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的趙旬旬根本不想問池澄究竟把自己帶到了哪裡。她一度以為與謝憑寧共築的小家是最安穩的藏身之處,哪想到全是幻覺。謝憑寧的心是座虛掩的空城,如今四面洞開,只有邵佳荃可以呼嘯而過,來去自由,旬旬住在裡面,翹首以望,困坐愁城。
「不生氣了就笑一笑。」池澄試探著說。
旬旬如他所願牽了牽唇角。
「算了,你還是不要笑。哭也可以的,不然我讓你打兩下。我知道你很想揍我。」
「沒你什麼事。」旬旬木然道。
「那還是謝憑寧的事!」池澄雙手環抱胸前。「你就這麼在意他,沒他不能活?」
「他是我丈夫。」
「心裡只有別人的丈夫!」池澄強調。
旬旬自言自語一般。「其實我很多事情都可以不計較,他侮辱我的尊嚴也就罷了,現在還要來侮辱我的智商。」
「我怎麼感覺他一直都在侮辱你的智商?」
旬旬以殺死人的目光回應池澄的插話。
池澄挪了挪身體,坐正了才對她說:「旬旬,能不能實話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嫁給謝憑寧?」
旬旬想了很久,「因為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嫁給他。我媽媽極力主張我和他在一起,他也希望娶我。謝憑寧這個人沒什麼大的缺點,我一直相信他是踏踏實實過一輩子最好的人選。」她自我解嘲,「那時他還是個大夫,我想,如果有一天急病發作,身邊有個學醫的人,生存幾率要大很多。」
池澄諷刺她,「我是藥科出身,家裡也賣藥。你如果嫁給我,吃錯藥的幾率也會小許多。」
旬旬沒有計較。
「我是挺蠢的,但我要的只是再簡單不過的生活,他不需要如癡如醉地愛我,也不需要為我赴湯蹈火,只要給我一個家,難道連這樣的要求都算過分?」
「倒不過分。」池澄說,「但很多時候,往往就是因為你要的太少,別人才索性什麼都不給你,結果你一無所有。」
旬旬低下頭,「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嗤笑,「你當然懂,你是我見過最厲害的裝糊塗高手。」
「如果我是裝糊塗的高手,又怎麼會讓你看穿?」
「因為我有一雙火眼金睛,是專門看透裝糊塗高手的高手。這樣說來,其實我們很合拍。」
「當然合拍,我要是鉛筆,你肯定就是筆刨,天生就是為了消耗我來的。」
「我喜歡這個比喻。」池澄的笑意在眼裡,旬旬依然面無表情。
「有沒有人說你有一雙看起來天真的眼睛?」
「謝謝。」雖然沒什麼心情,但她還是決定收下這個讚美。
池澄客氣道:「不用謝,因為我只是說『看起來』,而且沒有讚美的意思。你不說話的時候,眼睛空蕩蕩的。男人大多喜歡女人眼裡的茫然,我也一樣,總覺得楚楚可憐,讓人充滿了保護的慾望。可我現在很懷疑,你茫然不是因為什麼都不知道,而是因為你什麼都知道。」
「是麼?我不知道。」
「看,你又裝糊塗。知道得太多的人做事往往思前想後,畏縮不前,因為他們太清楚事件的後果。」池澄天馬行空地說:「知道為什麼當兵的大多是血氣方剛的少年人?他們年輕,不懂活著的寶貴,死的可怕。
當他懂得了,就成了兵油子,沒多大用處了。人越明白就越膽怯,所以老人最怕死。勇敢不是美德,而是一瞬間的無知和空白,如果他始終是清醒的,那只能是某種東西在遮住他的眼睛,讓人短暫遺忘後果。」
