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鄭微在文印室門口等待的時候遇到了工會的李阿姨,一向關心她感情生活的李阿姨笑瞇瞇地說,「鄭微啊,今早上我上班的時候又看到你談著的那個男朋友去車庫取車,小伙子真不錯,長得一表人才的,也有禮貌,看見我這個阿姨老打量他,還跟我笑著打了個招呼。」
這已經不是李阿姨第一次問起關於林靜的事了,鄭微不好說什麼,只好使出萬能的微笑。
李阿姨見她不說話,就一付瞭解的模樣說道:「還害什麼羞啊,你年紀不小了,身邊有個人再正常不過,現在又不是我年輕時候那會,結婚前牽牽小手都臉紅,社會風氣變了,住在一起的多得是,阿姨也不是什麼老古董。不過啊,你早有了這麼好的,一早就應該告訴我,省得我還老瞎操心,給你亂牽線……」
文印室旁的小會議室門輕輕被打開,陳孝正站在門口客套地對李阿姨說,「李主席,麻煩您兩位盡量輕點聲,裡面有個會議。」說完又重新掩上了門,回到會議室裡。
李阿姨在單位裡是老資格,年輕一輩的公司領導,包括周渠在內都對她還算禮遇,陳孝正這幾句話口氣雖客氣,但言外之意頗讓人難堪。
鄭微也覺得有些尷尬,正待回到文印室看看自己的文件複印好了沒有,以便盡快離開是非之地,是非之人。李阿姨扯了扯她的衣袖,有些訕訕壓低了聲音,虛指了一下緊閉的會議室大門說道:「在公司的內部網站上看到他的任前公示沒有?年輕人爬得快,不過這脾氣……算了,誰叫人家準備是領導了呢,我們就忍著點吧。」
鄭微回到自己辦公室,剛把二十多份複印文件裝訂成冊,就接到了陳孝正辦公室打來的電話,「鄭秘書,麻煩你把我要的資料送過來。」
鄭微暗暗慶幸自己正好將他要的資料文件整理完畢,便急忙抱在手裡,走過去敲了敲他辦公室的門。門是開著的,他坐在辦公桌後,聽到聲音,抬起頭來看他。
鄭微在稱呼他的時候猶豫了一下,不知道還該不該叫他陳助理,任職公示已經張貼出來,如無意外,他七天之後就是二分的副經理,於是她選擇了和大多數人一樣及時改口,「陳副,你的文件在這裡,請您過目一下。」
她把東西雙手放到他面前,他若有若無地掃了她一眼。鄭微趕緊低眉斂目,等待他初步看過沒有問題,自己就可以順利回到撤離。
鄭微聽著陳孝正緩慢地翻動紙頁的聲音,不知道是因為他確實看得很仔細,還是自己度秒如年,時間過得很慢,可是他始終不說話,她也沒有理由擅自離開。這個等待的過程過於漫長,當她終於忍不住看了看他翻閱的進度,正好發現他合上了文件,剛吁了口氣,整疊文件就被他單手推回了她面前。
「陳副,有什麼問題嗎?」鄭微有些不明所以。
陳孝正沉著臉說道,「鄭秘書,文檔工作沒有任何技術要求,最要緊是細緻,這個你應該明白的。」
鄭微趕緊拿起一份翻看,果然,雙面複印的文件,由於複印機卡紙,第六、七頁重複出現了兩張。她心裡懊惱自己沒來得及認真檢查一遍,趕緊承認錯誤,「對不起,我馬上重新裝訂。」
陳孝正冷笑道,「重新裝訂是小問題,我不過是提醒你一句,如果你肯把投入到私人感情中的時間稍微放一點到工作中來,這個錯誤絕對可以避免。」
這一句話堵得鄭微又羞又惱,自從周渠讓她協助陳孝正以來,她整整有一個星期,每天待在辦公室的時間超過十二小時,他要的東西往往臨時起意,又容不得有半點延誤,要不是趕得太急,也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現在他居然當面指責她為了私生活延誤工作,這簡直是再明顯不過的找茬。
