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第一次醒過來是在午夜兩點左右,雨沖刷群山的聲響像一種遠古的協奏。酒店二十四小時的送餐服務安撫了他們的碌碌飢腸,然後接下來的時間依舊混沌,一如窗外日夜難辨的天空。
旬旬第二次醒過來是借助了一通電話,彼時已是次日中午,手機被調成振動,在床頭嗡嗡作響。她艱難地移開池澄壓在她身上的一條腿,拿起電話,一看到「曾毓」兩個字,徹底回過神來,赤著腳下床,撿起自己的衣服,踮著腳尖進了洗手間。
「你怎麼半天才接電話?」曾毓的耐心一向有限,辟里啪啦地說道:「我一定是喝了假酒,頭痛得快要死了。但死之前我必須留著最後一口氣提醒你,你當真不記得你身邊的小男人是誰了?你們應該見過的,三年前我剛回國的時候不是逼你辦了張健身卡?他就是那個健身房裡的助理教練,還帶過我一次,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操你大爺』!」
曾毓這麼一強調,旬旬依稀有了點印象,但這印象與池澄本人無關,只不過對應上曾毓「操你大爺」的典故。
原來當年曾毓在美帝國主義國家待的時間長了,回國後頗有「營養過剩」的嫌疑,為了短時間達到塑身效果,她特意在健身房請了個專職私人教練。有一回,教練臨時有事,就派來個小助理一旁指導。曾毓向來對長得好的男孩子「關愛有加」,見那小助理年輕稚嫩,不由帶著開玩笑的心態調戲了幾句。
她大概是問了句類似於「我請的是專業健身教練,你看上去那麼瘦,行不行啊」的話,順便以檢驗胸肌為名在對方胸口摸了一把。當時小助理正在給她拉筋,聞言皮笑肉不笑地回答說「行不行試試就知道了」。說完雙手將她的肩膀往下一壓……
曾毓一聲慘叫之後,想也沒想就飆出句從前任京籍男友那學來的——「我操你大爺!」
小助理並沒有立刻放開她,反而笑了起來,說:「我大爺早死了,你想去找他,我再給你鬆鬆筋骨。」接著又給她狠狠來了那麼一下。
用曾毓的話講,她事後一周都瘸著腿去面試,險些疑心一條玉腿就此報廢。本想投訴到他死為止,哪知道找到健身房老闆,那奸商說小助理只是兼職,已經不幹了。加上曾毓事後想想也怪自己無聊在先,也只得不了了之,憋了一肚子氣,在旬旬面前大吐苦水。
旬旬去健身房純屬陪太子讀書,順便打發下班後的無聊時光。平時就走走跑步機,跟跟健身操什麼的。說起來那間健身房規模不大,但教練裡頭著實是帥哥雲集,旬旬隱約從曾毓那裡聽過其中的桃色傳聞,據說有部分資深女會員和男教練之間「私交」匪淺,這也是那間設施、規模一般的小健身房能夠吸引如此多的女性會員,其中又以有錢的中年女性居多的原因。
但這些內幕多半只是捕風捉影,對於旬旬這種再普通不過的小白領來說相當之遙遠,而且她對那些或肌肉結實,或腰肢柔軟的帥哥教練們不感興趣,只除了一個姓文的男教練。他給旬旬指導過幾次器械的操作方式,為人謙和,笑容誠懇,長得很像鼎盛時期的裴勇俊,給旬旬留下了比較深的印象。至於曾毓嘴裡的「操你大爺」同志,旬旬完全不知道長什麼樣。她當時只是覺得有些好笑,如果曾毓說的「內幕」確實存在,「操你大爺」那麼「貞烈」,要不就是出淤泥而不染,要不就是一眼看出曾毓付不起錢。
「我第一次見他就覺得面熟,不過換了身打扮,變得更人模狗樣了,所以一下子沒認出來。你說他認不認得你,還是真有那麼巧?按說你們那時沒什麼交集吧,你看上的明明是文濤那一型的。」說到「文濤」的名字,曾毓的發散性思維飄到千里之外,曖昧地笑了起來,「你總不會連文濤都忘了吧。我對你多夠意思啊,該做的都幫你做了,是你自己錯過機會,可怨不得我……喂喂,電話是不是問題?你在聽我說話嗎?」
「……」旬旬順水推舟,匆匆說:「啊?你剛才說什麼?我現在不在市區,信號不太好,回頭再跟你聊。」
她掛了電話好一會,才用水簡單地沖洗了一遍週身。走出衛生間,池澄仍沒有起床的跡象,背朝她睡得很安穩。
旬旬愣愣地坐在床沿,她對於池澄的熟悉感就好像煙火落地後的餘燼,星星點點,往往來不及捕捉就已經熄滅。原本不確信的記憶在曾毓的電話裡得到了求證。三年前的健身房……她早該知道的,世界上哪來毫無因由的愛與恨。
旬旬終於走到了答案的巨門之前,真相如緊閉在門裡的洪水猛獸,可它們如此安靜她心中全是恐懼。她用了很大的決心,才緩緩轉過身去,面朝著與她一夜親密無間的男人。
