣你姐才會高興,我也能放心把更多的事交給你。」

阿照覺得自己再也沒辦法隱瞞下去了。方燈要他打死都不能承認這件事,可男子漢大丈夫,敢做就要敢當,七哥對他這麼好,他已經做錯了,還要瞞著,這樣還算是個人嗎?

他腦子一熱,站起來走到傅鏡殊的辦公桌前,橫下心說:「七哥,我……我做了一件對不起你的事!」

傅鏡殊微微皺眉,靠向了椅背。

「是嗎?」

他這樣不動聲色,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的阿照反而不知怎麼說下去,這事太難以啟齒,讓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吞吞吐吐了起來。

「我……」

「你是說這個?」傅鏡殊伸手在辦公桌的文件堆裡翻了翻,找出一份東西扔到阿照面前。

阿照拿起來一看,血直衝往腦袋。他手上拿著的是好幾張偷拍的照片,照片裡如膠似漆黏在一起的兩人不是他和明子又能是誰?

「七哥,我那時不知道她的身份,我可以發誓的!」

傅鏡殊笑了笑道:「你當然不知道,你要是知道還這麼做,那我就該擦亮眼睛了。」

「你怎麼會有這個?」阿照心中驚魂難定,莫非七哥早就對他不信任了?

傅鏡殊定定看了阿照幾眼,才反問道:「你說呢?」

阿照想起了剛剛離開的傅至時,恍然大悟,咬牙切齒道:「我就知道是那個王八蛋,卑鄙小人!」可他再怎麼痛罵傅至時,也無法掩蓋手裡握著的事實,這件事是他做錯在先,才被人抓到了把柄。他雙手握拳道:「我對不起你,七哥,你要怎麼打發我都無話可說。」

傅鏡殊倒像被他逗樂了,「怎麼打發你,把你們雙雙浸豬籠?」

阿照顯然沒有開玩笑的心思,很難配合他做出稍微輕鬆的表情。傅鏡殊收起了笑容,平靜地說:「我要是存心怪你,也不會把這個給你看了。我和賈明子的事的確是雙方家長都有意,我也認真考慮過,但是她還太年輕,看得出來她對聯姻的事並不熱衷。這件事本來就是能成更好,成不了也不能強求,我在鄭太太面前也是這麼說。你根本不知道她是誰,又那麼巧讓你們遇上,我……可以理解。不過,要是你沒到放不下的地步,我也希望你最好不要再和她來往,畢竟她身份特殊,這事捅到老人家那裡,大家顏面上都不好看。」

他的語氣並不重,阿照聽著卻又是一頭一臉的汗,「我再也不會見她,七哥,你放心!」

「這也是我一開始提醒你做事要穩重,凡事三思後行的原因。你自己謹慎小心,才不至於被別人抓了把柄。你好好想想。」

這如同兄長一般的諄諄教誨,讓阿照幾乎紅了眼眶,恨不得當場剖出心來給他看。

「七哥,我錯了!我以後都不會再讓你失望了。」阿照賭誓一樣說道。他沒有想到自己捅出了那樣的婁子,七哥瞭然於心,都還能既往不咎,越是這樣,越讓他無地自容。

「阿照,當初我把你帶出瓜蔭洲,放在身邊做事,一半是方燈開了口,另一半也是因為我瞭解你的本性。我自幼沒有兄弟姐妹,在我看來,你和我的親弟弟也沒什麼兩樣。平時可能對你太嚴厲了,可我的本意是為你好。」

「我知道!」阿照心中那股熱流再度澎湃,別說是讓他聽七哥的話,就算七哥這時候讓他去擋刀子,他也半點不會含糊。他哽咽道:「七哥,我是個孤兒,從小被人欺負,沒有你和我姐,我什麼都不是,在我心裡你們就是我的家人,沒有什麼比這個更加重要。我們會一直像小時候那樣,做任何事都是一條心!」

傅鏡殊聽了他這番話竟有些惆悵,他像是想到了什麼,自己先苦笑了,「怎麼可能再像過去一樣?阿照,人是會變的。」

「我不會!」阿照傻乎乎地說,他見傅鏡殊惆悵不語,這才明白自己表錯了情,七哥現在心裡想的根本不是自己。他想起崔敏行的話,又聯繫上方燈最近的行蹤,猶疑地問:「我姐對那個姓陸的是來真的?」