他靜靜靠在椅背上,彷彿在等待她的發作。鄭微確實有股衝動,想要把這推文件統統砸到他的臉上,然後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陳孝正,你算是什麼東西?」
可是她忍住了,拋開在他職務在她之上不提,她也看出來了,他不過是想激怒自己,她越失態他就越得意,可她偏不讓他如願。於是鄭微畢恭畢敬地把他推亂了的文件整理停當,帶著點歉意地說,「不好意思,陳副,我昨晚上沒有睡好,所以檢查的時候沒有專心,下次不會了。」
鄭微成功地看見陳孝正眼裡的平靜被打破,雖然面上還是漠然的,可他每一絲細微的變化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她。她離開的時候,聽到他低聲問了一句:「你晚上會不會做夢。」
她想起了昨晚自己夢醒後的一身冷汗,他墜落的那一刻,自己的痛的感覺是那樣清晰。但夢裡那個人跟眼前的他是同一個人嗎?現實中的陳孝正永遠不可能為了他生命中僅有一厘米的感情行差步錯。
鄭微笑著回答:「我睡得很好。」
中午的時候,鄭微下樓到飯堂吃午飯,正好看到辦公樓搞清潔的阿姨急匆匆地往六樓走。鄭微對這些清潔工、雜工一向和氣,彼此都算熟悉,這時並不是清潔的時間段,所以她問了一句,「阿姨,這個時候匆匆忙忙地去幹什麼?」阿姨見私下無人,偷偷對鄭微說道,「陳副經理把杯子弄破了,也不知道是怎麼摔的,聽說掌心都是血,現在好像在醫務室包紮。」
鄭微「哦」了一聲,若無其事地去吃飯。
看得見的傷口,遲早有一天會痊癒的。
一個星期後,陳孝正順利度過公示期,從任職文件下來的那一天起,他正式成為中建二分的副經理,也是中建歷史上繼施潔之後,第二個未滿三十歲的副處。他的事業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樂於錦上添花的人自然不在少數,但是這個時候,誰也沒有心思大張旗鼓地慶賀,因為,檢察院正式對二分的三產公司盛通涉嫌非法經營,盛通總經理馮德生涉嫌職務犯罪一案正式立案調查。
據說在調查前的幾天,馮德生還宴請過檢察院反貪局的粱副局長,飯桌上大家相談甚歡,一片太平之像。檢察院的這次出擊事先沒有任何風聲,主管調查的不再是一向負責中建這塊的粱副局長,而是剛從其他城區新調來的反貪局正職,姓劉。劉局長跟二分和盛通素無往來,性格也遠沒有粱副局長好打發,盛通在措手不及之下接受調查,勢如破竹,就像本來已經爛在心裡的蘋果,一刀切下去,滿目瘡痍。
馮德生風光了很多年,其實背後背著一筆爛賬。行賄受賄、非法招投標這些都還是小問題,檢察院的切入點是放在盛通涉嫌非法轉移國有資產上的,一旦罪名落實,數目之大,不但馮德生再無翻身之日,就連二分都難逃關係。
馮德生已經被行政拘留,檢察院的調查範圍雖然還只限於盛通,但是二分乃至中建其他分公司紛紛自危。周渠讓財物部門連夜加班加點對賬目進行重新盤點,各種檔案、會議記錄都要重新整理,盡最大可能理清和盛通之間的關係。然而,盛通就像一個空殼,完全是依附於二分而存在的,其中千絲萬縷的聯繫大家心知肚明,又豈是一時半刻可以撇清關係的。二分和盛通的關係並非特例,只不過馮德生這些年太過張揚,檢察院此番行動也絕對不是臨時起意,必定是出於某種特殊的原因,又或者殺一儆百。
