檯燈的光徑直打在桔年的臉上,強烈的亮度讓她掙不開眼睛,在她說出了甜蜜蜜的地址和一面之緣的旅社老闆容貌之後,包括黃警官在內的幾個警員在另一角展開了低聲的討論。她聽不見,也無力去聽,整個人臨近虛脫。她想,她要不就現在死去,要不就直接崩潰發狂,都不失為一種解脫的好方式,最不濟,那就昏倒吧。可是不行,不管她再怎麼覺得自己撐不下去了,下一秒,她還在撐著,思想.身體,記憶,每一種細小痛楚的蠶食都如此清晰。
她感到有人走到了她身邊,微微扭開了檯燈照射的角度,然後又是一陣絮語,有人走了出去,有人留了下來。
她用了很長的時間讓疼痛的眼睛去適應光線,房間裡不再有穿著制服的警察,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靜靜坐在她身邊的女人。
那是蔡檢察官。
「累了吧,先吃點東西,喝口水也是好的。」
桔年這才發現自己的手邊擺著一塊蛋糕和一瓶牛奶,她幾乎是一口氣喝乾了牛奶的最後一滴,大口咀嚼著甜蜜的蛋糕時,她差一點吐了出來,然而當食物順著喉嚨下嚥,活著的感覺又一點點回來了。
她為此感到淒涼,原來刻骨的絕望和極致的悲傷,也不能組織飢餓的感覺。
她活著,誰讓她活著。
「桔年,我能叫你桔年吧。」蔡檢察官的聲音如此溫柔,這就是大院裡那個人所周知的雷厲風行的女人?
桔年沒有回答,叫什麼都沒有所謂了.
「他們都出去了,我要跟你單獨談一談,不是以職務的身份,而是以一個長輩,你願意嗎?」
桔年嚥下了最後一口東西,憋紅了臉開始猛咳,蔡檢察官輕輕為她撫背。
「桔年,你和韓述的事情,他都跟我說了。韓述那個渾孩子,從小沒吃過苦頭,我們寵壞了他。我也是女人,他對你做的那些事,我聽了也恨得牙癢癢。但是,說到底韓述心裡對你的情義是真的,我看著他長大,他一直是個好孩子,就算偶爾犯渾,也是少不經事,絕對不是玩弄感情的人,他順心慣了,我沒看過他為了什麼人那麼上心」
「蔡檢察長,你有話直說吧,那些剛才那些話不必說了。」
「你知道我?你離開大院的時候還小,長大變得那麼標緻,我都認不出來啦。我跟你爸曾經是同事,你可以叫我一聲蔡阿姨。我要說的是,事情已經發生了,雖然不如人意,但是總要有個解決的辦法,尤其是你現在又面臨這種事情韓述非要給你做時間證人,我看了一下你剛才的筆錄,你還沒有說昨晚是跟他在一起的,在這點上,我真的很感激你。我也知道,像你這樣自愛的女孩子,把那些事情袒露出來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再說,你爸媽都是正派的人,要是他們知道,心裡會怎麼想?」
蔡檢察官提到了桔年的爸媽,桔年心裡滋味難辨。蔡檢察官坐在她對面,面色和藹,柔聲細語,多麼像一個母親,可惜她的母親不是這個樣子,最怕被人戳脊樑骨,她偏偏闖下了這樣的禍,注定做不成他們的好女兒。然而,警方已經在幾個小時前打電話聯繫了她的家人,直到現在,他們也沒有出現。
就算是趕過來給她一耳光也未嘗不可啊,但是沒有,沒有人來。
「桔年,我想你也是一樣,希望付出最小的代價擺脫這個困境,韓述作證那並不是一個好主意,不管是對你還是對他。你提到的那個旅社老闆,我會盡快找人跟他聯繫,這方面我的熟人不少,你可以放心,我知道你是清白的,也會努力想辦法為你脫罪。」
見桔年不語,蔡檢察官從袋子裡拿出自己從最近的百貨商場買來的一套女孩衣物,內衣鞋襪一應俱全。