「你不也想得很多?」旬旬說。
池澄詭秘一笑,「哪的話,這是我的一個老朋友對我說的。況且我比你年輕,人比你傻,膽子也比較大。所以我敢離開另有所愛的邵佳荃,你不敢!」
旬旬黯然說:「我的確是個包子,活該被人騎到頭上。」
「別騙我,其實謝憑寧和佳荃那點事你都知道。我看你未必有多愛你丈夫,忍氣吞聲,和賢惠大度也沒多大關係,你心裡的小算盤打得辟啪響,說到底是害怕到頭來魚死網破你什麼都得不到。」
「那我現在又得到了什麼?」旬旬又一次被他激怒,她不願從別人口中聽到如此不堪的自己。
「你得到了衣食無憂和你幻想中的安定!」池澄再度毫不留情地揭穿。「單純為了你想要的生活,去嫁一個不愛的人敷衍度日,就等於是合法賣身,所以你不敢對金主指手畫腳,明知他騎到你頭上,你還要自欺欺人地裝聾賣啞,這和收了錢就任人擺佈的妓女在本質上有什麼區別?」
旬旬當即下車,用力甩上車門。她裸露在外的部分已任他檢閱,他還不滿足,偏要把裙子底褲都掀起來肆意點評,是可忍孰不可忍。
「哈哈,惱羞成怒?看來被我說中了。」池澄靠在椅背上得意洋洋。
「就算我要衣食無憂和安定又有什麼錯?任何一個女人都可以要求這些。你這樣的公子哥兒沒資格站在道德的制高點評價我。」旬旬漠然對車裡的人說道:「不要以為懂了點皮毛就看破世情,有些事輪不到你妄加評判。我就是受夠了不知道明天會怎樣的生活!反覆搬家,從一個出租房到另一個出租房,他們有錢就花,上一頓全是肉,下一頓就喝西北風!每到過年過節,最怕債主上門討債;每得到一件好東西,都擔心是我爸爸從別人手裡騙來的。他們離婚,我跟著我媽,她身邊一個男人一個男人地換,為了我初中進重點班她都能和教務主任睡一覺!獻慇勤的時候男人都說要娶她,只有她才信,其實都是狗屁!」
池澄跟著走下車,站在離她不遠處,看著趙旬旬如滿臉通紅如困獸般在原地走來走去。
「我媽和繼父剛在一起那幾年,叔叔一來,她就讓我到外面的隔間去睡。怕原配找來,每次見面他們都小心得很,我媽一個月換三次住的地方,恨不得背後長雙眼睛,可偷情的時候連大門都忘記上閂。我記得有天晚上,下很大的雨,對,是下雨!他們在簾子後面滾,我睡了,外面有人摸進來,後來我才知道是小偷。我們家最值錢的東西就是我媽跳舞的裙子,連張像樣的沙發都沒有,居然還有小偷惦記著!他到處亂翻,我連眼睛都不敢睜開,怕一叫他就殺了我和簾子後面的人。我就這麼一直閉著眼,一直閉著,等到睜開眼,天都快亮了,我的枕邊有一把小偷留下的缺口柴刀,只要我一動就沒命。可他們什麼都不知道,沒人知道!」
池澄目睹她的憤怒,也覺得自己做得過火了,走過來撫著她的肩膀,「都是以前的事了,再說,也不是沒人知道,不是有我嗎,我知道!」
「狗屁!」池澄沒敢笑出聲來。
旬旬完全不理會他,也不理會自己的用詞是否有失得體,自顧說著。她不是對池澄傾訴,而是對自己說,對住在她身體裡依然畏懼得瑟瑟發抖的趙旬旬說,如同她長年來日復一日那樣。
「我媽走了狗屎運,曾叔叔還是娶了她。她高興得很,但曾家上下恨死了她。曾叔叔有一兒兩女,大的都已經離家,我媽以為她勝利了,她不知道曾叔叔沒有一天不在想他的大兒子和女兒,只要他心軟聽他們一句威脅,我和我媽第二天就要重新回到那間出租屋。曾毓以前處處和我作對,我呢,誰都不能得罪,我是好孩子,乖孩子,見誰都笑,對誰都禮貌,才能讓我媽滿意,才能從曾家一大群的親戚那裡要到一塊糖。十四歲以後我吃穿不愁,住在那間大房子裡,可我很清楚,裡面就連一個杯子也不是我的。從小到大沒有什麼是真正屬於我的!」