中建枝蔭葉繁,只要二分賬面上做得周全,要度過這一關也並非不可能。那段時間,幾乎所有二分的相關人員沒日沒夜地加班,鄭微手上所有涉及盛通的會議記錄都必須調出來重做,周渠幾乎就把家安在了辦公室,領導那裡陰雲密佈,她這裡自然小雨連連,跟在周渠身邊好幾年,鄭微還從來沒有見過周渠為了什麼事擔憂至此。她對財務管理那方面瞭解得並不多,關於盛通的認知也僅僅止於它是二分實質上的下屬部門,周渠日夜憂慮,她自知也幫不上什麼大忙,唯有做好自己的本分。
那天周渠和張副經理在辦公室談了很久,就連午餐都讓鄭微叫了外賣,鄭微敲門把外賣送進去的時候,聽到在敲門聲響起的那刻,裡面隱約的談話聲立刻消失了。
周渠說了「進來」,她才小心翼翼地推門進去,把盒飯放到茶几上,周渠神色如常,張副經理盯著她看的時候,眼神裡卻全是戒備,鄭微咬了咬自己的下唇,沈默地退了出去。
下午下班之後,張副經理已經離開,林靜打電話來,問她晚上有沒有時間,她說最近一段時間都會很忙。剛掛了電話,才發現周渠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她的辦公桌前,說不出什麼原因,明明只是一通再普通不過的電話,鄭微卻覺得心理有種異樣的感覺,彷彿剛才做的是一件見不得光的事情。
周渠手指輕輕敲著她的桌子,斟酌著說道:「下午張副的態度你別介意,這個時候,你跟林靜的關係……不過我還是相信你分得清公私輕重的。」
鄭微放好的手機,看著周渠,認真地說:「我跟他從來不談公事。」
周渠有些倦意地坐在她對面的沙發上,「我知道。不過這段時間也辛苦你了,公司現在狀況你也知道一些,說實話,現在那個企業經得起這樣細究。總部那邊不聞不問,如果檢察院苦苦追查,我的角色就會相當被動。」
鄭微再三想了想,還是問道:「我還是不明白,如果二分是乾淨的,檢察院也無從下手。」
周渠苦笑,「清濁的界定是很模糊的,二分和盛通之間關係就是國資企業最尷尬的部分。有時出發點是好的,但是……我也有錯,某種程度上,我確實縱然默許了馮德生。」
鄭微說,「你明知道馮……」
周渠點頭,「老馮這個人就是對身外之物太過貪戀。不過他說得對,沒有他,也就沒有我今天。」
兩人沉默了一會,周渠再度開口,「鄭微,你知道我為什麼把你招進中建,又把你留在身邊嗎?你的脾氣像足了我年輕的時候,性格中的那點率直是最難得,也是最容易吃虧的。以前我是個小技術員,一畢業就分到了工地上,總是太過於堅持我自認為的原則,結果同一批進公司的大學生都混得不錯了,我還在工地上熬,老馮是我所在項目部的經理,是他拉了我一把,然後我也慢慢學會了人情世故,才有今天。我看到你的時候,很容易想起以前的自己,可是我也很矛盾,一方面希望你一直是那個率真的小姑娘,又擔心你過於單純的本性會吃我以前吃過的虧。不過,你比我過去聰明,很多事情應該比我年輕的時候更懂得判斷。」
鄭微由衷地說,「我算不上聰明,只知道沒有領導你,就未必有今天的鄭微,這些年你對我的關照我都清楚,只是我沒有什麼能力,這個時候也不能幫到你什麼。」
周渠笑著說,「今天張副經理居然有個很荒謬的提議,他說,以你和林靜的關係,應該……」
鄭微暗暗一驚,就聽見他接著往下說,「我當時就讓老張立刻打消這種念頭,雖然林靜是坐鎮在反貪局之後的直接領導,但是公是公,私是私,他未必會徇私情,我也不會讓你難做。」
鄭微無意識地擺弄手裡的筆,遲疑地說道「我從來不問他工作方面的事。」