「看你的樣子也夠糟糕的,穿在身上怎麼會舒服?這事一時半會沒法解決,我跟他們說了,讓你把衣服換換,休息一下,畢竟是女孩子,又不是鐵打的。部分衣物他們要拿去作為證據檢驗去吧,桔年,別跟自己過不去,換衣服的地方是女警的臨時浴室,順便把身上洗洗」蔡檢察官柔聲說完,把東西輕輕放在桔年懷裡。
桔年難以察覺地勾了勾嘴角。「你怕我告他?」
她的聲音太低,蔡檢察官起初沒有聽仔細。
「什麼?」
「你說了那麼多,讓我換洗,無非怕我告韓述強xx吧。」
韓述是幸福的,總有人在為他奔走。有些東西,有人有,有人沒有。有人求而不得,有人棄若弊屣,如果一定要給個解釋,那就是命。
「你要告他嗎?」畢竟見慣了風浪,蔡檢察官驚訝之餘卻紋絲不亂,心平氣和地問了一句。
桔年一字一句地說:「我不該告他嗎?」
蔡檢察官沉默片刻,笑了,「你是個聰明的女孩,不枉費韓述中意你。既然如此,桔年,我也不怕跟你挑明了說,我們國家的性犯罪法律存在很多的尷尬和盲區,就算你存心要告,如何舉證?你說你在非自願的情況下跟韓述發生了關係,但是除了你,誰知道,你身上有傷痕嗎?至於喝了酒,神志不清,那酒是不是你自願喝下去的呢?你跟著韓述上車.進旅館,有過掙扎嗎?發生關係的中途你有沒有清醒,有沒有反抗?韓述能不能理解為你是情願的?如果不是,你怎麼證明?」
「蔡檢察官,你要告訴我,法律了幫不了我是嗎?」桔年微微一笑。
「孩子,法律是個準繩,但它不是上帝。你告不贏的,韓述家裡的情況你也知道,那樣的結果除了讓你身敗名裂,讓你父母更加難受,讓你一而再再而三掀開自己的傷疤之外,沒有任何好處。看在他有心悔過,看在他對你一片赤誠的份上,桔年,放過他,也放過你自己。」
桔年看向蔡檢察官的眼神是空洞的,她們對望,蔡檢察官卻覺得那雙眼睛穿過了自己,看向另一個世界。
良久,桔年並沒有推開手中的衣物。蔡檢察官心裡一鬆,她知道自己說服了這個女孩。
「你喝醉了,害怕父母責罵不敢回家,強撐著上了計程車,住進了甜蜜蜜旅舍,近七點才離開,因為擔心巫雨,找到了林恆貴的小商店,打電話救了他,然後在烈士陵園找到巫雨,你勸他自首,他拒絕,你們兩人爭執了起來,在網吧玩了通宵遊戲的韓述,到郊外透透氣,看到同班同學,擔心你一個女孩子出事,跟在背後上了烈士陵園,發現要逃跑的巫雨,因此上前阻止,巫雨病發,失足從樓梯上滾落,這就是全部的事實。」
也許是命中注定如此,甜蜜蜜的老闆在事發當天不知去向,據說他本來就是個好賭之人,賭癮發作,跑到某個據點一泡就是十天,不輸掉身上最後一分錢是不會回來的。
在案件的最關鍵證人被找到之前,由於巫雨已死,作為8月14日凌晨林恆貴搶劫案的唯一嫌疑人,桔年被公安機關以涉嫌搶劫罪向檢察機關報捕。經調查對比,她的指紋.足跡以及沾染了林恆貴血跡的襪子均與犯罪現場採集到的吻合,再加上附近菜農在罪犯辨認程序中,輕鬆將桔年的背影從一干同齡女孩子中辨認出來,還有林恆貴在病床上言之鑿鑿的指認,桔年的情況不容樂觀。而與此同時,蔡檢察官始終不遺餘力地動用自己的人脈協助警方尋找那個旅舍老闆,除了韓述和桔年,沒有人知道她為何對一個並不熟悉的少女嫌犯如此盡心。
拘役期間,韓述數次要求探視桔年,均遭拒絕。他不斷地往裡面送的衣物.日用品.書籍.信件每一樣都原封不動地被退了回來,除了一張由方志和拍攝的羽毛球比賽頒獎時的照片,照片上有韓述.桔年.巫雨和陳潔潔。