雨聲漸小,午後沒有開燈的房間昏暗依舊,他弓著身體,用被子裹著身體,只露出後腦勺黑黑的頭髮和半邊英挺的輪廓。
三年前的早晨,同樣昏暗的房間,同樣的迷惘和錯亂。那時的她以同樣的姿勢坐在床沿,只不過出於強烈的羞恥感,直到放下東西離去,她始終不敢多看一眼他的臉。
這時,旬旬忽然發現自己之前睡過的枕頭上多了一個錢夾,那是池澄常用的,莫非是昨天下午的忙亂中不留神從衣褲中掉落的?可她起床的時候並沒有發覺。她有些疑惑地將錢夾拿在手中。
錢夾份量不輕,旬旬將它展開,裡面現金和卡一應俱全,然而帶走了她全部注意力的是正中的一張照片。站在人群前,雙眼茫茫然看著前方的那個女人不是她又能是誰?照片裡的旬旬身上正穿著和池澄在機場「第一次」打照面時的那套衣服,那時她身邊不遠處應該還站著謝憑寧,兩人各懷心思地等待著小姨和小姨夫的到來。
池澄究竟是以何種心態在暗處拍下這張照片?旬旬錯覺自己就像一直懵懂的麋鹿,一無所知的站在潛伏著的猛獸跟前。她心慌意亂抽出這張照片想要看個仔細,卻發覺照片背後另有玄機。
藏在機場照後頭的還是一張照片,更出乎旬旬意料的是,照片裡的人竟然還是她,只不過那時的面孔更為年輕,如果沒有記錯,這張免冠標準照應該來自於三年前。
一個男人,錢包裡揣著同一個女人不同時期的兩張照片,而那麼長的一段日子裡,她竟然一直都沒有想起他是誰,說起來不知是誰比較可憐。
這時旬旬聽到翻身的動靜,慌忙將相片放回原處,可是哪裡還來得及,她一扭頭,只見池澄面朝她躺在床上,半撐著頭,頗具興味地看著她的行徑。
「哦,是這樣的,我看你錢包掉床上,想替你收拾起來。」旬旬不自在地解釋。畢竟未經許可偷看別人的私人物品絕非光彩的事,尤其是錢包這樣敏感的物件。
池澄卻並沒有半點意外,伸手將旬旬放回去的錢包又推到了她的面前。
「你對錢包感興趣?那正好,反正裡面的東西也是打算給你的。」
「什麼?」旬旬一時沒有領會他的意思。
「我有時候真猜不透,你裝糊塗的本領到底有多高強。」池澄若有所思道。
旬旬看著那個錢包,惶惶然地說:「我是不明白……我不明白這和我們現在有什麼關係?」
他起身盤腿坐在凌亂無比的床上。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第一次見你是在什麼時候?你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嗎?」
「在健身房?你表舅周瑞生開的健身房?」
「你終於想起我是誰了?但我還得說,答案錯誤!」純白色的床單和亂亂的短髮讓他看起來更為年輕無辜,面對旬旬的無措,他失聲笑道:「其實是健身房門口!我來幫你回憶。那天太陽很大,我在周瑞生的健身房門口給我爸打電話。當時我媽的病到了最後的時間。他們離婚後,我發過誓當他不存在,可那一次我又沒出息地求了他,讓他念在夫妻往日的情分上回來看我媽一眼,她再恨他,臨走前看不到他不會安心。可是我爸卻說他很為難,他的新妻子剛給我添了個小弟弟,同樣需要他在身邊。他說可以給我打一筆錢,但人肯定走不開。我站在路邊用最狠毒的話咒罵他,他掛了電話我還在罵……這時有個女的從我身邊走過,一直在回頭看我。我以為她是花癡,誰知道她忽然朝我衝過來,一把推得我差點撞上了牆,還大叫『危險』!我以為自己一定是快被路過的車撞死了,或者天上有墜落物砸下來什麼的,結果屁都沒有!搞了半天,那個人結結巴巴地對我說,站在井蓋上打電話是很不安全的。」
「你說的那個人是我?」旬旬不是很確定。她的確有過從井蓋上把人「挽救」下來的舉措,但過程未必有他描述的那樣激烈。
旬旬小時候有一次和艷麗姐出去買菜,艷麗姐一邊走一邊數落她,走著走著,旬旬忽然發現耳根出奇清淨,艷麗姐的嘮叨停止了,人也從身旁憑空消失,後來聽到地底下的叫喚,她才發現不遠處有個翻轉的井蓋。艷麗姐關顧著說話無心看路,一腳踏空整個人掉進了污水井裡面。還好當時井下水不深,旬旬才撿回了一個活著的母親,但儘管如此,被救上來的艷麗姐傷痕纍纍,上小學的旬旬在醫院裡陪護了她將近半個月。因此直到現在旬旬都完全無法理解怎麼會有人站在井蓋上打電話,每當有車經過,井蓋發出匡啷匡啷的振動聲,難道他們就不怕自己下一秒就消失於地平面?