旬旬說得累了,靠在車門上,語調平靜了不少。
「你說我賣給謝憑寧也好,打自己的小算盤也好,我最大的願望只是每天醒過來,發現今天的一切還和昨天一樣,什麼都還在,什麼都沒有改變。」
池澄也學她那樣靠著,過了一會,他似乎想到了什麼,匆匆從後排翻出一件東西,拉著旬旬就往樓道跑。深夜地下停車場通往上層的電梯關閉了,他就拖著她去爬安全通道。旬旬不肯,池澄威脅道:「你留在這裡,一個人都沒有,就不怕小偷拿著柴刀再次出現?」
他作勢要走,旬旬慌忙叫住,回車上去背那個貓包。人都知道趨利避害,她不能把一個活物留在危險的地方。
上到地面一層,池澄還不滿足,一路沿著蜿蜒的樓梯往上跑。在十七樓的通道處,他們都停下來大口大口地喘氣。
池澄邊喘邊笑:「你體力不錯,居然跟得上我。」
旬旬還背負著一隻貓的重量,腰都直不起來,「沒有好的體力,怎麼生存得下去。你倒了我都沒倒!」
池澄把貓包背在自己身上,說:「下去的時候別讓我背著你!」
氣絕身亡之前,兩人推開三十一樓天台的門,趔趄地衝到欄杆邊緣,同時跌坐在地上。
旬旬恢復語言能力的第一句話是:「麻煩你給我個合適的理由,上這裡來想要幹什麼?」
池澄笑著不說話,旬旬勉力站起來,環顧四周。參照周圍的標的性建築物,她似乎又有了那麼一點方向感,這不是什麼荒山野嶺,更不是狐仙午夜變出的幻境,而是某個新興城區的中心地帶,旬旬還曾不止一次地途徑這裡。他們所在的這棟大廈主要是商場和酒店,幾年前尚算這城市最高的建築物之一,因為佔據坡地,從高處看更是有「會當凌絕頂」的錯覺。
池澄示意她過來,和他一樣倚在欄杆上往下看。不新不舊的鐵製欄杆,旬旬擔心它的堅固程度,不肯上前,被池澄用力拉過來。她恐高,緊緊抓住欄杆的扶手,從眼睛瞇著的縫隙裡往下看了一眼,只覺頭昏目眩,搖搖欲墜。
「我雖然發了一陣牢騷,但絕對絕對是不會往下跳的!」她縮回去,對池澄鄭重說明。
「行了,走近一些是不會死的。」池澄朝她伸手,「給我!錢!」
「幹什麼?」他不廢話,伸手到她包裡去找不久前才還給她的一疊鈔票。
旬旬駭然道:「你要劫財,何苦上到三十一樓?」
池澄把手裡的一個盒子遞給旬旬,「你把錢給我,這個就是你的了。」
旬旬一頭霧水地接過,揭開包裝精細的盒蓋,裡面是整套上好的骨瓷茶具,在夜色中呈現出柔潤的瑩白色,一看就是好東西,但她不需要。
「茶具是我今早給自己挑的,現在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我把它賣給你了,任你處置。」
「我要這個做什麼?」旬旬愣愣地捧著茶具的盒子,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池澄從盒子裡挑出一隻線條優美的美人壺,拿在眼前欣賞片刻,「要不我給你做個示範?」
他說完,當著旬旬的面用力將它摜在天台的水泥地上,頃刻間白瓷粉碎四濺。
旬旬心疼死了,推了一把暴殄天物的人,「你這樣糟蹋東西,不怕被雷劈?」
池澄說,「我的東西,愛怎麼樣就怎麼樣,雷公也管不著……當然,現在它是你的了。」
他又拿起一隻耳杯,強塞到旬旬手裡。旬旬不要,想方設法要還給他。「我不陪你瘋,太晚了,我要回去了。」