韓述間接聽說,陳潔潔再次離家出走,還沒來得及離開G市,就被家人抓了回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再也沒有人見過她,誰也沒有她的消息,她像是一滴水從人們視線裡蒸發了。
一個月後,蔡檢察官和警方苦尋未果的旅館老闆意外地主動找到了警方,他說他聽家裡人提起了這件事,並且同意為此案作證人。此時,案子的取證工作基本結束,不日在市城西區法院正式庭審。
在開庭之前,韓述始終放不下心頭大石,反覆追問蔡檢察長,「乾媽,他可靠嗎?」
蔡檢察長說;「那傢伙是個狠主,眼裡只有錢。不過你放心,該給的我都打點好了,他也初步承認那天早上確實跟桔年打了聲招呼,還留有印象。」
庭審當天,來的人並不多。就連桔年的父母雙親都沒有一個人到場,從桔年出事那天起,他們就對外宣稱從此跟這個女兒斷絕關係,就當她已經死了。這不過是一個一無所有的邊緣少年搶劫庸碌的小商店老闆,捅傷人之後,在潛逃過程中失足摔死的平凡案件,刺激不了眼球,在每日報道公雞生蛋之類的新聞小報上也沒有佔據多少位置,剩下來的桔年本來就活在被人遺忘的角落,除了她人大新生的身份曾經短暫地引來過議論,人們很快就忘記了這件事,或者從來都沒有記得過。
那裡面的愛恨.爭執.不捨.慾望.血淚在大大的世界裡是多麼微不足道。
經歷了一個月的拘留,桔年孤零零站在被告席上,給人唯一的感覺就是「淡」,淡的眉目,淡的神情,淡的軀體,你看著她,明明在整個法庭最焦點處,卻更像灰色而模糊的影子,好像一陣風,就要化成了煙。
這前一切繁瑣的程序如走馬燈一般,審判長宣佈合議庭組成人員及書記員,公訴人.辯護人.鑒定人名單和各方權力,控辯雙方陳訴。
據年並沒有請律師,她的辯護人是蔡檢察官出面為她安排的一個年青人。辯護人跟公訴人就雙方最有爭議的地方,也就是8月14日凌晨五點左右這段時間,桔年是否有確切不在場的證據這一點展開了辯論,然後經法庭允許,甜蜜蜜旅舍的老闆出現在證人席上。
「張進民,請問1997年8月14日上午七點左右,你是否親眼看到本案被告謝桔年從你所經營的甜蜜蜜旅舍門口走出,並且確認她於前一晚入住該旅舍後,一直未曾離開。」
那個叫張進民的旅舍老闆瞇著眼睛看了桔年許久,「有點像。」
寥寥無幾的旁聽席上也傳來了細碎的低語聲。
「怎麼回事,什麼叫『有點像』。」韓述緊張而困惑地抓住了乾媽的胳膊。
蔡檢察長也流露出些許困惑。
「有點像?在之前你給公安機關的口供中,不是曾經確認自己確實跟被告打過招呼,互道早安?」
旅舍老闆乾笑兩聲:「凡是早上12點之前從我的旅館走出去的人,我都會說聲『早啊』。」
「我再問一次,你能夠確定她當時在那個時間曾經從你的面前走過嗎?」公訴人問道。
韓述屏住了呼吸。
「每天住進甜蜜蜜的人沒有一百也有幾十,來來往往的,附近是大學,這個年紀的小姑娘也有不少,哪能每個都記得清楚,百分之百的包票我可不敢打。」
被告席上的桔年也慢慢繃直了腰,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個叫張進民的男人。
「那你的旅舍是否有相關的住宿記錄?」
張進民又是一笑:「哈哈,我那地方,別人就看上了不用記錄。不過非要記的也不是沒有,那一晚我看了看,沒有單獨入住的小姑娘。這個警察也知道。」
「你的意思難道是,你沒有辦法確切證明8月14日早上7點從你面前走過的人就是被告席上的謝桔年本人。」
似乎過了一個世紀,張進民答道:「確實沒有辦法保證。」
桔年好像聽到自己的喉嚨裡有過一聲嗚咽,來不及發出來就死在了心裡,緊緊纏住的手指一根一根的鬆開。