她就是在那種情況下第一次得罪了他?旬旬慌慌張張地說:「我並不知道你當時在生氣……」
「我那時是在生氣,可後來忽然不生氣了,還有點可笑!我還記得你斜背著一個藍色的包,頭髮這麼紮著……」他說著,伸出手輕輕掠起旬旬的髮梢一本正經地比劃。她想起昨夜自己身上的那雙手,被觸到的頸部皮膚不由得起了小疙瘩。
「你從我身邊走過去,傻乎乎地又回頭看一眼,好像怕我又想不開繼續回到井蓋上尋死,沒想到你自己腳底下也差點踩中一個,你嚇得像袋鼠一樣從上面跳了過去。」
「為什麼是袋鼠?」旬旬猜想他說「因為袋鼠最呆」。她自己想著那個場面也覺得自己很呆。
池澄卻說:「因為你背著一個袋子……」他低下頭笑了笑,又說道:「其實,是因為我喜歡袋鼠。」
「嗯?」
他不理她,自顧往下說道:「我求表舅讓我在他的健身房打工,還有半年我就要畢業了,就算我媽不在了,我也不想要我爸一分錢。我知道你是表舅健身房的會員,那天,我打掃衛生的時候你從更衣室裡走出來,我朝你笑,你也朝我笑了。我還以為你記得我,可是第二次打照面,你又像完全不認識一樣從我身邊走了過去。」
旬旬苦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以她的處世方式,絕不會主動得罪任何人,只要別人朝她笑,不管認不認識,她勢必要還以微笑。那時的池澄對於她而言是個不折不扣的陌生人,甚至到目前為止,他所說的在她記憶裡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你不認識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那時根本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只不過我忽然發覺,除了恨我爸爸和為我媽的病發愁,我還有願意去想的人和事。你不知道我多好笑,主動答應周瑞生在健身房守夜,翻了半個晚上的會員資料,才找到你的那一份,我知道了你叫什麼,還把上面的照片掀了下來,結果被周瑞生發現了,差點沒被訓得半死。」
「就是錢夾裡那張?」
「你說呢?我記得每週三晚上和週六下午你都會來健身,有時候偷懶,週六就沒影了。我沒課的時候就在健身房幫忙,周瑞生讓我給私人教練做助理,順便打雜。我透過一道玻璃門常常能看到你,跳健身操的時候你總是站在最後一排,跟不上節奏就知道傻笑,練器械時負重一點都不科學,喜歡用22號儲物櫃,因為它在最角落,而且可以從外面加一把小鎖。你從來不喝別人遞給你的水,身份證隨身攜帶,習慣在包裡很多地方都放上一些錢……有半年的時間我們一周會見兩次面,你一共對我說過兩句話,第一次是說站在井蓋上不安全,還有一次是我給你調器械,你說『謝謝』。」
「我不知道……對不起,我那時不知道這些。」旬旬在他的敘述的過程中絞盡腦汁去回憶三年前健身房裡發生過的事,那些細節都準確無誤,她記得跟不上健身操的糗事,也記得角落裡的儲物櫃,卻不記得他。她對他僅有的記憶只限於那個一團糟的早晨。
池澄說:「我不是要你道歉。那時我什麼都沒有,連自己能不能順利畢業都不知道,只能靠在親戚的店裡打雜混口飯吃,憑什麼讓你注意到我?如果那時候,忽然有一天你再也不來了,或者我自己離開了周瑞生的健身房,你還是個只對我說過兩句話的女人,那麼到現在我都還會感激你。日子再難熬,一周裡至少還有值得期待的兩天。旬旬,你是我發的一場白日夢,我寧願一輩子癡心妄想,也不願意在你給了我一個晚上的希望,讓我以為天底下果然有夢想成真這回事之後,第二天早上醒過來,發現身邊除了一筆錢之外什麼都沒有!」
旬旬雙手揪住被單一角,把自己的臉埋在了裡面。
那是她這輩子做過最荒唐的一件事,即使天一亮便後悔不已,而生活的軌道已悄然改變。過後她從來不敢想也不願意去回想,更要命的是,即使不是刻意迴避,她能夠記起的片段也非常有限,她常常分辨不出那究竟是夢境還是真實發生過的情節。酒精將她的記憶燒得支離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