周渠站了起來,「我知道的,跟你說這件事只是想告訴你,即使張副經理或者誰跟你提起這件事,你直接拒絕就好。下班了,你也加了好幾天班,早點回去吧,工作歸工作,生活還是要繼續的。」
幾天之後,檢察院正式要求二分將五年之內所有財務檔案移交審查,那天,辦公樓來了七八個穿著制服的檢察官,都是陌生面孔,林靜不在其中。鄭微記得她的衣櫃裡也有這麼一套藍色的制服,不過他平時大多數時候都是便裝打扮,如果他今天也這付行頭出現在二分,她都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處之。
檢察院帶走的檔案足足裝了十來個大紙箱,周渠也被請去談話、協助調查。從檢察院那幾輛白色的車子停在辦公樓前開始,整個二分上下人心惶惶,說什麼的人都有。比起對未來的憂慮,鄭微更擔心周渠,她害怕這個對自己而言亦師亦友、給過自己無數提攜和關照的人陷入泥潭。
下班的時候,她不願再見到一個個向她打探消息的同事,於是選擇從辦公樓後門繞回她住的地方,避開下班的人潮。二分辦公樓的後門正對著大院的一個魚池,鄭微經過的時候,看到何奕正跟一個年輕的女子站在一起,不知道說些什麼。從身形和打扮上看,那女子並不是韋少宜,走近了,鄭微才覺得她十分面熟,原來是中建過去的總經理秘書施潔。
何奕看到她有些驚訝,打了個招呼,就指著施潔說道,「施潔你還認識吧,她以前是我爸的秘書,找我有點兒事。」
鄭微現在沒有心思理會他突兀的解釋,對施潔笑了笑,就從他們身邊走了過去,經過施潔身旁時,淡淡的香水味兒飄進了鄭微的鼻子。
鄭微停步轉身,對施潔說,「施秘書,你的香水味兒我很喜歡,能告訴我是什麼牌子嗎?」
施潔精緻的唇角往上勾了一下,「RUSH2,我也很喜歡,看來我們的喜好很相近。不過現在我已經不是施秘書,我辭職了。」
鄭微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跟何奕、施潔道別的,這一天的變故太我,RUSH2的香水味兒讓她頭痛欲裂。
回到住處,鼠寶喵喵地叫著在鄭微腳邊繞圈,似乎在暗示她像往常那樣給它揉肚子,鄭微無心理會它,她覺得自己應該是感冒了,頭暈,喉嚨微微發疼,整個人莫名的疲倦。
她在床頭的置物欄裡翻找著維C銀翹片,每次疑似感冒的時候,吃這個就特別有效,可是把整個置物欄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找見,她上個星期明明讓林靜買了,她親手放在置物欄裡的。
萬般無奈之下,鄭微撥通了林靜的電話,過了好一會他才接起。
「微微,有事嗎?」
她無心寒暄,直接問,「你看見我的維C銀翹片沒有,到底放哪去了。」
「好端端地吃藥幹什麼?」他的聲音壓得很低,鄭微彷彿還聽見有透過話筒說話的聲音,看來她電話打得不是時候,他正在一個會議上。於是她草草說:「你告訴我你放哪就行了。」
林靜說:「維C銀翹片應該在衣櫃旁邊的那個藥箱裡吧。」
鄭微拿著電話走到藥箱旁邊,果然看到自己想找的東西放在最上面。林靜繼續問,「你吃飯沒有,不舒服最好去看醫生……」
她莫名煩躁地打斷了他的話,「你別管我,下次不要亂動我的東西。你開會吧,我掛了。」
一次吞了四顆維C,鄭微拉上窗簾,衣服都沒換,倒頭睡在床上,過了一會,她又打開了林靜帶過來的那盞檯燈,在熟悉的光線中,她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