旁聽席的角落裡,坐著兩個衣著光鮮的中年男女,桔年的記性非常好,她仍能夠回想某個生日的聚會上,這對不見了愛女的父母從樓梯上飛奔而下的瘋狂和焦慮。
桔年明白了,不是她,就是她。
這個命運的選擇題從未終止。
所以張進民忽然沒有辦法證明
韓述幾乎立刻就要站起來。身邊的蔡檢察官死死地壓住了他。
「幹什麼。」她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
「她是無辜的,我不應該聽了你的話!」韓述一頭一臉的汗。
「來不及了,你現在的話法庭能採信嗎?」
「她會坐牢的」眼淚毫無徵兆地滾落。
「韓述,理智點,控制住你自己,別衝動。想想你爸爸,想想你的前途,你的將來」
韓述的姐姐韓琳在比利時大學畢業,一聲捕吭地嫁給了當地人,迅速地懷上了孩子,並且宣稱要從此做家庭主婦。這讓一直以女兒為傲的韓院長一夜之間增添了不少白髮。他曾以為女兒繼承了自己所有的優點,最能接下他的衣缽,但是從小優秀無比的韓琳卻出其不意地傷透了他的心,竟然懷上了孩子,才讓父母得知她已嫁人。就是開庭這天的早上,韓述出門前,聽到爸媽在房間裡交談。媽媽寬慰韓院長別氣壞了身體。韓院長的聲音彷彿老了好幾歲,他說:「還好我們還有小二,那孩子這幾年越來越像我了。」
韓述從來沒有從父親嘴裡聽到這樣的話,那是他十八年來頂著父輩的壓力和姐姐的光環第一次得到的肯定,他覺得,從小到大自己竭力地做一個出色的人,付出的所有代價都不是苦的。只要桔年沒事,那他的人生就是一個完滿的小宇宙。
「韓述,你別動,別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乾媽還說了什麼,好像說了許多,好像再也沒有開口。
諾大的法庭,一切的人和道具都如照片裡模糊的背景,只有當中一個點是鮮活的。桔年。
這一刻,韓述忽然無比渴望著桔年看向他一眼,只要一眼,一個眼神,甚至不需要對白,他就有了顛覆一切的力量和拋棄所有的理由。
然而她沒有,他知道,一秒也沒有。
雖然她明知道他就在那裡。
辯護人尤在堅守職責地為桔年開脫。
「甜蜜蜜那樣的旅舍,很少一個女孩子會單獨入住,當晚真的沒有旁人能夠證明你在那裡留宿嗎?謝桔年,你再仔細想想。」
法庭上鴉雀無聲。
桔年空洞而清晰的聲音在當中迴盪。
「我不記得了。」
韓述的背頹然靠在了椅背上,久久地閉上了眼睛。
一周後,法庭正式宣判,謝桔年脅從搶劫與包庇罪名成立,判入獄五年,剝奪政治權力一年。
彼時,謝桔年十八歲零二十七天。
過去種種譬如昨日之死。
韓述沒有參加那一天的開庭宣判,雖然乾媽一再保證會想法子讓謝桔年從輕量刑。
他一個人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逛啊逛,不知怎麼地,竟到了百貨商場,在售貨員小姐的慇勤招呼下,買了一雙白色的帆布鞋,6碼。
出了商場,陰天,有一絲風,這是他最喜歡的天氣。
方志和給他打來電話。
「韓述,最近在家裡悶壞了沒有?快開學了,我們打算一起找個地方聚聚,開心一下,你來不來?」
韓述單手打開鞋盒,撫摸帆布上特有的粗糙痕跡。
天上下了一滴雨,該死的,變天了。
他順手將鞋子拋進了路邊的垃圾箱。
「來,開心的地方怎麼不來,你們在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