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廷,你看是誰來了,不會是找你的吧。」紀廷被身邊的人用力拍打著手臂,不得不抬起用手支著的頭。
說來也是種緣分,從小學五年級他轉學過來開始,初中、高中,一路他跟劉季林同班。很多人,包括他的父母都很難理解,斯文安靜的好學生紀廷怎麼會一直跟劉季林保持良好的交情。劉季林的父親原本是G大附近郊區的農民,年輕時靠著做包工頭髮了家,後來一舉承包下G大的學生教工食堂,家境殷實。劉季林天生活潑外向,從小有點小搗蛋,成績不好,話多,一說起來生冷不忌,初中的時候他到過紀廷家裡做客,書房裡、飯桌上都屬他嗓門最大,話語間不經意蹦出的帶髒字的「語氣助詞」和不好笑的笑話讓紀培文和徐淑雲暗裡皺眉,兩人當時倒沒有說什麼,但是看到高中以後紀廷和劉季林居然還是同班,並且時常放學後還在一起,交情比一般同學都好,不禁有些擔憂。為此紀培文還特意找過紀廷談心,無非是旁敲側擊地跟他談些孔子的「益者三友」、「損者三友」之類的話題,見兒子良久不語,也不爭辯,他便說到:「『不如吾者吾不與處,累我者也』,這些你媽媽從小就教過你背誦,你是個好孩子,應該知道爸媽的良苦用心,年輕人,方向一定要正確,擇友也是關鍵。」紀廷則低頭玩著手裡的筆--這是他從小的習慣,等到紀培文說完了之後,他才接口:「爸爸,您說的很對,我明白您的意思。」紀培文滿意地拍拍兒子的肩膀站了起來,卻聽到紀廷繼續說道:「可是,我也記得媽媽還教過我『君子尊賢而容眾,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賢歟,於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賢歟,人將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您覺得呢?」當時紀培文並沒有料到兒子會這樣反將了他一軍,他是理工科出身,畢竟不如妻子在這方面的浸淫,一時無語。紀廷抬頭看著他,又說了一句:「爸,難道您不覺得孔子很悲哀,他沒有朋友。」紀培文不由重新看了看兒子,紀廷長高了,站起來已經跟父親平肩,他面容像母親,白皙俊秀,說話語調柔和。紀培文覺得自己越來越不懂長大了的兒子,還是他從來就沒有懂過?
總之,紀廷還是很少像青春期的男孩一樣,拚命地用忤逆大人的意思來證明自己,大多數時候他都耐心傾聽大人的教誨,只是少部分他認定的東西,會一直堅持下去。所以儘管父母有微詞,可他跟劉季林的友誼一直在繼續,雖稱不上知己,倒也是說得上話的人。其實他也搞不清為什麼會跟劉季林這樣性格的人結交,但是跟劉季林相處,他覺得輕鬆。
在教室裡的大多數時候,紀廷都喜歡保持一手支著頭,一手玩筆的姿勢,眼睛看著書本,有時的確是在看書,有時則神遊,高中快畢業了,跟許多同學截然不同,他對高考不緊張,但也沒有期待。除了不擔心自己成績的原因外,更多是因為他覺得考成怎麼樣都沒有區別。G大的物理系是學校的優勢學科,在國內處於領先水平,而紀培文是系裡面的博士生導師,在凝聚態物理學方面是國內首屈一指的專家,主持著系裡面凝聚態微結構物理這一個國家重點實驗室,他老早就計劃著兒子能夠子承父業,把他的學術專長延續下去,所以,紀廷高中畢業後進入G大物理系就讀,本科畢業後繼續深造,然後成為父親學術上最得力的助手和繼承人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紀培文甚至還想過,以紀廷的聰明和不易受外界干擾的性子,在學術上超越他也不是不可能的。就連劉季林也常常戲稱:紀廷的面前之一條通往光明的科學大道。
關於物理,紀廷倒也不是不喜歡,知道他的成績證明也這一點,他也瞭解父親的成就,成為一個像他父親那樣受人尊敬的學者也是件好的事情。如果這條路他注定要那麼走下去,那為什麼還要期待?有時他在心裡想,要是高考的那一天,他忽然昏厥,或者忽然暴病,那麼他的人生會不會改變?也許不會,即使補習一年,他依然會成為一名「光榮的大學生」。
他就是在這樣的心思中被劉季林粗魯地打斷,無奈地望向教室門口,他迎上了清晨的陽光。止安手裡拎著件東西站在他們教室門口,她隨便地站在那裡,身上穿著的是千篇一律的校服,裙角那裡皺皺地,讓人忽然有種想法,這修女一樣的校服原來在皺巴巴的時候是這麼漂亮。