「也許吧,她居然說要跟陸一走。」傅鏡殊面露苦澀。

阿照大驚,「走?她要去哪?這不可能!」

「我剛聽說的時候也和你一樣難以置信。但回過頭想想,我欠了她太多,她會這樣也不奇怪。」

「不行,我要去找我姐,那個姓陸的小白臉有什麼好,哪一點配得上她。我姐只是賭氣罷了,我不會讓她就這麼走!」阿照大聲道。

「你勸不了她,這件事你不要管,讓我再想想。」傅鏡殊合上面前的文件夾,有些疲憊地說,「你先出去吧。」

阿照點頭,走了兩步又不放心地轉身看了一眼。他從沒見過姐姐和七哥鬧得那麼僵,以前他們再怎麼吵,心裡都是想著對方的。他雖不是細膩的人,但是這些年離他們最近,看得最真切的那個人只有他,有些事,心思簡單的人反而看得更加明瞭。別人都猜不透方燈和傅鏡殊的關係,阿照只知道一個事實,能讓姐姐不顧一切的人只有七哥,而能讓七哥黯然失措的那個人,也只有姐姐。

他心下擔憂,多嘴問了一句,「七哥,這麼多年,我姐在你心中到底算是什麼?」

在阿照眼裡,他的七哥是無所不知的。但是這一次,面對他的問題,傅鏡殊良久不語,過了一會兒,手上握著的筆輕輕掉落在辦公桌上,他也仿若未覺。

一轉眼又近年底,布藝店的生意更忙碌了。桔年上午去醫院探望生病的侄女,請了半天的假,回到店裡,本打算換上制服,卻看到方燈在更衣室的凳子上坐著發呆。

「對了,老闆娘,我上次去觀音寺給你求了個簽,你要不要看看?」桔年說著在她米袋一樣的布包裡一陣好找。

方燈都快忘了這件事,她有些茫然地接過桔年手中皺巴巴的黃色薄紙,上面寫著」觀音靈簽第十簽中籤寅宮」。

「龐渭觀陣?」她吃力地辨認紙上的小字,「……石藏無價玉和珍,只管他鄉外客尋。宛如持燈更覓火,不如收拾枉勞心……什麼意思?」

桔年指著簽紙的最後一行說道:「這裡不是寫著嗎?此卦持燈覓火之像,無需限意,眼前是真。」

「眼前是真?」方燈喃喃地重複了一遍,「是我理解的意思嗎?那麼說,我做的決定是對的?」

她把簽紙攥在手心,抬頭看著桔年,「你真的相信這些?一張破紙,幾句含含糊糊的話就能洩露天機?」

桔年想了想,才回答道:「我是這麼想的,有些東西,你要是不信,什麼都是偶然,可要是你相信,什麼都是注定。」

方燈聽後沉默了一會兒,再開口時卻詭異地將話鋒一轉,「桔年,我想要轉讓布藝店,你有沒有盤下的打算?」

桔年嚇了一跳,「你為什麼忽然間要把好好的一個店給轉出去?」

「我有離開這裡的打算。你只要說,你想不想盤下來?」方燈找到桔年不是沒有理由的,布藝店開張這幾年,桔年在店裡投入的精力並不比她少,她想不出還有其他更合適的人選。

「我哪有那麼多錢?」桔年訥訥地說。

方燈報了一個價格,低得讓桔年也頗覺意外,「你就這麼著急走?這個店你完全可以賣到更好的價錢。」

「我希望能把這個店交給你。你不用立刻答覆我,錢的事我們可以商量,你再想想辦法也行,但我等不了太久。」

桔年對這個店不是沒有感情,方燈這麼一說,她也有些動心,「我記得你以前說過,這個店對你來說很重要。」

「那都是以前,現在不一樣了,你不也是嗎?」桔年這段時間的一些變故方燈也不是全然不知,她忽然問,「你說,人要怎樣才能做到放下和寬恕?」

桔年吃驚地笑了,「這個問題我也想知道。」

方燈有些失望,但她原本也沒指望得到答案,「我知道,這對誰來說都不容易。」

桔年點頭,慢吞吞地換上制服,她拉平衣角,又對方燈說:「老闆娘,你聽過這樣一句話嗎?』夜雨秋燈,梨花海棠相伴老。小樓東風,往事不堪回首了『。我想這段話的意思無非是,無不可過去之事,有自然相知之人。」

《蝕心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