池澄背著手退了幾步,戲謔道:「回去晚了又怎麼樣?誰在家等著你?就連貓都被你帶到這裡來了。現在的謝憑寧根本不在乎你去哪裡,在他心裡,你就和這茶杯沒什麼分別,只是個擺設。」
那瓷杯在她手裡,觸感冰涼、細膩美好,但她不喜歡。
「再說一遍,我的生活和你沒關係。」
他無賴地用身體擋住她的去路。
「再讓我猜猜,到了這份上還要循規蹈矩,不能讓人抓了把柄,更不好讓婆家落了口實。這樣就算離婚也可以多分得一些財產,總不至於太吃虧!我說得沒錯吧……」
旬旬腦子一熱,來不及思考就狠狠地將手裡的杯子擲向那張討厭的臉。
池澄頭一偏,輕鬆避開。
旬旬聽到那清脆無比的碎裂聲,不由得怔怔地。剛才還是那麼完美無缺的東西,現在只是地上的一對殘屑。
他在一旁鼓起掌來:「看來你還是有那麼一點血性的,這就對了!」趁旬旬還沒有進一步的反應,池澄手把手地引著她再拿起另一隻杯子。
「你不是說從來沒有屬於你的東西?這個不就是?只要不犯法,沒有人可以約束你,你喜歡就留,不喜歡就摔個粉碎,沒人可以約束你,你有權決定你自己的事!」
旬旬閉上眼睛。寂靜的夜裡,每一次重重摜地的聲音都伴隨著迴響,讓人聞之驚心。
這時候,她竟也沒想過兩人的瘋狂行徑會不會招來大廈的保安。
這是她的東西,就算她通通摧毀,就算她出格一次,明天的日子還會繼續。
剩餘最後一個杯的時候,旬旬舉起手,又放了下來。
「不砸了?」池澄興致正高。
「不砸了,只剩最後一個,捨不得,否則就什麼都沒有了。」
她用拇指摩挲著光潤的杯緣,站在天台的緣邊。腳底下的燈火在距離和眩暈感中給人一種流動的錯覺,整個城市像沒有根基一樣漂浮著。
「你來過這裡嗎?」池澄問。
旬旬搖頭。「我去過的地方不多。」包裡的老貓不耐煩地在窄小的空間裡扭動著身體,一邊喵嗚地叫著。
她輕聲安慰它。「好了好了,這就回去了。」
「再叫就讓你去流浪,反正你闖禍了。」池澄惡聲惡氣地威脅。
旬旬說:「貓是一種極度重視歸宿感的動物,它不需要太大的屬地,安於生活在小天地裡,但必須確認那領土是完全屬於它的。從這點上來說,我連貓都不如。你是對的,我嫁給謝憑寧,但從沒有一天相信他屬於我。」
她回頭看向池澄,「其實我並不是很恨謝憑寧,他心裡沒有我,我也未必一往情深,即使每天給他洗衣做飯,可我不在乎他在想什麼,就這樣的日子我竟然幻想天長地久,是有點可笑。現在他先置我們的婚姻於不顧,我沒有那麼做,但區別只在於我沒有一個如邵佳荃那樣讓他惦記著的人。」
「那你就離開他!」
「離開他又能怎麼樣?一個離過婚的女人,難道遇見的下一個男人就一定比他好上許多?」
「你不試過怎麼知道?」
旬旬笑笑沒有回答。
他還不懂,人在一條路上走得太久,就會忘了當初為什麼出發。婚姻也是如此,慣性推著人往前,可回頭卻需要付出更高的代價。
風獵獵地將她的一縷散發拂過臉頰。旬旬右頰有個深深的梨渦,她不是那種艷光逼人的大美人,但眉目清淺,梨渦婉轉,自有動人之處。她笑起來的時候,池澄心中不由一蕩。
他悄然走過去,雙手從身後環抱住她,彎下腰,將下巴擱在她的頸窩處。
「你不會一無所有,我會幫你。謝憑寧有把柄在你手中,只要你抓證據,他會為他的行為付出代價。」
旬旬沉默片刻,說道:「謝謝你,但請把你的手從我身上拿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