「美女!」劉季林輕輕吹了聲色狼哨,跟班上的男女生一起抬頭看著門口的女孩,「唉,紀廷,說話呀,是不是找你的呀?」他著急地再次用力拍了紀廷一把。
她來找他?紀廷覺得意外,雖然他們家跟顧家關係親密,大家都認為他跟顧家兩個女兒是青梅竹馬,事實上從小時候起,就只有止怡是跟他親近的--不過這一兩年來,連止怡都怪怪的。至於止安,他跟她最近距離的一次接觸只有初三畢業的那一年,他還記得黃昏半明半晦的時刻,止安被夕陽薰染的臉,還有最後尷尬的收場,可是當時他真的沒有想到女孩子的……他看向門口的她,可是她的眼光卻沒有落在他的身上。
「陳朗,你還不出來?」她大大方方地對著教室裡的一個人叫道。陳朗--那個被她叫到的男生低頭笑了一聲,身姿矯健地從座位上跑到她的身邊。
劉季林好奇地看著門口的止安將手裡拿著的東西遞給陳朗,陳朗笑著拿過,兩人熟捻地說笑了幾句,他正想好好利用一下他引以為傲的聽力,聽聽兩人到底在說些什麼,不料一個不明飛行物彈上他的臉,嚇得他驚叫一聲,待到他捂著臉從地上揀起「凶器」,原來是先前一直在紀廷手中玩轉的圓珠筆。他忿忿地將筆拍在紀廷面前,看到了紀廷略帶歉意的笑容,再轉身去看向門口的時候,陳朗已經走回教室,止安也不在原地了。他有些失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錯過了什麼精彩場面,便對紀廷說:「我還以為顧止安是來找你的,沒想到是找那傢伙,兩個人還挺熟的樣子。」
紀廷繼續玩他的筆,睫毛在眼裡投下陰影:「她幹嘛會找我?」
「哎,你們不是青梅竹馬嘛?」劉季林奇怪地說。
「胡說,只是我爸跟她們家關係特別好而已。」
「算了吧,你跟顧止安的姐姐,叫什麼來著……對了,叫顧止怡,你們不是挺好的嘛,以前放學還經常在一起呢。」
「那是小時候,她身體不好,我自然要多關照她。」紀廷道。
劉季林倒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只是咂了一下嘴,說道:「說真的,也就是你這小子不會利用機會,要是我老爸跟顧止安家裡那麼熟,我肯定……」
「肯定什麼?」紀廷笑了,「小女孩而已,你腦子裡想什麼?」
「還小女孩?嘿嘿,等到長成大女孩,一朵花似地早就被人家摘去了,你剛才沒看見她跟陳朗那親熱的樣子?」劉季林帶著點旁觀者的酸意向紀廷強調。
紀廷還是保持低頭看書的姿勢:「她愛跟誰在一起,跟我們都沒有關係。」
「怎麼沒有關係?唉……我還就喜歡顧止安那個調調。」劉季林托著下頜無限神往之。
這次紀廷看了看他,表情有些意外:「你……喜歡止安?」
劉季林捏著自己的下巴笑著說,「愛美之心人兼有之嘛,不過說實話,顧止安這樣的小妞遠遠看著,意淫一下也就罷了,不能太靠近,近距離看著她那雙眼睛,我就覺得心裡發慌。我只是不服氣,便宜誰也不能便宜陳朗那傢伙呀。」
「與己無關的事情,還是別說那麼多為好。」紀廷淡淡地說,神色語氣還是一貫的溫和平靜。
劉季林向來看陳朗不順眼,倒不是因為他們之間與什麼不和,大概只是本性相斥,陳朗跟紀廷一樣,是G大教工子弟,他父親是G大的副校長,母親是學校的工會主席,他有著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所希翼的所有優勢,家境好,高大帥氣,成績不錯,打得一手好籃球,更重要的是,他從小學畫畫,作品多次在本市青少年書畫展上獲獎,所以他的倨傲和清高很多人都可以理解,尤其是女生,她們認為這叫做「酷」,劉季林卻嗤之以鼻,他常對紀廷說:「什麼叫酷,他那樣子,不知道是內『褲』還是外『褲』!」紀廷聽了,每每一笑了之。
同樣是引人注目的男孩子,如果說陳朗是一幅價值不費的油畫,那麼紀廷則是一張澄心堂的宣紙,潔白,柔韌,清洌,用臘月敲冰之水抄成,令人神往,卻不忍心落筆。很多人都說,難得在男孩子身上有這樣沉靜的書卷氣,而無脂粉味,這是他家幾代書香沉澱下來的氣息。
班上和年級裡不少女生喜歡背地裡把陳朗和紀廷兩人做比較,各有其擁戴者,紀廷也從劉季林那裡聽說過這些,只笑不語。他並不討厭陳朗,因為如果一定要比較的話,相對而言,他更不喜歡自己。